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谷营地时,我一直忧心忡忡,精疲力竭,而且身心俱损,但它一直在我心里占据着一个角落。因为它使我记起了那种“善大于恶”的感觉。那时,我们带着新血从追杀中逃生,活着回到那里,很有成就感。一张张面孔都证明着“我不孤独”,证明着我可以救人活命,一如我可以夺人性命。有时候,那种感觉很单纯。对。从那时到现在,我一直在追寻那种感觉。
皮蒙山麓的基地有自带的训练设施,室内室外都有。其中有些是给银血族用的,更多的则是为那些学习战争的红血族准备的。上校和他的手下——如今已有数千人之多,而且每天都在增加——占用了射击场。像艾达这样异能不太具有杀伤力的新血,和他们一起训练,帮他们提高精确度和格斗技巧。新血在银血族的训练场活动,奇隆就在这两队人马之间窜来窜去。他不属于任何一队,他的出现却让很多人觉得安心。这个打鱼男孩没有任何威胁,而且还是个熟面孔。再说,他也不怕新血,但那些“真正的”红血族士兵就不然了。奇隆在我身上看到了太多,他连我都不怕,更不用说其他新血了。
此刻他正陪着我绕过一座建筑,按大小推测应该是一座机库,不过没有跑道。“那是银血族的健身馆,”他指了指说道,“里面应有尽有,举重砝码、障碍训练场、角斗场——”
“明白了。”我就是在那样的地方激发出了自己的异能——恶意的银血族环伺,只要他们看见我的血色就会杀了我。至少,现在我不用再担心类似的事了。“也许我训练的地方不该有装着灯泡的屋顶。”
奇隆轻蔑地哼了一声:“也许吧。”
健身馆有一扇门是开着的,从里面走出一个人,脖子上搭着毛巾。卡尔擦着脸上的汗,可浑身仍然银闪闪的,看起来很卖力。是练习举重了吧,我猜。
他眯起眼睛,尽可能迅速地拉近了和我们的距离。他气喘吁吁地伸出手,和笑容满面的奇隆握了握。“奇隆,”卡尔点点头,“带她参观?”
“是——”
“不是啊,她今天就要和其他人一起训练了。”奇隆拦住了我的话头,我则强忍着才没有一肘戳中他的肚子。
“什么?”
卡尔的脸色沉了下去,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你会多给自己一点儿时间呢。”
在医院时,奇隆的话令我惊讶,但他说的对。我不能再坐视旁观了,那会让我觉得自己一无用处。而且我本来就焦躁不安,饱受愤怒的煎熬。我不是卡梅隆,还不够强大,还无法退后。我走进一间屋子时,就连灯泡都会闪。我需要释放。
“已经有几天了,我也考虑好了。”我两手叉腰,做好准备迎接他的盘问。也许卡尔自己都没发觉,他又进入专属的“梅儿吵架狂”状态了。胳膊环抱,眉头紧皱,两只脚稳稳地矗立着。阳光照在我的背上,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看我,而且他刚刚结束训练,身上的汗正在蒸腾。
奇隆这个胆小鬼,立刻就躲得远远的。“等你们谈完了我再来。”他回头冲我笑笑,一副吃了屎的模样,然后就丢下我一个人招架了。
“一分钟就好。”我冲着他叫道。他挥挥手,一溜烟就转过健身馆不见了。“他来也不过是有备无患,但其实我根本不需要。”我飞快地说,“因为这是我的决定,而且只是训练,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好吧,其实我有点儿担心那些和你一起训练的人,还有就是……”卡尔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近。我皱起鼻子,脚跟用力,可不管怎么挣扎,还是从地面上滑了过去。
“你都湿透了。”
他笑了,一只胳膊箍住了我的背,这下我跑不了了。“是啊。”
他身上的味倒不是特别难闻,虽然本该臭死人的。“这么说,你不打算跟我辩论这个了?”
“你刚才说了,这是你的决定。”
“太好了。我可没力气一个早上拌两次嘴。”
他轻轻地推开我,好更清楚地看着我的脸,大拇指蹭着我的脸颊。“是吉萨?”
