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萨琳真的是在笑的话,城市的喧嚣很快就淹没了她的笑声。各种嘈杂的吵嚷声让佩林想起凯姆林和凯瑞安。这里的声音稍有不同,显得更加和缓一些,不过终究还是各种声音的大杂烩。靴子、车轮和马蹄敲击在粗糙的石板路上,大车和马车的车轴发出细长的尖叫,酒馆里不时会传出音乐、歌声和笑声。无数人声混合成一片低沉的嗡嗡响,让佩林觉得自己仿佛一头撞进一个巨大的蜂箱。这是一座巨大的城市,活的城市。
从一条侧巷里,传出一阵锤子敲击铁砧的声音。佩林在无意中挺起了肩膀。他想念曾经握在手中的铁锤和火钳,白热的金属迸发出片片火花,在他的锤打下被塑造成各种形状。铁匠作坊的声音消失在背后,被车辆行驶的隆隆声和人们做买卖的声音所掩盖。他闻到各种人和马匹的气味,烹调和烧烤的气味,以及上百种城市特有的气味,所有这些气味的基调仍旧是沼地和盐水的气味。
当他们看见城里的第一座桥时,佩林感到有些惊讶。那是一座不算很高的石拱桥,一条不过三十步宽的水道从它下面穿流过去。看到第三座这样的桥时,佩林才意识到伊利安的运河和街道一样密集,且这里的人们用长篙撑船就像用鞭子赶马一样自然而普遍。大街上经常能看到轿子在人群中穿行而过,偶尔还有富商或贵族的涂漆大马车出现,他们的车上或是装饰着羽毛,或是在车门上镶嵌着家徽。有许多男人只留着下巴上的胡子,其余全剃光;女人们则喜欢戴上宽边帽子,并在脖子上围一条丝巾。
他们走过一座巨大的广场。绕广场一圈,立着许多白色大理石柱,每根柱子至少有十五幅高,柱径可以达到两幅,柱子的顶上都有一座雕刻的橄榄枝花冠。广场两端各有一座白色的巨型宫殿,每座宫殿都有着宽大的柱廊、悬空的阳台、细瘦的高塔和紫色的殿顶。第一眼看上去,两座宫殿相对而立,彼此之间就如同对方的倒影。不过佩林很快就发现其中一座宫殿所有的部分都要比另一座小一点,它的高塔差不多要比对面的高塔矮上三尺。
“那是国王的宫殿,”萨琳在他背后说,“还有议会大厅,据说,伊利安的第一任国王允许九人议会按照他们的意愿建造自己的宫殿,只要他们的宫殿不比他的更大就行。于是,议会就完全依照王宫的样子建造了议会大厅,只是它的每一个部分都要比王宫小两尺,于是,伊利安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国王和九人议会明争暗斗,集议团更与这两者纷争不休。不过,他们之间虽然从没有过真正的和平,人们却还是照常生活,没有人会对自己的安全有过多的担心。如果你一定要待在城市里,这个地方其实也不错。我想,铁匠,你还应该知道,这是塔玛兹广场,我就是在这里立下狩猎者誓言。我要教给你的大概也只有这些了,虽然你可能还是一脑袋稻草,但应该不会有人注意的。”
佩林经过一番努力,才控制住自己的舌头,同时没有用太引人注意的眼神去瞪她。
这里似乎没有很多人注意罗亚尔,有几个人会多看他两眼,一些小孩会在他们身后跑上一会儿。不过伊利安人看上去都知道有巨森灵这个种族存在,就像他们已经熟悉了这种反常的潮湿与闷热一样。
佩林第一次发现罗亚尔没有因为人们的接纳而表现出高兴的样子。他的长眉毛垂到脸颊上,耳朵也垂了下来。不过佩林怀疑巨森灵这副样子是不是因为这里气候炎热的关系,虽然他自己的衬衫也因汗水和湿气而紧紧地贴在了身上。
“你怕会在这里遇到巨森灵,罗亚尔?”他问。他感觉萨琳在他背后动了动,便立刻诅咒自己的舌头。他比沐瑞更不想让这女孩知道他们的情况,如果一直对她漠然置之,也许她会因为觉得无聊而离开。如果沐瑞现在让她离开就好了。烧了我吧,我不想让任何该死的猎鹰栖息在我肩头,即使她很漂亮。
罗亚尔点点头:“我们的石匠有时候会到这里来。”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即使以一般人的标准来看,也算是很小声的耳语了,就连佩林也差点听不见。“可能会有人直接从商台聚落过来。伊利安的一部分是我们聚落的石匠建的,其中包括集议团之宫和议会大厅;当建筑物需要修缮的时候,他们就会写信给我们。佩林,如果这里有巨森灵,他们就会强迫我回聚落去,我应该提前为这种情况做好准备。这个地方让我很不安,佩林。”他的耳朵这时也紧张地抖动着。
佩林让马匹快步朝罗亚尔靠近一些,拍了拍巨森灵的肩膀。为了做到这一点,他要将手高高地举过头顶,考虑到萨琳就在背后,他很小心地选择自己的言辞:“罗亚尔,我不相信沐瑞会让他们带走你,你和我们在一起很长时间了,而且她看起来也想让你和我们在一起。她不会让他们带走你的,罗亚尔。”为什么不会?他突然对自己的话感到无法理解。她将我留在身边,是因为她认为我也许对兰德非常重要,也许是因为她不想让我把知道的事情告诉别人,也许这也是她想让罗亚尔留下的原因。
