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王镇比兰德一路到过的村镇都要大,不过仍然只是一个普通的乡间小镇,枉有“四王”这么华贵的名字。像其他所有村镇一样,凯姆林大道直穿过镇中心,不同的是,同时又有另一条大道一直通向南方。大多数村子都是当地农场的市集,但四王镇上却看不到多少农夫。四王镇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村镇,它还是在凯姆林和迷雾山脉的矿山城镇间通行商队的中继站,向南的大道则连通了卢加德与矿山的贸易。卢加德和凯姆林之间的贸易线路则是经过另一条更直接的大路。四王镇周围的郊野没有多少农场,这里出产的农作物只能勉强养活这里的人。镇上的一切设施都是围绕马车商队而存在的,这里能看到许多马车夫和搬运货物的工人。
四王镇上分布着许多光秃秃的土地,上面密集地停放着一排排马车,只有几名无聊的保镖在看着。沿街有许多马厩,每座马厩都宽得足以让马车通过,许多路上都被马车碾出深深的车辙。这里没有绿地,孩子们就在街道上玩耍,一边还要躲避马车,听马车夫的咒骂。村里的女人们都戴着头巾,低垂着目光,在街上快步走着,有时一些马车夫对这些女人品头论足的话甚至会让兰德脸红,就连麦特也往往对那些评语感到吃惊。没有女人会站在篱笆旁和邻居聊天。土褐色的木造房屋密集地挤在一起,中间只留有很窄的巷道,风吹雨淋的墙板有一些也被刷上白色的石灰,但看起来都是经过许多年也没有再重新粉刷过的样子。沉重的百叶窗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被打开过,上面的铰链积了厚厚的灰尘,早就生锈了。到处都是噪声——铁匠打铁的声音、马车夫的吆喝声、旅店里粗嘎的笑声。
兰德从一辆商人的帆布篷马车上跳下来,马车正好经过一间色彩鲜艳的旅店,这座旅店全都被漆成绿色和黄色,在一片颜色沉闷的房屋中非常抢眼。那支马车队还在前进。天正渐渐暗下来,马车夫们只是在全神贯注地看着马,似乎根本没注意他和麦特下了车。兰德被一道车辙绊了一下,急忙向前一跳,避开了从另一个方向冲过来的一辆沉重的载货马车。那辆车上的车夫大喊着丢下一句脏话,随着车一同走掉了。一名妇人绕过兰德,继续飞快地向前走去,甚至没有看兰德一眼。
“我不确定是否该待在这个地方。”兰德说道,他觉得在这一片喧嚣声中混杂着一点音乐,但他不知道这音乐是从哪里来的,也许就是从这间旅店里,但他无法确定。“我不喜欢这里,也许我们应该再往前走一段。”
麦特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翻起眼珠看看天空。他们的头顶上聚集了厚厚的一层黑云。“然后今晚在树下睡觉?在这种天气里?我已经又习惯睡在床上了。”他侧过头听了一阵,然后嘀咕着,“也许还会有旅店没有乐手。不管怎么样,我打赌他们没有人会玩杂耍。”他将长弓挂在肩膀上,朝亮黄色的旅店大门走去,一边眯起眼睛打量周围的一切。兰德犹疑地跟在后面。
这家旅店里的确有乐手,他们演奏的筝和鼓声几乎被淹没在充满酒气的大笑和叫喊声里。兰德连找这家店的老板都省了。另外两家旅店也有乐手,而且里面同样充满了震耳欲聋的噪声。衣着粗糙的男人挤在桌旁,在桌子间跌跌撞撞地走着,摇晃着手里的酒杯,竭力想要捏一把那些来回躲闪、努力在脸上装出一点微笑的女侍。整间旅店几乎都因这些喧哗而颤动。大厅里充斥着陈酒和肮脏身体的酸臭气味。这种地方看不到穿着丝绸、天鹅绒和锦缎的商人,因为他们都待在私人套房里。每次兰德和麦特只是朝这种地方探探头就转身离开。兰德开始觉得他们可能没有选择,只得离开了。
但第四家旅店——“跳舞的赶车人”——却显得很安静。
这家旅店像其他旅店一样色彩艳丽,亮红色和刺眼的绿色外墙镶着黄色的边,但这家旅店的油漆有许多都裂开剥落了。兰德和麦特走了进去。
大厅里只有五六个人坐在桌旁,全都盯着自己的杯子,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这里的生意显然不好,不过应该曾经好过。和客人数量相同的女侍正忙着各自的事情。这里的确有足够的工作让她们忙碌——地板上有许多泥土,墙角全都是蜘蛛网,但她们并没有真正在做什么有意义的工作,只是来回移动着,以免被看到在发呆。
一名瘦骨嶙峋、头发又长又细的男人皱着眉头,转过头看着兰德和麦特走进门。这时,四王镇上空传来第一阵隆隆的雷声。“你们想要什么?”他在油腻的围裙上擦抹着双手,那件围裙一直垂到他的脚踝处。兰德怀疑他这么做会不会只是让更多的油污沾在手上。他是兰德见过的第一个瘦子旅店老板。“嗯?说吧,买杯酒,或者出去!我看起来像是演戏的吗?”