“是。”我气哼哼的,撩开脸上的一小绺头发。摘除了静默石之后,我的健康状况大大好转,指甲和头发也以正常速度生长了。不过,发梢还是发灰。这个永远也改善不了了。“她一直没完没了地跟我叨叨说要搬走,要去蒙弗,要把一切都抛下不管。”
“而你跟她说随便好了,是吗?”
我脸红了:“那只是顺口说出来的!有时候……我不等思考就先说了。”
他大笑起来:“什么?你?”
“老妈最后当然跟她站在一边,老爸谁也不得罪,当了和事佬,当然了。这就好像——”我的呼吸滞涩起来,“就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们本来该待在干阑镇,在家中的厨房里。我想这不会让我特别困扰的,事过境迁了。”我尴尬地抬起头,看着卡尔。在他面前抱怨自己的家人,这感觉真糟。不过,既然他问了,我就不吐不快了。他则只是在观察研究我,就像在勘察战斗场地似的。“这不是你要考虑的东西。这些不要紧的。”
我正想抽回手,他却赶在我前头拉紧了我的手腕。他早知道我溜走的套路了。“事实上,我考虑的是和我一起训练的所有的士兵。尤其是上过前线的那些。我见过不少全身而退的士兵,可他们的某些部分缺失了。他们可能不能吃,也可能不能睡,有时候会陷入过去——战争的回忆,由声音、气味或别的感觉一触即发。”
我停住了,转动着手腕,手指颤抖着。攥握的感觉让我想起了镣铐,触碰的感觉让我恶心。“听起来很耳熟吧。”
“你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善?”
我当然不知道,否则就会设法自救了。我摇了摇头。
“恢复常态,例行作息,交谈沟通。我知道你不喜欢最后这个,”卡尔说着,慢慢地笑了,“不过你的家人只是希望你安全。你……不在的时候,他们也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他仍然没有找出合适的词来指代我所经历的一切。“被逮捕”“被囚禁”,都无法表达出应有分量。“现在,你回来了,他们这样做乃是人之常情。他们是在保护你——不是闪电女孩,不是梅瑞娜·提坦诺斯,而是你。是梅儿·巴罗,是他们所认识、所记得的那个女孩。就是这样。”
“对。”我缓缓地点了点头,“谢谢你。”
“所以来聊点什么吧。”
“哎呀,行了,现在吗?”
卡尔咧开嘴大笑起来,肚子上的肌肉绷紧了贴着我。“好吧,过一会儿,训练之后再说。”
“你该去洗个澡。”
“你在开玩笑吗?我得守在你身后两步之内。你想训练?那就要正确适宜地训练。”他戳了戳我的背,把我往前一推。“来吧。”
这位王子一刻也不闲着,向后慢慢跑起来,直到我跟上了他的步子。我们穿过跑道,经过户外障碍训练场,一大片割得短短的草坪,更不用说还有用于拳击练习的圆形场地和四分之一英里长的靶场。有一些新血正在障碍训练场和跑道上跑步,还有一些在草坪上单独练习。我不认识他们,他们的异能我却不陌生。有一个新血有点儿类似水泉人,他掀起水柱,泼洒在草地上,造出一个个扩散的泥潭。一个传动者轻松地通过了所有障碍,她一会儿显形,一会儿隐形,笑话着其他费力穿越的人。她每跳动一下,我的胃就抽搐一下。我想起了谢德。
最让我觉得不安的是拳击场。训练也好,体育也罢,我好久没与人对打过了,上一次是和伊万杰琳,那也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了。这经验我不想再重温,但显然我必须练这个。
卡尔的声音将我拉回了当下,让我平静下来:“我会安排你在明天开始重量训练,今天我们就先跳到瞄准和理论上吧。”
“瞄准”我能理解:“理论?”
我们在长长的靶场边上停了下来,望着远处腾起的硝烟。
“宫里的训练课,你比我们晚了将近十年。我们将异能应用于打斗之前,花了很多时间来研究自己的优势和劣势,以及如何利用它们。”
“就像水泉人压制燃火者?水胜于火?”
“诸如此类吧。那是很简单的。不过,如果你是燃火者呢?”我只好摇摇头,而卡尔笑了起来。“观察,保持机警;记忆,理解,试验。不过你还是先拿苍蝇来练吧。”
我已经忘了该如何配合这样的卡尔。他如鱼得水,轻松自如,笑着,热切地期待着。这是他所擅长的,是他有着深刻认识的东西,是他胜于别人的地方。这是这个荒谬世界里的救生索。
“现在说我不想训练是不是已经晚了?”