“当然,她不会的。”罗亚尔的声音变大了一点,他的耳朵也竖了起来,“毕竟,我很有用。她也许需要再次进入道,她不能没有我。”萨琳又在佩林的背后动了动,佩林摇摇头,尽力让罗亚尔注意到他的眼神。但罗亚尔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巨森灵似乎只是在考虑佩林刚才所说的话,他的耳朵又开始垂了下来。“我真的希望事情不会变成这样,佩林。”巨森灵看着他们周围的城市,他的耳朵这时已经完全垂了下来,“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佩林。”
沐瑞靠近岚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这些话没逃过佩林的耳朵。“这城市不对劲。”护法点点头。
佩林感觉背脊一阵发冷。两仪师的口气很严肃。先是巨森灵,现在又是她。有什么东西我没看出来?屋顶上釉的瓦片和浅色的石墙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这些建筑物里面感觉上应该很凉爽,视野里的房子全都非常清洁亮丽,街上的那些人也是。那些人。
起初,他并没看出有什么反常的迹象,男人和女人都在忙着他们的活儿,只是比北方他所习惯的地方动作要慢一些。他本来以为是因为天热,还有太阳太刺眼,直到他看见一个面包坊的小伙计,头顶着一篮新烤的面包,正沿着街道向前小跑着。他的表情很痛苦,整张脸都扭曲了。一个站在裁缝铺前面的女人看上去恨不得咬死那个捧着一堆亮色布的店铺伙计。一个在街角变戏法的人死盯着每一个往他面前的帽子里扔硬币的人,仿佛对他们恨之入骨。并不是每个人都是这副样子,但佩林觉得,他看到的每五个人里至少就有一个满脸恨怒,而他不认为他们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
“出了什么事?”萨琳问,“你很紧张,我觉得仿佛正抱着一块石头。”
“有些不对劲,”他握住萨琳的手,“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但确实有些地方不对劲。”罗亚尔悲伤地点点头,一边还在嘟囔着他们会如何将他送回家。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伊利安的另一边,身边的建筑物开始随着他们的前进而改变。他们跨过了更多的桥梁。浅色的石头建筑也不再有很多装饰了,有些只是将石壁简单地抛光,高塔和宫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酒馆和货舱。街上有许多人,其中也包括一些女人。他们走路的样子很奇怪,抬腿的幅度很大。他们还赤着脚,这让佩林想起船上的水手。沥青和大麻的味道变得更重了。此外,空气中还夹杂着木头的气味,有新砍伐的,也有放了许久的。这一切的气味,都被包裹在一股泥沼的酸味中。运河的气味也变了,这让他的鼻子紧皱了几下。夜壶,佩林心想,夜壶和茅厕味。这让他感觉有点想吐。
“花之桥。”当他们走过一座矮桥时,岚这样说道。他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我们所看见的地方被称作香水广场,伊利安人真是充满了诗意。”
萨琳用佩林的背后捂住脸,闷笑了一声。
仿佛忽然对伊利安人慢吞吞的节奏感到不耐烦了,护法带领他们飞快地穿街越巷,一直跑到一间酒馆门前。这是一幢两层楼的青石房子,屋顶覆盖着淡绿色的屋瓦,整座建筑显得很粗糙。黄昏来临,西落的太阳已经不再放射出那么强的光线,稍稍放松了炎热的天气给人带来的压力,虽然放松得并不多。坐在酒馆前面的男孩们纷纷跳起来,接过他们的马匹。一名差不多有十岁的黑发小子问罗亚尔是不是一位巨森灵,听到罗亚尔给出肯定的回答,那个男孩说:“我想你就是。”随后,他又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牵走了罗亚尔的大马,一边还在不停地将罗亚尔给他的铜板扔到半空中,再用手接住。
佩林在跟随众人走进客栈之前,皱着眉朝酒馆的招牌望了许久。那个招牌上画着一只背上有白色条纹的獾,它正用后腿站着,随着一个拿着银色铲子的男人翩翩起舞。“松开的獾皮”,这是招牌上写的店名。这一定是个我曾经听说过的故事。
