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陷阱,也不是花招儿。
午夜之后的某一刻,吉萨摇醒了我。她棕色的眼睛大睁着,满满地盛着担忧。晚餐时,我把即将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家人。不出所料,他们对我的决定丝毫不感到开心。老妈用力地拧着餐刀,为谢德的死而哭泣,那伤口还鲜血淋漓——还有我的被俘。她斥责着我的自私,又一次要抛弃他们而去。
后来,她的责备变成了歉意,絮絮地倾诉着我的勇敢。勇敢、坚忍、珍贵,以至于她不能不放我走。
老爸一言不发,握着拐杖的手关节直发白。我们,他和我,是一样的。我们做出决定,然后坚持到底,哪怕那个决定是错的。
至少布里和特里米明白,他们没有被征募参与此次行动,对其他家人来说已是安慰了。
“卡尔在楼下,”吉萨轻声说道,她灵巧的双手放在我肩上,“你得走了。”
我已经穿好了制服,坐起身来,拉住她最后抱了抱。
“你可干了太多次了,”她喃喃说着,极力做出幽默顽皮的样子,好掩饰喉咙里压抑的哽咽。“这次也要回来。”
我点点头,却没有给她承诺。
我们在走廊里遇见了奇隆,他穿着睡衣,睡眼惺忪。他也不会和我们一起去。科尔沃姆不是他能去的地方。这也算是一点儿苦涩的安慰吧。尽管我总是抱怨他拖累了我们,总是为这个只会补渔网的男孩担心,但我还是会非常想念他的。尤其是因为,事实根本不是那样,他保护我、帮助我,远比我对他做得多。
我张了张嘴,想说出这些话,却被他亲了亲脸颊给打断了。“你要是敢说什么‘再会’,我就把你从楼梯上丢下去。”
“好吧。”我挤出两个字,握紧了拳头。越是靠近楼下,我就越是难以呼吸。
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等着我,像突击小队似的严阵以待。老妈的眼睛又红又肿,布里也是。他先拥抱了我,把我从地上拎了起来。这个大块头抵着我的脖颈,发出一声呜咽。特里米更内敛些。法莱也在,她紧紧地抱着克拉拉,前后摇晃着她。老妈会替她照顾孩子的。当然。
我想要抓住这里的每一分每一寸,每一分每一秒,但一切都变得模糊了。时间过得太快了。我转过头,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就已经出了门,走下台阶,坐进了车子里。老爸真的和卡尔握手了?还是只是我的想象?我还在睡吗?还是已经醒了?基地的灯光穿透黑暗,像闪烁的星星。车头灯劈开阴影,勾勒出通往停机坪的路。我已经听见了引擎的咆哮,还有飞机冲上云霄的尖鸣。
大多数是直升运输机——专为快速运载大批士兵而设计,可垂直起降,不需要跑道,并且可直接导航至科尔沃姆。乘坐飞机的感觉如此熟悉,恐惧攫住了我。上一次乘机出行的后果是我被关了六个月,回来时业已魂飞魄散,如同幽灵。
卡尔感觉到了我的不安,他替我扣好安全带,手指灵巧地穿梭移动,而我只是盯着脚下的金属铁板。“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他喃喃说道,声音低得只有我能听到,“这次是不同的。”
我用双手捧住他的脸,让他停下,看着我:“可是,为什么这感觉是一样的?”
