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愤怒地撞击着烈焰手环,让火花从手腕上迸出。但它们一直没有变成火焰。火花,火花,和我的电火花相比,它们既冷淡又微弱。无用,徒劳。我跟着他走下螺旋楼梯,来到了一座阳台上。也许风景秀丽,但我并不知晓。我无法比卡尔看得更远,我内心的每一寸都颤抖着。
希望和恐惧拉扯着我。我在卡尔的眼睛后面也看到了这两者,它们正闪动着,犹如两种不同的烈焰,掀起了古铜色的风暴。
“你答应过的。”我轻声说道,一动不动地质问他。
他狂躁地走来走去,最终倚在了阳台的栏杆上。他的嘴巴张开,又合上,搜寻着合适的字眼,搜寻着解释的话语。他不是梅温,他不会撒谎,我不得不提醒自己这一点,他不想这么对你。可是,这能阻止他吗?
“我以为——神志正常的人怎么会让我当国王呢?在我做了这些事以后?告诉我实话,你真的觉得有人会让我踏上王位吗?”卡尔说,“我杀死过银血族,梅儿,我杀死过我的人民。”他用灼热的双手揉搓着自己的脸,五官都变了形。好像他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看看似的。
“你也杀死过红血族。我记得你说过,这两者并无不同。”
“不同不意味着分裂。”
我冷哼一声。“你刚刚当着他们做了个完美的演讲,可你任由那个萨默斯家族的畜生坐在那儿,宣布一个王国从无到有。那正是我们奋力想要消除的那种王国。别撒谎,别说什么你不知道他的阴谋,他的王冠……”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否则我会把剩下的话大声说出来,然后让它们成真。
“你知道,我不知情。”
“完全不知情吗?”我扬起眉毛,“没从你祖母那儿听到些什么?甚至都没有梦到过?”
卡尔使劲地咽了口唾沫,无法否认内心最深处的欲望,所以他就不否认了。“我们没有办法阻止萨默斯,除非——”
我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他的头随着我掌掴的惯性侧甩,然后就那么静止着,看向了我不愿去看的地平线。
我的声音嘶哑了:“我指的不是萨默斯。”
“我不知道。”他的话语在满是灰烬的空气中显得轻轻柔柔的。悲哀的是,我相信他。这让我很难再愤怒下去,而没有了愤怒,就只剩下恐惧和哀愁。“我真的不知道啊。”
眼泪滑过我的脸颊,尝起来咸咸的。我讨厌自己哭。我不知目睹了多少人葬身殒命,其中又有多少就是死于我的双手。我怎能在此刻凭风洒泪?我怎能为一个还喘气的活人洒泪?
我的声音滞涩干涸:“我是不是又该请求你选择我了?”
这是一个选择,他要说的只是“是”或“不是”,一个词就能决定我们两人的未来。
选我,选择黎明。上一次他没有选,此刻他必须选。
我颤抖着用双手捧住他的脸,让他看着我。可他古铜色的眼睛逡巡在我的嘴唇上,我的肩膀上,我裸露在温暖空气中的伤疤上,就是不看我的眼睛。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我并不是非得娶她,”卡尔喃喃说道,“这是可以商量的。”
“不,这没的商量,你知道这没的商量。”他这言不由衷的话让我冷冷地大笑起来。
他的眼神暗了下去:“那么你也该知道,婚姻对我们——对银血族来说意味着什么。那并不代表一切,它与我们的感觉、与我们真正所爱的人无关。”
“你真的认为我的愤怒是因为这桩婚事吗?”我怒火中烧,怒意狂烈滚烫,实在无法坐视不理。“你真的认为我的野心就是成为你的——或者任何人的——王后吗?”