这家酒馆的大厅用木屑铺地,烟草的气味充斥在空气中,这里还能闻到酒气及厨房里烹调鱼肉的味道,还有一股很浓的花香水味。高高的天花板下能看见裸露的房梁,做工很粗糙,而且因为年代久远,都已经发黑了。现在离天黑还早,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凳子和长凳上坐着人。客人们都是些穿着普通工作服和汗衫的男人,其中有几个还打着赤脚,他们全都挤在一张桌子周围。桌上有一位漂亮的黑眼睛女孩,香水味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她正一边弹着一张十二弦的筝,一边唱歌跳舞;她的裙子被她甩起,如同一个漩涡。她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衬衫,领口开得非常低。佩林认得那首歌——“跳舞的少女”,但这个女孩所唱的歌词是他没听过的。
一个卢加德女孩,一天她去城里,要看看她能看到什么。
她的眼睛闪着光,她的唇边挂着笑,
她勾住了一个、三个的男孩,是三个啦!
其实她只露了露纤细的脚踝,其实她只露了露白皙的皮肤。
她捉住了一艘船的船主,是一艘船啦!
其实她只丢了个浅浅的叹息,其实她只丢了个甜甜的笑容。
她是那么自由自在,那么的自由自在。
这时,她又开始另一段新的歌词,当佩林意识到女孩歌词的内容时,他的脸立刻就红了。在看过匠民女孩的舞蹈后,佩林原本以为没有什么歌舞能让他吃惊,但这女孩唱出的歌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
萨琳带着笑容,随着歌曲的节拍一下下地点着头。当她看见佩林的样子时,笑容变得更灿烂了:“怎么了,乡下男孩,真没想到我还能看见一个像你这个年纪还会脸红的男人。”
佩林瞪了她一眼,差点就说出一些意气用事的傻话来。这个该死的女人总是能让我在思考清楚之前就失去理智。光明啊,我打赌,她一定认为我从没亲过女孩子!他尽力不再去听那个女孩唱了些什么,如果他不能让自己脸上的红潮退去,萨琳肯定还会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
这一行人出现在这里让酒馆的女老板着实吃了一惊。她是一位身材壮硕的圆胖女子,浓密的头发在脖子后面被扎成一个大髻,一股强烈的肥皂味不停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她很快就掩饰住脸上惊讶的神情,跑到沐瑞面前。
“玛瑞夫人,”她说,“我没想到会在今天,在这里见到你。”她犹豫了一下,看了佩林和萨琳一眼,又看了看罗亚尔,不过她望向罗亚尔的目光并不像望向两个人类时那样充满疑问。实际上,当她看见巨森灵的时候,她的眼睛还亮了一下。不过,她真正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玛瑞夫人”身上。这时,她放低声音:“我的鸽子没有平安到达?”对于岚,她似乎早已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沐瑞的一部分。
“我确定它们到了,妮达。”沐瑞说,“那时我已经离开了,但我确定,爱汀已经记下了你所报告的一切。”她看了看那个在桌子上唱歌的女孩,没有露出不赞成的情绪,也没有其他任何表情,“这只老獾在我上次看到时比现在要安静得多。”
“唉,玛瑞夫人,非这样不可的,其实,这些傻瓜们好像还没有从冬天的混乱里清醒过来呢!一直到去年冬末之前,我已经有整整十年不曾在这里见过那么厉害的打斗了。”她朝一个没有坐在那名歌手身边的男人点了点头,那是一个比佩林还要魁梧的人,他靠墙站着,粗大的双臂交叠在一起,一边随着音乐的节拍用脚尖敲击着地面。“就连比力也为了制止他们而度过了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所以,我从阿特拉雇来了这个女孩,想把他们的注意力从好勇斗狠上移开。”她歪了歪脑袋,倾听了一会儿,“很美的声音,不过我曾经唱得更好……唉,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我跳舞也更好看。”
佩林想到这么一个高大的女人竟然会在桌子上唱歌跳舞,有点吓了一跳,一个念头突然溜过他的脑海,“我可不会穿上那种低胸装,不会的。”萨琳的拳头一下子打在他的肋骨上,他痛得哼了一声。
妮达望向佩林:“我要为你的嗓子做一点蜂蜜和硫磺的混剂,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在怀里,你在天气转暖前也不会觉得冷了。”
沐瑞看了佩林一眼,暗示他已经打扰了她和妮达的谈话,“很奇怪,你竟然会为酒客的打斗苦恼,”她对妮达说,“我记得很清楚,你的侄子如何制止这种事情发生。这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让人们变得更加暴躁易怒了?”