兰德红着脸开始在每一名旅店老板面前做出的那一番自我介绍。“我会吹长笛,我的朋友会杂耍,就算再过一年,你也找不到技艺比我们更好的人。只要有一个好房间和一顿好饭,我们就能让你的大厅里坐满人。”他记起前三处高朋满座的大厅,特别是最后一间大厅里,那个就在他面前呕吐的男人,那时他向后跳了一下才没让自己的靴子沾上污物。他不禁恍惚了一下,但他急忙将思绪拉回来,继续说道,“我们会让你的旅店里坐满人,相较于付给我们的酬劳,你会得到二十倍以上的收益。为什么——”
“我已经有一个敲响板琴的人了。”旅店老板没好气地说。
“你只有一个醉鬼,萨姆·黑格。”一名女侍说道。她正从他们身边走过,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两杯酒。她停下来,给了兰德和麦特一个微笑。“大多数时候,那个醉鬼都找不到大厅在哪里。”她又压低了声音,“已经有两天时间看不到他的人影了。”
萨姆一边继续盯着兰德和麦特,一边反手打在那名女侍的脸上。女孩惊呼一声,重重地摔在久不曾刷洗的地板上,一只酒杯摔破了,溅出的葡萄酒流淌在一层尘土上。“损失的酒和杯子从你的工钱里扣。给客人们端酒去,快点。客人不会因为你们偷懒而掏钱的。”他的口气像刚才那一击般随性。没有任何客人抬起头来看一眼,其他女侍也都把眼睛转向了一旁。
那个胖姑娘揉搓着脸颊,用凶狠的眼光盯着萨姆,但她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将酒杯的碎片和另一只空酒杯收进盘子里,匆匆地跑开了。
萨姆若有所思地吮着牙齿,打量着兰德和麦特,他的目光在那柄苍鹭徽剑上盯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么,”最后他说道,“你们可以在后面的储藏室里搭两个地铺,毕竟客房让你们睡的话太浪费了。所有客人走了之后你们才能吃饭,那时应该还会有些食物剩给你们。”
兰德希望四王镇还能有一家他和麦特没去过的旅店。离开白桥之后,他遭遇过冷漠、白眼,甚至直接的敌意,但还从没有任何东西像这个人和这里一样让他感到如此不安。兰德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这里的肮脏和嘈杂,但他的忧虑并不能因此而消失。麦特一直在看着萨姆,仿佛在怀疑这其中有什么陷阱,但他并没有要放弃这家旅店,去野外露宿的意思。雷声震动着窗户。兰德叹了口气。
“如果地板够干净,也有足够的干净毯子,那么我们可以打地铺。但我们要在天黑后两个小时吃饭,不能再晚了,而且我们要吃这里最好的食物。我们可以让你看看我们都能表演什么。”他伸手拿出长笛匣,但萨姆摇了摇头。
“没关系,就算是乱七八糟的音乐,只要听起来像首曲子,就够满足这帮人了。”他又看了一眼兰德的剑,他的脸上只有嘴角还挂着一丝笑纹。“你们想吃饭的时候就吃饭,但如果你们没有把客人吸引进来,就滚到街上去吧!”他朝两个坐在墙边、表情凶狠的家伙点了点头。他们没有喝酒,而且他们的手臂足有普通人的腿那么粗。萨姆向他们点头的时候,他们的目光转向了兰德和麦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兰德将一只手放在剑柄上,希望心里的颤抖不会表现在脸上。“前提是你也能履行先前我们提出的要求。”他用冷静的语调说。
萨姆眨眨眼,片刻之间,他似乎感到有些不安。随后他很突兀地一点头:“我不是说好了吗?好吧,开始吧!你们光站在这里不会吸引任何人进来的。”他说完就大步走开了,一边仍然紧皱着眉头,大声责骂那些女侍,仿佛这里有五十位客人都没被照顾到一样。
在房间远程,靠近后门的地方有个高出地板的小平台,兰德将一张凳子放在上面,把自己的斗篷、毯子和汤姆的包袱放在凳子后面,把剑放在这堆东西的最上面。
兰德觉得还是不要公开佩带这把剑会更好。剑在这里是很平常的东西,但一把苍鹭徽剑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与怀疑;而现在任何人多看他一眼都会让他感到不舒服。他不能给隐妖留下任何痕迹,即使他怀疑隐妖追踪他们并不一定需要这种痕迹。不管怎样,放下这把剑的时候,他总是会感到不情愿。这是谭姆给他的。他的父亲。只要带着这把剑,他就保持着和父亲的联系,他就仍然可以称谭姆为父亲。现在太迟了,他心想。他不知道这个想法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相信这是真的。太迟了。
当“雄鸡向北啼”的第一小节响起时,大厅里的几位客人都抬起了头,就连坐在墙边的两名大汉也向前倾了倾身子。一曲终了,包括两名大汉在内的所有人都鼓起了掌。麦特让彩球在双手间来回飞舞时,掌声再一次响起。外面又响起一阵雷声,雨渐渐停了,但气压仍然低得厉害,这样的间歇拉得愈长,下一场雨就愈大。
讯息已经传了出去,夜幕落下时,旅店里已经挤满了人,响亮的笑声和叫喊声让兰德几乎听不到自己在吹什么,只有突然落下的雷声掩盖了大厅里所有的喧嚣。闪电划过窗口,耳朵还没有完全从雷电的轰鸣中恢复过来,兰德已经听到雨点敲击屋顶的声音。现在走进来的人们在地板上留下了一摊摊水迹。
