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光中,兰德并不能看得很清楚,不过谭姆的伤口似乎只是肋侧的一道小伤,伤口并不比他的手掌长。兰德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他曾经见过父亲受过比这个更严重的伤,而那时父亲只是将伤口清洗一下,甚至没有停止工作。他急忙在父亲的身上寻找更严重的伤口,结果却一无所获。
不过,虽然伤口很小,伤势却让人忧心。伤口周围的皮肤发烫,而身体其他地方的温度已经让兰德不由自主地咬紧牙关了。这种高烧足以杀死一个男人。兰德用水囊中的凉水浸透了一块布,将湿布敷在父亲的额头上。
随后他又尽量轻柔地洗涤包扎了父亲的伤口,但父亲低沉的呓语中仍然夹杂了几声微弱的呻吟。他们周围都是光秃秃的树枝,仿佛一只只在风中颤动的鬼爪。如果兽魔人找不到他们,返回农场时又发现那里的变化,很可能会循着他留下的痕迹跟过来——兰德一直在如此告诫自己。实际上,农场上那种无意义又杂乱无章的毁坏,说明兽魔人智力应该不高。但因此而相信它们会轻易放弃杀死他和父亲,这念头肯定是愚蠢的。现在他不能心存任何侥幸。
兽魔人,光明啊,兽魔人!走唱人故事里的怪物今晚打碎了他的家门。还有隐妖。光明照耀我,隐妖!
兰德忽然意识到自己正抓着绷带,僵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你简直就是一只看见老鹰影子就吓傻了的兔子,他轻蔑地想。然后他气恼地甩甩头,将绷带在谭姆的胸口处紧紧系在一起。
知道并肩负起自己的责任并没有让兰德停止害怕。兽魔人回来的时候肯定会搜索农场周围的树林,寻找逃跑者留下的足迹。被兰德杀死的那个兽魔人尸体会让它们知道,那两个人类并没有逃远。而且兰德更不知道那名隐妖会怎么做,有什么样的能力。不管怎样,父亲说过兽魔人有超强的听力。兰德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父亲的话,却发现自己正压抑着伸手捂住谭姆的嘴,制止他呻吟出声的冲动。兽魔人也能够追踪气味。我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他不能浪费时间为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担忧。
“一定不能发出声音,”他在父亲的耳边悄声说,“兽魔人会回来的。”
谭姆却仍然用低微的声音说着:“你还是那么可爱,凯丽,就像你年轻时那样。”
兰德紧皱起眉头。母亲已经死去十五年了。看起来父亲的高烧比他所料想的更加严重。现在没办法阻止父亲说话,但任何声音都有可能给他们带来死亡。
“妈妈希望你安静下来。”兰德悄声说。他停下来,清了清突然绷紧的喉咙。妈妈有一双温柔的手,这是他对于妈妈极少的一点记忆之一。“凯丽想你安静。来,喝点水吧。”
谭姆急不可耐地咽下水囊中的清水。但只喝了几口,他就将头转向一旁,又开始了轻声呓语,只不过现在他的声音已经低到兰德也听不清了。兰德希望兽魔人同样不会听到这些呓语。
他又开始了匆忙的工作,将三条毯子缠在两根车辕上,做成了一个简陋的担架。他只能提着担架的一端,将另一端拖在地上。这样应该也可以了。然后他从最后一条毯子上割下一条,系在担架的两根棍上,作为挂在肩膀上的带子。
他尽量轻柔地将谭姆放到担架上,父亲的每一声呻吟都会让他瑟缩一下,父亲对他而言一直都是不可动摇的依靠。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父亲,能阻止父亲,甚至对父亲造成影响。现在父亲变成这个样子,几乎让兰德又失去了勉强聚集起来的一点勇气。但兰德仍然要继续自己的工作,这是他的责任,这种责任感成了他现在惟一的动力。
