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之际,韩国夫人侧身避开了元曜,她的目标是武后。
韩国夫人扑向武后,神色愤怒,恶狠狠地道:“杀了你……我好恨……”
情急之下,上官婉儿拿起桌上的绿如意,向韩国夫人掷去。
韩国夫人身形一闪,避开了。
地上的牡丹花瓣瞬间汇聚在一起,化作一条黑色的锁链,沿着上官婉儿的双脚爬上,缠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
上官婉儿用力挣扎,锁链越勒越紧,她痛苦得皱起了眉头。
武后见韩国夫人袭来,吓得仓惶而退,喊道:“来人啊——快来人啊——”
然而,卫兵、宫人都奉命离开了,没有人听见她的传唤。白姬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房梁上毫无动静。
武后急忙逃到床榻边,她从软垫下拿出一柄镶着宝石的胡刀。
“刷——”武后抽出胡刀,刀锋森寒如水。
武后用胡刀指着韩国夫人,强压下心中的恐惧,道:“你……你究竟要什么?”
韩国夫人并不畏惧刀,她向武后靠近,刀锋穿过她的身体,仿如刺中虚空。——她已非人,怎么会畏惧刀枪?
武后一惊,松开了手,胡刀掉在地上。
韩国夫人的眼眸赤红如血,充满了怨恨,她狞笑道:“妹妹,你真是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逼死了我们母女……我好恨,我要杀死你……”
武后眼神一黯,道:“哀家给过你们机会,让你带女儿离开皇宫,回去封地,去过平静的生活。可是,你还是固执地留下了。我没有办法,也没有选择。”
韩国夫人愤怒,“我为什么要带敏儿离开?好不容易,她才得到圣上的宠爱。好不容易,我们才能住在华美的皇宫中,享受世人羡慕的尊荣。我们为什么要离开繁华富饶的长安,回去穷乡僻壤的封地过清苦的日子?你嫉妒敏儿,你嫉妒她年轻美丽,你嫉妒圣上宠爱她,你害怕她会取代你成为皇后。”
武后道:“她取代哀家?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死了,就有可能了。”韩国夫人扑向武后,掐住她的脖子,她疯狂地道:“我恨你……恨你……”
武后无法呼吸,她拼命地挣扎,但是却没有韩国夫人力气大,她的脸渐渐涨得通红。
上官婉儿见武后遇见危险,十分焦急,她使劲地挣脱牡丹铁链的束缚,但是细嫩的皮肤被铁锁勒出了血痕,人却还是无法动弹。
上官婉儿抬头望向房梁,吼道:“白龙,你还藏在上面干什么?还不下来救天后!!”
房梁上面没有丝毫动静,白姬好像……不在。
“白姬大概是跑了吧?”瘫坐在一边的元曜小声地嘀咕,他就知道这条龙妖靠不住。
眼见武后的脸色渐渐泛青,就要被韩国夫人扼死,上官婉儿浑身瘫软,心急如焚。
元曜暗暗自责,都是他不好,如果之前他不和韦彦去踏青,也就不会误入韩国夫人的鬼宅,更不会牵扯上牡丹衣、魏国夫人,闹成今日这般局面。
眼见武后就要被扼死,元曜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冲向韩国夫人,伸手拉住了她,要和她讲道理:“夫人住手!请听小生一言。”
韩国夫人挥袖拂去,元曜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击,弹飞了开去,撞在铜镜台上。镜台上的胭脂盒,首饰盒洒了一地。
元曜疼得眼泪涌出,但还是又爬起来,扑向韩国夫人,道:“夫人,请住手。杀了天后,也不能让您和魏国夫人复活,更不可能让时光倒流,回到从前。消弭仇恨的方法不是杀戮和报复,而是放下和宽恕。您……您回头看一眼,您最爱的女儿魏国夫人,她就在您身边,一直在您身边。”
韩国夫人闻言,神色微变,手蓦地松开了。
武后喘过了气,连连咳嗽。
韩国夫人回头四望,没有看见魏国夫人。她大怒,瞪向元曜,道:“你骗我!敏儿在哪里?”
