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个星期之后,我才又离开自己的房间。尽管梅温的礼物表达着他对我的异样痴迷,我却还是很喜欢朱利安的书。它们是我仅有的陪伴,是遗留在这个地方的朋友的痕迹。我把它们放在身边,和吉萨的那块绸子放在一起。
日复一日,书页翻动,我在字里行间回顾着历史,越来越感到不可置信。卡洛雷国王统治的三百年,银血族军阀割据的几个世纪——这些都是我尚可理解的。但随着我追溯更久远的过去,更阴暗的历史便显露出来。
关于革新时期的文字记载相当缺乏,不过大多数学者认为,这一时期始自旧元1500年(按新历法纪年)。革新时期之前、其间、紧随其后的一段时期,或者说大灾难降临之前的所有记载,几乎全部被销毁、遗失或无法读取。修复文件保存于德尔菲的皇家档案馆,仅供少数学者研究,并有警卫把守。这些档案在邻国的遭遇也与此类似。针对大灾难的研究十分详细,运用了田野调查及与之相应的银血族史前神话来反证事实。至笔者撰写本书时,很多人相信,大灾难是由人类战争、地质迁移、环境变化及其他自然灾害共同导致的近乎灭绝人类种族的天灾人祸。
发现最早并可译出的记载可追溯至约旧元950年,但具体年份已无法核实。一份名为《巴尔·兰布勒庭审纪实》的文件不完整地记录了德尔菲重建后的一次法庭审判。巴尔被控告偷窃了邻居的马车,而在审讯过程中,记录称巴尔截断了捆绑他的链子,就如“折断细枝一般”,并且在警卫的看守下逃脱。人们普遍认为,这是银血族第一次展现其异能。如今,罗翰波茨家族声称继承了此人的铁腕人血统。然而,另一份文件《希尔曼、特里恩、戴维庭审纪实》却证实这一说法存疑。文件中提及的这三个人因谋杀兰布勒受审,而据悉兰布勒并无子嗣。这三个人后来被德尔菲民众所熟知,并因其摧毁“兰布勒恶行”而备受赞扬。(《德尔菲史纪》,第一卷)
巴尔·兰布勒的遭遇并非是孤立的偶发事件。很多早期手稿及文件均详述了对具有银色血液及异能的新兴人种的恐惧和迫害。这些人大多聚集起来以自卫,在红血族统治的城市之外形成了新的社会群落。革新时期终结于银血族族群的兴起繁盛,他们有些与红血族同城而居,但绝大多数最终取代了红血族的地位。
红血族迫害银血族。我简直要笑出来了。多么愚蠢,多么难以置信。我这辈子活到现在都只知道他们是神,我们是虫。颠倒过来的世界,我根本理解不了。
这些都是朱利安的书。他乐于在阅读和研究中发现价值。我却觉得特别不安,看不下去,于是选择近期历史去读:新纪,卡洛雷国王,我认识的人名和地名,我能理解的世界。
有一天,送来的衣服比以往要简单质朴得多,穿起来舒适,而不是只为了好看。我的第一反应是,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安保官员:有弹性的裤子,黑色的外套,简单地装饰着红宝石珠子连缀而成的涡状纹,还有靴子,舒适得让我吃惊。它们擦拭得亮亮的,不过皮子是软的,平底,松紧得宜,刚好能把我的脚镣塞进去。至于手腕上的镣铐,也像以往一样,用手套遮得严严实实——带有毛皮衬里,可抵御寒冷。我还从来没为一副手套如此兴奋过,心跳都加快了。
“要出去吗?”我压低声音问老猫,忘了她在无视我这方面有多么擅长。她倒也没令我失望,两眼直视前方,领着我走出了那奢华的牢房。四叶草总是更容易揣测,她抽搐的嘴唇和眯起来的绿眼睛已经意味明确了。更何况,她们也穿上了厚衣服,戴上了手套。为了防止被我电到的橡胶手套还戴着,尽管我已经无法唤起电流了。
外面。自从踏上这座王宫台阶的那天起,我所呼吸的新鲜空气就仅限于那扇打开的窗子。我想,梅温是要砍我的头了,这再明显不过了。我的思绪四处飘飞。我希望自己能记住十一月的冰冷空气,以及随着冬天而来的凛冽寒风。我如此心急,步子都超过了亚尔文家族的警卫。她们立刻拉住了我,让我排好队,按照她们的速度走。斜坡,下楼,穿过走廊,这些地方我早已烂熟于心,走得这么慢真让人恼火。
