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
清晨时分,元曜打开缥缈阁的大门,大门口放着一张梧桐叶,梧桐叶上摆放着三块桂花糕,两块在下,一块在上。
一只花狸猫躲在柳树后,偷偷地望着缥缈阁。
元曜抬头时,正好和花狸猫四目相对。
花狸猫急忙缩了头,它似乎很羞赧,飞快地跑了。
“哎——”元曜想叫住花狸猫,但是花狸猫已经跑远了。
元曜追不上它,只好做罢。
元曜望着三块桂花糕,有些哭笑不得。
三天前,元曜去西市瑞容斋买桂花糕,回缥缈阁的路上,一只花狸猫跟着他,眼睛盯着他手中的桂花糕。
元曜猜想,花狸猫可能想吃桂花糕,就取了两块,放在干净的树叶上。
花狸猫很开心地吃了。
之后,一连三天,元曜早上打开缥缈阁的大门,都会看见一张梧桐叶,三块桂花糕。饶是小书生呆头呆脑,也能发现一只花狸猫躲在柳树后面,探头探脑地张望。不过,只要一对上元曜的眼神,花狸猫就会飞快地跑掉。
元曜问白姬这是怎么一回事,白姬道:“这是花狸猫在报恩呀,轩之给它吃了桂花糕,它也回送轩之桂花糕。”
元曜拿着桂花糕走进缥缈阁,他觉得花狸猫天天来报恩,倒是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离奴穿戴整齐地走出来,看见桂花糕,撇嘴道:“那只花狸猫又来了?书呆子真笨,当时给它一条大鲤鱼多好,现在就天天有大鲤鱼吃了。”
“离奴老弟,你这是什么话?施恩岂能图报?”
想起了什么,元曜对离奴道:“这只花狸猫天天来送桂花糕,小生颇为过意不去,想要叫住它,它又跑了。离奴老弟和它同为猫,可认识它?”
离奴生气地道:“不要把爷和不知从哪里来的野山猫相提并论!爷是干净优雅的家猫,爷的祖上有高贵的血统,是猫中的贵族,爷如此高贵英俊,怎么会认识鄙俗又丑陋的野山猫?!”
元曜挠头,“可是,看起来,离奴老弟你也很像野山猫呀。”
离奴吼道:“那是你眼拙了!!”
上午,缥缈阁中生意冷清,没有客人。
白姬闲得无聊,对元曜道:“轩之,去西市逛一逛吧。天气也冷了,我要去添几件冬衣。轩之也可以买一件,这个月就不给你月钱了。”
“好。”元曜道。
离奴赶紧道:“主人,离奴也不要月钱了,您给离奴带一顶漂亮的帽子回来吧。”
白姬道:“离奴,你已经没有月钱了,你这个月的月钱都已经买香鱼干了。”
离奴想了想,道:“那就用书呆子下个月的月钱给离奴买帽子。”
白姬道:“可以。”
元曜生气地道:“白姬,离奴老弟,请不要不经小生的同意,就擅自预支小生的血汗钱!”
白姬、元曜离开缥缈阁,来到西市。
西市中店铺林立,商贾繁华,铁行、肉行、笔行、大衣行、药行、秤行、绢行、麸行、鱼店、酒肆林立,波斯、大食的商人穿着鲜艳的衣服在卖珠宝,高丽、扶桑的商人在大声吆喝着卖药材,一些走江湖的艺人在当街卖艺,许多人围着观看,十分热闹喧哗。
白姬、元曜走进一家远近驰名的制衣铺“蚨羽居”。
“蚨羽居”里有衣裳成品,也可以定做。不过,几乎没有女装。在唐朝时,贵族王室的女子有家族专属的裁缝,绣女,一般不会在外面买衣裳。平民女子大都精通女红,自己穿的衣裳自己缝制,一般也不在外面买衣服。
白姬执意定做几件女装,“蚨羽居”的朱掌柜只好把妻子叫出来,让她和白姬细谈布料与款式。
元曜觉得定做麻烦,试了一件猞猁毛镶边的墨蓝色长袍。这件长袍质地上好,厚实而柔软,剪裁精良,优雅而合体。
白姬左右端详了一会儿,赞道:“轩之穿上这件袍子,倒是很精神。”
小书生也很满意,道:“那,小生就买它了。”
朱掌柜道:“这,这恐怕不妥。公子还是另外选一件吧。”
元曜奇道:“为什么?”
