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靠在我颈边笑了,朱唇拂过犹如冰冷钢铁。我的公主冠冕歪歪斜斜地戴在她的红发上,钢铁和钻石在红宝石间闪闪发亮。她动用异能,让钻石像星星般半明半昧。
我颇不情愿地坐起来,离开睡床,将丝绸床单和伊兰撇在身后。我猛地拉开窗帘,让阳光倾泻,而她叫了起来。她摆摆手,窗子就变暗了,荫翳扩张开来,直到光线减弱成她满意的亮度。
我身上的黑色贴身内衣暗淡凌乱,脚上是一双蕾丝拖鞋。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得花些时间从衣橱里挑选合适的金属薄片来塑造形象。钛和铁缠绕上了我的四肢,银色和黑色将光线折射成灿烂绝妙的颜色。我不需要侍女来帮我穿衣打扮,也不希望有人在我的房间里进进出出。我自己化妆,涂上闪耀的蓝黑色唇膏,以搭配混着特制水晶粉的黑色眼线。伊兰一直百无聊赖,直到我把冠冕从她头上取下来。它戴在我的头上才是完美的。
“亲爱的。”我俯下身子,又吻了吻她。她懒洋洋的,嘴唇压着我的嘴唇,笑得弯弯的。“别忘了,你今天也得露面。”
她玩笑着垂首道:“遵命,殿下。”
这头衔听起来真是甜美至极,我真想在她唇上舔一舔。不过,那样也许会毁掉妆容,还是算了。我也不会回头去看,免得把这些日子以来我仅有的自控也撒手放任。
数代以来,山脊庄园一直属于我的家族,它盘踞在起伏裂谷的顶端,而我们的领地正是因此得名。庄园全部由钢铁和玻璃建成,毫无疑问是我最喜爱的家族房产。我的寝室面朝东方,向着黎明。我喜欢初升的太阳,但伊兰可不这么想。将我的房间与庄园大厅连接起来的走廊是专为磁控者设计的,钢铁步道两侧是空的,有些是沿着地面铺设,但更多的是弯曲交叠,凌驾于繁茂的树顶、参差的岩石,以及各个亭台榭厦之上。因此,就算是打上门来,入侵者也难以突破这些精妙险峻的防线。
尽管山脊庄园面积辽阔,林木修剪整齐,鸟儿却鲜少飞临这里。它们很清楚。自从孩提时代起,托勒密和我就把它们当作练习用的靶子,就算不被我们击中,也会在母亲的法术里坠落。
三百多年以前,卡洛雷家族还没有崛起,山脊庄园也不存在。甚至诺尔塔也不存在。那时,这片大陆是由我的直系祖先、萨默斯家族的军阀统治的。我们身上流着征服者的血,我们的命运再次上升,梅温不再是诺尔塔唯一的国王。
这儿的仆人们很善于“隐形”,只有需要或被叫到的时候才会出现。在最近的几个星期里,这一点显得尤为突出。其原因并不难猜:太多红血族逃走了,不是跑到远离国内战争的城市去了,就是加入了反叛组织红血卫队。父亲说过,红血卫队撤到蒙弗去了,他们在那儿只不过是傀儡,在蒙弗人的刀尖上跳舞罢了。尽管很勉强,但他还是与红血卫队和蒙弗的领导人保持着联系,因为现在,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为了对付梅温,所有潜在的盟友都是必要的。
托利正在游廊里等我。那是一座沿着主楼而建的宽敞的开阔走廊,四周皆有窗户,能看到四面八方的景象和裂谷间的矿藏。在最晴朗的日子里,我也许还能看见西方的皮塔鲁斯,但远处的云彩低压压的,春雨正沿着蜿蜒的河谷成形。在东方,山谷和丘陵沿着斜坡扶摇直上,消失在蓝绿色的山峦间。以我公正的眼光来看,裂谷区是诺尔塔最美的地方。而这里属于我,属于我的家族。萨默斯家族统治着这天国之境。
哥哥看起来的确像个王子,像裂谷王座的继承人了。托利没穿盔甲,而是穿了一身新制服。银灰色代替了黑色,缟玛瑙和钢铁相间的扣子亮闪闪的,黑亮的饰带由肩及胯。还没有徽章——至少,没有能佩戴的,因为他的那些徽章都是因侍奉另一位国王而获得的。他银色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脑袋上,看样子是刚刚洗过澡。他的那只新手蜷着,缩在护具里。雷恩几乎花了一整天才让他的手重新长出来,她花费了巨大的能量,不得不靠另外两个亲友帮忙。
“我老婆呢?”他问道,打量着我身后的走廊。
“反正她会来的,懒家伙。”托利一个星期前和伊兰结婚了。我不知道他俩有没有共度新婚良宵,不过他根本不在乎。这种安排是大家都认可的。
他用那只没受伤的胳膊挽着我:“可不是人人都能给你这种睡得浅的人做手术。”
“是吗,那你呢?我听说为了治疗你这只手,雷恩小姐加了好几次夜班。”我瞥了他一眼,“还是说我听岔了?”