古铜色的眼睛望着我,搜寻着答案。没有答案。卡尔吻了我,仿佛这样就能解决一切。他的嘴唇压住我的,比一个吻应有的时间更长——尤其是,周围还有这么多人。不过没人大惊小怪。
他撤回身子,往我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别忘了你是谁。”他轻声说道。
我不用去看就知道,那是一只耳环。小小的彩色石头镶在金属底托上,好像在说“再会”,好像在说“平安”,好像在说“若我们分离,请记住我”。这是我旧日生活里的另一个传统。我把它紧紧地攥在拳头里,尖锐的耳针刺痛了我的皮肤。直到卡尔在我对面坐下之后,我才低头细看。
红色的。当然。如血的红色,如焰的红色。如将我们生吞的愤怒的红色。
我暂且没法儿把它戴到耳朵上,于是就把这小小的石头妥帖收了起来。它很快就会跟其他耳环会合的。
法莱抱着复仇的心态坐在了蒙弗飞行员旁边,卡梅隆紧跟着她,在她坐下时勉强笑了笑。她最终还是拥有了一身绿色的军官制服,就像法莱的一样。但法莱此刻的制服变了,不是绿色的,而是深红色的,胳膊上佩着一个字母C——司令部成员。她又理了发,金色的头发剪掉了几寸,好合称她的个人风格。她看起来很严肃,脸上的伤疤扭曲着,蓝色的眼睛仿佛能刺穿所有盔甲。我突然明白了谢德为什么会爱她。
她有理由停止战斗——比我们任何人的理由都多,但她还是继续坚持,勇往直前。她身上的决绝一点点地涌向我:如果她做得到,我也可以。
戴维森是最后一个登机的。加上他,这架飞机上一共有四十人。在他之前登上飞机的是一队失重者,衣服上带有向下的线型符号。戴维森仍然穿着那身作训服,平日里服帖的头发此刻乱蓬蓬的。我猜他可能根本没睡觉,而这让我对他多了一份好感。
他经过时冲我们点了点头,然后就步履沉重地径直走到机舱前头,和法莱坐在了一起,两个人立刻就头碰头地商量起来。
自从和其他雷电者一块儿训练以来,我对电流的感知能力比以前提高了。我能感觉到飞机的每一节线路,每一颗电火花,每一次脉冲。艾拉、雷夫和泰顿当然也参加了这次行动,不过没人敢把我们塞在同一架飞机上——如果最糟糕的事发生了,至少我们不会全军覆没。
卡尔在座位上坐立不安。紧张的能量。我却和他相反。我尽力让自己无知无觉,无视蠢蠢欲动的狂烈怒意。自打出逃以来,我一直都没再见到过梅温,而他那时候的模样时时出现在我的想象中:越过人群朝我大喊大叫,极力想要扭转局面。他不想放掉我。而当我的双手掐住他的喉咙时,我也不会放掉他。我不会害怕的。距离那一刻,只有这一战了。
“我的祖母会尽可能多地带人过去,”卡尔嘀咕着,“戴维森已经知道了,但我觉得可能没人告诉你。”
“噢。”
“她有来洛兰家族,以及其他反抗的家族,还有萨默斯家族。”
“伊万杰琳公主。”一想到这个我还是想笑。卡尔也和我一起冷嘲热讽起来。
“至少现在她也有王冠戴,用不着借别人的路平步青云了。”他说。
“你们原本应该已经结婚了,要不是……”“要不是”这个词涵盖了太多内容。
卡尔点点头。“已经结婚很久,久得彻底疯掉了。她也许会是个好王后,但不是我的王后。”他看也不看地拉起我的手说,“而且她一定是个很可怕的妻子。”
我没有精力去仔细思量他的弦外之音,不过胸膛里还是升起了一股暖意。
飞机向前猛冲,拉到了高速挡位。电机和引擎旋转着,轰鸣声淹没了我们的交谈。又是一冲,我们离开地面,向上升起,没入了夏季的炎热夜空。有那么一小会儿,我闭上眼睛,想象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对科尔沃姆的了解来自地图和新闻广播:黑色的花岗岩城墙,以黄金和铁加固,那是一座螺旋盘升的堡垒,任何即将开赴窒息区的士兵都将在此做最后的停留。在另一种人生里,我也会到那里去,而现在,那座城市正面临着一年之内的第二次围攻。几小时之前,梅温的军队已经出发了,在他们所控制的洛卡斯塔降落,而后转为陆上行军。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到达城墙附近了。比我们快。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戴维森这么说过。
但愿他是对的。
卡梅隆把她出的牌扔到我腿上:四个王后瞪着我,面带嘲讽。“四个Q,巴罗。”她偷笑道,“这一把呢,赌你的靴子怎么样?”
我咧嘴一笑,把四张牌拢到自己这边,丢出没用的红色同花顺和一张黑色J。“我的靴子不适合你,”我说,“我的脚可不像独木舟似的那么老大。”
她咯咯大笑起来,仰着头,伸着脚。就是嘛,她的脚又长又瘦。我想,因为伙食良好,卡梅隆总算是发育完全了。“再来一把,”她嚷嚷着,伸手要牌,“打赌,洗一个礼拜的衣服。”
在我们对面,卡尔停下正在做的准备拉伸运动,冷哼一声说:“你以为梅儿会洗衣服?”