兰德只要一停下来,就立刻会有人喊出某个曲调的名字。其中有许多名字他都不认识,但只要有人能将他们想听的曲子哼上一段,他经常就会发现自己知道这首曲子,而这首曲子在别的地方又有别的名字,比如“快乐的杰姆”在这里被称为“飞奔的三趾鸟”,而在他们前一个留宿的村子则被叫做“太阳的颜色”。有些曲子的名称一直没有变化,而另一些曲子只是相距十里的两地就会有不同的叫法。兰德这一路上也学了一些新的曲子,“喝醉的卖货郎”就是他新学到的,但有时候这首曲子又被称作“厨房里的匠民”,“两个国王去打猎”同时被这里的人们叫作“双马飞驰”和其他几个名字。兰德吹了他会的曲子,人们拍着桌子,要他再多吹几首。
另一些人喊着要继续看麦特的杂耍。有时候,想听曲子的人和想看杂耍的人还会发生争执。有人亮出一把匕首,立刻有一个女人发出尖叫。一个男人脸上流着血踉跄着从桌边向后退去。旅店的两名保镖(他们的名字是杰克和斯多姆)立刻快步走过去,不问缘由便将所有参与斗殴的人都扔到了街上。这是他们解决一切麻烦的办法。大厅里仍然充满说话声和笑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除了那些被保镖挤撞到的人之外,甚至没有人朝这里看上一眼。
客人们当然不会对自己闲着的双手有多少约束,特别是当某一名女侍不够小心时。不止一次,杰克和斯多姆不得不将陷在客人堆中的女侍救出来,不过他们这时的速度往往就慢了许多。萨姆往往会对刚被解救出来的女孩大声责骂,摇晃拳头,他总是认为这种事女侍也有错,而流着眼泪、结结巴巴向他道歉的女侍说明她们也愿意接受他的观点。每次萨姆皱起眉头,那些女侍就会打个冷颤,即使他并没有看着她们。兰德很奇怪为什么她们会容忍他这样。
现在萨姆看到兰德和麦特时就会露出笑容。过了一会儿,兰德意识到他不是在对他们笑,他的目光总是滑到他们身后,落在那柄苍鹭徽剑上。曾经有一次,当兰德将错金银花纹的长笛放到身边的凳子上时,这枝长笛也赢得了一个微笑。
当麦特退下,又轮到兰德演出时,兰德趁着和麦特错身的空当对麦特耳语道,“萨姆打算抢劫我们。”在如此喧闹的环境里,兰德必须大声把话说出来,不过他相信除了麦特之外,没有人能听见他说话。
麦特点点头,仿佛一点也不意外。“我们今晚必须把门锁住。”
“锁住门?杰克和斯多姆能用拳头把门板打碎,我们得离开这里。”
“至少等到吃过饭以后,我饿了。他们在这里做不了什么。”客人们开始不耐烦地喊他们继续表演,萨姆则开始瞪他们了。“不管怎样,今晚你想睡在外面?”一道特别响亮的雷声将一切声音都湮没了,眨眼间,从窗户射进来的白光比屋里的灯光还要亮。
“我只是想完整无缺地离开这里。”兰德说,但麦特已经没精打采地坐到凳子上休息去了。兰德叹了口气,吹起了“登亚伦大道”,有许多人喜欢这首曲子,兰德已经将它吹过四遍,但还有人喊着要再听一遍。
现在的问题是,麦特是正确的,兰德也很饿了,而大厅里坐满了人,虽然有一些人离开了,还有一些人被杰克和斯多姆扔了出去,但又有两倍数量的人走了进来,他看不出萨姆现在能耍什么花招。人们喊叫着要看杂耍,听曲子,但大多数人的兴趣还是喝酒和戏弄女侍。不过有一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
这个人在人群中显得非常突出。据兰德观察,这个低档次的旅店里就连为商人提供的私人套房都没有,因此这里也没有商人。在身穿粗布衣服、皮肤因风吹日晒而变得粗硬的客人们当中,却只有这个人肌肤光鲜,双手纤软,穿着一件天鹅绒外衣,黑绿色的天鹅绒斗篷缀着蓝色丝绸花边。他脚上穿着天鹅绒软鞋,而不是靴子。这种鞋不适合在四王镇泥泞坑洼的街道上行走,甚至根本不适合在任何街道上行走。
这个人是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后出现的,他一边甩掉斗篷上的雨水,一边扫视着四周,扭曲的嘴角显露出厌恶的情绪。他将大厅扫视了一圈,本来已经准备要离开了,却又仿佛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便坐到了一张杰克和斯多姆刚刚清空的桌子旁边。一名女侍停在他面前,给他端上一杯葡萄酒,他把那只杯子推到一旁,就再没有碰过。那名女侍两次来到他身边都仿佛急着要离开,虽然他根本没有碰那个女孩,甚至没看她一眼,其他靠近他的人似乎也都有着同样的想法。尽管他的相貌和衣着看起来很柔和,但只要有哪个马车夫想要分享他的桌子,他只是侧目一瞥,就会让那个粗壮的汉子将视线转到别的地方。他坐在那里,仿佛大厅里并没有其他人,只有他——还有兰德和麦特。他一直在看着他们,十根手指搭在一起,每根手指上都有一枚戒指在熠熠放光。他看着他们,露出满意的微笑,仿佛认识他们一样。
兰德趁再次换位的机会和麦特提起那个人,麦特点点头,“我看见他了。他是谁?我一直觉得我知道他。”
兰德也有同样的想法,他的记忆深处有什么在颤动,但他就是没办法想起来。不过他相信,这张脸他以前从没见过。
兰德估计他们大约已经表演了两个小时,他将长笛收进皮匣里,和麦特整理好行李。当他们走下舞台时,萨姆挤了过来。他气得一张窄脸都扭歪了。
“该吃饭了,”兰德抢先对萨姆说,“我们不想让自己的东西被偷走。你不去吩咐厨师吗?”萨姆犹豫着,他仍然很生气,装作对兰德的东西不感兴趣的样子,但并不成功。兰德仿佛是随意地挪了一下肩上的带子,让自己的手可以放在剑柄上。“或者你可以试试把我们扔出去。”他故意加重了语气。然后他又说道,“夜还很长,我们还可以表演很久。如果要让客人们继续花钱,我们就必须有力气表演下去,你觉得如果我们饿倒了,人们还会在这里坐多久?”