托利害羞地笑了:“有可能听岔了?”
“没有。”在山脊庄园,保守秘密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跟母亲保密。她的眼线遍布各处,老鼠、猫,还有偶尔出现的麻雀。阳光照进游廊,在流动的金属雕塑之间游弋。我们走过的时候,托勒密在空中扭动着他那只新手,雕塑也随之扭动,重新组成不同的造型,每一个都越发复杂。
“别磨蹭了,托利。要是大使在我们之前到了,父亲会把咱俩的头钉在大门上的。”我嗔怪道。他则笑话起这微不足道的威胁和旧日玩笑。我们从未见过那种场面。父亲以前肯定杀过人,但不会用那么粗糙的手段,也不会在离家这么近的地方动手。别把自家花园里弄得血淋淋的,他会这么说。
我们沿着游廊,一直走在外面的步道上,这样能更好地享受春天的气息。大部分室内的房间都可以看见外面的步道,窗子上的平板玻璃擦得干干净净,门开着,好让春风吹进。萨默斯家族的警卫排成一排,当我们经过时便点头行礼,对他们的王子和公主表示敬意。我也微笑致意,但他们的出现总让我觉得不安。
这些警卫正在监视一项残忍的工程:制造静默石。我们经过的时候,就连托勒密都脸色煞白。血腥气味瞬间席卷而来,让空气里充满了尖锐的金属味。屋子里有两个亚尔文家族的人,被锁链绑在椅子上,都不是自愿到这儿来的。他们的家族是梅温的盟友,但我们需要静默石,所以他们就来了。雷恩在他们之间忙着,盯着进度。那两个人的手腕都被割开了,血液不停地淌出来,流到大桶里。当他们快受不了时,雷恩就让他们的伤口愈合,刺激血液再生,如此循环往复。与此同时,取出的血液与水泥混合,硬化,就成了可以压制异能、置人死地的静默石。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父亲必定有他的计划。也许是要建一座监狱,就像梅温给银血族和新血建的那座监狱一样。
我们最大的一间会客室“日落大厅”名副其实,位于西部的斜坡上。我想,它现在已经担负起主殿的功能了。我们走过去时,一路上尽是父亲新设立提拔的贵族臣僚,越靠近大厅越多。他们大多是萨默斯家族的表亲,因我们宣布独立而提高了地位。有一些近亲——父亲的兄弟姐妹及其子女,自己加封了王室头衔,不过其他人仍然是“勋爵”“夫人”,像过去一样,心满意足地寄生于我父亲的名号和野心之下。
在黑色和银色之中,明亮的色彩显得十分突兀,也说明了这次集会的目的。那些公开反对梅温的家族各自派出使者来到这里,与裂谷王国进行谈判。下跪臣服,艾若家族也许会有争议,还试图讨价还价。闪锦人自以为他们的秘密能买到王冠。可是在这里,力量才是通行的货币,强大才是可支付的硬币。而他们一进入我们的领地就被包围了。
哈文家族的人也来了,那些荫翳人正舒服地晒着太阳。拉里斯家族的织风人穿着黄色的衣服,聚在一起,挨得很近。他们已经对我父亲宣誓效忠了,并且带来了他们在皇家空军的势力,这就能控制大部分空军基地了。我更在意哈文家族。伊兰虽然没说,可她很想念家人。他们并非人人都愿意效忠萨默斯家族,哈文的父亲就是反对者之一。看到自己的家族四分五裂,让她痛心不已。我觉得这才是她不愿意和我一起来这儿的真正原因。目睹家族分裂,这是她无法承受的。我真想说服他们,看在伊兰的分儿上下跪吧。
在晨光中,日落大厅仍旧以其平滑的鹅卵石地面和俯瞰山谷的视野而显得华彩动人。忠河流淌,犹如绿色丝绸上的蓝色缎带,慵懒地曲折绵延,没入远方的暴风雨中。