“你会吗,殿下?”我笑着回敬他。他干脆假装没听见。
这些轻巧的玩笑既是安慰剂,又可让人分神。如果被卡梅隆的牌技缠住,我就不必思索即将到来的恶战了。当然,她是在工厂里学会玩牌的,我则几乎算不上会,不过这样刚好能占用我的注意力。
在我们脚下,直升运输机摇晃起来,因为空中的气流而颠簸。在经历了长时间的飞行之后,这已经不会吓到我了。我继续洗着牌。随后又是一颠,这次更严重些,不过也没到拉警报的地步。而第三次颠簸,让纸牌从我手里甩了出去,四散纷落。我跌回座椅,摸索着安全带。卡梅隆也是。卡尔已经扣好了,眼睛望着驾驶舱。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两个飞行员正手忙脚乱地力图保持飞机平稳。
更令人忧心的是窗外的景象:现在,太阳应该已经升起来了,可我们前面的天空还是黑的。
“风暴。”卡尔屏住呼吸,他指的既是天气也是银血族,“我们得爬升。”
他的话刚一出口,我就感觉到飞机倾斜了,仰角向上,往更高的地方飞去。乌云深处,闪电耀目。那是真正的闪电,来自雷雨云砧,而非新血的异能。我能感觉到它,就像遥远的心跳。
我攥紧了系在胸前的安全带:“我们没法儿在暴风雨里降落啊。”
“根本就不能降落。”卡尔怒道。
“也许我能想想办法,阻止闪电——”
“那下面不是只有闪电而已!”尽管爬升的飞机在咆哮,卡尔的声音仍然隆隆作响。有几个人转过头,往他这边看。戴维森也是。“一旦我们没入云中,织风人和风暴者就会掀起飓风,让我们机毁人亡。”
卡尔的眼睛上下打量,仔细观察机舱,估量着我们的现状。他的大脑正飞速运转,超负荷地冥思苦想。而在我心里,信念取代了恐惧。“你的计划是什么?”
飞机又颠簸起来,所有人都在座位上东倒西歪。这没吓住卡尔。
“我需要失重者,还需要你。”他说着,指了指卡梅隆。
她的目光变得坚毅起来,点头道:“我想我知道你要去哪儿了。”
“联络其他飞机。我们需要传动者,我还要知道其他失重者都在哪儿。他们必须分散开。”
戴维森仰起下巴重重地点了点头:“按他说的做。”
想到前景,我的胃里一阵翻腾,可飞机里立刻群情激昂。士兵们重新检查了武器和装备,人人脸上都是必胜的决心。卡尔尤甚。
他勉强离开座位,抓紧扶手保持平衡:“带我们直接到科尔沃姆去。那个传动者在哪儿?”
阿莱佐一闪显形,巨大的惯性让她一下子单膝跪了下来。“我不喜欢这玩意儿。”她啐道。
“很不幸,你和其他传动者得多来几次了。”卡尔说,“你们能在飞机之间跳跃传动吗?”
“当然可以。”她说道,好像这是全世界最显而易见的事了。
“很好。我们一下去,你就把卡梅隆带到后面那架飞机上去。”
下去。
“卡尔。”我几乎发不出声音。我可以做很多事,可这?
阿莱佐咔嗒咔嗒地活动着关节,抢过我的话头说:“收到。”
“失重者,用你们的缆绳。一人带六人,绑紧了。”
待命的新血们立刻匆匆起身,从他们作战背心的特殊凹槽里抽出绳索。每一条绳索上都有很多卡扣,能让他们运用改变重力的异能,运送多人到所需的地点。在山谷营地,我曾招募过一个名叫加雷斯的人,他就可以用异能跳跃或飞跃很远的距离。
但,并不是从飞机里跳出去啊。
我突然觉得浑身难受,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儿。
“卡尔?”我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儿。
他没理我:“卡,你的任务是保护飞机。尽可能多地释放你的静默效应——撑出一个球体;这能帮助我们在风暴中保持平稳。”
“卡尔?”我叫了起来。只有我一个人认为这是在自杀吗?这儿的人是不是都疯了?就连法莱也是一副木然的模样,她的嘴巴冷冷地抿成一条线,把自己身上的绳索扣在了一名失重者的卡扣上。她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眼向上。她的面容一晃,映照出我所感受到的恐慌,然后眨了眨眼睛。为了谢德,她无声地说道。
卡尔强迫我站起来,无视我的恐惧,或者根本没注意到我吓得要命。他亲自把我绑到了个子最高的那个失重者——一个瘦削女人的身上。随后他把自己也扣好,就在我旁边。他一只胳膊紧紧地箍住我的肩膀,把我整个人贴在那个新血身上。其他人也一样,左右两侧紧贴着他们的失重者的救生索。
“飞行员,我们在什么位置?”卡尔在我头顶上方叫道。
“还有五秒钟到达中心。”对方大喊着回答。
“计划都传达下去了?”