当谭姆终于躺到担架上的时候,兰德犹豫一下,然后从父亲的腰间卸下剑带。他将剑带固定在自己的腰上,立刻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腰带、剑鞘和剑的重量一共不过几磅,但当他把剑系在腰上时,似乎有一种巨大的重量在拉扯他。
他只能愤怒地责备自己,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这只是一把大刀。难道他不是无数次梦想着佩剑去冒险吗?他已经用这把剑杀死了一个兽魔人,他肯定也能击退任何其他怪物。不过他也很清楚,他们现在还能活下来纯粹是因为幸运。在他冒险生活的白日梦里,并不包括牙齿打战、在深夜中逃命,或者是父亲濒临死亡。
兰德以最快的速度用最后一条毯子将谭姆裹好,又将水囊和剩下的衣服也都放在担架上。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跪在两根担架棍之间,将系在上面的带子挂在肩上,抓住担架棍站起了身,感觉上不是很重。他竭力迈着平稳的步伐,向伊蒙村走去,背后拖着父亲的担架。
兰德一开始沿着采石大道去村里。这肯定会有危险性,但如果在黑暗中迷路,也许就来不及挽救父亲的生命了。
因为光线昏黑,兰德几乎是在踏上采石大道的路面后,才发觉已经走上了大路。他的喉咙在一瞬间收紧了。他转过身,回到了路边的树林里,然后停下脚步,喘息着让心跳平缓下来,转向东方,朝伊蒙村走去。
在树林间穿行比走在大路上更困难,而夜晚更增加了这种困难。但在大道上行走肯定是不明智的举动。兰德希望不再看见任何兽魔人,至少不要让兽魔人发现他们。不能以为兽魔人会放弃,它们迟早会发现这两个人已经逃向伊蒙村了。那里是人类的避难所,而道路是人类最有可能采用的路线。实际上,兰德发现自己比自己所希望的更靠近采石大道。夜晚和树下的阴影很难完全遮住他和父亲。
从光秃树枝间透过的月光只能在兰德的眼睛里造成各种假象,让他产生更多恐惧。他每迈出一步,树根几乎都要将他绊倒,苍老的荆棘缠绕着他的双腿。崎岖不平的地面让他时而踩空,时而又会踢到坚硬的岩石。当担架在树根或石块上弹起时,不断呓语的谭姆往往会发出尖声的呻吟。
兰德竭力想要将周围看得更清楚一些,这让他的眼睛很快就感到火烧般刺痛。他的耳朵也在捕捉着任何一丝最细微的声音。树枝的摩擦声,针叶被风吹过时的窸窣声都会让他停下脚步,支起耳朵。因为害怕漏过任何声音,他几乎不敢呼吸。但他又害怕听到任何声音,虽然迄今为止他听到的只有风声。
渐渐地,疲倦侵入到他的手臂和双腿之中,冬日的冷风吹起他的外衣和斗篷,与疲倦绞缠在一起,刺入他的骨髓。担架的重量开始还感觉不到,现在却仿佛要将他拽倒在地。即使没有被树根绊住,他的脚步也开始变得踉跄了。为避免被绊倒而消耗的力气并不比拖动担架所消耗的更少。他从黎明时分开始就已经起床劳作了,白天时还去了一趟伊蒙村,之后一直没有停止工作。平时,他现在应该在壁炉前惬意地休息,阅读父亲收集的书籍,然后上床睡觉。凛冽的寒风啮噬着他的骨骼,他的肠胃一直在提醒他,自从艾威尔太太的蜂蜜蛋糕之后,他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他低声嘟囔了几句,为忘记在农场中找些吃的出来而暗自懊恼。即使在房子里多耽搁几分钟也不会导致什么灾祸,只要几分钟时间,他一定能找出些面包和奶酪来。兽魔人不会在几分钟之内就回来,只要能有几片面包就好。当然,只要到了伊蒙村,艾威尔太太一定会为他做一份香喷喷的热饭,也许会是一盘汤汁浓郁的炖羊肉,还有她亲手烤的面包,还有许多许多茶。
“他们像洪水一样涌过龙墙,”谭姆突然用响亮而带着怒气的声音说,“鲜血染红大地,有多少人因雷芒的罪过而死?”