元曜刚才只是随口一说,目的是让韩国夫人松开扼住武后的手。见韩国夫人真要找魏国夫人,他陪笑道:“魏国夫人可能在太液池边,小生这就去叫她来。”
元曜拔腿想逃,但是转瞬之间,韩国夫人已经伸手扣住了他的肩膀,她愤怒地想将小书生撕成碎片。
韩国夫人的指甲钳进了肉中,小书生又疼又害怕,嚎道:“救命——白姬,救命啊——”
就在这时,一道白光闪过黑暗的房梁,一条手臂粗细的白龙浮现出身形。白龙在宫殿上空盘旋了一圈,化作一名舒袍广袖,风姿如仙的白衣人。
白衣人走向韩国夫人,俊美的脸上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金色的瞳孔中幻色迷离,透着一股摄人心魄的魅惑,让人不敢直视。
那一瞬间,韩国夫人恍惚了一下,迷失在了一座虚渺的迷宫中。
韩国夫人松开了元曜,她望着白衣人,喃喃道:“缥缈阁,白……”
白姬伸出食指,按在韩国夫人的唇上,制止她叫自己的名字:“嘘。”
韩国夫人眼神迷离,她望着白姬,道:“愿望……我的愿望……请实现我的愿望……”
白姬笑道:“您的愿望,是什么?”
韩国夫人道:“牡丹衣,我要得到牡丹衣。”
白姬道:“牡丹衣已经穿在您身上了。”
韩国夫人低头一看,看见了自己身上灿烂如云霞的华衣,才想起她已经得到了牡丹衣。她想了想,伸手指向武后,道:“杀死她。是我的愿望。”
白姬抬手,地上的胡刀飞起,凌空划过一个弧度。
胡刀割断了武后的脖子,鲜血四溅。
武后惊恐地望着白姬,怒道:“你……你……”
武后话未说完,就已经倒在了血泊中,不再动弹。
上官婉儿和元曜错愕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呆若木鸡。
“她死了。”白姬对韩国夫人道。
韩国夫人睁大了眼睛,然后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对白姬道:“接下来,我要拥有和我女儿一样的青春和美貌。”
白姬笑了,金眸灼灼。
“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魏国夫人。”
“那就杀掉我的女儿。”韩国夫人疯狂地道。
白姬笑了,“可以。”
韩国夫人的容颜渐渐变得年轻,美丽,她变成了魏国夫人的模样,姿容绝色,青春逼人,与牡丹衣相映成辉,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韩国夫人望着铜镜中自己的容颜,满意地笑了。
“您还有什么愿望?”白姬在韩国夫人的耳边道,声音缥缈如梦。
“皇后……我要成为皇后……”韩国夫人狞笑道。
“可以。”白姬笑容诡异。她伸出手,拂过韩国夫人的眉心。
韩国夫人眼前一阵恍惚,陷入了一座与现实互为镜像的迷宫中。
在镜的另一面,在另一个大明宫中,她拥有青春和美丽。她在宫闱斗争中取代了魏国夫人,得到了帝王的无上宠爱。在权势倾轧中,她杀死了自己的妹妹,杀死了阻碍她的一切人,成为了皇后。
短短的一须臾,她真切地经历了半生的光阴,生老病死、喜怒哀惧。
在镜像的世界中,她成为了大唐帝国最尊贵的女人,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她实现了她在这个世界中无法实现的欲望。
然而,她突然发现,她还是不能满足,她想要更多。就像饕餮无法餍足地吞食一切一样,她也无法餍足地涌起了更多的欲望,永无满足之日。
“啊——啊啊——”韩国夫人掉入了迷宫中,陷入了魔障里。她痛苦地抓住头发,仰天哭啸。
欲望,好多欲望,无尽的欲望。
“您还有什么愿望?”白姬的声音缥缈如风。
白姬的话语,仿如一条条毒蛇钻入了韩国夫人的耳朵里,让她痛苦到不断地抓扯自己的头发。
