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元曜步行于荒野中,去找玄武喝酒。
元曜还在纠结韩国夫人的事情,忍不住问白姬,“韩国夫人为什么总是对着牡丹花叫女儿?魏国夫人的鬼魂不是在太液池吗?”
白姬道:“因为她愿意把牡丹花当做女儿,不愿意把魏国夫人当做女儿,就像她只愿意要自己回忆里的牡丹衣,而不愿意要真正的牡丹衣一样。”
“韩国夫人为什么不愿意要真正的牡丹衣?”
“因为牡丹衣已经太破旧丑陋了吧?”
“韩国夫人为什么不愿意把魏国夫人当做女儿?”
“因为,她不愿意。”
“为什么她不愿意?”元曜奇怪地道,从韩国夫人的言行举止来看,她应该很爱她的女儿,那她为什么反而不愿意把魏国夫人当女儿?
“因为人心很幽微,复杂。”
“韩国夫人说她好恨……她恨的是谁?”
白姬道:“我也很好奇她恨的人是谁。”
元曜担心地道:“丹阳说,韩国夫人、魏国夫人皆是因为天后而死。韩国夫人恨的人不会是天后吧?”
白姬神秘一笑:“也许是,也许不是。”
元曜担心地道:“如果她跑去大明宫中作祟,惊吓天后,那可就不妙了。”
“有了从太液池中取来的牡丹衣,她确实可以去大明宫了。轩之,也许有好戏看了。”白姬愉快地道。
元曜道:“光臧国师很厉害,如果韩国夫人在大明宫中作祟,他会把她捉去炼丹吧?”
白姬笑道:“最近几个月,光臧会离开大明宫,去远游。”
元曜道:“谁说的?小生不觉得光臧国师有去远游的打算。”
白姬道:“我说的。他会阻碍我得到‘因果’,所以我决定让他去远游。”
元曜笑道:“小生可不觉得光臧国师会听你的安排。”
白姬神秘一笑:“他会听的。”
说话间,白姬、元曜已经走到了曲江边。
云水澹澹,碧草凄凄,曲江边笼罩着七彩祥光。七彩祥光之中,有一名十分美丽的女子。女子的身材修长而丰满,她的额头上,脖子上,手腕上都戴着兽骨、象牙、贝壳串成的饰品。她的长发在草地上逶迤拖曳,如同一匹光滑的黑缎。她的上身围了一张兽皮,她的下半身是一条蛇尾,盘在草地上。
元曜先看见蛇尾女人,他轻声对白姬道:“白姬,有人。不,是非人。”
白姬拂开碧草,向女子望去。
蛇尾女人坐在水边用泥土捏小人。她已经捏了十几个巴掌大小的泥人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她拿起一个泥人,放在唇边,吹了一口气,小泥人就动了起来,它们嘻嘻哈哈地笑,在岸边跑来跑去。蛇尾女人似乎不满意,她卷起蛇尾,将泥人们拍扁了。
蛇尾女人不断地捏泥人,不断地吹气,让泥人动起来,然后又用蛇尾拍扁它们。她饶有兴趣地重复着捏泥人、给泥人吹气,拍扁泥人的动作,似乎乐在其中。
白姬、元曜站在草丛中,远远地望着蛇尾女人。
元曜小声地问白姬道:“这位非人是蛇妖么?”
白姬摇头:“不是。”
“那她是谁?”
“算起来,她应该是轩之的‘母亲’。”
元曜十分孝顺,顿时生气了,大声道:“白姬,不许拿小生的娘亲开玩笑!”
白姬正要解释,蛇尾女人已听见动静,转过了脸。月光下,她的长发泛着孔雀蓝的光泽。她看见白姬,笑了,“小祀人?!”
白姬走向蛇尾女人,笑道:“女娲娘娘,请把‘小’字去掉。”
女娲娘娘?!元曜吃了一惊,这个蛇尾女人是女娲?!那位上古传说中捏泥土造人,炼石补天的始祖母神?!!
女娲抓了一把土,捏成一条龙的模样。女娲吹了一口气,小泥龙在空中摆尾,活了过来。它绕着女娲游来游去。
女娲点了一下小泥龙的犄角,感叹道:“从前,在东海之上,不周山下,天天看着我捏泥人的小祀人是多么天真可爱的一条小龙啊。”
天真可爱?!元曜冷汗。他偷眼望向白姬,发现白姬的嘴角正在抽搐。
白姬笑道:“请女娲娘娘不要扭曲记忆,乱发感慨。”
女娲道:“哎,小祀人越来越不可爱了。小祀人怎么也会来到昆仑丘?你不是应该在人间道收集‘因果’吗?”