卡尔大笑着仰起头,脖子上滑下一滴汗珠儿。“你甩不开我了,巴罗。好了,试试第一个靶子吧。”他伸出手,指了指十码之外的一块方形花岗岩,上面的图案像一只公牛的眼睛。“一击,命中。”
我冷笑着照做了。这种距离我是不会打偏的。一道白紫色的闪电划破半空,呼啸而去,在石块碎裂的回声中,只见那“公牛眼睛”的正中央留下了一道黑色的印记。
我还没顾得上骄傲呢,就被卡尔猛地撞向一边。因为没防备,我踉跄着,差点儿摔个大马趴。“喂!”
他只是退了几步,又指着前面说:“下一个,二十码。”
“好。”我气呼呼地看着第二块石块。我抬起胳膊,瞄准,准备发射——这时卡尔又撞了我一下。这一次,我脚下反应很快,却还不够。闪电打偏了,击中了地面。
“这太不专业啦!”
“他们朝着我的脑袋放空弹时我常常这么干。你想试试?”我连忙摇摇头,“那就——继续——瞄准。”
要是在平时,我肯定会生气的。但卡尔的微笑漾开来,让我不禁脸红了。这是训练,我想道,控制住自己。
这一次,当他推我时,我往旁边跨了一步,同时射出闪电,击中了花岗岩靶子。接着又是一闪躲,又是一出击。卡尔开始改变策略,扑向我的腿,甚至放出火球来干扰我的视线。他第一次这么干时,我猛地扑倒,呛了一嘴的泥。“击中目标”变成了他口里的赞美诗,范围则是十码到五十码之间的任何靶子。他随机地选择目标,迫使我踮着脚尖跳跃。这比跑步难,难多了,而且随着时间流逝,太阳也越来越毒了。
“如果目标是个疾行者,你该怎么做?”他问。
我咬着牙,呼哧带喘地说:“扩张闪电。在他躲避时抓住他——”
“别跟我汇报。做。”
我咕哝一声,扬起胳膊,水平地甩动斩削,冲着靶子射出了喷雾般的一丛电弧。因为不够集中,电火花很弱,不过这也足够拖慢疾行者的速度了。卡尔在我旁边点了点头,这就是对我的表现仅有的肯定了。不过,这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三十码,音爆者。”
我捂住耳朵,眯着眼睛瞄准靶子,用意念在手指以外的地方积聚闪电。我的身体喷射出一道闪电,弯曲得像是彩虹。闪电没有击中靶子,但我让电流向四面八方涌动,使火花四散蔓延。
“五码,静默者。”
我一想起亚尔文家族,就觉得一阵巨大恐慌袭来。我试着瞄准,手指摸索着并不存在的枪,做出射击的动作。“砰——”
卡尔冷哼一声:“这次不算,但也还可以。五码,磁控者。”
这个,我太熟悉了。我积聚起全部的能量,冲着靶子射出强烈的闪电。靶子从正中央裂成了两半。
“理论?”我们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我全神贯注地盯着靶场,都没注意到朱利安一直在一旁看着我们,奇隆也在。我的这位老师微微笑着,双手像往常一样背在背后。我从来没见过他穿这么休闲的衣服:轻便的棉质衬衫,短裤,露出一双瘦脚杆——卡尔真应该也给他安排点儿重量训练。
“理论。”卡尔认可道,“花架子可不行。”他挥挥手,让我歇一会儿。我一坐在地上就伸直了两条腿。除了不停地闪躲,更让我感觉疲劳的是放射闪电。这会儿,我的身体里没有战斗激发的肾上腺素,头顶上也没有死亡威胁悬着,精力和耐力都明显地降低了。更不用说,我有六个月都没怎么练习过。奇隆弯下腰,在我身旁放了一瓶冰水。
“你也许需要这个。”他挤挤眼睛。
我仰起头冲他笑笑。“多谢。”说着就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起来。“你怎么来这儿了,朱利安?”