萨姆向正在往他口袋里放钱的满屋客人瞥了一眼,然后转过身,打开后门,探出头喊道,“给他们吃饭!”他回过身来,朝兰德和麦特吼道,“别吃上一整夜,在最后一个客人离开之前你们都要表演。”
一些客人还在喊着要看节目,萨姆急忙过去向他们解释。穿天鹅绒衣服的人也是焦躁不安的人之一。兰德示意麦特跟在他身后。
厨房被一道厚重的门和大厅分开,除了偶尔有女侍开门进来的动静,否则这里最响的就是雨点敲打屋顶的声音,甚至比隔壁客人大喊大叫的声音还要响亮。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热气和蒸气不停地从炉子与烤箱中冒出来。一张极大的桌子上有一半放着食物的半成品,另一半放着准备盛放食物的碗碟。几名女侍坐在门旁的一张长凳上,一边揉搓着双脚,一边唧唧喳喳地和胖厨娘聊着天。胖厨娘同时和她们所有人说着话,还挥舞着一柄大汤勺以强调自己的意思。她们全都看着走进来的兰德和麦特,但这并没有影响她们说话的速度和揉脚的动作。
“我们应该在有机会的时候离开这里。”兰德轻声说,但麦特摇了摇头。他的眼睛只是盯着那两个已经被厨娘盛满牛肉、马铃薯和青豆的盘子。厨娘已经不再看他们了,她一边继续和女侍们聊天,一边用臂肘推开桌上的杂物,把两个盘子摆在上面,又放上两把叉子。
“时间还够,先吃饭。”麦特立刻坐到凳子上,开始像铲子一样使用起叉子。
兰德叹了口气,但也紧跟着麦特吃了起来。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只吃了一个面包头,现在他的肚子就像乞丐的钱袋一样空,厨房里食物的香气更是让他饥不可耐。他飞快地向嘴里填着食物,但还没等他吃完半盘,麦特已经让厨娘给他又盛了一盘。
兰德并不打算偷听那些女人说话,但一些话不由自主地钻进他的耳朵。
“听起来真疯狂。”
“不管疯不疯狂,这就是我听到的。他到这里来之前已经去过镇上的半数旅店,就是走进去,看一圈,然后一句话都不说就走出来,连在王室旅店中也是一样,就好像外面根本没下雨一样。”
“也许他觉得这里是最舒服的。”这句话引起一片笑声。
“我听说他在入夜时才来到四王镇。他的马喘得厉害,好像跑得很急。”
“入夜才到,他是从哪里来的?只有傻瓜和疯子才会有这么糟糕的旅行计划。”
“嗯,也许他是个傻瓜,但他的确很有钱,我听说他甚至有第二辆马车装载仆人和行李。记住我的话吧,从他身上能捞到大钱。你们有没有看见他的斗篷?我可不介意拥有一件那样的斗篷。”
“他对于我来说有点胖。不过我一直都说,男人如果有足够的金子,再胖也不要紧。”她们全都咯咯地笑弯了腰。厨娘扬起头,也和她们一同大笑起来。
兰德的叉子掉在盘子上,一个让他非常不喜欢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我过一会儿就回来。”他说道。麦特正把一块马铃薯塞进嘴里,几乎顾不得点头。
兰德站起身,将剑带在腰间挂好,朝通往屋外的后门走去。没有人注意他。
大雨倾盆而下,他裹起斗篷,拉起兜帽,小跑着通过马厩院子。水幕遮住了一切,只有电光闪起的时候才能依稀看到远一点的地方,但他很快就找到了目标。拉车的马匹都已经被牵进了马厩,但两辆黑漆马车仍然停在外面,映射着闪电的白光。雷声隆隆,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借助电光,兰德看到了嵌在马车门上的金色名字——霍沃·古德。
兰德完全不在意打在脸上的雨水,他盯着那个重新消失在黑暗中的名字。他记得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许多黑漆马车,车门上镶嵌着主人的名字,以及穿丝绸镶边的天鹅绒斗篷、天鹅绒软鞋、保养良好的人——白桥。白桥镇的商人当然有理由前往凯姆林。他有什么理由找遍镇上的半数旅店,然后选择了你在的那一家?有什么理由让他一直看着你,就好像他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兰德打了个哆嗦,突然意识到雨水流到他的背上,他的斗篷织得很密,但也无法抵挡如此强猛的雨势。他急忙向旅店跑去,一路上踩过一个又一个水坑。杰克在他跑到门口时挡住了他。
“好啊,好啊,好啊,一个人跑到黑暗里。黑暗是危险的,男孩。”
雨水顺着兰德的头发不停地流到他的额头上,马厩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怀疑是不是萨姆太想要这柄剑和那枝长笛,已经顾不得大厅里的酒客了。
他用一只手擦掉眼睛上的水,另一只手握住剑柄。剑柄虽然湿了,但优质的皮革仍然牢牢地贴在他的手指上。“萨姆是不是认为那些人不需要看表演,只要有酒喝就能坐在他的大厅里?如果是这样,我们已经为他做的事也值得吃他一顿,然后我们就走人。”