结盟仪式尚未开始,这让我和托利可以悠然坐上座位——王座。他的在父亲右边,我的在母亲左边,四把座椅都由最精炼的钢铁铸成,抛光打磨得如镜面一般。它摸起来冰凉,我告诫自己,坐下去的时候不要发抖。可不出意料,我身上还是起了鸡皮疙瘩。我是一位公主了,是裂谷王国、尊贵的萨默斯家族的伊万杰琳。我曾以为自己的命运就是成为某个国王的王后,戴上某个王国的后冠。但是现在这样更好。这才应该是我们长久以来计划筹谋的啊。为了成为别人的妻子而花费了那么多年训练学习,我真有些悔不当初之感。
父亲步入大厅,身边围着一群顾问。他点头倾听,并不多言。这是他的天性。他独断思考,不过也能听取意见,在做决定之前考虑方方面面。不像梅温,那个傻瓜只知道顺从自己缺陷重重的感觉。
母亲一如既往身着绿色衣裙,独自跟在后面,身边没有太太女眷围绕。大部分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大概是因为她身后跟着一头悠游踱步、两百多磅的黑豹。它亦步亦趋,紧紧跟随,只在母亲登上后座时才闪到一旁。而后它就围着我打转,硕大的脑袋在我脚踝上蹭来蹭去。出于习惯,我一动不动。母亲对生灵的操控很娴熟,但尚不完美。我就曾见过她的宠物咬伤了侍从——不管有没有她的授意。黑豹晃晃脑袋,回到母亲身边,在她左侧、我们中间坐下了。她伸出戴着绿宝石的手,抚摩着豹子光滑的皮毛。大猫缓缓地眨着眼睛,黄色的眼睛圆圆的。
我越过黑豹,与母亲四目相交,扬起眉毛说:“真是惊人的亮相。”
“不是黑豹就是蟒蛇。”她答道。后冠上的绿宝石镶嵌在白银上,莹莹夺目,她的长发垂下,厚密、顺直、光滑,就像一张黑色的纸。“但我找不到搭配蟒蛇的袍子了。”她指了指绸缎裙子上镶玉的褶边。我对这个理由心存怀疑,但是没有说出口。她的意图很快就会明朗起来。尽管母亲很聪明,她却不擅长找托词。她的威胁总是那么直白。在这方面,父亲倒是能很好地与她互补。他经年累月地谋划布局,总是在暗中行动。
然而,现在,他站在明亮的阳光中了。他挥挥手,让那些顾问退了下去,然后登上王座,与我们并排坐定。这是充满权势力量的一幕。他也像托勒密一样,穿着银色的锦缎,那件黑色的旧袍子已经不见了。我能感觉到他徽章底下的盔甲——铬——和他横亘眉上的简洁王冠是同一材质。父亲没有佩戴珠宝,那些东西对他来说没用。
“铁之手足!”他平静地对着日落大厅说道,望着散落在人群之中的萨默斯家族的面孔。
“钢之国王!”他们呼应着,在半空中挥起拳头。巨大的力量震得我胸口隆隆作响。
在诺尔塔,在白焰宫或夏宫的主殿里,人们只呼号国王的名字,宣扬国王的存在。而我父亲不在乎那种没用的东西,就像他不在乎珠宝一样。这里人人都知道彼此的名姓,重复它就犹如渴望认可,只会显得软弱。父亲可不是这样的人。
“开始。”他说道。他的手指敲打着王座的扶手,大厅深处厚重的铁门徐徐打开。
大使人数不多,但级别都很高,是各个家族的首领。艾若家族的萨林领主似乎把我父亲撇掉的那些珠宝都戴上了,他那宽大的衣领上镶满了红宝石和蓝宝石,从一侧肩膀直覆盖到另一侧。他的其他衣饰也都由红蓝两色的图案点缀,袍子垂到脚踝,随之翻动。如果是别人,没准儿会被绊倒,但艾若家族的闪锦人没有这种顾虑。他优雅地走动,黑色的眼睛冷硬无情。为了比得上他的前任——艾尔拉·艾若,他已经尽力了。他的陪同者也是闪锦人,同样艳丽惹眼。真是个漂亮的家族,人人都有着青铜般的皮肤和丰美的黑发。桑娅没有和他一起来。在宫里的时候我把她当作朋友,就和我那些普通的点头之交差不多。我并不想念她,她不在这儿也许更好。