妮达沉思了片刻,“也许,这很难说,年轻的大人们总是会跑到码头区来,寻找那些在空气清新的地方他们依然无法忘记的刺激与享乐。自从那个艰难的冬天过后,他们现在似乎来得更加频繁了,其他人也好像更频繁地在彼此之间发生冲突。那真是个艰难的冬天,除了让男人们变得更加暴躁,女人也一样,还有那些雨水和寒冷。我曾经连续两个早晨醒过来,发现脸盆里已经结了冰,我从没有遇过这么冷的冬天,可能一千年来都没有这么冷过。我几乎要相信那些旅行者说的冰冻的水会从天上掉下来的故事了。”她发出咯咯的笑声,表明自己对这种传说其实根本就不相信。听到这么轻快的笑声从一个如此壮硕的女人嘴里传出来,佩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佩林摇了摇头。她不相信雪?但如果她觉得这样的天气都不算是暖和,佩林觉得她不相信雪还是可以理解的。
沐瑞低下头,陷入沉思,兜帽的阴影遮住了她的脸。
桌子上的女孩开始唱起另一首歌。佩林发现自己尽管极力克制,心思还是被那首歌吸引住。他从没听过有哪名女子曾唱出这样的歌曲,但那听上去真的很有趣。他注意到萨琳正在看着他,便装出对那个唱歌女孩毫不在意的样子。
“最近伊利安出了什么反常的事?”沐瑞最后说道。
“如果你能将布兰德领主晋升进入九人议会的事情称作反常的话。”妮达说,“但愿我能有个好运气,在去年冬天之前,我甚至不记得曾经听过这个名字。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座城市里,而且在一周内就获得晋升。有人说他是从莫兰迪边境的某个地方过来的,也有人说他确实是个好人,而且是九个人里手腕最强硬的。虽然他是九个人里资历最浅的,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但九人议会的成员全都承认他的领导能力。而且有的时候,我确实会做有关他的奇怪的梦。”
沐瑞张开了嘴。佩林相信,她是想询问妮达最近几晚的情况,但她犹豫了一下,又改口问道:“是怎样奇怪的梦,妮达?”