白姬抚额,道:“这里是中土长安。女娲娘娘,您又迷路了。”
“啊?这里不是昆仑丘?”女娲睁大了眼睛,她拖着蛇尾游来游去,暴躁地自言自语,“我居然又迷路了!怎么会又迷路了?!怪不得等了三天三夜还等不到伏羲,原来这里不是昆仑丘!啊,伏羲那家伙一定先去苍梧渊找火焰鸟了!不行!火焰鸟是我的,不能让他抢先了!!”
“小祀人,再会了。”女娲拖着蛇尾匆匆向东方而去。
白姬笑眯眯地挥手:“再会。”
元曜望着女娲走远,感叹道:“想不到智慧如女娲大神也会迷路,希望她能够赶上伏羲大神。”
白姬道:“她一定赶不上。”
元曜不解,“为什么?”
白姬掩唇笑道:“她向东方而去,而通往昆仑丘和苍梧渊的结界都在西方。嘻嘻,不管过了多少年,女娲娘娘还是分不清东南西北。”
“啊?!”元曜一惊,随即道:“你明知道女娲娘娘走错了,为什么不提醒她一声?!”
白姬诡笑:“嘻嘻,谁叫她不把‘小’字去掉。”
元曜冷汗。
女娲只剩下一点儿影子了,元曜急忙拔腿追去,大声道:“女娲娘娘,您走错方向了,昆仑丘和苍梧渊在西方!!”
可是,急性子的女娲早已一溜烟消失了踪迹,完全没有听见元曜好心的劝阻。
白姬、元曜站在曲江边,一个神色愉快,一个愁眉苦脸。
女娲走后,曲江边只留下一地散碎的泥土。——那是被女娲拍碎的泥人留下的。非常奇异,这些泥土呈五色,看上去十分美丽。
白姬道:“轩之,把衣服脱掉。”
元曜脸一红,道:“你要小生脱衣服干什么?”
白姬捧起一掊五色土,道:“五色土可是世间难寻的宝物,我们用轩之的衣服把五色土包回去。”
元曜不肯,道:“春夜风寒,小生脱了衣服会着凉的,还是回去拿了行头,或者去找玄武借一个篮子,再回来装五色土吧。”
白姬闻言,开始脱披帛,准备打包五色土,“等回去拿行头再来,五色土就被别人拿走了。”
元曜见白姬脱衣,吓了一跳。虽然白姬是非人,他也觉得于礼不合,急忙脱了外衣递过去,道:“唉,还是用小生的衣服好了。”
白姬接过衣服,笑道:“轩之真是善解人意。”
“阿嚏!”元曜打了一个喷嚏,生气地瞪着白姬。
白姬、元曜蹲在草地中,把女娲留下的五色土一捧一捧地放在外衣上。五色土在月光下发出柔和的光晕。
女娲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拍扁她捏的小泥龙。小泥龙绕着白姬、元曜转圈,摇头摆尾。
白姬觉得小泥龙碍眼,伸手捉住它,按在地上,准备拍扁。
元曜阻止道:“且慢。白姬,把这条小泥龙留给小生吧。”
白姬道:“轩之留它干什么?天一亮,它就会变成五色土。”
元曜望着小泥龙,道:“小生觉得它很可爱。”
白姬松开了手,道:“轩之喜欢,那就留着吧。不过,轩之不要太喜欢它,因为天亮之后,它就会化为泥土。一定会离别,如果太喜欢,离别时就会很悲伤。”
白姬的语气有些悲伤,元曜也莫名地感到悲伤。
小泥龙飞向元曜,绕着他转圈。
元曜伸手,逗小泥龙玩。
“白姬,这条小泥龙是女娲娘娘按照你小时候的模样捏出来的吗?”
白姬扭头,不承认:“一点儿也不像。”
元曜笑道:“小生倒是觉得挺像,它的眼神和你一模一样,犄角也和你变成龙时一模一样。”
白姬闻言,伸手去抓小泥龙,又要拍扁它。
元曜急忙将小泥龙护在怀里,不让白姬抢走。
白姬只好作罢,她包好五色土,生气地飘走,“一点儿也不像!完全不像!”