萨林一见到我母亲的那头黑豹就眯起了眼睛。豹子被摸得正舒服,咕噜作响。啊。我差点儿忘了,他的母亲,那位被杀了的艾若夫人,年轻时就被人称作“黑豹”。真妙啊,妈。
六位哈文家族的荫翳人现形了,他们的脸上明显带有敌意。在房间后面,我看见伊兰也现身了。不过她的脸藏在暗处,不让大厅里的其他人看见自己的痛苦。我真希望能让她坐在我身边。可就算我的家人待她已经足够妥帖,那种事也不可能发生。有朝一日,她会坐在托利的身后,而不是我身边。
伊兰的父亲、杰拉尔德领主是哈文代表团的首领。他也拥有明亮的红发和红润的皮肤,像他女儿一样。得益于操控光线的异能,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也许知道女儿就在这间屋子里,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
“陛下。”萨林·艾若垂首致意,不过仅限于礼貌层次。
父亲没有回应,他只是动了动眼睛,来回看着使者们:“领主们,夫人们,欢迎来到裂谷王国。”
“感谢您的盛情款待。”杰拉尔德说道。
我几乎能听见父亲咬牙切齿的声音了。他讨厌浪费时间,这种漂亮话尤甚。“好,你们远道而来,我希望能就此对你们的忠诚做出承诺。”
“我们承诺支持您,与您结盟,推翻梅温。”萨林说道,“但不支持这个。”
父亲叹了口气:“梅温已经被裂谷驱除了。如果有你们的支持,反抗的胜果将继续扩大。”
“胜果就是让你当国王。不过是换了一个独裁者罢了。”人群里响起了窃窃私语,但我们保持安静,任由萨林继续胡说。
在我旁边,母亲向前倾着身子:“将我丈夫与那位毫无建树、头脑腐坏、坐享王位的王子相比,这不太公平。”
“我不会袖手旁观,任由你们抢夺不属于你们的王位。”萨林回敬道。
母亲啧啧出声:“你的意思是,你们没有想过篡位吗?可怜的黑豹夫人已经死了,至少她谋划过吧。”她继续抚摩着身旁的猎食者,豹子低低咆哮,露出了利齿。
“事实如此啊,先生,”父亲插进来说道,“梅温正在垂死挣扎,他的军队和资源在数量上远胜于我们,尤其是现在他又和湖境人结盟了。不过,如果我们齐心协力,共同出击,便可抵御无虞了。我们只需坐等他的王国继续崩溃,坐等红血卫队——”
“红血卫队。”杰拉尔德往漂亮的地板上吐了口唾沫,脸色涨得发灰。“你是指蒙弗,那些乌合之众背后的真正势力,另一个王国。”
“严格地说——”
“我开始觉得,你在乎的不是诺尔塔,而是你自己的头衔和王冠。当更凶猛的猛兽吞噬着我们的国家时,你却在想方设法地攫取一切。”杰拉尔德厉声说道。在人群里,伊兰瑟缩着闭上了眼睛。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跟我父亲讲话。
那头豹子又低声咆哮起来,应和着母亲节节上升的怒火。父亲则只是倚坐在王座上,静观日落大厅里一波波袭来的公然威胁。
在令人颤抖的长长的一段静默之后,杰拉尔德单膝跪地:“抱歉,陛下,我失言了。我无意……”他没说下去。在国王戒备的眼色下,他的话哽在了嘴唇之后。
“红血卫队绝不会夺占这里,无论他们背后有何种力量支持。”父亲坚决地说道,“红血族低人一等,乃在你我之下。这是生物学决定的。生命自知,我们是他们的主人。否则我们何以成为银血族呢?如果不能统治他们,我们又何以成为他们的神?”