朱掌柜道:“这件袍子是波斯王子萨珊定做的,他今日就会来取。”
元曜有些失望,“原来,是别人定做的。”
白姬对朱掌柜道:“那,你再做一件和这件袍子一模一样的。到时候,我们来取。”
朱掌柜苦着脸道:“不可能一模一样,这布料是萨珊王子拿来的,十分珍贵,店里没有。”
元曜道:“算了,不用麻烦了,小生重新再挑一件袍子好了。”
白姬固执地道:“一定要这件。难得轩之能把一件袍子穿得没有酸腐之气。”
元曜生气地反驳道:“你这是什么话?小生什么时候酸腐了?!”
白姬笑道:“我随口一说,轩之不要生气。”
白姬坐在蚨羽居等波斯王子,元曜只好陪她等着。
白姬一边喝茶,一边和朱掌柜闲聊。她从朱掌柜的口中打听到,这位萨珊王子的汉名叫做苏谅,他是萨珊王朝的后裔。他的父亲俾路斯是波斯的皇子,高宗时期来长安做质子,担任右武卫将军。后来,萨珊王朝灭亡了,俾路斯就一直留在长安了。俾路斯娶了一位李氏郡主,生下了苏谅。苏谅一半是波斯血统,一半是大唐血统。
白姬喝完一杯茶时,苏谅来到了“蚨羽居”。
苏谅身形魁梧,穿着一身金线滚边绣西番莲图案的长袍。他约莫二十三、四岁,高鼻深目,粟色卷发,不似中土人。他的眸子是深碧色,仿佛两潭寒水。
白姬望了苏谅一眼,微微一怔,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苏谅看见白姬,面无表情,迳自走向朱掌柜,道:“朱掌柜,我来取衣服了。”
朱掌柜笑道:“小人替您送到府上去也就是了,还劳您亲自来取。”
苏谅道:“没什么。反正顺路。”
苏谅准备试穿袍子,看见袍子上镶边的猞猁毛,突然勃然大怒,“谁让你用猞猁皮镶边了?!!”
朱掌柜一愣,赔笑道:“冬天穿的袍子,通常都用猞猁毛,狐毛镶边,更加暖和。”
苏谅瞪眼,一把抓住朱掌柜的衣领,凶恶地道:“用人皮镶边,岂不是更保暖?”
朱掌柜赔笑道:“您说笑了。”
苏谅凶恶地道:“我没说笑!把猞猁皮拆了,改用人皮滚边!”
朱掌柜冷汗,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小人上哪儿去给您找人皮?”
苏谅问道:“这猞猁皮是谁送来的?”
朱掌柜答道:“前街做皮毛生意的王三,他家的猞猁皮,狐皮,虎皮都是西市中最好的。”
苏谅道:“把猞猁皮拆了。明天,我给你送一块人皮来,改用它镶边。”
人皮?!!朱掌柜吓得一头冷汗,也只能道:“好。”
苏谅气呼呼地丢下袍子,准备离去。
白姬起身,拦住了苏谅,“苏公子请止步。”
苏谅低头,望向白姬,“怎么了?”
白姬道:“我想向苏公子买一块布料。”
“什么布料?”
“那件袍子的布料。”
苏谅咧齿一笑,道:“真是奇事,一向只卖东西的白姬也会向人买东西。”
元曜一愣,这苏谅认识白姬?
白姬也笑了,“偶尔,也会买一买东西。”
苏谅道:“布料我还有。但是,价格很贵。”
白姬笑道:“什么价?说来听听。”
苏谅咧齿,眼中露出凶残的光,“一张龙皮。”
元曜心中一寒。
白姬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掩唇而笑,“哦,一张龙皮么?我还以为,是一条野猫尾巴呢。”
苏谅仿佛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勃然大怒,“住口!”
“哈哈,哈哈哈——”白姬哈哈大笑,怜悯地望着苏谅。
苏谅十分愤怒,脸也涨的通红,他恶狠狠地道:“龙妖,我就是把布料烧了,也不卖给你!”