元曜更确信小泥龙的模样很像白姬小时候了。
他望着小泥龙,忍不住笑了。
白姬得到五色土,改变了主意,不再去拜访玄武,而是回缥缈阁。
元曜猜测,这条奸诈的龙妖是担心玄武向她讨要一半的五色土,所以才急着回去。——毕竟五色土是在曲江边拿的,而曲江是玄武的私地。
白姬、元曜回到缥缈阁时,已经三更天了。
白姬、元曜各自去睡了。
元曜躺在枕头上,望着飞来飞去的小泥龙,嘴角浮起一缕笑容。可是,一想到天亮之后,小泥龙就会化为尘土,他又觉得十分伤感。
元曜渐渐地沉入梦乡,一梦香甜。
第二天,元曜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元曜四顾一看,小泥龙已经不见了,他的枕边有一堆五色碎土。
元曜有些伤感,心中一片空茫。
离别,让人无端地伤怀。
元曜用一张纸将五色土包好,放在枕头下。
洗漱完毕,元曜打开了缥缈阁的大门。
今日,又有谁来买‘欲望’?
阳光明媚,缥缈阁浸泡在温柔的琥珀色中,元曜的心情也如琥珀色的阳光一般宁静。白姬还在睡觉,离奴倒是已经起床了,但是既不在后院,也不在厨房,不知道去了哪里。
元曜肚子饿了,但是离奴不见踪影,没人给做早饭。他只能忍耐饥饿,捧了一本《论语》摇头晃脑地读: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元曜刚念了几句,一只黑猫从货架下的阴影中探出头,骂道:“死书呆子,别再曰了,吵死了!!”
元曜低头一看,奇道:“离奴老弟,你怎么躲在货架下面?”
缥缈阁中阳光明媚,离奴却似乎很害怕阳光,它眯了眼睛,缩回脑袋,道:“不知道为什么,爷今天不太舒服。看见阳光,眼睛就疼,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没有精神,只想睡觉爷在货架下面眯一会儿,书呆子别吵。”
元曜丢下书本,来到货架边,蹲下来,关切地道:“离奴老弟,你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小生去请一个大夫来。”
离奴伸爪挠耳,道:“爷体魄强壮,怎么可能生病?这点儿小恙,爷根本不放在眼里,躺一躺就好了。今天爷做不了饭了,书呆子你去集市买一些吃的回来吧。”
元曜道:“好。那,离奴老弟先休息,小生这就去集市。”
离奴有气无力地道:“有劳书呆子了。”
“离奴老弟不必客气。好好休养。”
元曜收拾好,准备出门。
离奴又从货架下探出头,有气无力地道:“书呆子,别忘了给爷买两斤香鱼干。”
“好。”元曜应道。
“用书呆子的月钱买,爷的月钱已经花光了。”
“离奴老弟,这个月小生已经用月钱给你买了三次鱼干了。”元曜生气地道。
离奴大声地抱怨道:“书呆子没有同情心,圣贤书都白读了,竟和一只生病的猫计较几枚铜板。”
元曜无奈,道:“好了,好了,小生给你买香鱼干。不过,下不为例。”
“嗯。这还差不多。”黑猫的双眼眯成了月牙儿,满意地道。
元曜苦着脸去集市了。
离奴一整天都病恹恹的,有气无力,怕见光,贪睡。
白姬摸了摸黑猫的头,又翻开它的眼皮看了看它的眼珠,问道:“离奴,你是不是吃了什么奇怪的妖鬼了?”
离奴摇头,道:“没有。主人,你是了解离奴的,离奴爱干净,也挑食,太肮脏,太恶心的妖鬼都不屑入口。”
白姬让离奴伸出舌头,它的舌头居然是碧绿色。
白姬道:“离奴,你这是中毒了。”
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离奴哀嚎道:“中毒?!主人,你一定是弄错了吧?!离奴最近没有吃奇怪的妖鬼啊!”
元曜一惊之下,想起了什么,道:“离奴老弟,中毒的原因会不会是你在大角观吃的那一大堆丹药?”
离奴闻言,一下子怔住了。
白姬摇扇,道:“光臧炼的丹药,比妖鬼还追魂夺命。大家都说光臧炼的丹药不是‘长生丹’,而是‘往生丹’,一吃就死,死了就往生。离奴,你不会真的吃了他炼的丹药吧?”