兰德惊讶得几乎跌倒在地。他小心地将担架放在地上,松开肩头的带子——原来被带子压住的部位已经出现了一道火烫的勒痕。他跪倒在谭姆身边,一边摸索水囊,一边向树丛中窥望,在昏暗的月光中,即使是朝路面上看,至多也只能看出二十步远。除影子之外,没有任何移动的东西。
“这里没有兽魔人的大军,父亲,至少现在没有。我们很快就到伊蒙村了,到那里就安全了,喝点水吧。”
谭姆伸手挡开了水囊,他的动作似乎跟以前一样有力。他抓住兰德的衣领,将兰德拽到自己面前,以至于兰德能感觉到父亲身体散发出的热气。“人们称他们为野蛮人,”谭姆急迫地说,“那些傻瓜说能够像对待垃圾一样把他们扫除干净。但,有多少场战役失败?多少座城市被焚毁?他们才最终明白真相,才知道诸国应该联合在一起抵抗他们。”他松开了抓住兰德的手,声音中充满了哀伤。“马拉斯的原野上铺满了尸体,能听到的只有乌鸦的啼嚎和苍蝇的嗡嗡声。凯瑞安的无尽高塔在夜晚熊熊燃烧,如同顶天的火炬。他们将一切烧杀殆尽,直到闪亮之墙才回头。直到……”
兰德伸手捂住父亲的嘴。那种声音又出现了——蹄子落地的声音。在树林中,兰德无从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随着风向的变化,蹄声时强时弱。兰德紧皱双眉,缓缓地转着头,竭力想要确定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的眼角忽然捕捉到一丝闪动,他立刻趴伏到父亲的身上,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全神贯注地盯着采石大道,仿佛那条路是这个世界上惟一真实的东西。
东方出现了隐约晃动的黑影,影子逐渐清晰,显现出一个骑在马背上的人形,还有一些魁伟的形体小跑着跟随在马后。长矛尖锋和斧刃在暗淡的月色中闪动着光泽。兰德当然不会认为他们是前来援救的村民。而且,兰德更能凭直觉感觉到,那个骑在马背上的形体带来的恐惧,正像沙砾般磨蚀着他的骨头。没多久,那个戴着兜帽的黑骑士已经清晰地显现在月光下,黑色的斗篷在风中纹丝不动。在夜色中,所有形体都是黑色的,那匹马的蹄声和其他马也没有不同,但兰德知道那不是一般的马。
现在兰德已经能看到黑骑士背后那些身影的长角、兽嘴和鹰喙了。那些兽魔人排成两列纵队,蹄子和靴子整齐划一地敲击着地面,仿佛指挥这些动作的只有一个思想。它们过去之后,兰德又一动不动地数了二十下。他思考着,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敢背对着这么多兽魔人。当然,即使只有一个兽魔人,也不会有人敢背对着它。
那支队伍小跑着消失在西方,沉重的脚步声最终也在黑暗中消失了。但兰德仍然没有移动一块肌肉。他心中有个声音在向他发出警告,绝对的警告。但兽魔人的确是消失了。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兰德深吸一口气,开始站直身子。
这一次,那匹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怪诞的寂静中,黑骑士返回来了。他的影子般的坐骑每走几步就会停一下。就这样,它沿着道路缓缓地走了回来。风吹得更强了,在树枝间发出一阵阵咆哮。黑骑士的斗篷却仍然一动不动地垂着,如死亡般静止。那匹马停下时,戴着兜帽的头就会向左右转动,搜寻林间的一切异动。最后那匹马停在了正对着兰德的地方,黑洞洞的兜帽开口转向了趴伏在父亲身上的兰德。
兰德的手痉挛地握紧剑柄。他感觉到了那种凝视,就像早晨时那样。即使他看不见对方的眼睛,那种憎恨仍然让他战栗不已。这个裹在黑影中的东西憎恨一切人,一切生灵。在寒风中,汗水从兰德脸上一滴滴渗出。
这时,那匹马又开始移动了,无声地移动几下之后停下来,直到兰德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夜色中逐渐消失。他一直死盯着那个影子,害怕一旦看不见了,转眼间黑骑士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黑影就要消失的时候,突然转回头,无声地驰过兰德面前,以箭一般的速度刺入西方的夜幕中,冲向迷雾山脉,冲向农场的方向。
兰德瘫软了下来,大声喘息着,用袖子抹去脸上的冷汗。他已经不在乎兽魔人出现的原因了,就算他永远都不知道这个原因也无所谓,只要这一切赶快结束就好。