“我正要去档案馆,路上看到这儿很热闹,就来瞧一眼。”他指了指背后。我一看就愣住了:靶场边上聚集了几十个人,他们全都盯着我看。盯着我。“你的观众可不少。”
我咬着牙齿。很好。
卡尔动了动,挡住了我的视线:“抱歉,我不想打断你的注意力。”
“没关系。”我说着,努力地想要站起来,但胳膊腿嘎吱作响地表示抗议。
“唔,我过一会儿再来找你们。”朱利安看着我和卡尔。
我连忙说:“我们可以跟你一起去啊——”
可是他打断了我,还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他指了指那围观的人群说:“噢,我觉得你得做个自我介绍吧。奇隆,你介意吗?”
“完全不介意。”奇隆答道。我真想把他脸上的笑容给揍掉,他显然也清楚得很。“你先来吧,梅儿。”
“好。”我咬着牙挤出一个字。
我本能地想要避开众人的关注,但我忍住了,朝着那些新血走了几步。再多几步。再多几步。直到我一伸手就能碰到他们。卡尔和奇隆陪在我两侧。在山谷营地时,我不想交朋友。因为朋友是难以说“再见”的。这一点仍然没有改变,可我明白奇隆和朱利安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能再自我封闭了。在人们的环绕中,我勉强地挤出了骄傲的微笑。
“嗨,我是梅儿。”这话听起来真蠢,我也觉得自己蠢透了。
有个新血——就是刚才那个传动者,冲我点了点头。她穿着一身蒙弗提供的丛林绿色作训服,四肢修长,头发参差不齐,像是刚刚才剪过。“是呀,我们知道你。我是阿莱佐,”她伸出手,“是我把你和卡洛雷带出阿尔贡的。”
难怪我没认出她。刚逃出来的几分钟里,恐惧、兴奋,以及压倒一切的轻松感混合在一起,我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是啊,当然了。谢谢你。”我眨眨眼,努力地记住她的模样。
其他人也一样友好、坦率,见到我就像见到其他新血一样,很开心。他们全都是出生在蒙弗或蒙弗盟国的,穿着绿色作训服,胸前带有白色的三角形标志,袖子上佩着徽章。有些徽章很好认:两道深蓝色的条纹,代表像水泉人一样的新血;三个箭头代表失重者。不过,没有人佩戴肩章或纪念章,所以也就说不好这里有没有军官。不过,就算他们不是从小就接受军事训练,其军事素质也相当高。他们用姓氏彼此称呼,相互握手,像是生来的战士。大部分人都认识卡尔,他们对他点头,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但他们和奇隆打招呼的样子就像是老朋友了。
“艾拉呢?”奇隆冲着一个男人发问。那个人皮肤黝黑,头发绿莹莹的——显然是染的。他名叫雷夫。“我跟她说了要下来见见梅儿,还有泰顿。”
“我之前见到他们,是在风暴山的山顶,他们在那儿练习呢。严格地说,那儿是——”他看了我一眼,好像很抱歉似的,“是雷电者的训练场。”
“雷电者是什么?”问完了我就觉得自己很傻。
“你。”
我叹了口气,悻悻然说道:“是啊,才问出口我就猜到了。”
雷夫在手上燃起了电火花,让火花在手指间穿梭着。我能感知到它,不过和我自己的闪电有点儿不一样。那绿色的火花只听命于他。“这个词有点儿怪,不过我们本来就是怪人啊,不是吗?”
我盯着他,兴奋得都喘不过气来了:“你……你和我一样?”