那个大汉站在门廊里,身上没有一滴雨水,他望着大雨,哼了一声。“在这种天气里?”他的视线顺着兰德的手臂移到那把剑上。“你知道吗,我和斯多姆打了个赌,他说这是你从你的老祖母那里偷来的,我说你的老祖母会把你踢进猪圈里,再把你挂在那里风干。”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歪七扭八的黄牙,这个笑容让他显得更加卑劣。“夜还很长,男孩。”
兰德挤过他身边走进旅店。杰克没挡他,只是在他背后发出一阵更加丑恶的笑声。
兰德卸下斗篷,一屁股坐在他刚刚离开几分钟的凳子上。麦特已经吃完了第二盘,正在吞下第三盘,现在他吃得慢了一点,不过更专心了,仿佛他决定就算是要死在这里,也要把死前的任何一点时间都用来吃东西。杰克仍然站在通往马厩院子的后门旁,靠在墙上,看着他们,就连厨娘似乎也对他敬而远之。
“他是从白桥来的。”兰德低声说,不需要说明“他”是谁。麦特向他转过头,手里的叉子还在向嘴里送着一块牛肉。察觉到杰克的监视,兰德只是胡乱地搅拌着盘子里的食物,现在即使他就要饿死,也没办法再大口吃下任何东西了。但他仍然假装作对青豆很感兴趣的样子,一边将马车的事告诉了麦特。他还向麦特复述了刚才那些女人的对话,以免麦特急着吃东西,没有去听。
麦特显然是没有听。他惊讶地眨眨眼,从牙缝里吹出一声口哨,然后皱起眉看着叉子上的肉,重重地喷了一下鼻息,将叉子扔到盘子上。兰德希望在眼前这种情况下,他至少应该懂得行事慎重一些。
“在跟踪我们,”麦特说,他额头的皱纹加深了,“暗黑之友?”
“也许,我不知道。”兰德瞥了杰克一眼,那名大汉正在活动筋骨,宽大的肩膀完全不亚于任何铁匠。“你认为我们能通过他那一关吗?”
“不能,而且他还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把萨姆和另一个都引来。我就知道,我们绝不该留在这里的。”
兰德惊讶地张大了嘴,但还没等他说出一个字,萨姆已经从通往大厅的门口走了进来。斯多姆跟在他身后。杰克也走了过来。“你们要吃上一整夜吗?”萨姆吼道,“我让你们吃东西可不是为了让你们在这里闲晃。”
兰德看着自己的朋友。再等一下,麦特用唇语对他说。他们开始在萨姆、斯多姆和杰克的监视下收拾东西。
兰德和麦特一出现在大厅里,人们就叫嚷着要看杂耍,还喊出各种曲调的名字。那个穿天鹅绒的男人——霍沃·古德仍然对周围所有的人都视而不见,他只是挺直身子坐在椅子边上,直到看见兰德和麦特,才靠回到椅背里,嘴角重新露出满意的微笑。
兰德首先吹起了“井中取水”。他吹得心不在焉,但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吹错的几个音符。他开始努力思考该如何离开这里,同时又尽量避免去看霍沃。如果霍沃真是在追他们,也不能让他知道他们已经察觉了。至于逃跑……
他这时才发觉这家旅店是个多么好的陷阱。萨姆、杰克和斯多姆甚至不必紧盯着他们,只要他和麦特离开舞台,酒客们立刻就会让他们三个知道。只要大厅里还坐满了人,萨姆就不能让杰克和斯多姆对他和麦特怎样,但他们也没办法悄悄离开;而且霍沃同样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种状况倒真是有趣,如果自己不是猎物,而且现在又不舒服得直想呕吐,兰德一定会笑起来。现在他们只能保持警觉,等待机会。
当他和麦特轮换的时候,兰德不由得呻吟了一声。麦特对萨姆和他的两名打手怒目而视,根本不在乎他们是否注意到了,会不会起什么疑心。当他没有耍彩球时,他的手就一直放在外衣下面。兰德冲他嘘了一声,他却没注意到。如果萨姆看到那枚红宝石,他也许就不会等到酒客走光后才下手了。而如果那些酒客看到它,大概其中半数都会成为萨姆的帮凶。
最糟糕的是,麦特同样还瞪着那名白桥的商人——他究竟是不是暗黑之友?——目光比瞪其他人时更严厉两倍。而且霍沃注意到了,他不可能不注意到,但他泰然自若的神情丝毫没受影响,笑意反而更浓了。他朝麦特点点头,仿佛在向老朋友打招呼。然后他看着兰德,带着疑问的神情挑起了一侧眉毛。兰德不想知道他的疑问是什么。他竭力不去看那个人,但他知道,现在已经太迟了。太迟了。这也太迟了。
只有一件事似乎让那个穿天鹅绒的男人有些困扰——兰德的剑。兰德将那把剑放在身边。有两三个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吹得很糟糕,所以需要一把剑来保护自己,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剑柄上的苍鹭徽。霍沃注意到了。他苍白的双手紧握着,朝那把剑皱了很长时间的眉头,才重新恢复了微笑的表情,但他的笑容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笃定了。
至少这算是件好事,兰德心想,如果他相信我确实拥有配得上苍鹭徽剑的实力,也许他会放过我们。那我们要担心的就只有萨姆那伙人了。但这个想法并不能给他多少安慰。不管有没有这把剑,霍沃一直在看着他们,微笑着。