熟悉的压迫感一波一波地袭来,我向后瞥了一眼,发现鸡蛋和三重奏也加入了我们的队列,为另外两位警卫殿后。他们与老猫和四叶草步调一致,看样子,我们是要到入口大厅和恺撒广场去。
兴奋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恐惧啃噬着我的内心。我之前试图巧妙地摆布梅温,想让他犯下代价惨重的错误,想让他疑窦丛生,焚毁自己最后的退路。不过,看来我是失败了。他要焚毁的是我。
我专注地听着靴子踏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咔嗒声。我需要某种坚固的东西来稳住自己。我的手在手套里握成拳头,乞求着闪电助我渡过难关。但是它一直也没出现。
王宫里空荡荡的,比往常还要空旷,这很怪异。门紧紧地关着,侍从在那些尚未关闭的屋子里穿行,又快又轻,像老鼠一样。他们抖动着白色的布单,将家具和艺术品盖了起来,活像诡异的裹尸布。警卫不多,贵族更少,我经过的几个都很年轻,大睁着眼睛看我。我知道他们的家族,认得他们的颜色,并且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无遮无挡的恐惧。他们穿的衣服和我的类似,御寒、实用、便于移动。
“人们都去哪儿了?”我自言自语,因为没人会回答我。
四叶草粗暴地拽了拽我的马尾辫,让我目视前方。并不很痛,可是这动作太奇怪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哪怕我给了她好理由。
我思索着各种可能:这是撤离吗?红血卫队再次发起了对阿尔贡的袭击?反抗的家族回到这里继续他们未完成的行动?不,这些都不可能。太平静了,并不像逃离什么。
穿过大厅时,我深深吸气,环顾四周。脚下是大理石,头上是吊灯,两边的墙壁上高高地悬挂着耀目的镜子和卡洛雷家族先辈的镀金画像。红色和黑色旗号,金、银与水晶。我觉得它们仿佛要一哄而下向我撞来。前方的大门徐徐打开,巨大铰链上的金属和玻璃松开了,恐惧从我的脊背上滑落。寒风的冰冷迎头袭来,让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水汽。
冬季的太阳照着广场,微光闪闪,令人目眩。我快速地眨了眨眼睛,想尽快适应光线,哪怕错过一分一秒我也承受不起。外面的世界渐渐明晰起来,王宫的屋顶上和恺撒广场四周的建筑上积着厚厚的雪。
王宫前的台阶两旁分列着士兵,队伍整齐得像一条线。亚尔文家族的警卫领着我从两排士兵中间穿过,途经他们的枪和制服,以及一眨不眨的眼睛。我一边走,一边回过头,偷偷地瞥了一眼庞然华丽的白焰宫。房顶上有人影在徘徊,穿黑衣服的是官员,穿暗灰色衣服的是士兵。即便从我这里看去,他们的步枪也轮廓清晰,映着冷冷的蓝色天空。这只是我能看见的警卫,应该还有更多在围墙边巡逻,把守大门,秘不现身却时刻准备着保卫这座惨兮兮的宫殿。也许有几百人吧,尚有忠心且身怀致命的异能。我们就这样穿过了广场,没人看,也没什么事发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留意了我们经过的建筑。皇家法院是一座环形建筑,有着光滑的大理石围墙,雕着旋涡纹的柱子,以及水晶屋顶,自从梅温的加冕礼之后就没再使用过了。它是权力的象征,巨大的大厅足以容纳所有贵族家族的成员和家臣,以及银血族市民中的重要人物。我从来没见过它里面的样子。我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去。环形建筑的分支即刑事法庭,在那里,银血族的法律法规以残忍的效率制定和颁布。廊桥和水晶通道连接着财政厅。它看起来很晦暗,厚厚的石板墙——又是大理石,真不知道这地方掘空了多少采石场——上面没有窗子,活像坐落在雕像中间的一块大石头。诺尔塔的财富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锁在凿入基岩的地窖里,守卫它的人比守卫国王的更多。