他点点头,把袖子上的闪电徽章给我看:“是的,我们是一样的。”
风暴山名副其实。它是个平缓隆起的山坡,位于基地另一边的空地上,尽可能地远离停机坪。这是为了尽量降低闪电误伤飞机的可能性。我感觉这座山像是新堆起来的,因为当我们往山顶上爬的时候,脚下的土石有些松散,草坪也刚长出来不久——有的新血具备与万生人类似的异能,这就是他们的杰作。这里的草木要比训练场上的繁茂,不过山坡顶端却是一片焦黑,光秃秃的,裂缝遍布,弥漫着雷雨将至的气息。基地的其他人都享受着晴空艳阳,风暴山上却笼罩着一片乌云。雷暴云砧从数千英尺之外的天空中升起,犹如一团浓黑的烟雾。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如此克制,如此泰然。
曾经出现在阿尔贡的那个蓝发女人站在乌云底下,她双臂张开,手掌向上,迎着雷电。她身后站着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一头飘逸的白发犹如海浪,身着绿色制服,瘦削颀长。他们两人的袖子上都有闪电徽章。
蓝色的火花在女人的手掌上舞动,微小得像虫子一样。
雷夫走在前头,卡尔守在我旁边。尽管他的约会对象就是个闪电咖,但这些乌云还是让他紧张起来了。他不停地抬头往上看,好像担心乌云会爆炸似的。昏暗中微弱地闪过几丝蓝光,勾勒出它们隐藏着的形态。雷鸣隆隆,又低又轻,像是汽车发动机的嗡鸣。这令我不禁战栗。
“艾拉,泰顿。”卡尔挥挥手喊道。
他们应声转过身来,乌云里的闪电一下子就不见了。女人垂下胳膊,收回手掌,雷暴云砧就这样在我们眼前像溶解般渐渐消失了。能量的剧变让她弹了一下,被更冷静的那个男人扶住了。
“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能跟你见面呢。”她的声音很高,夹杂了呼吸声,和她秀丽的外表很搭。我毫无准备地就被她拉住了手,脸颊上还被亲了两下。她的举动吓了我一跳,电火花从她的皮肤上跳到了我身上。这伤不到我,但明显地让我振作起来了。“我是艾拉,你当然就是梅儿了。这个高高的大水罐子是泰顿。”
她指的那个男人确实很高,褐色的皮肤上有不少雀斑,下巴尖尖的,比山崖还要锋利。他偏了偏头,把白发甩到一侧,挡住了左眼,右眼则眨了眨。刚才看他一头白发,我还以为他年纪不小,不过这会儿细看,他应该不超过二十五岁。“你好。”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又低又稳。
“嗨。”我冲他点点头。我被他们俩的样子镇住了,没想到自己的异能在这儿竟然显得如此寻常。“抱歉,我只是太惊讶了。”
泰顿翻了翻眼睛,艾拉却大笑起来。半秒钟之后,我突然反应过来,有点儿不好意思。
卡尔在我旁边轻声笑道:“这可真是太可怕了,梅儿。”他极轻地碰了碰我的肩膀,传递来一丝暖意。在皮蒙山麓的高温气候里,这安慰的效果微乎其微。
“我们明白。”艾拉快言快语地说,“见到其他阿尔当总是会这样惊讶的,更不用说一下子碰到三个与你异能相同的人了。对不对,男孩们?”她说着,用胳膊肘戳了戳泰顿的前胸。泰顿没什么反应,有点儿烦躁,而雷夫只是点了点头。我感觉,艾拉是他们中间起主导作用的代言人,说的多,做的也多——我还记得阿尔贡那场混战中的蓝色暴风雨呢。“你俩真让我失望,”艾拉咕哝道,“不过现在有你在就好了。是吧,梅儿?”
她热情的天性和坦诚的笑容反而让我警惕起来:这样和蔼亲切的人通常都隐藏着秘密。我按下心里的疑惑,回敬给她一个最真诚的微笑。
“多谢你带她过来。”她对卡尔讲话时,语气一下子变了。这位乐天派的蓝发小精灵挺直了后背,声音冷硬,在我面前变成了一个士兵。“我想,我们可以让她在这儿训练。”
卡尔低声笑道:“她自己留下?你是认真的吗?”
“怎么了?”艾拉眯起眼睛反击,“我见过你们的‘练习’。那种瞄准靶子的小练习怎么能提升她的异能呢?还是说,你知道怎么哄着她弄出一阵雷雨?”
看到卡尔抿着嘴唇,我就知道他一定想说什么不合适的话了。我赶在他自己发觉之前拉住他的手腕,拦住了他的话头。“卡尔的军事背景——”
“作为调节还是不错的。”艾拉打断了我,“训练你像他那样与银血族对战也很好。但是,你的异能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这些东西他无法教你,你只能以更刻苦的方式学习——自学——或者,想简单些的话,就和我们一起练习。”
她的逻辑很合理,虽然听起来不舒服。卡尔不能教我的东西,卡尔不能理解的东西。我想起了自己试图训练卡梅隆时的情景——我不明白她的异能,我只明白我自己的。这就像鸡同鸭讲说外语一样。我那时确实是在不停地与她沟通交流,却不是真正的沟通交流。
“那么我要看着,”卡尔斩钉截铁地说,“这个总可以接受吧?”