“收到,长官!中心,长官!”
卡尔咬牙道:“阿莱佐?”
她敬了个礼:“准备完毕,长官!”
人群犹如蜂巢,挨挨挤挤,密不透气,身处其中,我绝对会把旁边这位失重者吐个满头满脸的。“放轻松。”卡尔在我耳边喘着粗气说,“抓紧了。你会没事的。闭上眼睛。”
我真的很想照做。可我如针芒在背,两条腿瑟瑟发抖,每一条神经,每一个动作,都十分不安。
“这并不疯狂。”卡尔轻声说,“这是可行的。战士接受的训练就是完成这样的任务。”
我紧紧地攥住他,都能在他身上留下瘀伤了:“你也是吗?”
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
“卡,你可以先开始了。飞行员,下降。”
静默效应像大锤子似的向我涌来,这不会对我造成真正的伤害,由此引发的回忆却让我膝盖打战。我咬紧牙齿,免得大喊出来,使劲地闭着眼睛,眼前都冒金星了。卡尔身上的温热就像一只锚,却也是摇摇晃晃的一只锚。我拼命地箍住他的背,仿佛要把自己埋进他的身体里。他含糊地说着什么,可我没有听清。在这迟缓、滞涩,甚至比死还要可怕的黑暗里,我什么也听不见了。我的心跳快了三倍,好像要从我的胸膛里跳出来了。虽然不可置信,但我真的想赶快从飞机里跳出去。只要能逃离卡梅隆的静默效应,只要能停止那些回忆,让我做什么都好。
我几乎感觉不到飞机下降或撞向风暴。卡梅隆的胸膛起伏着,极力保持呼吸平稳。也许飞机上的其他人也感觉到了静默效应带来的痛苦,不过他们都没有表现出来。我们悄无声息地下降——或许,是我的身体拒绝听见任何声响。
我们向机舱后部拥去,聚在机尾坡道上,我意识到:时候到了。飞机隆隆作响,和卡梅隆无法压制的狂风搏斗着。她叫喊着什么,可我的耳朵里都是血液奔涌的砰砰声,根本听不见。
而后,世界就在我的脚下打开,我们跳了下去。
当我的上一架飞机被萨默斯家族的磁控者撕裂时,他们好歹还给我们留了个算是体面的铁箱子,而此刻什么都没有,只有猛烈的风、冰冷的雨、打着旋儿的黑暗,拉扯着我们,不知要去往何方。重力加速度足以让我们变成活靶子,不过,没有哪个心智正常的人会预料到,我们会从几千英尺高的飞机上跳入风暴之中。呼啸的风如同女人的尖叫,狠狠刨抓着我身体的每分每寸。至少,卡梅隆的静默效应消失了。云层中闪电的脉络呼唤着我,好像要赶在我变成一个弹坑之前跟我说一句再见。
坠落的过程中,所有人都在喊叫。卡尔也不例外。
科尔沃姆的内城墙和六角形建筑顶端矗立着螺旋状的参差尖角,我们在距其五十英尺的高度开始减速,而我仍然喊叫不止。我们轻轻地落在平坦的夯土地面,那上面已经有了两英尺深的积水,这时,我的嗓子已经哑了。
新血急匆匆地松开卡扣,我一下子向后躺倒,全然不顾身下是冰冷的泥潭。卡尔立刻站稳了。
我躺了几秒钟,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就只是盯着天空——我们从中坠落,没有送命。而后,卡尔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拎起来,带回了现实。
“其他人也会在这儿降落,我们得离开。”他推着我走在他前面,滑腻的水让我有点儿踉跄。“失重者们,阿莱佐会随着下一批人一起降落,然后将你们带回。随时待命。”
“是的,长官。”他们异口同声地答道,开始为下一次的降落做准备。我只是想一想就觉得要吐了。
法莱是真的吐了,她正在一条小巷里吐得搜肠刮肚,匆匆吃下的早饭全都吐了出来。我忘了,她讨厌飞行,更不用说传动跳跃了。这种速降是最难受的。
我走过去,扶着她站直:“你还好吗?”
