宴席将近尾声,众人向着王室的座席举杯,轮流敬酒致意。穿得五颜六色的王公贵妇们都努力以最得体的姿态极尽讨好之能事。我必须尽快把他们记清楚:哪个家族穿什么颜色,哪个人又是哪个家族的。梅温在我耳边低声叨叨着那些人的名字,可我大概第二天就会忘个干净。一开始这些事听起来烦人,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开始往心里去了。
萨默斯勋爵最后一个敬酒,他一站起来,整个屋子里就一片静默。这个人不怒自威,即使是在极权阶层。他身着简洁的黑色长袍,上面只有银色条纹点缀,也没戴昂贵的珠宝或是勋章以自抬身价,但尽管如此,他强大而威严的气场还是显而易见。不用梅温说,我就知道他是所有贵族中地位最高的,每个人都对他心怀敬畏。
“沃洛·萨默斯,”梅温低语道,“萨默斯家族的族长,他掌握着铁矿,战场上的每一支枪都要经他的手。”
那么他就不只是个贵族,他的位高权重并非仅来自头衔。
沃洛的敬酒词简短且直中要害。“致敬我的女儿,”他的声音低沉、坚定、极其强势,“致敬未来的王后。”
“致敬!伊万杰琳!”托勒密大喊着跳起来,站在他父亲旁边,环顾四周,用眼神警示着某些人。有几位脸上的表情就不大好看,甚至恼羞成怒。但最后他们还是和其他人一样,举起了杯子,为新王妃致敬。他们手里的玻璃酒杯反射着灯光,就像神手里的星星。
沃洛结束敬酒后,伊拉王后和提比利亚国王站了起来,冲着满座宾朋微笑。卡尔也站了起来,接着是伊万杰琳,然后是梅温,傻了一秒之后,我也站起来了。王宫贵族们全都忙着起身,椅子蹭着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就像指甲刮着石头。国王和王后微微点头,以示谢意,之后就走下了王室的高层座席。结束了。我撑过了第一晚。
卡尔牵起伊万杰琳的手,领着她紧随国王、王后之后,我和梅温则走在最后。拉起手的时候,他皮肤上的寒意令我惊异。
银血贵族们向两边闪开,静静地看着我们走过。他们的脸上有好奇,有狡诈,还有残忍,而每一张假笑的背后,都在提醒着我:他们盯着呢。每一道扫向我的目光都在搜寻着破绽和缺陷,这让我别扭极了,可是又必须绷住。
我可不能滑倒,现在不能,以后也永远不能。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我是如此特别,是个意外,是个谎言。而我能不能活下去,取决于这场戏能不能演下去。
梅温的手指用力拉紧了我,让我往前走。“快结束了,”他低声说,我们向大厅的尽头靠近,“就快到了。”
宴会被抛在后头,压抑的窒息感总算消散了。但还有那些摄像机呢,它们的“电眼”追踪着我们。我越是在意它们,它们扫视就越密集,电流就越大,以至于我还没看见它们在哪儿,就先感受到了它们。也许我的“身份”就是附带着这些副作用,也许这只是因为之前的摄像机还没这么多,也许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或者,也许我哪里有点儿怪。
来到走廊上,一队禁卫军守候在那里,等着送我们上楼。可是,这些人能面临什么危险啊?卡尔、梅温、国王能控制火,王后能控制你的意识,他们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我们将揭竿而起,血红如同黎明。法莱的声音,哥哥信里的字句,红血卫队的信仰,我又想起了这些。他们已经袭击了首都,下一个目标就是这里了。
我就是个靶子。法莱会拖着我录制下一个蒙面视频,向全世界揭露我的真面目,以瓦解银血族。她会说:“看看他们的谎言,看看这个弥天大谎。”然后把我的脸撞向摄影机,让所有人都看看流出来的血,到底是什么颜色。
我脑海里的各种想法越来越疯狂,一个比一个更恐怖,更离奇。只一天,这个地方就把我弄疯了。
走到寝宫一层时,伊拉王后突兀地把手从国王胳膊下抽了回来,但国王全不在意。“把小姐们送到卧室去。”
她的命令没有明确针对谁,但四名禁卫军从队伍中站了出来,黑色面具背后眼神闪烁。
“我来吧。”卡尔和梅温异口同声。他俩互相看了一眼,自己也吓了一跳。