萨默斯家族的表亲们叫了起来。“钢之国王!”回声充斥着整个大厅。
“如果新血想要把命运押在这些虫子身上,那就随他们去。如果新血想要拒绝我们给他们的生路,那也随他们去。但若是想反抗我们、对抗自然,那就杀了他们。”
欢呼声高涨,从我们家族扩散到拉里斯家族,甚至代表团里也有不少人鼓掌或点头。我怀疑他们从未听过沃洛·萨默斯这样讲话——他一直惜字如金,缄口不语,等待着值得开口的时刻。此刻显然就是。
只有萨林无动于衷,他那双暗沉的眼睛在黑色眼线的衬托下相当突兀:“这是您的女儿放走那个恐怖分子的原因吗?这是她为此杀死四个银血贵族的原因吗?”
“四个效忠梅温的亚尔文。”我的声音像鞭子似的劈过。艾若领主将目光掉转向我,让我觉得像是触电一般,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这是我作为公主讲出的第一句话,是我用自己的真实声音讲出的第一句话。“四个会遵从邪恶国王的命令夺走你的一切的士兵。你会为他们哀伤吗,先生?”
萨林嫌恶地皱着眉头:“我为失去了有价值的人质而哀伤,别无其他。显然,我是在质疑您的决定,公主殿下。”
再嘲笑我试试,我会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那是我的决定。”父亲平静地说道,“正如你所说,那个巴罗家的女孩是个有价值的人质,所以我们把她从梅温手里夺过来了。”然后在恺撒广场上把她放了,犹如野兽出笼。我不知道那天梅温派了多少兵力盯着她。至少足以完成父亲的计划,足以掩护我们的逃亡。
“而现在她溜了!”萨林切切说道,他的怒意正在一分一寸地消失。
父亲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只是陈述事实:“她现在在皮蒙山麓,当然。不过我能肯定的是,比起任何其他环境,巴罗在梅温的控制下会更危险。我们关心的是如何除掉梅温,而不是那些注定失败的激进分子。”
萨林脸色发白:“失败?他们占领了科尔沃姆,控制了皮蒙山麓的大部分地区,还有一位银血族王子作为傀儡。如果这也叫作失败的话——”
“他们想要的,是建立在不平等之上的平等。”母亲冷漠地开了口,她的话听起来有几分真实。“这很蠢,就像配平不可能的方程式。它注定要以杀戮告终,终归会完结。皮蒙山麓会崛起,诺尔塔会击退红血恶魔,世界会照常运转。”
一切争执似乎都消弭在母亲的话语中了。她也像父亲一样,向后倚坐着,志得意满。仅此一次,她的身边没有那熟悉的毒蛇吐芯子的咝咝声,而只有那头黑豹,在她的抚摩下咕噜作响。
父亲步步紧逼,急切地想要抛出杀招儿:“我们的目标是梅温,是湖境之地。将国王与他的新盟友分裂开来,会使他脆弱无依,也是致命打击。你是否愿意支持我们,为国家铲除这一毒瘤呢?”
萨林和杰拉尔德交换了眼色,他们的视线在两人中间的空旷之处交汇。肾上腺素在我的血管里奔涌。他们会下跪臣服的。他们必须下跪臣服。
“你们是否愿意支持萨默斯家族、拉里斯家族、来洛兰家族……”
有人打断了他。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回荡在——每一个地方。“你们敢擅自替我表态?”