“没事,”她说,“只不过给这墙壁来点儿新涂料。”
我抬眼望天,冰冷的雨水仍然瓢泼而下。就算是在北方,这种寒冷也够奇怪的了。“我们走吧。他们现在不在城墙这儿,可早晚会来的。”
卡尔身上微微冒出蒸汽,他把衣服上的拉链拉到脖子底下,把雨水隔离在外。“冰槊者,”他说,“我觉得我们会被冰雪封冻住。”
“我们要到城门那儿去吗?”
“不。城门是静默石砌成的。银血族无法施展他们的异能,所以会另辟蹊径。”卡尔冲着我们和其他人打了个手势,让大家跟他走。“我们得到塔楼上去,准备好抵御他们发起的一切进攻。暴风雨只不过是打个前站罢了,为的是把我们困住,阻挡我们的视野,这样他们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发起突袭了。”
卡尔的速度很快,要跟上很难,尤其是在倾盆大雨里,但我还是不顾一切地紧跟在他身旁。我的靴子里灌了水,没过多久,脚趾就失去了知觉。卡尔凝视着前方,仿佛他的眼睛能将整个世界付之一炬。我想,他确实想那么做。那会让一切都容易些。
他又要去战斗,去杀戮——面对着他本该保护的人民。我拉住他的手,因为此时此刻,我无话可说。他攥紧了我的手指,但很快就松开了。
“你祖母的部队不能像我们这样进城。”我说话的时候,更多的失重者和士兵正从天而降。他们全都大喊大叫,全都安全着陆。我们转过弯,在一层层环形城墙中往里走,把他们留在身后。“他们怎样支援我们?”
“他们从裂谷来,从西南部来。如果进展顺利,我们将把梅温的部队牵制住,由他们从后方逼近,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我吸了口冷气:这计划太过于依赖银血族的行动了,而我心知肚明,不该太相信他们。萨默斯家族只要来个不现身就能让我们被抓住被杀死,然后他们就可以和梅温全面开战。卡尔不傻。这些他全知道。他知道科尔沃姆是战略要地,失重者弥足珍贵,二者皆不可失。这是我们的旗帜,是我们的反抗,是我们的承诺。我们反对梅温·卡洛雷的统治,反对他扭曲的王权。
新血们已经在塔楼就位了,和荷枪实弹的红血族士兵会合。他们没有开火,只是望着远方。其中一个豆芽菜似的高个子男人也穿着法莱那样的制服,肩上佩着带有字母C的肩章。他向前一步,握住法莱的手,点头致意。
“法莱将军。”他说。
法莱一点下巴:“唐森将军。”她随后又冲着另一位身着绿色制服的高级军官点了点头。她又矮又壮,皮肤是古铜色的,白色发辫盘在头上,可能是蒙弗的新血指挥官。“阿卡迪将军。”
“我们在看什么?”法莱问他们俩。
另一个穿着红色制服的士兵走了过来。她的头发染成了猩红色,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认出了她。
“洛里,很高兴再见到你。”法莱公事公办地说道。如果时间充裕,我本该好好问候这位新血的。不过我只是静默欢喜:山谷营地的另一个应征者不但活着,而且生机勃勃。像法莱一样,她的红色头发也是新近才剪的。洛里真正是这革命事业的一员了。
她冲我们点了点头,然后伸出胳膊,指着金属包边的塔楼外面。她的异能是将感知觉极度提升,这使她能比我们看到更远的地方。“他们的军队在西边,背倚窒息区。作为掩护作用的云层之中就有风暴者和冰槊者——在你们视野之外。”
卡尔往前倾着身子,眯起眼睛打量那厚重的乌云和猛烈的暴雨。他只能看到距离城墙四分之一英里左右的地方。“你们有狙击手吗?”