“母亲……”一个哀切的声音从天边传来,打破了迷宫的困局,拨开了重重迷雾。
韩国夫人蓦然抬头,看见了眼前的现实。
大殿冷寂,灯火幽微。
夜风掀帘,屏风倒塌。
韩国夫人四下望去,仿佛黄粱一梦醒来,她仍然身在在紫宸殿中,时间是与白姬眼神对视的那一刹那。
武后还好好地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上官婉儿被牡丹幻化的铁链束缚着,正在使劲挣扎。
元曜瘫坐在倒塌的屏风边,惊恐地望着韩国夫人。
白姬静静地站在韩国夫人面前,金色的眼眸幻色迷离。
韩国夫人蓦然醒悟,在她与白姬对视的那一刹那,她就已经堕入了一个虚幻的迷宫中。刚才,她经历的一切都是幻境,真实的幻境。
武后没有死,她没有拥有魏国夫人的青春与美丽,她也没有成为大唐的皇后,但是她已经体会到了欲望达成之后的心情。一个欲望实现之后,还会有更多的欲望浮现,永无止境的欲望,永无止境的贪婪。她不但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反而不惜伤害别人,也要让欲望无限制地蔓延,直至吞噬一切。
如果不是那一声呼唤,她根本无法从迷宫中回来,只会永远困陷在幻境的迷宫中,不得出路。
白姬望着韩国夫人,似笑非笑。她的表情仿如菩萨一般慈悲,又如同魔鬼一样邪恶。
韩国夫人又是一阵恍惚。
然而,“母亲——”“母亲——”的呼唤,再一次将韩国夫人唤醒。
韩国夫人循着声音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谁?谁在叫我?好像是敏儿的声音……”韩国夫人迷茫地道。
“母亲——母亲——我在这儿——”魏国夫人殷切的呼唤声盘旋在韩国夫人耳际,她就在她的身边,但她却看不见她。
白姬念了一句佛经,“人我是须弥,邪心是业火,烦恼是刀山,毒欲是荆棘,虚妄是鬼神,贪嗔是地狱。”
韩国夫人瑟瑟发抖,她感到全身上下火烧一般灼痛,五脏六腑仿佛被地狱业火煎烤,整个人仿佛从刀山上滚落,又跌入了荆棘中,痛不欲生,苦不堪言。
武后、元曜、上官婉儿望着韩国夫人,脸色因为恐惧而变得煞白。
“母亲——母亲——”魏国夫人悲伤地呼唤道。
韩国夫人睁开眼,这一次她看见了魏国夫人。魏国夫人只穿着一袭单衣,身形伶俜。她的脸色十分苍白,一点朱唇红得瘆人。
韩国夫人想起刚才在幻境中,她竟然为了达成自己的欲望而想要杀死魏国夫人,不由得连连后退,她退到了镜台边。
魏国夫人追到了韩国夫人身边,她哀声呼唤:“母亲……”
韩国夫人望着魏国夫人,怜爱地道:“敏儿,我最爱的女儿。”
韩国夫人遥指武后,道:“我正要杀死她,为你复仇。”
魏国夫人摇头,道:“母亲,不……”
武后站起身,走向韩国夫人、魏国夫人,脸色平静。
元曜吃了一惊,担心武后遭遇危险,想要阻止武后过去,但是武后已经过去了。
武后走到韩国夫人面前,悲伤地道:“姐姐,也许现在说已经晚了。但是,妹妹还是想说一句,对不起……”
韩国夫人被这一声“姐姐”触动,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她还是伸手想扼住武后的脖子。
魏国夫人拉住了韩国夫人的手,摇头:“不,母亲。”
“她害死了你,你为什么阻止我杀她?”韩国夫人问道。
魏国夫人道:“我恨的人,不是她。”
“你恨的人是谁?”韩国夫人问道。
魏国夫人指着铜镜,道:“我恨的人,是她。母亲如果想替女儿复仇,那就杀了她。”
韩国夫人侧头,望向铜镜。
在铜镜中,韩国夫人看见了自己的模样。镜子中的她浑身被火烧得焦黑,五脏六腑裸、露在体外,双眼赤红如血,面容因为怨恨而变得扭曲、丑陋。——没有止境的贪念和极度的自私让一个人变成了恶鬼。
“啊——啊啊——”韩国夫人吓得抱住了头,她不承认那是她自己:“镜子里的人是谁?是恶鬼吗?好丑陋的恶鬼!!”