“这边。”四叶草吼道,把我往财政厅那边拽。
“为什么?”我问。还是没有回答。
心跳加快了,心脏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胸骨,我连呼吸都觉得费力了。冰冷空气的每一呼每一吸都犹如指针滴答,倒数着我被吞噬之前的最后时刻。
大门相当厚重,比我记忆中的克洛斯监狱更甚。它们向两边洞开,像是一张张开的大嘴,把守在两侧的是身着褐紫色的警卫。财政厅没有豪华宏伟的入口大厅,这一点与我所见过的其他银血族建筑形成了鲜明对照。这儿只有一条长长的白色走廊,弯曲盘绕,向下延伸。警卫们沿着纯白的石墙而立,每隔十码左右就有一个。地窖在哪儿,我要去哪儿,我全都不知道。
走了整整六百步之后,我们在一个警卫面前停了下来。
他一语不发,向前跨了一步,然后向旁边闪开,用手指推动背后的墙。墙壁向后滑动了一英尺,露出一扇门。在他的触碰下,门轻而易举地滑开了,石头上出现一道三英尺宽的缝隙。那个警卫根本没用劲儿,他是个铁腕人。我记住了。
石头又厚又沉,恐惧翻倍了,我费力地吞了口口水,发觉手套里的手直出汗。梅温最终还是要把我关在一座真正的监狱里。
老猫和四叶草推搡着我,想让我放松警惕,但我的脚死扣住地面,每一个关节都对抗着她们。“不!”我叫着,用肩膀撞向她们。老猫咕哝了一声,可是并没停下来,她继续推着我,而四叶草将我拦腰抱起,一下子把我从地上拔了起来。
“你们不能把我关在这儿!”我不知道该出什么牌、该戴什么面具了。我要哭吗?要求饶吗?还是像别人认为的叛逆王后那样做?哪一个能救我?恐惧统治了我的所有感官,我像个溺水的女孩大口呼吸。“求你,我不能——我不能——”
我向四周踢打,想让四叶草跌倒,但她比我想象中的要强壮得多。鸡蛋抓住了我的腿,被我的脚后跟踹到了下巴,却还是简单干脆地不予理会。他们像抬家具似的把我抬起来,不假思索,若无其事。
颠三倒四之间,我瞥见那个警卫正在把门关回去。他哼了一声,漠不关心——这不过是上班罢了。我强迫自己往前看,看看在这白色深渊里,等着我的会是何种命运。
这座地窖空荡荡的,通道也像上面的走廊一样是螺旋状的,只是旋转的角度更大更密。墙壁上什么标记都没有,也没有可以分辨的特征,没有接缝,甚至没有警卫。就只有头顶上的灯和四周的石头。
“求求你们。”我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回应它的只有我越发加速的心跳声。
我瞪着天花板,真希望这是一场梦。
当他们把我放下来时,我重重喘息,把空气从肺里挤了出来。我尽最快速度站稳,握紧拳头,露出牙齿,准备好战斗也准备好了失败。我不会任人将我抛在这儿,而不让他们付出点儿代价。
亚尔文家族的警卫们向后退开,排成一排,不苟言笑。冷淡无谓。他们的关注点不在我身上,在我身后。
我转过身,目瞪口呆。我面对的不是另一面空白的墙壁,而是一座蜿蜒的站台。是新建的,通往其他走廊或地窖,或秘密通道。站台下面是铁轨。
我的头脑还来不及把这些关键点连接起来,甚至来不及感受思绪中涌过的一丝最轻微的兴奋,梅温说话了,把我仅有的希望撞得粉碎。
“别高兴得太早。”他的声音在我的左侧,在更靠下的站台上。他站在那儿,等着我,旁边守着一个禁卫军,伊万杰琳和托勒密也在。他们全都像我一样穿着厚厚的皮毛衣服,用来保暖。两个萨默斯家族的年轻人身上的黑色貂皮真是华贵万分。
梅温走向我,露出了狼一般自得的微笑:“会建造火车的并非只有红血卫队。”
我们的地下列车满是锈迹,到处叮当作响,迸出火花,就像个随时都会从焊接点裂开的铁罐子。可即便如此,我也更喜欢它,胜过眼下这豪华的金属盒。
“当然,是你的朋友们启发了我。”梅温坐在我对面的长毛绒椅子上说道。他懒洋洋的,很是得意,看不出半点儿心理上的创伤。它们被小心地藏起来了,暂时撇开,或暂时遗忘。