“我们试过了。”唐森将军叹了口气。
阿迪卡补充说:“那只是浪费物资罢了。狂风把子弹都刮走了。”
“这么说,也有织风人了。”卡尔绷紧下巴,“他们是有备而来。”
这话的意思很明确了。诺尔塔的织风人——拉里斯家族,是公开反抗梅温的,所以这股力量来自湖境之地。卡尔歪着嘴一笑,紧绷的肩膀略微放松,别人也许会忽视这一点,但我不会。他从小接受的训练就是与湖境人决战,他们是不会令他心碎的敌人。
“我们需要艾拉,她是最擅长风暴闪电的。”我指了指俯瞰着这部分城墙的模糊塔尖,“如果我们把她送到高处去,她就能让风暴倒戈相向。不是控制它,而是用它提升自己的能量。”
“很好,照准执行。”卡尔干脆地说道。我曾见过打斗中的他,战场上的他,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聚精会神,毫无人情味,那位温柔心碎的王子身上的一分一毫都不见了。他身上仅余的热量,乃是地狱之火,时刻准备着毁灭,时刻准备着胜利。“失重者完成降落任务后,把他们带到这儿来,平均分布位置。湖境人会对城墙发起进攻,我们就让他们寸步难行吧。阿卡迪将军,你手下还有什么可用的人?”
“防御和进攻兼具,”她答道,“足够的爆破者,能把窒息区的路面变成雷区。”她说着骄傲地撇嘴一笑,指了指附近的几个新血,他们的肩膀上都带有旭日形状的标志。爆破者,比湮灭者更厉害,他们不必触碰人或物,就能把他们炸裂。
“听起来是个办法。”卡尔说,“你带着你的人准备好,何时发起进攻,由你自由裁量。”
唐森也许会觉得受制于人很不高兴,何况那人还是个银血族,不过他没表现出来。像其他人一样,他也感受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容不得人计较什么政治关系了。“那么我的人呢?城墙上有一千名红血族士兵。”
“让他们守在那儿。子弹和异能一样好用,有时更甚。但是要节约弹药,只瞄准那些突破了第一层防线的敌人。他们想让我们逞强争胜,我们偏不那么做。”卡尔瞥了我一眼,“是不是?”
我咧开嘴笑了:“是的,长官。”
一开始,我猜测湖境人是不是行动迟缓,或是非常愚蠢。在卡梅隆、失重者和传动者的共同协作下,三十余架飞机上的所有人都降落到了科尔沃姆城内。这花了大约一小时。一千多名士兵,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我们的优势——正如卡尔所言——乃是不确定性。银血族仍然不知道该如何与我们这样的新血作战。他们不知道我们究竟能做什么。我想,这也是卡尔让阿卡迪自由调动她的部队的原因。他不够了解那些人,无法合理地下达命令。但是红血族,他就很了解了。我的嘴里漫起了苦涩的滋味,但我强吞了下去。在这段时间里,我极力不去想,有多少红血族为一场无谓的战争做出了牺牲。
暴风雨没有变化。仍然是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要是他们想要淹死我们,那可得花上好长一段时间。大部分的雨水都排走了,不过一些地势低洼的街巷,则已经积水六英尺深了。这令卡尔感到不安,他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水,或是把头发往后拨,皮肤在寒冷的空气里微微冒着热气。
法莱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早就把外套蒙在头上了,看起来像个红色的鬼魂。她的头支在交叠的胳膊上,定定地盯着远处的地平线。像我们一样,她也在等待着随时会发起的进攻。我紧张极了,因愤怒而不停涌起的肾上腺素消耗着我,犹如静默石。
法莱开口说话的时候吓了我一跳。
“洛里,你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
守着另一个垛口的洛里也把外套顶在头上。因为不能改变异能的方向,她没有转身。“我真希望不会是那样。”
“哪样?”我来回看着她俩。这动作让雨水流进了衣领,让我不禁一颤。卡尔看见了,走过来,分享了一些温热给我。
法莱缓缓地转过身,小心地不被雨淋湿:“暴风雨在行进,在靠近。每分钟靠近几英尺,而且速度越来越快了。”
“见鬼。”卡尔在我身后重重一喘。他立刻转身行动,温热也随之而去。“失重者,准备!我下令时,你们便拉紧那片地域的重力。”拉紧。我从来没见过失重者加强重力,只见过他们减轻重力。“把靠近的一切都坠下去。”
我随之远眺,只见风暴加快了速度,肉眼可及。它仍然打着旋儿,但螺旋状的旋涡越来越近,乌云蒙住了开阔的地面。闪电在云层深处噼啪炸响,颜色苍白而空洞。我眯起眼睛,转瞬之间,闪电变成了紫色,带着力量和愤怒劈响。但我还没有目标可瞄准。闪电,无论多强大有力,无的放矢都是没用的。
“军队就在风暴后面,近了。”洛里喊道,我们的恐惧一下子落实了,“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