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迷迷蒙蒙地下着,润物无声。
曲江碧绿如翠玉,非常美丽。从曲江边的锦香亭望去,绵绵细雨中,姹紫嫣红无端地显出了几分凄艳。
元曜站在锦香亭中,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一棵梨花树。
梨花树上,花瓣堆雪,一群妖娆的半裸女子或坐在树上,或卧在花间,她们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笑闹,享受着春雨的滋润。
韦彦站在元曜旁边,见他在发呆,问道:“轩之,你怎么了?”
元曜回过神来,道:“那棵梨花树上好热闹。”
韦彦循着元曜的目光望去,只看见一棵繁花盛开的梨花树立在春雨中。
韦彦一展折扇,笑了,“是啊,梨花开得挺热闹。”
元曜笑了笑,没有向韦彦描述树上的梨花妖精,因为即使他描述了,韦彦也不会看见。
今天,韦彦和元曜来曲江边游玩踏青,不料突然下起了雨,两人没有带雨伞,只好站在锦香亭避雨。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春雨停了。
天空湛蓝如洗,白云仿佛一缕缕轻烟,青草、绿叶、花朵的颜色更加明艳了,上面还凝着晶莹剔透的雨珠。
韦彦、元曜沿着曲江走,一边赏景,一边谈笑。
然而,天公不作美,两人走着走着,突然又下起了雨。两人只好在郊野中飞奔,寻找地方避雨。
元曜眼尖,在蒙蒙烟雨中看见了一处庄院。
“丹阳,那里有一座庄院,我们去庄院里避雨。”
韦彦举目四望,疑惑地道:“哪里有庄院?”
春雨越下越大,元曜也来不及回答,拉了韦彦,奔向庄院。
春水浸烟霞,竹桥落野花。一座庄院掩映在花木中,十分幽静、雅致。庄院占地极广,从外面只能看见飞檐斗拱的一角。元曜、韦彦踏上大门口的石阶,两扇朱漆大门紧闭着,铜钉暗哑。
元曜抬头望去,朱门上悬挂着一方木匾,木匾上的三个字由于年代久远,风吹日晒,已经斑驳到无法辨识了。
元曜还在辨识木匾上的字,韦彦已经开始敲门了。
不一会儿,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打开门,探出了头。他打量元曜、韦彦一眼,问道:“两位公子有何贵干?”
韦彦一展折扇,道:“我们想进去避雨。”
管家一愣。
元曜赶紧作了一揖,道:“我们是来曲江踏青的游人。因为突然下雨,又没带雨伞,不得不找一个地方避雨。如果能在贵庄院暂时避雨,那真是感激不尽。”
管家见元曜温和有礼,道:“两位稍等,我进去向主人回话。不知道,两位公子怎么称呼?”
元曜道:“小生姓元,名曜,字轩之。”
韦彦道:“我叫韦彦,字丹阳。你家主人是谁?”
管家道:“韩国夫人。”
管家进去通报了。
元曜、韦彦在门口等待。
元曜道:“原来,这庄院的主人是一位国夫人。丹阳,你认识这位韩国夫人吗?”
唐朝时,皇帝会诏封有功的官员的母妻。通常,一品官员的母亲、正妻为国夫人,三品以上官员的母亲、正妻为郡夫人,四品官员的母亲、正妻为郡君,五品官员的母亲、正妻为县君。此外,还有一些不是依赖丈夫、儿子的品级的特封,如武则天的母亲和姐妹,也都加封了国夫人。
韦彦道:“不认识。每年诏封的国夫人、郡夫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我哪里能够一个一个都认识?”