艾拉咧嘴笑了,她的情绪一下子又好了起来:“当然,我接受。不过我建议你站远一点儿,时刻警惕。闪电可是一匹小野马啊,不管你怎么驾驭,它总会撒野乱跑的。”
卡尔看了我一眼,又微微一笑鼓励我,然后就向山顶边走去,一直走到了圆形的爆破区之外。他坐下来,两手撑着向后靠,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他挺和善的,一位王子这样很难得。”艾拉说道。
“银血族这样也很难得。”雷夫接口道。
我瞥了他一眼,很困惑:“蒙弗没有和善的银血族吗?”
“我不知道,我没去过那儿。”他答道,“我生在皮蒙山麓,从弗罗里达斯过来的。”他用手指在半空中指指点点,描画出那些潮湿岛屿的轮廓。“几个月前,蒙弗招募我入伍的。”
“你们两个呢?”我看着艾拉和泰顿。
艾拉迅速答道:“普雷草原,沙丘。那是个屡遭侵袭的国家,我和家人一直颠沛流离,最终躲进了西部的山里。差不多十年之前,蒙弗把我们接了过来。我就是那时认识的泰顿。”
“我是蒙弗人。”他说道,好像这句话能解释一切似的。他不太善谈,大概是因为艾拉说得已经够多了吧。她领着我走向山顶中那片只能称之为“爆破区”的地方,让我站在正渐渐消散的乌云下面。
“唔,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吧。”艾拉说着推了推我,让我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微风吹动着她浅蓝色的头发,堆在一侧肩膀上。另外两人也一前一后地走过来就位,这样一来,我们四人就站在了正方形的四个角上。“从小的开始。”
“为什么,我可以——”
泰顿抬头看了看:“她想检测你的控制力。”
艾拉点点头。
我嘘了一口气。和雷电者们在一起很兴奋,但我同时也觉得自己像个被过度照顾的小孩。“好吧。”我拱起双手,召唤闪电,让紫白色的火花围绕着我的手指跃动。
“紫色的火花?”雷夫笑了起来,“真好。”我瞥了一眼他们头顶不自然的颜色,暗自笑了。绿色、蓝色、白色。“我可不打算染头发。”
夏天带着复仇般的蒸腾之火席卷皮蒙山麓,唯一能受得了的只有卡尔。又是用力又是热,我喘着粗气,用手掌拍着卡尔的胸。他滚开了,慢悠悠、懒洋洋的,就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结果,他滚得太远,直接从窄窄的床上滚了下去,摔到硬邦邦的地板上。这让他清醒了点儿。他撑起身子,黑发乱糟糟地竖着,就像个新生儿似的浑身赤裸。
“该死的颜色!”他咒骂着揉了揉脑袋。
我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要不是你非得住在这荣耀的杂物间,怎么会有这种事嘛。”低矮的天花板,沾着斑点的石膏块,让人觉得压抑。唯一的一扇窗子也对散热没什么效果,尤其是正午时分。我不愿意去想象这里的墙壁可能会有多薄,不用跟士兵们挤在一起已经不错了。
卡尔仍然趴在地上,咕哝着:“我喜欢军营。”他摸索着抓过一条短裤穿上,然后“咔嗒”一声,把那对手环戴回手腕。搭扣其实很复杂,但他熟门熟路,仿佛这已经成了他的第二本能。“你却不喜欢和你妹妹同居一室。”
我胡乱地套上衬衫。午休时间只剩几分钟了,我得赶快回到风暴山顶去。“你说的对。不能独自睡觉这事,我很快就会克服掉的。”当然,“这事”我指的是使人衰弱的心理创伤:如果没有人在屋里陪着,我就会做可怕的噩梦。
卡尔停住了,衬衫还卡在头上。他深吸一口气,敛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下轮到我咕哝了。我挑起卡尔的衬衫——这是部队里的那种配给,因为洗太多次,都要破了。“我知道。”
他压向我,床晃动着,嘎吱作响。他的嘴唇蹭着我的头顶。“现在还做噩梦吗?”