两滴清泪滑落黑猫的眼角,它泪眼汪汪地道:“当时头脑一热,就吃了。主人,离奴不会死吧?”
白姬摇头,道:“不知道。光臧炼的丹药比人心更神秘莫测。”
离奴嚎啕大哭,道:“主人,离奴不要死!如果被玳瑁、阿黍、臭狐狸知道我居然是头脑一热,吃丹药被毒死了,它们一定会笑掉大牙。”
白姬抚摸离奴的头,安慰它道:“也不一定会死。”
元曜想起了光臧的光头,道:“对。也许只是掉毛,秃头。”
离奴哭得更大声了,嚎道:“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白姬、元曜安慰了离奴几句,就各自散了。
离奴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悔不该一时头脑发热,吃了光臧的丹药。
月明星稀,春花盛放。
白姬、元曜坐在后院赏月,离奴泡在水桶里,已经睡着了,只留一颗猫脑袋在外面。——傍晚时分,也许是毒性发作,离奴突然觉得浑身像火一般灼烫,难以忍耐。白姬不敢再给离奴乱吃药,只能让它含一块冰玉,泡在水桶里降温。
元曜担心地道:“白姬,离奴老弟不会有事吧?”
白姬道:“不知道。哎,可怜的离奴。”
“嗷呜——”突然,夜空中传来一声狮吼,仿佛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眼前。
白姬笑了,道:“哎呀,国师来了。”
白姬、元曜留下熟睡的离奴,离开了后院。
白姬去里间等候,让元曜去开门迎接光臧。
元曜走到大门边,打开大门,光臧和狮火果然站在外面。
光臧一身紫黑色道袍,发髻乌黑,今天他画的是火焰眉,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不少。狮火戴了一个八宝璎珞项圈,鬃毛飞舞,威武而神气。
见元曜开门,狮火叫了一声:“姑父好。”
元曜脸一红,窘道:“不要乱叫。”
光臧干咳一声,朗声道:“龙妖在吗?”
元曜笑道:“白姬在里间等候国师。”
光臧、元曜、狮火来到里间。
牡丹屏风后,一盏烛火边,白姬笑眯眯地坐着,她的身边放着三个大木箱。
光臧看见白姬,冷哼一声,道:“龙妖倒是把缥缈阁藏得隐秘,害本国师找了三年。”
白姬笑道:“哪里有藏?缥缈阁永远都在这里,只是国师不肯纡尊降贵,前来闲坐罢了。”
光臧冷哼一声,在白姬对面坐下,“今夜,本国师来讨还被你骗去的金子。”
白姬笑道:“旧事就别提了。该还给国师的,我早就为国师准备好了。”
白姬伸手,依次打开三个木箱,箱子里装满了黄金,金光灿烂。
白姬笑道:“这些全是国师的了。”
白姬还得干脆俐落,毫不拖泥带水,这让光臧有些不可置信,他一挑火焰眉,道:“龙妖没有耍诈?”
元曜也不敢置信,他觉得一定有诈。打死他,他都不相信这条奸诈的龙妖会把吞进去的金子再吐出来。
白姬叹了一口气,以袖掩面,道:“其实,当时以‘神仙玉女粉’蒙骗国师,害得国师秃头、掉眉,我也甚感愧悔,这三年来我日夜难以安枕。轩之常说,不义之财勿取,我也深觉这句话有理。如今,把国师的钱财还给国师,我也能安心了。我本不敢奢求国师原谅,但还是希望国师看在我诚心道歉的分上,原谅我曾经的过失。”
白姬说得声情并茂,还流下了两滴眼泪。
元曜见了,脑海中浮现出四个字:一定有诈!
元曜猜想聪明如光臧一定不会相信白姬,但也许是三箱黄金太过耀眼,不仅晃花了光臧的眼睛,还晃花了他的头脑,他居然相信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看在你态度诚恳,又归还了黄金,本国师乃是大度之人,就原谅你了。”
白姬擦去眼泪,嘴角勾起一抹诡笑,“国师真是一位宽洪大量的人。”
元曜觉得不对劲,想提醒光臧不要放松警惕,免得又被白姬蒙骗了。
元曜刚要开口,白姬仿佛察觉了,道:“轩之,去替国师沏一壶好茶来。”
“啊,好。”元曜只好去沏茶,心中非常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