元曜、韦彦站了一会儿,管家才出来,他道:“夫人有请两位公子。夫人正在雅室中烹茶,她说两位公子此刻前来避雨,倒也凑巧,正好结茶缘,请两位公子去雅室品茶。”
元曜、韦彦道了一声“有劳了,多谢了”,就跟管家走进了庄院。
庄院中飞檐斗拱,重楼叠阁,一重院落连着一重院落,十分富丽气派。庄院中的花园里,回廊下,种植着各种品种的牡丹花,洁如冰雪的是夜光白,碧如翠玉的是绿香球,金如皇冠的是姚黄,墨红如血的是黑花魁,赤如红霞的是珊瑚台……春风吹过,草叶摇动如流水,雨水落在牡丹花叶上,熠熠生光。
元曜不禁看痴了。
管家领元曜、韦彦走到回廊尽头,来到一间雅室外。他站在门外,垂首道:“夫人,元公子和韦公子带到了。”
雅室内传来一个女声:“有请。”
管家推开雅室的门,示意元曜、韦彦进去。
元曜、韦彦走进了雅室。
元曜刚一踏进雅室,就闻到了一股清新的茶香,沁人心脾。
雅室中的陈设极其简约典雅,只有一架写意山水画屏风,一幅王羲之的墨宝,一个摆放着竹简的书架,一个雕刻虯龙纹的香炉。
一名穿着素色衣裙的美妇跪坐在一方茶几边,她正在烹茶。两名彩衣侍女跪坐在美妇身后,静穆如雕塑。
美妇梳着半翻髻,簪一支孔雀点翠金步摇。她的五官很美,妆容也很精致,远远看去,仿佛正值韶龄的女子。但是,走近了,就会发现,她的眼角已有细纹,双鬓也略有霜雪。
元曜、韦彦行了一礼,道:“见过夫人。”
韩国夫人笑了笑,示意元曜、韦彦坐下,“两位公子请坐。我这僻陋的地方平常少有人至,今日两位公子能来,也是缘分。请坐下喝一杯茶。”
“多谢夫人。”元曜、韦彦坐下了。
茶案之上,摆放着红泥火炉,鹅毛小扇,茶盘,茶洗,水瓶,龙缸,竹筷,茶巾。茶壶之中,烟气袅袅,香茶早已沏好。
韩国夫人伸出保养得极好的玉手,将茶壶中的香茶缓缓倒入三个荷叶形的素瓷杯中。两名侍女将两杯茶分别奉给元曜、韦彦。
素瓷茶杯质薄如纸,色洁胜玉,入手的感觉光滑如绸。
茶水呈浅碧色,清澈净透,隐约浸香。
元曜喝了一口,随着茶水滑入喉咙,但觉心旷神怡,通体舒泰。
元曜赞道:“好茶。”
韦彦喝了一口香茶,也有春风拂面的感觉。他问道:“这是什么茶?好香啊。”
韩国夫人笑道:“这茶叫‘夕鹤’,是乾封三年,扶桑王进献给天子的珍贵贡品。泡茶的水是乾封元年的第一场春雨。”
元曜不禁咂舌,原来这茶和水都是二十年前的东西。
茶烟袅袅,香气萦绕,元曜有些走神了。他不留意手上一滑,瓷杯掉落在地上,“啪嗒”一声,碎成了三片。
“欸?!!”元曜大吃一惊,手足无措地向韩国夫人道歉:“啊,对不起……这个……这个……”
韦彦望着地上的碎片,笑道:“轩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茶具最讲究成套,少了一个杯子,这套茶具就毁了。”
韩国夫人见杯子碎了,倒也没有苛责元曜,只是眼神有些悲伤,道:“这套荷叶杯是我女儿最喜欢的东西,可惜了。”
元曜非常抱歉,道:“真是对不起,小生笨手笨脚的……小生……小生一定赔偿这套茶杯……”
韩国夫人道:“算了。这荷叶杯是乾封元年越窑进贡的贡品,仅只有一套。”
元曜拾起瓷杯碎片,道:“那,小生想办法把它粘起来。”
元曜记得前几天离奴不小心打碎了白姬心爱的秘色雀纹瓶,它害怕被白姬责骂,马上就用法术将花瓶碎片粘了起来,花瓶完好如初。他回去央求离奴施法,一定也能粘好这个荷叶杯。
韩国夫人笑了,“破镜难圆,覆水难收,破碎了的杯子怎么可能粘好?”