我强忍着想在座位上蜷起来的冲动,两只脚牢牢地踩在地板上——要是哪里出了差错,我得时刻准备好逃跑才行。我留意地观察着梅温的火车,一分一寸地搜寻着可以利用的东西,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没有窗户,长长的车厢两端由禁卫军和亚尔文家族的警卫守着。这里的装潢像个大厅,挂着画,摆着带有软垫的椅子和沙发,就连灯也是水晶的,随着火车的运行一摇一摆。然而,正如银血族的一切,这里也有漏洞。画上的颜料还没干,我闻得到。这列车是崭新的,从未试行过。在车厢的另一边,伊万杰琳左顾右盼,这说明她正在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这列车让她感到不安。我敢打赌,她能感觉到每一片高速行驶的金属。那是难以习惯的感觉。我就一直没能做到,总是感受得到地下列车或是黑梭的电流脉冲。以前,我能感知到电流的血脉,现在她肯定也能感知到金属的脉动。
她哥哥坐在她旁边,气哼哼地看着我。他有一两次碰了碰伊万杰琳的肩膀,后者痛苦的表情便缓和下来,因为他的陪伴而变得平静。我暗自忖度,要是这崭新的列车爆炸了,他们能不能从碎片中幸存呢。
“他们设法从尸骨碗快速逃脱,沿着旧铁轨一路逃到了纳尔希,而我却根本到不了那儿。于是,我发现给自己准备一条小小的逃脱路线感觉也不错。”梅温用手指敲着膝盖,继续说道,“你永远不会知道,为了胜过我,我哥哥会搞出多少新玩意儿。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现在你有什么可逃的?”我含糊地说道,尽量压低声音。
他耸耸肩,大笑起来。“别总这么阴沉沉的,梅儿。我只是为了咱们好。”梅温笑着向后倚在椅子里,抬起脚放在了我旁边的座位上。“白焰宫的监牢,一个人也只能忍受这么久。”
监牢。我咬住嘴唇,没有反驳,强迫自己顺从他的意思。你根本不知道监牢是什么,梅温。
因为没有窗户,也没有任何表示方位的东西,我便无从得知我们要到哪儿去,也不知道这趟地狱列车到底要走多远。感觉上,它的速度和红血卫队的地下列车差不多,要么就是稍快一点儿。我猜,我们可能向南行驶,往纳尔希去。如今连红血卫队也抛弃了那座废弃的城市。在阿尔贡的渗透战斗之后,梅温搞了这么一出破坏隧道的表演。
他任由我左思右想,看着我苦苦猜测而不得。他知道我的信息不够,无法推测出事情的全貌。然而,他还是让我猜,并且不给我任何提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注意力转向了托勒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对他的恨意有增无减。他杀了我哥哥,把谢德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只要有机会,他会对我所爱的每个人做同样的事。这一次,他没穿那甲壳般的盔甲,看起来矮小,软弱,易受攻击。我想象着切断他的喉咙,让银色的血溅在梅温新装修的舱壁上……
“有什么好看的?”托勒密瞪着我骂道。
“让她看,”伊万杰琳说着向后靠在座位里,点点头,一刻也没有移开视线,“反正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我们走着瞧。”我回敬道,放在膝盖上的手痉挛起来。
梅温清了清嗓子,责备道:“小姐们啊。”
伊万杰琳并未反驳,而是突然转移了注意,看向别处——舱壁、地板、天花板。托勒密也和她一样。他们感知到了某种我感觉不到的东西。随后,列车慢了下来,齿轮和机械摩擦着铁轨,发出尖厉的声音。
“这么说,快到了。”梅温说着站了起来,并向我伸出了手。
有那么一瞬间,我冒出了想要咬他手指的念头。不过我还是把手放进他的手里,忍住了皮肤之下刺痒恶心的感觉。当我站起来时,他的大拇指擦过了我手套里面翘起来的静默石镣铐。这是明明白白的提醒——我在他的掌控之中。我忍不住向后退开,弯起一只胳膊护在胸前,好在我和他之间竖起屏障。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黯淡,也拉起了自己的盾牌。