杰拉尔德扭动着手腕,手指飞快地划着圆圈。大厅里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不禁倒吸了口冷气:第三位大使在艾若和哈文家族之间出现了,十几位族人跟在她身后,全都穿着红色和橘色衣服,犹如西沉的太阳,犹如一场爆炸。
母亲在我身边一抖。这是她太多太多年来第一次表现出吃惊。我的肾上腺素变成了冰凌,冻结了我的血液。
来洛兰家族的首领向前一步,神色严峻。她灰色的头发盘成整洁的发髻,眼睛像是燃烧的古铜。这位老妇人不知“恐惧”为何物。“当卡洛雷家族的王位继承人还在世时,我不会支持萨默斯家族的国王。”
“我就知道,刚才闻见的是烟味。”母亲低声说,从黑豹身上抽回了手。黑豹立刻紧张起来,它蹭地站起来,露出了利爪。
老妇人只是耸耸肩,冷笑道:“简而言之,劳伦缇亚,现在看见了,我就在这儿。”她的手指在身侧轻拍。我严密注视着。她是个湮灭者,只消碰一碰就能引起爆炸。如果她再靠近一点儿,就完全可以让我的心脏在胸膛里炸裂,或是让我的大脑在颅骨中爆开。
“我是王后——”
“我也是。”安娜贝尔·来洛兰笑意更浓。尽管衣服很精致,但她身上没有佩戴什么显见的珠宝,没有冠冕,也没有任何金属。我握紧了拳头。“我们不会背叛我的孙儿。诺尔塔的王位属于提比利亚七世。我们的王冠是烈焰王冠,而不是什么钢铁。”
父亲的愤怒像闷雷般积聚,像闪电般爆发。他从座位上站起身,一只拳头紧握着。加固大厅的金属扭动起来,在他怒意的压力下沉声低吼。
“我们已经达成协议了,安娜贝尔,”他怒道,“用巴罗家的女孩换你们的支持。”
安娜贝尔只是眨眨眼。
尽管隔着很远,我仍然听见哥哥气哼哼地说:“你已经忘了红血卫队夺取科尔沃姆的原因了吗?你没看见你那孙儿在进攻阿尔贡?王国怎么可能支持他登上王位?”
安娜贝尔毫不退缩,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仍然平静,神情坦然,沉着耐心。这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妇人,可她能掀起残忍的暴行。她在等着我哥哥说下去,但是他没有继续,于是她点点头,说道:“感谢你,托勒密王子,至少,你没有在我儿子的惨死和孙儿的流亡这两件残忍的舛误中添油加醋。这些都应归咎于伊拉·米兰德斯,事实的捏造传播却是我见所未见的荒谬。是的,提比利亚为了活命,做了可怕的事情。但,在我们所有人都背叛他、抛弃他之后,在他那恶毒的弟弟意图在角斗场像处死罪犯一样处死他之后,他做这些都是为了活下来。能替我们表达歉意的,也只有一顶王冠了。”
在她身后,艾若家族和哈文家族立场坚定,犹如一袭紧绷的帘幕垂在了大厅中央。人人都感觉到了。我们是银血族,是为强大与权力而生的。我们每一个人都被训练得能打会斗,杀人不手软。我们听着心脏倒数,计算着血溅当场的时间。我看向伊兰,紧盯着她,而她的嘴巴冷冷地抿成了一条线。
“裂谷王国是我的。”父亲咆哮起来,犹如母亲的那头黑豹。这声音震慑着我全身的骨骼,让我立刻变成了小孩。
然而,这丝毫无碍于那位老太后。安娜贝尔只是歪了歪头,颈后束发用的铁线反射着阳光。
“那你就留着她。”她耸耸肩,“正如你说的,我们已有协议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房间里迫人的紧张骚动便一扫而空了。几位表亲,甚至还有杰拉尔德领主,全都放松地呼了一口气。
安娜贝尔张开双臂,姿态坦然:“你是裂谷王国的国王,祝你国富民强,福寿绵长。但我的孙儿是诺尔塔王国合理合法的国王,为了夺回王位,他需要一切可以集结的盟友。”
即便是父亲也没有预见到这种情况。安娜贝尔·来洛兰已经多年不入朝了,她选择留在德尔菲,作为领主处理家族事务。她鄙视伊拉·米兰德斯,甚至不愿靠近她——也许,她怕她。我现在明白了,耳语者王后死了,湮没者王后可以回来了——她确实回来了。
我告诫自己不要惊慌。父亲只是措手不及,不是就此投降。我们保住了裂谷,保住了我们的家,保住了我们的王冠。这一切不过几个星期而已。然而,我还是很不愿意放弃我们一直谋划的东西——我应得的东西。
“我想知道,你打算如何把王位归还给无意登基的国王呢?”父亲谈笑风生,他把手指搭在一起,越过它们看着安娜贝尔,“你的孙儿现在在皮蒙山麓——”
“我的孙儿并非自愿参与红血卫队,而红血卫队已经由蒙弗自由共和国接手。你会发现,他们那个自称为‘首相’的头领,是个相当明智的男人。”她淡定地说着,就像人们在谈论天气那样。
我的胃开始翻腾,模模糊糊地觉得恶心。身体里仿佛有一种本能,叫喊着催促我,要我赶在她继续说下去之前杀了她。
父亲挑起眉毛:“你和他取得联系了?”