魏国夫人流下了眼泪,道:“没错,那是恶鬼,是害死您和我的恶鬼。我恨她。您也应该恨她。”
韩国夫人心中闪过了一幕幕往事。
一直有一个恶鬼盘踞在她的心中,在她面临选择时,恶鬼在她的耳边蛊惑她,让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末路。
恶鬼诱惑她离开丈夫,来到长安。
恶鬼诱惑她入宫。
恶鬼诱惑她为了财富与权势,将年幼的女儿也卷入了云波诡谲的宫闱中。
恶鬼诱惑她产生除掉自己的妹妹,登上大明宫最高处的念头。
恶鬼诱惑她嫉妒自己的女儿。
恶鬼诱惑她在贪婪的漩涡中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甚至,在妹妹给了她一条生路时,她却还执迷不悟地沉沦下去,拿自己和女儿的性命去做危险的赌博。
一子行错,满盘落索。她输掉了自己和女儿的性命,葬送了自己,也葬送了女儿短暂的青春和幸福。
这一切,都是恶鬼的错。
没错,都是恶鬼的错!
韩国夫人恶狠狠地瞪着铜镜中的恶鬼,铜镜中的恶鬼也恶狠狠地瞪着她。她纵身扑向铜镜,仿如一滴水融入湖面,韩国夫人进入了铜镜中,与镜中的自己厮打。
韩国夫人咬住恶鬼的脖子,撕扯它的血肉。恶鬼也咬住韩国夫人的脖子,撕扯她的血肉。韩国夫人吞下恶鬼的肉,恶鬼也吞下韩国夫人的肉。它们在铜镜中互相厮杀,吞食,直到两人都血肉模糊,白骨森森。最后,两人都奄奄一息,不再动弹了。
贪欲让韩国夫人化作恶鬼,自己吞食了自己。
武后望着铜镜,牙齿咯咯打颤。
魏国夫人望着铜镜,掩面哭泣。
白姬伸出手指,在铜镜上点了一下,一块破旧的布帛从铜镜中飞出,落在了地上。
白姬拾起牡丹衣,上面染了一些鲜血。
“哗啦——”铜镜碎了。
随着铜镜碎裂,散落一地的黑色牡丹花瓣如烟尘般消散,飞逝。
上官婉儿身上的铁链也化作飞花,随风消失。
上官婉儿获得自由之后,担心魏国夫人会伤害武后,她不顾自己的伤痛,飞奔到武后身边,保护在武后身前。
武后并不畏惧魏国夫人,她示意上官婉儿退下,“无妨。”
武后对魏国夫人道:“你,不恨哀家?”
魏国夫人流下了血泪,她望着武后,咬牙切齿:“我恨,非常恨。”
武后道:“那,你为什么要阻止你母亲杀死哀家?”
魏国夫人道:“我只是不想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也不想母亲陷入魔障中,永远无法解脱,永远痛苦。”
武后看了一眼破碎的铜镜,又看了一眼魏国夫人,流下了眼泪。不知道,这眼泪代表悲伤,还是悔恨,或者两者都有。
魏国夫人向白姬伸出手,道:“请将牡丹衣还给妾身。”
白姬望了一眼手中的牡丹衣,道:“贪婪和仇恨束缚着您的母亲,让她徘徊人世,无法往生,最终化作了恶鬼,自食自灭。同样,牡丹衣也束缚着您。如果我把牡丹衣给您,您就永远无法往生,只能徘徊在人世间,忍受孤独和寂寞。不如,放下牡丹衣,放下执念,去往六道轮回。”
魏国夫人摇头:“妾身哪里都不去。妾身要穿着牡丹衣,守在太液池边等待一个人。一个妾身最爱的人。”
“您要等谁?”白姬有些好奇。
魏国夫人望了武后一眼,没有说这个人是谁,她道:“那时,妾身与他约好,得到牡丹衣之后,就穿上牡丹衣为他跳一曲拓枝舞。谁知,妾身在含凉殿等待他时,却误食了有毒的糕点,与他错过了。妾身很爱他,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虽然,妾身已经死了,但妾身还是想穿着牡丹衣一直等下去,等到他来,为他跳一曲拓枝舞。”
武后明白魏国夫人说的是谁,但她没有生气,反而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白姬将牡丹衣递给魏国夫人,道:“既然,这是你的愿望。”
魏国夫人伸手接过。破旧的布帛在接触到她的手的刹那,变成了一件色彩鲜艳的华裳。
魏国夫人抖开灿烂如云霞的牡丹衣,扬起如风帆,一个优美的转身之后,穿在了身上。
牡丹衣与魏国夫人相映生辉,美丽得让人惊叹。
魏国夫人对白姬盈盈一拜,转身离开了紫宸殿。
武后望着魏国夫人离开的背影,表情复杂,道:“真是一个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