梅温的列车停驻得很平稳,我几乎感觉不到,亚尔文家族的警卫也是,他们迅速围拢过来,那熟悉的窒息感又席卷而来。至少没用链子皮带什么的捆住我。
禁卫军也以同样的姿势守在梅温两旁,他们火红的披风和黑色的面具像往常一样带着凶相。他们让梅温决定步速,走过长长的车厢,伊万杰琳和托勒密跟在后面,我和我的警卫便只能走在这诡异队列的最后。我们跟着他们,跨过门,来到车厢连接处的小厅,然后是另一道门,另一节装饰华美的车厢——是餐车。同样没有窗户,没有任何我们身处何地的线索。
在下一个小厅那里,门朝着右边开了。禁卫军率先鱼贯而出,而后是梅温,再然后是其他人。我们来到了另一座站台,头顶的灯光刺眼地照着。这里干净得令人惊讶——毫无疑问,也是新建的——但是空气很潮湿。除了空旷站台上一丝不苟的命令声,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滴答作响。我顺着铁轨向左右望去,只见它们消失在黑暗中,可见这并不是铁轨的尽头。就这几个月的工夫,梅温做了多少事,一想到这个我就不寒而栗。
我们踏上台阶往上走。我专心地记住走了多远,好算出地下通道有多深,可是没几级台阶就来到了另一扇门前,这着实令我吃惊。这扇门是用加固了的钢铁制作的,预示着门外不会有什么好事。一个禁卫军抓住上面的横杆锁,吱吱嘎嘎地转动,巨大的机械的低沉声音便应声而起。伊万杰琳和托勒密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他们像我一样,毫不遮掩满心惊奇地看着。我想,他俩知道的比我多不了多少。真奇怪,这个家族与国王的联系多紧密啊。
钢铁大门打开了,日光洒了进来,外面一片灰色和蓝色。枯死的树木,枝丫像血管似的张开,伸向晴朗的冬季天空。一走出列车的地堡,我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松树,冷空气的清冽。我们站在一块空地上,四周环绕着常青树木和落光了叶子的橡树。脚下的土地冻实了,几英寸厚的积雪之下,是硬邦邦的泥土。我的脚趾已经开始觉得冷了。
我站着不动,想在这开阔的森林里多待一会儿。但亚尔文家族的警卫推着我,让我脚下打滑。我没怎么抵抗,也不想故意拖慢他们,而只是前前后后地转动着脑袋,极力地想弄清自己的位置。太阳正在落下的方位是西方,那么我的正前方就是北方了。
四辆军用车停在路边,锃光瓦亮的颇不自然。发动机嗡鸣着,等待着,喷出的热量在冷空气中凝成了雾气。要认出梅温的车再容易不过了。烈焰王冠——红色、黑色、王室的银色——镶在最大的那辆车的车身上。它离地面足有两英寸高,轮子巨大,车身也必定是加固过的:防弹,防火,防死——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这个少年国王。
他毫不犹豫地爬了上去,披风在身后飘荡。幸好,亚尔文家族的警卫没让我也上去,而是把我往另一辆车里推,这真让我松了一口气。这辆车上没有任何标记,我钻进去时最后瞥了一眼辽远的天空,同时注意到伊万杰琳和托勒密走向了他们自己的车——黑色和银色相间,车身上覆满了长钉——也许是伊万杰琳自己装饰的吧。
鸡蛋关上了车门,把我和四个亚尔文家族的警卫关在了一起,随后车子便向前冲去。开车的是个士兵,他旁边还坐着一个禁卫军。我和警卫们挤在一起,思绪投入到下一段旅程之中。
至少,车身上有窗子,我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们穿过这令人心痛的熟悉的森林。我们来到河边,宽宽的铺面道路与之并行,渴望和归属感在我的胸膛里翻腾。
那是卡皮塔河。我的河。我们沿着皇家御道向北行驶。他们大可立刻把我从车上扔下去,把我留在泥地里自生自灭,那样我也能找到回家的路。想到这些,泪水涌了出来。要是有机会回家,我会怎么样呢?又会对别的人怎么样呢?