元曜道:“小生回去试一试。粘好了,再替夫人您送来。”
韩国夫人同意了。
元曜、韦彦和韩国夫人品茶,闲谈。韩国夫人气度雍容,博学风雅,与她谈话令元曜、韦彦如沐春风。
韩国夫人说,她还有一个女儿,姿容天下无双,比牡丹花还要美丽。说到女儿,韩国夫人的神色格外温柔,也变得格外健谈。韩国夫人本来要让女儿出来见一见元曜、韦彦,但是派去的侍女回话说,“小姐心情不好,不想见人。”
元曜、韦彦有些尴尬。
韩国夫人宠溺地笑道:“哎呀,她一向都是这样,真拿她没办法。”
元曜觉得,韩国夫人一定非常珍爱她的女儿。
雨停了,茶也喝完了,元曜和韦彦起身告辞。
韩国夫人也不挽留,只道:“两位走好。”
元曜、韦彦道谢之后,离开了韩国夫人的庄院。
回城的路上,元曜因为打碎了茶杯,有些郁郁不乐:“茶杯也不知道粘不粘得好?如果粘不好,小生拿什么赔给韩国夫人?”
韦彦一展折扇,笑道:“粘不好茶杯,轩之就去韩国夫人家做仆役还债好啦。”
元曜生气地道:“不要胡说,缥缈阁的债小生还没还完呢。”
韦彦以扇掩面,道:“轩之真可怜……”
“唉!”元曜叹了一口气。
元曜和韦彦在善和坊分手,一个回缥缈阁,一个回韦府。
元曜回到缥缈阁时,已经是下午光景了。离奴愁眉苦脸地站在柜台后,闷闷地吃着香鱼干。
元曜问道:“离奴老弟,白姬出去了吗?”
离奴没好气地道:“主人去献福寺听义净禅师讲佛经去了。书呆子,你又偷了一天的懒。”
元曜想求离奴用法术帮他粘荷叶杯,也不反驳他,笑着凑了过去,道:“离奴老弟,小生有一件苦恼的事情想求你帮忙。”
离奴将一条香鱼干丢进嘴里,道:“正好,爷也有一件烦闷的事情,想来想去,只有书呆子能帮忙。”
元曜笑道:“这么巧?离奴老弟,你先说吧。只要小生能够帮忙,一定不推辞。”
离奴从柜台后翻出一个布包,放在元曜面前,神色郁闷。
元曜打开包袱,看见了一堆瓷器碎片。
元曜在脑海中拼凑了一下碎片,赫然发现是离奴前几天打碎之后,又用法术粘起来的秘色雀纹瓶。
元曜惊道:“这只花瓶你不是用法术粘好了吗?怎么又摔碎了?!”
离奴愁道:“破镜难圆,覆水难收,摔碎了的东西就是摔碎了,哪里可能粘好?法术不过是一时的障眼法,法术一失效,花瓶还是碎的。这事瞒不长久,我觉得还是早些跟主人坦白为妙。可是,这秘色雀纹瓶是主人很喜欢的东西,她一直没舍得卖出去。她知道花瓶碎了,一定会很生气,一定会罚我几个月不许吃香鱼干。唉,好苦恼,好烦闷,爷想来想去,只有书呆子能帮爷了。”
元曜望着破碎的花瓶,心冷了半截。原来,法术只是障眼法,还会失效,看来,粘荷叶杯的事情不必指望离奴了。
元曜心不在焉地问道:“离奴老弟想要小生怎么帮你?”
离奴笑道:“很简单,爷去向主人坦白,就说是书呆子你摔碎了秘色雀纹瓶,怎么样?反正,你也不爱吃香鱼干,即使主人罚你几个月不许吃香鱼干,也没有什么关系。”
元曜闻言,生气地道:“离奴老弟,如果白姬认为她心爱的秘色雀纹瓶是小生摔碎的,她不会罚小生几个月不许吃香鱼干,而是会把小生吊起来抽打几个月解气。总之,这件事小生爱莫能助,你不能指望小生替你顶罪,最多小生不告诉她花瓶已经碎了。”
离奴撇嘴,道:“书呆子刚才不是说只要你能帮忙,就一定不会推辞吗?”
元曜连连摆手,道:“这件事小生不能帮忙,也不敢帮忙。”
离奴叹了一口气,更加愁眉苦脸了。
离奴问道:“书呆子刚才有什么事要爷帮忙?”