伊拉王后扬起眉毛:“那可不太得体。”
“我送梅瑞娜,小梅送伊万杰琳。”卡尔迅速地回应道,梅温则因为被叫了小名而咬起了嘴唇。小梅,也许这是孩提时代卡尔对弟弟的称呼,如今却变成了一根刺,变成了总是在哥哥的阴影里、总是位列第二的梅温的代号。
国王耸耸肩膀:“让他们去吧,伊拉。姑娘们需要睡个好觉,禁卫军可是会让他们做噩梦的。”他嘎嘎笑起来,玩笑似的冲着禁卫军点点头。但那些禁卫军全无回应,安静地站着,像石头一样。我猜他们是不是根本不允许讲话。
紧张寂静的片刻之后,伊拉王后转过身:“好吧。”像所有妻子一样,她也讨厌丈夫的挑衅,而如同所有王后一样,她也憎恨国王的权力大过自己。真是糟糕的结合。
“去睡吧。”国王的声音更有力,更具权威。禁卫军跟随在他身后,护送他向着和妻子相反的方向走去。我猜他俩并不同床共枕,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的房间到底在哪?”伊万杰琳瞪着梅温问道。羞涩的未来王后转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我所认识的犀利女魔头。
梅温被噎了个跟头:“呃,这边,小姐——啊不,太太——呃,女士。”他向她弯起胳膊,可她一阵风地朝前走去。“晚安,卡尔,梅瑞娜。”梅温轻叹着朝我看了一眼。
我只能冲着这位一直退让的王子点点头。我的未婚夫。这几个字简直让我想吐。尽管他看起来有礼又和善,但他是银血族,而且是伊拉王后的儿子——这更糟。他的微笑和善意的话语,全都无法遮掩这一点。卡尔也是半斤八两,他生来就是要继任统治的,就是要把血族分化延续到永远的。
他看着伊万杰琳离开,他盯着她退下的方式让我莫名地觉得厌恶。
“你挑了个真正的胜利者。”一走到她耳力不及的地方我就低声咕哝。
卡尔的嘴角向下一抽,笑容立刻消失了。他朝着我的房间走去,登上了旋转的楼梯。我得很努力地迈着小短腿才能赶上他的大步流星,但他似乎沉浸在思考中,完全没注意到。
最后他转过身来,眼神像是燃烧的炭火:“我什么都没挑,人尽皆知。”
“至少你知道这事会发生,可我今早起床的时候还连男朋友都没有呢。”卡尔被我的话击中了,退缩了,但我不在乎,我才管不着他的自怜。“而且你也知道‘将来会成为国王’这件事。这一定让你提气不少。”
他自顾自地咯咯发声,但那并不是在笑。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往前一步,从头到脚地把我打量了一遍。他并非在品头论足,反而神色伤感。他的眼睛犹如金红色的深渊,满含着沉沉的悲哀,就像一个迷了路的小男孩在寻找着什么人来救他。
就这么待了好一阵子,弄得我都心跳过速了,终于他开口说:“你和梅温很像。”
“你是指对陌生人很热情吗?那我们倒确实相像。”
“你们都很聪明。”我听了忍不住冷哼一声:卡尔一定不知道,我连初二的数学考试都搞不定。“你了解人心,你懂得他们,能看透他们。”他说。
“嗯,昨天晚上我就是这么做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王储了。”我仍然无法相信,只是昨晚到现在,一夕之间什么都变了。“你知道我不属于这里。”
他的伤感蔓延着,传递来一股痛感:“这一点你和我倒是感同身受。”
突然,宫殿不那么漂亮也不那么华丽了。坚硬的金属和石头变得太过尖利,太过刺眼,极其不自然地包围着我。在它们之下,摄像机的电流又嗡嗡嗡地响了起来。那甚至不能算是声音,而是在我皮肤之下、骨髓之内、血液之中的一种感觉。我的思绪被电流牵动着,犹如本能。停下来。我对自己说,停下来。胳膊上的汗毛竖起来了,皮肤之下有什么在吱吱作响,像是某种正在裂变的、我不能控制的能量。它们又来了,现在,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但这种感觉来得迅猛,去得也快,电流转弱,世界又恢复正常了。
“你还好吗?”卡尔看着我,满脸疑惑。
“对不起,”我含混不清地摇摇头,“只是在思考。”
他点点头,看起来面带歉意:“是关于你的家人吗?”