但是那儿已经没有人了,没有我在乎的人了。他们已经离开,受到保护,身处远方。家,不再是我们的来处,而是和家人安然团聚的地方。希望如此。
其他车辆加入我们的车队时,我吓了一跳。它们都是军用级别的,车身上带有代表军队的黑剑标志。我数了数,能看到的就有十几辆,还有更多远远的跟在后面。车上大多是银血族士兵,不是靠在车厢侧壁,就是坐在车顶上特殊的座位里,束着带子。他们全都处于警戒状态,时刻准备行动。亚尔文家族的警卫并没有表露出惊讶,他们早就知道这些士兵要来。
皇家御道蜿蜒穿过河床上的村镇——红血族的村镇。我们的位置靠南,离干阑镇还远得很,但这丝毫无损于我的兴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矗立在浅滩上的布里克磨坊。我们向右绕过它,飞速驶入了热闹的磨坊镇郊外。尽管我想再多看看,可并不希望车队停下。我希望梅温直接驶过这个地区,不做任何破坏。
我的愿望几乎算是实现了。车队放慢速度,但是一直没停下来。车子缓缓地从村镇中心招摇而过,耀武扬威,极尽恫吓之能事。街道两旁挤满了人,向我们挥手。他们欢呼着,叫着国王的名字,卖力地想要看见他,或是被他看见。红血族商人和磨坊工人,老人和年轻人,几百人向前拥挤着,想看得更清楚一点。我原以为是有安保官员在把他们往前推,强迫他们做出这种粗糙的迎宾仪式。我向后靠着椅背,不愿意让他们看见自己。他们已经被逼迫目睹我和梅温并肩而坐了,我不想往这巧妙操纵的火焰上再添一把柴。让我放心的是,没有人逼我露面。我就只是坐着,盯着放在膝盖上的手,祈祷着快点儿驶离这座小镇。在王宫里时,我眼见梅温的真容,清楚自己对他如何软硬兼施,这就很容易让我忘记,全国大部分地区其实仍在他的囊中。他花了很大力气将民意的潮头转向红血卫队和他的敌人,看样子他的措施奏效了。这些人相信了他说的话,也许根本没有机会抗争。我不知道哪一种结果更糟。
当小镇被我们甩在身后时,欢呼声仍然回荡在我的耳边。这些都是为了梅温,为了推动他计划的下一步。
我们一定离纽新镇很远,这再明确不过了,因为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任何污染的迹象。这儿也没有其他房产庄园。我想起了第一次到南方去,经过河滨大道时的情景,那时候我还假扮成梅瑞娜呢。我们顺流而下,从辉映厅一路回到阿尔贡,沿途经过村庄、城镇,以及那些豪门家族建造私人庄园的浅滩。我试着回忆朱利安给我看过的地图,想来想去却只觉得头痛。
日渐西沉,车队在经过三个夹道欢呼的村镇之后转弯,以训练有素的队形驶上了另一条路。向西。我勉强压下心里升起的悲伤。北方召唤着我,诱惑着我,但我无法跟随。我熟识的地方离自己越来越远。
我尽力暗自辨别方向。西边是铁通路,通往湖西区,湖境之地,窒息区。西部是战区,是废墟。
鸡蛋和三重奏不让我动,于是我只能伸着脖子往外面看。车子驶过一连串的大门,我搜寻着可以定位的标志或符号,什么都没找到。我咬住嘴唇,只能看见一些熟铁条掩映在令人惊异的绿色藤蔓和开花的常春藤之下——这可不是它们繁茂的季节。
路的两旁竖着精致的篱笆,尽头是一座宫殿般的庄园。我们驶入一座宽敞的石头广场,房舍矗立一旁,车队环行,排列成弧形队列之后停住了。这儿没有欢呼的人群,但警卫已经等在外面了。亚尔文家族的警卫手脚麻利地带我下了车。