那位来洛兰家的老太后微微一笑:“用来谈判是足够了。不过,近日我与他多聊了几句。他是个有才华的孩子,极其擅长机械机器。他在危难绝境中,所要求的东西只有一件而已。而多亏了你,我已经交货了。”
梅儿。
父亲眯起眼睛:“他知道你的计划吗?”
“他会知道的。”
“那么,蒙弗呢?”
“热切地想与国王结盟呢。他们会支持一场以提比利亚七世为名义的讨伐战争。”
“像他们控制皮蒙山麓一样吗?”要是没人能指出她的愚蠢,我就不能客气了。“布拉肯大公正步步惊心地走在悬崖上,由他们控制。情报指出,他们关押了他的儿女作为人质。难道你愿意让你的孙儿成为他们的傀儡?”
我来到这里,原本是热切地希望看到人们跪拜的景象,而此刻我仍然坐在宝座上,却在安娜贝尔的笑意里觉得茫然无遮。“你母亲刚才说得很动人:‘他们想要的,是建立在不平等之上的平等’。胜利是不可能的,银血的统治是不可能被推翻的。”
就连那头黑豹也安静地眯起眼睛,观看着眼前的讨价还价,尾巴缓缓地摇摆着。我凝视着它的皮毛,黑得犹如夜空,犹如深渊,而我们正站在边缘。我的心跳怦怦加速,因为恐惧也因为身体里的肾上腺素。我不知道父亲会倾向于哪一条路,不知道那条路会有什么样的终点。这让我浑身难受。
“当然。”安娜贝尔接着说道,“诺尔塔王国与裂谷王国应该更紧密地联合结盟——以联姻作为保障。”
脚下的地板似乎裂开了,将我这冰冷残忍宝座上的意志和骄傲全部吞下。你是钢铁,我对自己说道,钢铁是不会断裂弯折的。我却觉得自己已经弯下身子,为父亲的决定让路了。为了保住自己的王冠,他会毫不犹豫地用我做交易的。裂谷王国,诺尔塔王国——沃洛·萨默斯会尽可能多地抓住利益。要是后者够不着了,他会做出一切来保住前者,哪怕这意味着要打破自己的承诺,哪怕这意味着要再次将我出卖。我的皮肤刺痛起来。我还以为我们是受人支持的。我现在是公主了,我的父亲是国王,我不需要为了冠冕而嫁给任何人。冠冕就在我的血液里,在我的身体里。
不,那些都不是真的。你需要父亲,需要父亲的姓氏。你从来就不是自己的。
血液在我的耳朵里隆隆作响,犹如飓风咆哮。我无法鼓起勇气去看伊兰。我曾对她有过承诺:嫁给我哥哥,这样我们便能永不分离。她守信遵从,做了她应做的,可现在呢?他们会把我送回阿尔贡,而她会留在托利身边,当他的妻子——有朝一日,当他的王后。我想要叫喊。我想要将身下这可憎的宝座撕成碎片,把大厅里的所有人都劈成两半——包括我自己。我不能。我不能这么活。
这几个星期是我所能理解的、距离“自由”最近的东西,我不能放弃它。我不能回到那种为了谁的野心而活的日子。
我用鼻子呼吸,极力地约束着自己的愤怒。我不信神,但我仍然祈祷着:
说不,说不,说不。求你,父亲,说不。
没有人看我,这是我仅有的安慰。人人都看着我父亲,等待着他的决定。我极力自持,想把自己的痛苦塞进盒子藏起来。这在训练中,在战斗中,都是很容易做到的。可现在,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然了,一个声音在我的脑海里悲哀地笑了,无论如何,你的路就是通向这里。我就是为了与卡洛雷家族的王位继承人结婚而塑造出来的。身体上是,精神上也是。我就是这么造出来的,像一座城堡,或一枚炸弹。我的生命从来就不是我自己的,未来也永远不会是。
父亲的话犹如在我心上狠戳,每一个字都被悲伤撕扯的鲜血淋漓。
“诺尔塔王国万岁。裂谷王国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