“不了。”我答得太快,让他疑虑地挑起了眉毛。可这是真的。“只要吉萨在就不做梦。她说我没弄出什么动静。不过她嘛……我都忘了,她这么个小家伙竟然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我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鼓起勇气直视卡尔的眼睛。“你呢?”
在山谷营地时,我们睡在一起,大多数夜晚他都会辗转反侧,嘴里念念有词,有时还会哭起来。
他下巴上的肌肉抖了抖:“不多。大概一周两次吧。我能记得的就是这样。”
“梦到什么?”
“我父亲,最多。你。跟你打斗时的感觉,看着自己要杀掉你,想阻止却无能为力。”他回忆着梦境,双手交握。“还有梅温。他小的时候,六七岁吧。”
尽管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梅温了,可听到这个名字仍然会让我的骨髓里一阵阵酸痛。他曾发来几段广播录像,还有声明公告,但我一直拒绝去看。关于他的记忆已经足够骇人了。卡尔很清楚这些,出于对我的尊重,他绝不在我面前谈论自己的弟弟——现在他说了。是你问的,我责备自己。我真想把那些没对他说过的话全吐出来啊,但我咬着牙,勉强忍着。那对他来说太痛苦了:知道自己的弟弟被逼迫着变成了何种恶魔,这又有何益?
卡尔继续回忆着,眼神辽远。“梅温一直很怕黑,直到有一天突然不怕了。我梦见他正在我的房间里玩儿。到处乱走,看看书什么的。黑影一直跟在他身后。我想要告诉他,想让他当心,可他毫不在意,直到被黑影吞没。我却阻止不了这一切。”卡尔慢慢地用手拂过自己的脸。“就算不是耳语者,也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伊拉已经死了。”我动了动,和他并排躺着,好像这样就能有几分安慰似的。
“可他还是一直缠着你,一直在做可怕的事。”卡尔躲闪着我的目光,凝视地板。“我只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啊。”
我应该保持沉默,或是换个话题,但那些话在我的喉咙里翻滚着,不得不说。他应该知道真相。我犹豫着拉住了卡尔的手。
“梅温说,他记得他爱你,爱你们的父亲,但是伊拉把那些爱夺走了,像割掉肿瘤似的切割掉了。她也想把他对我的感觉剥除掉——”她在托马斯那件事上试过了——“但是没有成功。这种爱……”我的呼吸滞涩住了,“他说这种爱更加不易剥除。我想,是他所做的那些努力扭曲了自己。他本可以放开我,但伊拉让这变得不可能。他对我们的感觉是矛盾的,这让事情更糟了。对于你,是怨恨,对于我,是迷恋。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能改变他。我甚至觉得伊拉对他的影响永远都无法消解。”
卡尔只以静默回答我,真相飘在空中,这位流亡王子令我心碎。我认为他需要的一切,我都给了:我的手,我的陪伴,我的耐心。经过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之后,他睁开了眼睛。
“据我所知,新血中没有耳语者。”卡尔说,“我没发现,也没有听说过谁是,我所能做的搜寻观察也都做了。”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眨眨眼睛,一脸困惑。
“新血比银血族强大,而伊拉只是个银血族。如果……如果有人能治好他,改变他呢?这是否值得一试?”
“我不知道。”我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话。这个想法让我麻木,不知该做何感受。假如说,真的有人能矫正梅温的心理,他就能变回正常的模样吗?显然,那无法改变他已经做过的事。改变不了他对我和卡尔、对他父亲所做的事,也改变不了他伤人无数这个事实。“我真的不知道。”
不过,这想法给了卡尔希望。我看见了,他的眼睛深处有了一点点亮光。我叹了口气,捋顺他的头发。他需要一位手法娴熟的理发师来给他剪剪头发。“我猜,如果伊万杰琳能改变的话,任何人都能。”
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噢,伊万杰琳和以前一样啊。只不过放了你比扣住你对她更有益。”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知道是谁叫她那么做的。”
“什么?”我尖厉地问道。
卡尔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房间的另一边。那面墙上全部装着柜子,不过大多是空的,因为除了衣服和战斗装备之外,他没有别的行李了。让我惊讶的是,他踱起步来。我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想救你回来,但红血卫队阻断了我的一切尝试。”他的两只手飞快地动着,“没有消息,不支持打入内部,任何形式的间谍密探都没有。我不能坐在那个冷冰冰的基地里干等,等着别人来告诉我该怎么做。于是我设法与可信的人取得了联系。”
我的肚子上好像挨了一拳:“伊万杰琳?”