苏谅气呼呼地离开了。
“嘻嘻。”白姬诡笑。
“蚨羽居”外,一棵大槐树后,一只花狸猫正探头探脑地张望。
因为苏谅不卖布料,元曜另选了一件袍子,白姬、元曜付了银子,离开了蚨羽居,去给离奴买帽子。
元曜问道:“白姬,你认识这位波斯王子?”
白姬道:“不认识。”
“那,他怎么会叫出你的名字,也知道你是非人?”
白姬没有回答元曜的问题,只是笑道:“这位‘波斯王子’很有趣。”
元曜撇嘴道:“他看起来凶巴巴的,哪里有趣了?”
白姬掩唇,笑道:“正因为凶巴巴的,踩一踩它的尾巴,才非常有趣呀。”
元曜奇道:“他有尾巴?”
白姬诡笑,“它没有尾巴。”
白姬、元曜经过一家毛皮店时,一个客人在叫店主:“王三——王三——,在不在?我家主人要定五张狐皮,要上好的。”
一位虯髯汉子从内室走出来,应道:“好。没问题。”
白姬听见了,想了想,转身走进了毛皮店。元曜也跟了进去。
毛皮店中充斥着一股腥臊的味道,元曜有些难受。
王三看见白姬,笑着招呼,“快冬天了,这位姑娘买一张毛皮做大衣?我这里有上好的玄狐皮。”
白姬四处扫了一眼,问道:“有没有龙皮?”
王三冷汗,笑道:“姑娘开什么玩笑?世上哪来的龙?就算是有龙,剥了龙王的皮,那还不被天雷劈死?!”
“没有就好。”白姬道,她从衣袖里摸出两张咒符,放在柜台上,“看在这店里没有龙皮的分上,送给你两张符,贴在大门上,可保平安。”
王三一愣,满头雾水,“什么?!”
“轩之,我们走。”白姬也不解释,带上元曜走了。
元曜回头一看,王三将两张咒符揉成一团,扔了。
元曜有些担心,道:“白姬,王三好像把咒符扔了。”
“随他去吧。”白姬不以为意地道。
白姬、元曜来到一家帽子铺,冤家路窄,恰好看见苏谅也在买帽子。
苏谅看见白姬,假装没看见,埋头选他的帽子。
白姬也没有理会苏谅,和元曜一起给离奴挑帽子。
元曜偷眼向苏谅望去,苏谅买了七八顶帽子,大的,小的,绣花的,纯色的,羽毛的,绸缎的,各种款式,各种风格。苏谅付了银子,让伙计送到他的府上去,就走了。
元曜不由得感叹,道:“这波斯王子还真是喜欢帽子!”
伙计笑道:“是啊,苏公子有收集帽子的痴癖,每个月总会来买几顶帽子。他收集的帽子,比小店里的还多呢。”
白姬问道:“从什么时候起,苏公子有收集帽子的癖好了?”
伙计道:“三年前。以前,苏公子都不曾来买过帽子。”
白姬笑了。
面对琳琅满目的帽子,白姬拿不定主意,让元曜给离奴挑一顶。元曜觉得离奴的脑袋也不大,就挑了一顶楼兰风格的银色小毡帽。付了银子之后,白姬、元曜离开了。
缥缈阁,大厅中。
黑猫坐在货架上,对着一面铜镜,它的头上扣着一顶银色毡帽,帽子上的流苏随风飞舞。
黑猫戴上白帽子,看上去有些怪异和滑稽。
黑猫抖了抖胡子,道:“好丑……”
元曜有些心虚,道:“不丑,不丑,离奴老弟戴上这顶小毡帽,看上去也很英俊。”
黑猫发怒,道:“爷当然英俊!爷是说这顶帽子好丑!书呆子的眼光真差!!”
元曜不敢反驳,呐呐地道:“离奴老弟不满意这顶帽子,自己再去买一顶好了。”
黑猫道:“算了。这帽子也不是爷戴,爷是打算送给一位朋友做礼物的爷戴不合适,它戴着说不定很合适。”
“离奴老弟还有朋友?”元曜惊奇。从来到缥缈阁到现在,他从没看见有什么朋友来拜访离奴。离奴唯一的亲人就是玳瑁了,但是玳瑁难得来一次缥缈阁,而且它即使来了,它们也会吵架。
离奴生气地道:“爷看着像是人缘差到没有朋友的人么?!”