元曜望着花瓶碎片,也叹了一口气,道:“现在,已经没有需要离奴老弟帮忙的事情了。”
“哦。”离奴应了一声,继续一边吃香鱼干,一边发愁。
元曜来到后院,也开始发愁。荷叶杯是没有办法粘好了,他怎么向韩国夫人交代?
傍晚时分,穿着男装的白姬回来了。白姬的心情很好,她看见元曜,一展水墨折扇,笑道:“听义净禅师讲经,真是一种美妙的享受,轩之下次也可以去听一听。”
元曜道:“小生没有慧根,听佛经会听得犯困睡着。”
白姬递给元曜一个纸包,道:“义净禅师送了一些禅茶。轩之多喝禅茶,就会生慧根了。”
元曜还未答话,离奴已经抢过了话,道:“书呆子资质愚钝,即使把禅茶当饭吃,也生不了慧根。离奴资质聪慧,即使不吃禅茶,只吃香鱼干,也有慧根。”
白姬表示赞同。
元曜听到茶,又想起了韩国夫人的荷叶杯,心中发愁,也懒得和白姬、离奴分辩。
春月如灯,满院飞花。
白姬、元曜、离奴坐在回廊下一边喝茶赏月,一边闲聊。
白姬问离奴道:“我放在里间的秘色雀纹瓶怎么换成翡翠如意了?”
离奴冷汗,赶紧道:“离奴把秘色雀纹瓶收进去了。离奴觉得,开春时节,讨一个‘如意’的彩头,一年才能财源广进,‘因果’不绝。主人要是不喜欢,离奴明天就把翡翠如意收进去,再把秘色雀纹瓶摆出来。”
白姬道:“如意不要收进去,秘色雀纹瓶也摆出来。春天百花盛开,秘色雀纹瓶可以用来插花,给缥缈阁增添一些生机和色彩。”
离奴心虚地道:“好。”
元曜望着春月发愁,“白姬,缥缈阁中有没有比较珍贵的茶具?价值可以抵得上乾封元年越窑进贡的贡品?”
白姬想了想,道:“有。我记得,仓库里还有两套贞观年间的越窑青瓷茶具。轩之怎么突然问起了茶具?”
元曜叹了一口气,自责地道:“小生今天又做了一件蠢事……”
白姬道:“轩之不必自责,反正你经常做蠢事。”
元曜生气地道:“小生哪里经常做蠢事了?!”
白姬道:“我只是随口一说,轩之不要生气。今天,你做了什么蠢事?”
元曜苦着脸道:“事情是这样的……”
元曜把今天和韦彦在韩国夫人的庄院避雨,喝茶,打碎荷叶杯的事情说了一遍。因为答应离奴不说它打碎秘色雀纹瓶的事情,元曜隐去了想求离奴用法术补杯子的一段,只说必须赔偿韩国夫人的茶具。
白姬听完元曜的叙述,饶有兴趣地笑了,“韩国夫人?乾封三年?真有趣。”
元曜道:“韩国夫人有什么有趣的?”
白姬神秘一笑,道:“没什么。轩之打算另外赔偿韩国夫人一套茶具吗?”
元曜道:“只能这样了。贞观年间的越窑贡品应该抵得上乾封年间的越窑贡品。不过,贡品只有皇室才能享有,白姬你是怎么弄来的?!”
白姬摸下巴,道:“我怎么弄来的贡品,轩之就不必管了。轩之应该考虑的是,你有银子买吗?”
元曜没有银子,只好道:“请白姬先赊给小生。小生以后每天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杂活来偿还。”
白姬笑道:“我太亏了。轩之太笨了,说是干两个人的活,实际上也只能干一个人的活。”
元曜苦着脸道:“那,你要小生怎么办?”
白姬想了想,道:“轩之有两个选择。一,春日宜歌舞,轩之每晚在院子里跳一支舞给我和离奴解闷。二,春日宜禅寂,轩之每逢单日,陪我去献福寺听佛经。”
白姬话音刚落,元曜急忙道:“小生陪你去听佛经。”
白姬满意地笑了:“轩之经常去听佛经,一定会慢慢变得有慧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