我仰头看着迷人的红砖白瓦,一排排光洁的窗户,悬空盛放的花钵,带有凹槽的圆柱,繁花似锦的阳台,还有庄园中间那棵茂盛的大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高大的树,它的枝丫伸展开来,遮蔽了尖尖的屋顶,几乎和房子融为一体;没有一片多余的叶子、乱长的细枝,完美得犹如一座活生生的雕塑。是木兰,我想,这白色的花朵和馥郁的香气,应该是木兰。有那么一瞬间,我都忘了现在是冬天。
“欢迎您,陛下。”
这个声音我很陌生。
是个女孩,和我年龄相仿,但是又高又瘦,苍白得像是本该降下的雪。后加入我们的车队中,有一辆就载着她。她的注意力都在梅温身上,见他从车上下来,便与我擦身而过,上前行了屈膝礼。我一见她就认出来了。
赫伦·威勒,参加过很久以前的那次选妃大典。当时,她把粗壮的大树从地上连根拔起,博得族人的连连喝彩。像很多人一样,她也希望能成为王室新娘,也想嫁给卡尔。而现在,她顺从地站在梅温面前,目光低垂,等着服从他的命令。她把身上金绿两色的外套裹紧,抵御寒冷,抵御梅温的注视。
在被迫进入银血族的世界之前,我知道的贵族不多,赫伦的家族就是其中一个。她的父亲是我出生地的领主,我以前常常见到他的船在河上行驶,也总会和傻孩子们一起冲着那绿色的旗帜挥手。
梅温不慌不忙,从容淡定。从座驾到房舍就这么点儿距离,他也毫无必要地戴上了手套。他走动时,黑色鬈发上面的那顶王冠映着渐弱的阳光,闪烁着红色和金色。
“真是个迷人的地方啊,赫伦。”他懒懒地没话找话,听起来却暗含凶兆。这是个威胁。
“谢谢您,陛下。一切都已为您的莅临准备就绪。”
我故意走近一点儿,赫伦瞥了我一眼,这就是对我仅有的表示了。她的面容有点儿像鸟,不过和她瘦削的体型搭配起来,倒显得优雅、精致,有一种尖利的美感。我原本以为她的眼睛是绿色的,就像与她的家族和异能相关的一切事物那样,结果没想到它是充满生气的深蓝色,更衬托出她光滑的皮肤和赤褐色的头发。
其他车上也下来了不少人,更多家族,更多颜色,更多警卫和士兵。我在他们中间看到了萨姆逊,他穿着染成蓝色的皮毛衣服,一副蠢相。他的家族色和寒冷的天气让他更显苍白,犹如杀气腾腾的金色冰柱。他走向梅温身边,其他人便远远地让开了。我粗粗地一算,朝臣官员有几十名之多,也不知道威勒的府邸能不能装得下这些人。
梅温冲萨姆逊点了下头,然后就轻快地迈开步子,向着连接广场与房舍的华丽台阶走去。赫伦紧跟在他身后,取代了禁卫军的位置。其他人也都跟在后面,像是被一条无形的绳链拽着。
橡木色和金色相间的大门里快步冲出一个人,那只能是威勒领主了。他一边走一边哈着腰,单薄的下巴,暗金色的头发,不胖不瘦的身材,整个人乏善可陈,和这华美的庄园一比,颇有些相形见绌。他的衣着弥补了他的不足,甚至还挺引人注目。他脚蹬靴子,皮革裤子像黄油般柔软,外套是华丽的织锦做的,领子和褶边上都缀着亮闪闪的翡翠。而这些都比不上他脖子上戴着的那个古老的大奖章,那上面用宝石镶嵌成家族的守护神树,随着他的步子一颠一颠地在他胸前晃动。
“陛下,能招待您莅临这里,我简直说不出有多高兴!”他说着又鞠了一躬。梅温抿起嘴唇笑了笑,饶有兴味地看着。“您的加冕巡游以这里为第一站,真是太荣幸了。”
我的胃里一阵恶心。我就要到全国去游街示众了,以几步之遥站在梅温旁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的脑海里全是这些画面。被摄像机对着,再转播到各个屏幕上,就已经足够颜面扫地了,那么“亲临现场”呢?站在众人面前,就像刚刚那几个村镇一样?我肯定受不了,反倒是白焰宫的监牢更好呢!