这个词像一记耳光。在过去的几小时里,我根本没想过他们。这太让我难受了。只是几小时的绫罗华服和王室特权就已经改变了我。
“我已经向你的哥哥和朋友发出了兵役解除令,也派了官员到你家去,告诉你父母你在哪里。”卡尔继续说,以为这些话能让我平静下来,“但是,我们不能把所有事都告诉他们。”
我都能想象得到那一幕。哦,二位,你们的女儿现在是银血族,并且要嫁给王子了。你们以后再也不能见到她,但我们会掏些钱作为补偿的。挺划算的是不是?
“他们知道你在为我们工作,必须住在这里,但他们仍然以为你是仆人——至少现在是这么以为的。当你的生活渐渐公之于众时,我们就得想个别的说辞了。”
“我能给他们写信吗?”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谢德的信是全家唯一的亮点。说不定我的信也是。
但是卡尔摇摇头:“很抱歉,那是绝对不行的。”
“我想也是。”
他把我带到房间里,这个地方让我一下子又感觉到了电流。我想是因为那些动作感应灯。就像在走廊上那样,我的感官再次变得敏感起来,所有带电的物件都让我觉得自己的意识正在燃烧奔流。我立即判断出房间里至少有四台摄像机,正是它们让我浑身难受。
“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万一有人截住了信件,发现你其实是——”
“这里的摄像机也是为了保护我吗?”我指着墙壁问道。那些摄像机剖开了我的皮肤,扫视着我的每一分每一寸。这让人发疯,要是再这么过一天,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得下去。“我被困在这噩梦一样的宫殿里,四周都是围墙、警卫,还有随时能把我撕烂的人。就算在我自己的房间里也不让我安宁片刻。”
卡尔没有反驳我,反而十分困惑。他看了看四周,墙壁上空无一物,但他一定也能感受得到。怎么会有人对这些逼视的电眼无动于衷呢?
“梅儿,这里没有摄像机。”
我不屑地冲他摆摆手,电流仍然刺痛着我的皮肤呢。“别哄我,我能感觉到它们。”
但他更茫然了:“感觉到它们?这是什么意思?”
“我——”话没说出来,我已经意识到了:他感觉不到。他甚至不明白我到底在说什么。如果他对此一无所知,我又该怎么跟他解释呢?我要怎么告诉他,空气里的电能如同脉搏跳动?如同另一个我?如同另一种感官?他能听得懂?
有人能听得懂?
“这个——不正常吗?”我问。
他犹豫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搜寻着合适措辞,好告诉我我是如何特别——即便在银血族之中,我也与众不同。
“据我所知,并不。”他终于说道。
我声如蚊呐,连自己都快听不见了:“我觉得我身上已经没什么正常的了。”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不管他说什么都不会让我感觉安慰,对于我,他根本没什么能做的。
在童话里,灰姑娘变成公主的时候总会微笑,但此刻,我不知道以后还能否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