兰德觉得这一夜仿佛有一年那么久,所有那些眼睛都在看着他:萨姆一伙像一群秃鹰看着陷在沼泽里的绵羊;霍沃则显得更加可怕。兰德开始觉得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有着或多或少的不良心思。发酸的酒气和污垢的臭气,一个个冒汗的身体让他感到头晕。吵闹的声音不停地轰击着他的神经,让他眼冒金星,就连他自己的长笛声也刺激着他的耳朵。每一记雷声似乎都是在他的颅内炸响,疲倦像铁砣般压着他的身体。
终于,想到明天还要早起的人们不情愿地纷纷离开了旅店。一名农夫可以自己决定作息时间,但商人们既然出钱雇了这些马车夫,就绝对不会对他们的偷懒有半点通融。午夜过后,大厅里渐渐变得空旷了,就连那些住在这家旅店里的人也都开始向楼上走去。
霍沃是大厅中最后一名客人。当兰德打着哈欠,伸手去拿装长笛的皮匣时,霍沃站起身,将斗篷甩在背后。女侍们开始做清洁工作,一边都在低声抱怨桌子和地板上泼了太多酒,还有太多碎片。萨姆用一把大钥匙锁上前门。霍沃把萨姆拉到屋角说了些什么。萨姆叫一名女侍带他去楼上看房间。霍沃最后给了麦特和兰德一个神秘的微笑,就走上了楼梯。
萨姆还在看着兰德和麦特,杰克和斯多姆站在他身后。
兰德急忙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背在肩头,笨拙地用左手将它们按住,腾出右手来好随时可以拔剑。他没有伸手按住剑柄,但他希望如有万一时可以随时抽出它。他抑制住打哈欠的冲动,他很累,但这点不该让他们知道。
麦特背起长弓,同样是笨拙地把属于自己的几件东西挂在肩头。但他的右手一直放在外衣下面。看着萨姆时,他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凶狠。
萨姆提着一盏油灯,让兰德吃惊的是,他向他们稍稍鞠了个躬,朝侧门抬起了手。“你们的铺位在这边。”只是嘴唇的一点扭曲暴露了他的心思。
麦特朝杰克和斯多姆点一下头。“你带我们去铺位时也要这两个家伙护送?”
“我是个有财产的人,”萨姆一边说,一边掸了掸肮脏的围裙,“有财产的人无论怎样小心都不为过。”一道雷电震动着窗户,他意味深长地瞥了天花板一眼,然后给了他们一个龇牙的笑容:“你们究竟想不想去看你们的床?”
兰德想知道如果他说他们想要离开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如果在岚教你的那一点剑法之外,你还懂得更多用剑的技巧……“带路吧!”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强硬一些。“我不喜欢有人走在我后面。”
斯多姆冷笑了一声,但萨姆平静地点点头,转身朝那道侧门走去。两名大汉大摇大摆地尾随在他身后。兰德深吸一口气,朝通往厨房的门投去怀着希望的一瞥。如果萨姆已经锁上了那道门,现在逃跑就只会导致他在竭力避免的后果。他阴沉着脸跟上了旅店老板。
走进侧门时,他犹豫了一下,麦特撞到了他的后背。萨姆点起油灯的原因很明显,这道门后是一条漆黑的走廊,萨姆手中的油灯是唯一的光源,将杰克和斯多姆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也给了兰德走下去的勇气。如果他们转身,他立刻就会知道。然后怎么办?地板在兰德脚下发出嘎吱的响声。
走廊末端是一扇没有油漆过的粗木门板,兰德一路上没有再看见其他门。萨姆和两名打手开门走了进去,兰德紧随在后,以免他们有机会在门里设埋伏。但萨姆只是将油灯举高,朝房间里一挥手。
“就是这里。”
萨姆说这里是一间老储藏室,但看样子,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使用过了。破烂的桶和碎裂的箱子堆满了一半的地板,天花板上不止一处在往下滴水,雨水不停地从窗户泼洒进来。靠墙的架子上全都是各种垃圾,到处都覆盖着厚厚的尘土。不过地铺倒还真的铺好了,这点令他感到很惊讶。
这把剑让他紧张。除非我们睡熟了,否则他不敢下手。兰德并不打算在萨姆的屋梁底下睡觉,只要这个旅店老板离开,他就要从窗户逃出去。“就这样吧。”他说道,他的眼睛一直看着萨姆,提防着他向那两名正在冷笑的大汉发出任何信号。费了很大力气,他才没让自己去舔干燥的嘴唇,“把灯留下。”
萨姆哼了一声,但还是将那盏油灯放到架子上。他犹豫着,看着他们。兰德相信他是要命令杰克和斯多姆扑向他们,但他又一次盯着兰德的剑,皱起眉头,仿佛在算计什么。然后他猛地朝那两名大汉一摆头,惊讶的神色闪过两名大汉的面孔,但他们还是头也不回地跟随他走出了房间。