梅温和领主握手,微笑舒展开来,完全可以以假乱真。他真擅长演戏,我甘拜下风。“当然,塞勒斯,我可想不出哪儿还能比这儿更适合了。赫伦对你大加赞扬呢。”他说着就对赫伦招手。
赫伦连忙走上前来,飞快地看了一眼父亲,二人的神色都轻松了些。这是梅温一贯的行事风格,她此时登场也是精心计划过的,暗含着各种信息。
“走吧?”梅温指了指庄园。他一走,其他人也全都跟上,威勒领主忙不迭地追在旁边,想要彰显自己在这个地方尚有某种控制权。
屋子里面,红血族侍从们在墙边排成一排。他们都穿上了最好的制服,鞋子擦得干干净净,眼睛盯着地板。没有人看我,我也忍住不去看他们,而是着意观察领主的庄园。不出所料,我见到了万生人的杰作。门厅里满是各种各样的花儿,它们盛开在在水晶瓶里,粉刷在墙壁上,雕刻在天花板上;玻璃的枝形吊灯是花儿的形状,马赛克地板拼接出花儿的图案。花香阵阵袭来,清幽醉人,每一呼一吸都使人平静。我深深地吸气,允许自己享受片刻的愉悦。
威勒家族的其他族人早已等候在此,他们或鞠躬点头,或行屈膝礼,或赞美梅温的一切——从他的鞋子到他的法令。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些人,伊万杰琳过来了,她沉甸甸的外套已经脱掉,不知交给了哪个倒霉的侍从。
她在我身边驻足,让我紧张起来。所有的绿色都映在她的金属衣裙上,汇成了一种病态的色调。我突然想到,她的父亲没来。以往,像这样的场合,他一直都是周旋在女儿和梅温中间的,一旦她的脾气要发作,就赶快设法平息安抚。可是,现在他不在这儿。
伊万杰琳没说话,只是看着梅温的背,而我则看着她。当威勒领主凑近梅温耳语时,她握紧了拳头。梅温召唤一个银血族上前。那是个又高又瘦的女人,头发乌黑,颧骨凸出,皮肤是冷冷的赭石色。她一点儿也不像威勒家族的人,身上没有一丝绿色,而是穿着灰色和蓝色的衣服。她僵硬地鞠躬,谨慎地看着梅温的脸。梅温的神情变了,一下子笑了出来,他兴奋得摇头晃脑,随即和威勒领主又说了几句话。我则只听见了一个词。
“就现在。”领主和那个女人连忙谢恩。
他俩和禁卫军一起离开了。我看了看亚尔文家族的警卫,盘算着我们是不是也应该离开,可他们一动不动。
伊万杰琳也没动。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肩膀垂下来,身体也放松了些,好像如释重负。
“别瞪着我了。”她气哼哼地说道,不让我继续观察了。
我低下头,姑且让她小赢一次,这不重要。我一直在猜测的是:她知道些什么?有什么是她看到而我忽略的吗?
亚尔文家族的警卫领着我——去哪儿都一样,不过是过夜的牢房罢了。我的心沉了下去:朱利安的书留在白焰宫了,今晚没什么能安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