温热的手指触碰着我的手,它们正要握紧的时候却被我甩开了。“梅儿,想想看,想想我能有什么作为,想想我能成为什么样的国王。”
“为什么非有国王不可?”我慢慢地质问道,一字一词都锋利无比。
他没有答案。
被囚禁在王宫里的时候,我发现梅温是由他母亲塑造而成的恶魔,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无法改变他,无法改变她已经做过的事情。其实,卡尔也是被塑造出来的。我们全都是由其他人塑造成今天这副模样的,也全都有着任何人和物都不能斩断的底线。
我曾以为卡尔能不受权力的引诱,这真是大错特错。
他生来就是要成为国王的。这就是他被塑造成的模样。这就是他想要的。
“提比利亚,”我从未直呼过他的真名,那不适合他,也不适合我们,但那才是真正的他。“选我。”
他的双手拂过我的双手,手指张开包覆住我的手指。我闭上了眼睛,允许自己再花多一秒的时间来记住他身体的感觉。就像皮蒙山麓的那一天,大雨淋湿了我们两人,而我只想要燃烧。我只想要燃烧。
“梅儿,”他轻声道,“选我。”
选择一顶后冠,选择另一位国王的牢笼,选择背叛我们为之浴血奋战的一切。
我找到了自己的底线,它是那么纤细,却又是那么不可触碰。
“我爱你,我想得到你,不惜一切,”卡尔的话语听起来空洞无物,“不惜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
我缓缓地睁开眼睛,他终于有勇气直视我了。
“我们在一起能做很多事,”他期期艾艾地说着,想把我拉近一些,可我的脚像生根了似的一动不动,“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没有你,我就一无所有了。我孤独一人,什么都没有。别抛下我一个人。”
我的呼吸急促不平。
我吻了他——这可以是,可能是,也必将是——最后一次。我们全都变得冷酷僵硬,他的嘴唇一片冰凉。
“你并不孤独,”他眼睛里的希望犀利起来。“你还有你的王冠。”
我以为自己懂得心碎的感觉,我以为梅温曾令我心碎。他站着而我跪着,他将一切和盘托出,告诉我我眼中的那个他不过是个谎言。我以为那就是心碎。而那时,我还相信自己是爱他的呢。
我现在才明白,自己根本不懂爱情,也不懂心碎的回声。
某个人是你的全世界,你站在他面前,却被告知你不是他的全世界。你不是他的选择。他是你的太阳,而你只是他的荫翳。
“梅儿,求你。”卡尔像个绝望的小孩般恳求,“你怎能认为这就是终点?你以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身体的每一寸都凉了,可我仍然能感觉到他散发出的热量。“你没必要这么做啊。”
但我就要这么做。
我转过身,拒绝倾听他的抗议和辩解。而他也没有拦住我,就让我这么走了。
血的气息淹没了一切,除了我尖叫着的思绪。可怕的念头,恨意的字眼,破碎了,扭曲了,犹如失去翅膀的鸟儿。它们踉跄着,一个比一个骇人。并非是神所拣选的,而是为神所诅咒的。这话说的是我们所有人。
我竟然没有从螺旋楼梯上摔下去,真是个奇迹,我竟然一路跑到了外面也没有跌倒,更是个奇迹。头顶的阳光那么明亮,和我内心深渊的对比那么强烈,真让人厌恶。我把手深深插进制服的口袋里,几乎没感觉到那锋利的刺痛感。我很快就想起来了——耳环。卡尔送给我的耳环。我都要大笑出来了——又一个破灭的承诺,又一个卡洛雷的背叛。
奔跑的强烈冲动在我心里冲撞着。我想要奇隆,想要吉萨,想要谢德,我想要他们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这不过是另一个梦。我想象着他们就在身边,说出安慰的词句,张开安慰的臂膀。
可另一个声音盖过了它们,它撕扯着我的内心。
卡尔只会服从命令,不会做出选择。
这是梅温的话。我叹了口气。卡尔做了选择,而在我内心深处,这并不意外。王子仍然是他一直以来的模样,他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只是不情愿采取行动罢了。不情愿真正地改变自己。王冠在他的心中,而他的心不愿改变。
我在走廊上碰到了法莱,她正目光空洞地盯着墙壁发呆,而我的眼泪早就干了。她犹豫了一会儿,坚毅的模样不见了。她向我走来,步履缓慢而柔和,然后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和你是同时知道的,”她说,“我发誓。”
她爱的人死了,被人夺走了,而我爱的人则是自己选择了离开,选择了我所憎恨的,放弃了我的一切。真不知道哪一种更伤人。
我还没来得及在她面前松弛下来,接受她的安慰,就发现还有一个人也站在旁边。
“我是知情的。”戴维森首相说道,听起来好像是在道歉。我一下子怒火中烧,可是,这不是他的错。不该接受这一切的是卡尔,不该让我离开的是卡尔。
不该那么着急地跳进陷阱的,是卡尔。
“分而治之,各个击破。”我轻声回忆着他曾说过的话。心碎的迷雾渐渐散去,我开始明白了。蒙弗和红血卫队永远不会支持一位银血族国王——不会真正地支持,除非另有目的。
戴维森点了点头:“这是战胜他们的唯一办法。”
萨默斯,卡洛雷,锡格尼特。裂谷,诺尔塔,湖境之地。全都由贪婪驱驰,全都伺机削弱对方,争夺已然损毁的王冠。而这些,都是蒙弗计划的一部分。我勉强深深呼吸,极力恢复,极力忘记卡尔,忘记梅温,只专注于眼前的路。至于这条路将通往何方,我并不知道。
在远方的某处,在我骨血中的某处,雷鸣滚滚。
我们要令他们自相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