兰德等待着,直到他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然后又数了五十下,才将头探进走廊。走廊里恢复了黑暗,一片方形的亮光仿佛像月亮那么遥远——那是通往大厅的门。兰德退回到房间里,一个高大的黑色影子在靠近大厅的门旁闪了一下。那是杰克或斯多姆,正在看守着他们。
兰德将门板迅速检查了一遍,证实了自己的预料——这扇门倒是足够厚重结实,但没有锁,里面也没有门闩。不过门板是向房间里开的。
“我还以为他们现在就要动手了,”麦特说,“他们在等什么?”他已经掏出了匕首,握紧匕首的指节都泛白了,灯光在匕首刃上闪烁,他的弓和箭囊却被忘在地板上。
“等我们睡熟。”兰德开始在桶和箱子里翻找。“帮我找些能挡住门的东西。”
“为什么?你不是真的要睡在这里吧?我们从窗子出去,一走了之。我宁愿当落汤鸡也不要死在这里。”
“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正在走廊的那一头,我们发出任何声音,他们立刻会跑过来。我想,萨姆宁可在我们醒着的时候对付我们,也不会冒险让我们跑掉。”
麦特嘟囔着,开始和兰德一起搜索,但他们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一堆空桶和板条箱的碎片,就算是把这些垃圾都堆到门前也不能阻止任何人打开它。这时,架子上的一些东西引起兰德的注意——两枝锈迹斑斑、覆盖着尘土的楔子。兰德笑着将它们拿了下来。
他急忙将它们推进门缝里,伴随着一阵雷声,他猛力用脚跟将它们踹牢。雷声退去时,他屏住呼吸,仔细倾听着。只有雨水落在屋顶上的声音,没有人跑过来。
“窗户。”他说。
残破的窗户显然是许多年没被打开过了,尘土在上面积了厚厚一层,他们一起把全部力气都用了上去。直到兰德的膝盖开始摇晃,窗框才有些许松动,不情愿地一寸寸被打开。窗户被打开到可以让他们挤出去的时候,他们停了下来。
“该死的!”麦特抱怨着,“怪不得萨姆不担心我们从这里溜出去。”
在窗户外面,一排被雨水打湿的铁栅闪烁着黑色的光泽,兰德推了一下,发现它们像山岩一样牢固。
“我看到了什么。”麦特说。他匆匆地在架子上翻找了一阵,拿了一根生锈的撬棍回来。他使劲将撬棍插进铁栅里,刺耳的声音让兰德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记住这会发出多大的噪声,麦特。”
麦特的面孔扭曲了一下,低声嘀咕了些什么,但他还是停下来等待时机。兰德将双手放在撬棍上,竭力在窗前愈来愈深的水坑里找到一个好的立足点。雷声滚滚而来。他们立刻使出巨大的力量。一阵尖利的摩擦声响起,兰德颈后的毛发都竖了起来。铁栅开始移动了——大约有四分之一寸。随着每一阵雷声响起,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扳动撬棍。失败,四分之一寸,失败,一点点,失败,失败。
突然间,兰德的脚在水中滑了一下。他们倒在地板上。撬棍从铁栅间落下,发出响亮的撞击声。兰德趴在水坑里,屏住呼吸倾听着。只有雨声。
麦特摸了摸被擦伤的指节,然后瞪着兰德。“以这种效率,我们永远也出不去。”现在铁栅和窗户间的缝隙只有两指宽,而这道缝隙还被几十根粗钉子挡住了。
“我们必须再试试。”兰德说着站了起来,但是当他将撬棍重新插进那道缝隙时,门板那里发出一阵声音,好像有人要将它打开,幸好楔子挡住了门板。兰德和麦特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麦特又抽出匕首。门板后面传来另一阵响声。
兰德深吸一口气,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一些。“走开,萨姆,我们要睡了。”
“恐怕你们误会我了。”那个油腔滑调的声音表明了说话的人是谁——霍沃·古德,“萨姆师傅和他的……走狗不会给我们找麻烦了,他们都已经睡熟了。等到了早晨,他们只会奇怪你们怎么会平白消失了。让我进来,我年轻的朋友们,我们必须谈谈。”
“我们和你没什么好谈的,”麦特说,“走开,让我们睡觉。”
霍沃发出一阵凶狠的笑声。“我们当然有事可谈,你们像我一样清楚这点,我已经从你们的眼里看到了。我知道你们是谁,对于这一点,我也许比你们自己更清楚。我能感觉到它从你们身上一波波散发出来,你们已经开始属于我的主人了。不要逃了,接受吧!那样一切对你们而言都会容易得多。如果塔瓦隆女巫们找到你们,你们会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先一步割断自己的喉咙,但那时你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只有我的主人能保护你们不受她们伤害。”
兰德费力地吞了口口水。“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走吧!”门外走廊的地板发出一阵嘎吱声。霍沃不是一个人,他能用两辆车带来多少人?