元曜很想点头说“像”,但是忍住了,改口问道:“离奴老弟的朋友姓甚名谁?住在哪里?怎么从来不见它来缥缈阁玩?”
离奴眼神一黯,道:“它叫阿黍,是爷小时候的玩伴。阿黍是一只玉面狸猫,它家住在爷家隔壁。不过,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自从它家搬走后,爷就再也没见过它了,也不知道它现在在哪里。”
元曜冷汗,道:“原来是记忆中的朋友……离奴老弟,你这不还是没朋友么?”
“你才没朋友!死书呆子!讨厌!”黑猫挠了小书生一爪子,跑了。
掌灯时分,白姬整理货架,让元曜去二楼仓库中取香料和古董。元曜刚走到楼梯口,见离奴闪入了仓库旁的杂物间。
元曜很好奇,走到杂物间外,探头望进去。
橘色的烛火下,杂物间中的空地上,离奴正将银色毡帽放入一个大箱子中。
离奴侧头,看见元曜,道:“书呆子,你来的正好。这个箱子装满了,你替爷把它放上去。”
元曜走进去,杂物间中除了一些杂物之外,就是十几口大箱子,箱子一个叠一个地堆着。
离奴身边的那一口箱子还没盖上,里面装着很多顶帽子。
元曜吃惊,道:“离奴老弟,你攒这么多帽子做什么?难道打算将来离开缥缈阁之后,开一家帽子铺?”
离奴瞪眼,道:“爷开帽子铺干什么?爷要开也是开卖香鱼干的铺子!”
元曜好奇地道:“那,这些帽子……”
离奴眼神一黯,道:“这些帽子是打算送给阿黍的。”
元曜道:“就是你那位记忆中的朋友?”
离奴点头,心有所感,开始向元曜述说阿黍的事情。
阿黍是离奴的童年玩伴,它家住在离奴家隔壁,它们常常在一起玩。
阿黍是一只玉面狸猫,善化百形。它特别喜欢帽子,它戴上不同的帽子,就可以幻化成为不同的人,惟妙惟肖。离奴总会被逗乐,哈哈大笑。因为阿黍,离奴的童年充满了快乐。
然而,好景不长,阿黍的父亲被仇人追杀,一家人只能逃亡。阿黍离开得非常匆忙,甚至都来不及和离奴道别。
这一分别,就是千年,漫长的岁月,茫茫的人海,离奴和阿黍再也没有见过面,也不知道它的消息。
离奴遗憾地道:“当年,阿黍离开的那一天,恰好是它的生日,我给它准备了一顶漂亮的帽子,但却没有来得及送给它。”
在漫长的岁月中,离奴偶尔也会想起阿黍,想起童年的快乐时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养成了收集帽子的习惯,一年买一两顶,不知不觉,它买的帽子也藏了几十个大箱子了。
离奴笑了笑,道:“将来,哪一天遇见阿黍了,爷就把这些帽子都送给它。它一定会很高兴。”
元曜望着离奴的笑容,也笑了。原来,离奴也不是一直都那么凶恶毒舌,蛮不讲理,他也有温柔善良的一面,也有真挚的友情,温暖的回忆,美好的愿望。
元曜道:“离奴老弟,你为什么不让白姬替你实现再见到阿黍的愿望?”
离奴闻言,急忙跑到杂物间门口,探头张望,确定白姬不在之后,才回头对元曜挥舞拳头,道:“书呆子,你要是把这件事告诉主人或者别人,爷就吃了你!”
“为什么?”元曜不解,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为什么需要保密?
离奴吼道:“爷可是猫躯一震,长安皆惊的离奴!爷不想让主人和别人知道爷也会婆婆妈妈,多愁善感。”
“离奴老弟,小生不觉得想见童年玩伴这种美好的愿望是一件婆婆妈妈,多愁善感的事情。”
“少罗嗦!爷觉得是就是!总之,今晚的事情,你不许对别人说一个字!”离奴威胁道。
元曜只好道:“好,小生不说就是了。”
离奴关上大箱子,指挥元曜放上去,然后和元曜出了杂物间,关上了门。
元曜和离奴去仓库取了香料和古董,拿到了大厅,帮白姬摆放货物。货物放好之后,三人各自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