“见鬼的颜色,不是。”他吸了一口气,“是阿奶贝尔,我的祖母——我父亲的母亲。”
安娜贝尔·来洛兰,老太后。“你叫她‘阿奶贝尔’?”
他的脸上泛起银光,而我的心漏跳了一拍。“只是习惯,”卡尔咕哝道,“反正,伊拉在的时候她一直没有入朝听政,不过我想,伊拉一死,她立刻就会开始活动了。她知道伊拉是什么样的人,也了解我。她应该看穿了王后的谎言,应该明白梅温在我们父亲的死亡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和敌人联络。绝不能让法莱和上校知道这件事,否则不管卡尔是不是诺尔塔的王子,他们都会一枪把他崩了的。
“我那时绝望了。这其实很不明智,我知道这是马后炮。”他继续说道,“但确实起效了。她答应我,等到时机合适就放了你。婚礼就是最好的时机。她一定是表态支持了沃洛·萨默斯,才确保你能逃走。这是值得的。你之所以现在能在这儿,就是因为她。”
我的话说得很慢,我必须弄明白:“所以,偷袭阿尔贡的事,你提前告诉她了?”
卡尔飞快地回到我面前,跪下去握住我的双手。他的手指滚烫,但我强迫自己没有抽回手。“是的。在与蒙弗合作这件事上,她比我想象的要开通得多。”
“她与蒙弗有联系?”
卡尔眨眨眼睛:“一直有。”
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自己也有个家族色可以用来骂街。“怎么会呢?这怎么可能?”
“我猜你不会希望我解释无线电的工作原理吧。”他笑了。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蒙弗显然乐于和银血族合作,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人都可以。这算是一种——”卡尔停下来,搜寻着合适的词,“一种契约关系。他们想要的东西是一样的。”
不可置信,我简直要冷笑起来了。银血族王室成员与蒙弗……还有红血卫队合作?这听起来太荒唐了。“那么,他们想要什么?”
“梅温退位。”
尽管阳光炽热,卡尔也靠得很近,我却还是感到了彻骨的寒意,眼泪不自觉地溢了出来。
“他们还是要王位。”
“不——”
“换个蒙弗的银血国王来统治,也仍然是银血国王。红血族仍然卑贱到尘埃里,和现在一样。”
“我跟你保证,不是那样的。”
“提比利亚七世万岁。”我轻声说道,他不禁一颤。“贵族家族反抗行动之后,梅温审讯了他们。他们人人至死都说着这句话。”
他的脸上一片悲戚。“我从未谋求过那个,”卡尔喃喃说道,“我从来也不想要那个。”
这个跪倒在我面前的年轻人,生来就是王位的继承人。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想要”无足轻重。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想要”就被扑灭了,取而代之的是责任,是他父亲告诉他的国王的模样。
“那么,你想要的是什么呢?”奇隆问过我同样的问题,这个问题让我在黑暗中找到了目标、关键和清晰的路。“你想要什么,卡尔?”
他回答得很快,眼睛灼灼发光。“你。”他的手指握紧了,很烫,但是温度平稳。他正竭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我爱你。除了你,这世界上的其他东西全都无所谓。”
“爱”是我们不曾用过的字眼。我们能感觉它,表达它,却从未说出口。这就像是一锤定音,像是无法轻易反悔的宣言。我是个小偷,知道出口在哪儿;我是个囚犯,憎恨紧锁的门。可是,他的眼睛那么近,那么热切,这就是我能感知的全部。尽管他的话令我恐惧,可那些话是真的。难道我就不该吐露真言吗?
“我爱你。”我轻声说着,用我的额头抵着卡尔的。他的睫毛闪动着,拂过我的皮肤。“答应我。答应我你不会离开。答应我你不会回去。答应我不要让我的哥哥枉死。”
他低声一叹,气息扑在我的脸上。
“我答应你。”
“还记得我们对彼此说过不要分心吗?”
“记得。”卡尔灼热的手指攀上我的耳朵,一个一个地抚摩着我的耳环。“让我分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