最后打了个哆嗦,兰德挺起身,迅速检查了一下父亲的状况。谭姆仍然在低声呓语,只是兰德听不清他在说的是什么。他想要让父亲喝些水,但水却流到了谭姆的下巴上。少量的一些水滴到谭姆嘴里,引得他连连咳嗽,但仍然在低声说着什么。
兰德又倒了一些水在谭姆前额的布上,将水囊放回担架上,才匆忙重新抬起了担架。
他向前走去,那精神奕奕的样子仿佛刚刚经过一夜的好眠。但这种气势并没有持续很久。一开始,恐惧掩盖了疲倦,没过多久,虽然恐惧仍在,疲倦却已经膨胀到无法掩饰的程度。很快,兰德又开始脚步踉跄。他努力忘记饥饿和肌肉的酸痛,只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一步又一步的迈进上。
兰德在心中不断地描绘着伊蒙村的图景——百叶窗都敞开着,每一家都点燃了冬日告别夜的灯火。人们欢呼庆贺,挨家挨户地拜访。街道上飘扬着小提琴奏出的“贾姆的荒唐事”和“飞翔的苍鹭”。哈兰·卢汉在喝过太多白兰地之后,就会用牛蛙一样的嗓子高声唱起“大麦田里的轻风”,直到卢汉太太叫他闭嘴。森布会以行动证明他还能像年轻时一样跳舞。麦特又会有某些出人意表的计划,这些计划往往会有令人意外的发展,不过所有人都会知道是他干的,这一点不需要任何明确的证据。想到这些事情,兰德甚至有一种想要微笑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谭姆又开始说话了。
“爱凡德梭拉,人们说那是一株没有种子的树。他们从树上折下一根嫩枝送给凯瑞安人,那是一株幼苗,就算是国王也很难收到那么高贵的礼物。”兰德能听出父亲的声音带着怒意,虽然他几乎不明白父亲在说什么。呓语声夹杂在担架摩擦地面的声音里,兰德心不在焉地聆听着。“他们对外从没有约定过和平,从没有过。但他们带来了一株树苗,这是和平的讯号。树苗生长了五百年,从未有过和平的族群保持了五百年的和平。为什么他要将树砍倒?为什么?爱凡德拉狄拉让我们付出了血的代价。只因为雷芒的骄傲,我们付出了鲜血的代价。”父亲的声音又逐渐低弱了下去。
疲惫不堪的兰德寻思着高烧的父亲现在正做着怎样的一个梦。爱凡德梭拉——生命之树,那是一株充满了奇迹的树。但任何故事里都没有提到过它还有幼苗,或者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生命之树只有一株,它是属于绿巨人的。
如果是今天早晨兰德听到有人谈论绿巨人和生命之树,他只会认为这是件蠢事。它们都只存在于故事里。真的吗?兽魔人在今天早晨也只是传说。也许所有走唱人的故事和晚上在壁炉前讲述的故事,都像卖货郎和商人们带来的讯息一样,是真实的。也许真的会遇到绿巨人,或者是巨森灵,或者是戴着黑面纱的、野蛮的艾伊尔人。
父亲的声音时断时续,有时会停下来喘息一阵,但呓语一直没有完全停止过。
“……激烈的战争,即使在下雪时也不会停止。汗是热的,血是热的,只有死亡是冰冷的。在山坡上……惟一没有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地方。从死亡中逃出来……惨不忍睹……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他们的女人和男人一同战斗。但他们为什么会让她来。我不……孤身一人生下孩子,然后就因伤口而死……用斗篷盖住了孩子,但强风……吹走了斗篷……孩子,已经在严寒中冻得青紫……应该一样活不久……在雪中哭泣。我没办法丢下一个孩子……我们没有孩子……知道你想要孩子。我知道他已经成为了你的心肝,凯丽。是啊,我的爱。兰德是个好名字,好名字。”
兰德突然失去最后一点力气。他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地上。谭姆因为震动而呻吟了一声。担架的带子深深地勒进了兰德的肩膀。但对于这些他毫无知觉。即使兽魔人在此时此刻冲到他面前,也只能看到他失神的双眼。兰德转回头去看父亲,父亲的声音又变得低微难辨了。一定是因为发烧而做的梦,兰德忧心忡忡地想。发烧总是会引起噩梦。而在这样的晚上,即使没有发烧的人也一定会做噩梦的。
“你是我的父亲!”兰德大声说着,伸手去摸谭姆,“而我是……”父亲的体温更高了,高了许多。
兰德面色铁青,挣扎着站起来。谭姆又说了些什么,但兰德已经没有在听了。他将全身的重量压在担架带子上,心中只是想着将沉重的双脚向前迈出,到伊蒙村就安全了。但他没办法阻止那些话在自己的脑海中回响。他是我的父亲。那只是高烧中的噩梦。他是我的父亲。那只是噩梦。光明啊,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