“别傻了,我的朋友们。你们知道,你们非常清楚,至尊暗主已经给你们留下了他的标记。当他醒来的时候,新的惊怖领主会再一次颂扬他的伟大,这是预言中的定数。你们一定就是两名候选人,否则我就不会被派来寻找你们。想想吧,永恒的生命,超出梦想的权能。”他的声音充满了对那种权能的渴望。
兰德回头瞥了窗户一眼,一道闪电横过天空,他几乎要呻吟起来。借助电光,他看见窗外也站着人。那些人只是盯着窗户,完全不在意全身已经被雨水淋湿。
“我已经没有耐心了。”霍沃说道,“你们要服从我的主人——你们的主人,否则自然会有人让你们服从。但你们不会喜欢那样的。至尊暗主统治着死亡,他可以赐予死亡,也可以赐予生命,一切全凭他的心意。打开门,不管怎样,你们的逃亡到此结束了。打开它,快点!”
他一定同时也下了什么命令,突然间,一个沉重的躯体撞在门板上,门板颤动了一下,楔子向门板里滑进了一寸。一次又一次,门板在撞击中颤抖着。有时候,楔子能顶住,有时候它们会继续滑进一点。门逐渐在向里面开启。
“服从!”霍沃命令般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否则就用永恒的时间为自己错误的决定忏悔吧!”
“如果我们没有选择……”麦特在兰德的瞪视下舔舔嘴唇,他的眼睛闪烁着,如同一只掉进陷阱里的獾。他的脸色苍白,却又在剧烈地喘息着。“我们可以答应他,然后再找机会溜走。该死的,兰德,现在我们没办法出去!”
麦特的话好像透过一层厚厚的羊毛才传进兰德的耳朵。没办法出去。雷声在头顶炸响,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刺眼的电光。必须想办法出去。霍沃在向他们叫喊、命令、恳求。门又向里滑了一寸,就要被打开了。想办法出去!
强光充满房间,遮蔽了双眼。空气在咆哮,燃烧。兰德感觉自己被弹起,撞上墙壁。他无力地滑倒在地上,耳边嗡嗡作响,每根头发似乎都要竖起来。他眩晕着蹒跚站起,伸手扶住墙壁,膝盖仍然在不停地抖动。他向周围扫视了一圈,愈来愈感到惊愕。
油灯倒在架子的残骸上,但灯火并没有熄灭,借着那一点灯光,兰德看到所有的桶和箱子的碎片上都出现了或多或少的烧焦痕迹,在地上散布得更加凌乱。窗户、铁栅,还有大部分墙壁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敞开的洞口。屋顶塌陷下来,一股股烟雾从断壁残垣上飘向雨中。屋门挂在铰链上,向走廊里倾斜了过去。
带着疲惫而不现实的感觉,他把油灯扶正。现在对他来说全世界最重要的事似乎就是不让这盏灯熄灭。
一堆碎木片突然动了起来,麦特从里面爬出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眨着眼,摸索着自己的身体,好像在检查自己是不是还完整。他望着兰德:“兰德?是你吗?你还活着,我还以为我们全都……”他停下来,咬住嘴唇,全身摇晃着。兰德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笑,而且显得有些歇斯底里。
“出了什么事,麦特?麦特?麦特!出了什么事?”
麦特最后又哆嗦了一下,才定住身体。“闪电,兰德,它击中铁栅的时候,我正看着窗户,是闪电。我看不见……”他又停下来,向歪斜的房门望去。他的声音变得犀利起来,“霍沃在哪里?”
门外黑暗的走廊里没有任何动静,既看不到霍沃和他的同伙,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任何东西都能潜伏在那片黑暗里。兰德希望他们已经死了,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探头到走廊里去确认。在墙上那个大洞外也看不到任何动静,但楼上传来混乱的喊声,还有奔跑的脚步声。
“还是赶快走吧!”兰德说。
他匆忙地从一片狼藉中拿出他们的行李。兰德抓住麦特的手臂,半拖半扶地带着他的朋友从墙上的大洞中走进黑夜。麦特抓住他的手臂,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一边探着头,努力想看清前方。
当第一片雨水打在兰德脸上时,一道闪电穿过旅店上方的天空。兰德蓦然停住脚步。霍沃的人还在,全都躺倒在地上,两只脚朝着那个墙洞。在疾雨中,他们睁大了眼睛盯着天空。
“到底怎么了?”麦特问,“该死的!我连我该死的手指都看不见了!”
“没什么,”兰德说。是运气,是光明本身的……真的吗?他哆嗦了一下,小心地引领麦特绕过那些尸体。“只是闪电而已。”
现在为他们照明的只有闪电的白光。当他们踉踉跄跄地从旅店跑开时,麦特整个人的重量几乎就压在兰德的肩膀上。兰德不止一次被车辙绊住。每次他们两个都几乎要跌倒在地,但他们还是坚持向前跑着、挣扎着、喘息着。
兰德回头看了一眼。闪电照出了一个人影。他站在旅店后面,正向他们,或者是向天空挥着拳头。这之后,大雨更加猛烈,从天上落下的水幕彻底挡住了“跳舞的赶车人”。兰德不知道那个人是霍沃还是萨姆,不过这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滔滔的暴雨将他们围在一片片水墙之中,他们急急地在黑夜中奔跑着,在狂骤的流水落雷声中听着后面是否有人在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