“哦,愚蠢的梦,玛瑞夫人,真的很愚蠢。你真的想知道这些梦?我梦见布兰德领主出现在奇怪的地方,走过悬挂在空中的桥梁,那些梦里全都是雾气,几乎每个晚上,我都会有这样的梦。你听说过这样的事吗?真愚蠢,但愿我能有个好运气!事情真的很奇怪,比力说他也做了同样的梦。我想,他应该是听我说起这些梦,就以为自己也做了同样的梦。我相信,比力的脑子有时不太清楚。”
“也许你这样评论他并不公平。”沐瑞低声说。
佩林盯着她兜帽下的阴影,她的声音有所动摇,甚至比她得知又有一名伪龙在海丹出现时动摇得更厉害。他没有闻到恐惧的气息,但……沐瑞在害怕,这比沐瑞发怒更让佩林觉得恐惧。他能想象到她的怒火,却无法想象她的恐惧。
“我都说了些什么,”妮达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颈后的发髻,“好像我的蠢梦有多么重要似的。”她又笑了。那是响亮的笑声,却没有在提到雪时笑得那样充满了嘲讽的意味。“听你说话也知道你累了,玛瑞夫人,我会带你去你的房间,然后让你们好好吃一顿新捕获的红斑。”
红斑?佩林相信那一定是一种鱼,他能闻到烹鱼的香气。
“房间,”沐瑞说,“是的,我们需要房间,晚饭可以等一等。船只,妮达,有哪条船是去提尔的?我们明早就要走,今晚我还有些事要做。”岚看了她一眼,皱起眉头。
“玛瑞夫人,去提尔?”妮达又笑了,“没有船去提尔,一个月前,九人议会就已经禁止任何船只驶往提尔,也不允许从提尔来的船从这里经过。不过,我想海民不会在乎这些命令,但港口里现在确实没有海民的船。这很奇怪,国王对九人议会发出的命令居然保持沉默,原本只要九人议会对他的权威稍有忽视,他就会跳出来大喊大叫,或许这也是现在不寻常的状况之一。所有人都在谈论着和提尔的战争,但给军队送补给品的船夫和马车夫们却说,那些士兵的目光都盯住了北方,他们全都在看着莫兰迪。”
“暗影的轨迹混乱不堪。”沐瑞的嗓音绷紧了,“我们要做我们必须做的事。先给我们准备房间,妮达,然后把晚餐给我们准备好。”
虽然“松开的獾皮”外表不算美观,但佩林的房间比他期望的还要舒适,床铺很宽,床垫也很柔软,房门是用板条斜着拼成的。他打开窗户,一阵微风吹进房间,带进来一阵海港的气息,以及运河的味道。不过,至少吹进来的算是凉风了。佩林将斗篷、箭袋和斧头都挂在墙上,把长弓立在墙角。他没有解开鞍袋和铺盖卷,今晚也许会是个不眠之夜。
沐瑞说她今晚有事一定要做,但这与她口气里的恐惧相比,就不算什么了。说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恐惧的气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就像一名女子宣称她要将一双手伸进马蜂窝,并将它捣毁。光明啊,她到底要做什么?如果连沐瑞都感到害怕,那我岂不是要吓死了。
但他没有吓死,他发觉自己甚至没有害怕,他只是感觉……兴奋。为了某件即将发生的事而兴奋,几乎可称为是渴望。稳住心神,他逐渐认清了这种感觉,那是狼在战斗前的感觉。烧了我吧,我宁愿感到害怕!
佩林是在罗亚尔之后第二个回到大厅的人。妮达已经为他们准备了一张大桌子,座椅也从板凳换成了高背椅,她甚至找到一张足以让罗亚尔坐下来的大椅子。唱歌的女孩现在唱起了一首新歌,歌词说的是一名富商因为一个不可思议的原因把自己的马队丢了,又因为一个不可思议的原因,他决定由自己来拉马车。她周围的男人们都在大声地笑着,喊着。窗外天黑的速度比佩林想得更快,空气的味道仿佛是要下雨了。
“这间酒馆里有一个巨森灵房间。”罗亚尔在佩林坐下时对他说,“很显然,每家伊利安的酒馆里都会有个这样的房间,人们都希望能招待巨森灵石匠。妮达说,有一位巨森灵在房子里,会给屋主带来好运气。我想,他们大概没什么机会招待巨森灵。石匠们在出来工作时几乎都会聚在一起。人类总是非常匆忙,而长老们也总是害怕我们会和人类发生冲突。”他看了看那名歌手周围的男人们,仿佛是在害怕他们会有什么粗暴的行为,他的耳朵又垂下来了。
富商这时又丢了马车,引来众人再一次哄笑。“你在伊利安有没有找到来自商台聚落的巨森灵?”
“他们曾经来过,但妮达说,他们在冬天时离开了,她说他们甚至连工作都没有完成。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石匠们不会丢下自己的工作,除非他们没有拿到工钱。妮达说他们的工钱并没有短少,只是在某天早晨,他们都不告而别了,不过有人在前一天晚上看见他们走下了马瑞多堤道。佩林,我不喜欢这座城市,不知道为什么,她让我……很不安。”
“巨森灵,”旁边传来沐瑞的声音,“对一些事情非常敏感。”她的脸仍然藏在兜帽里,但妮达显然为她买了一件轻薄许多的深蓝色亚麻披风。恐惧的气味已经从她身上消失了,只是她依然紧张地控制着自己的嗓音。岚帮她拉出了椅子,他的目光里透露出忧虑的情绪。
萨琳是最后一个入座的,她还在不停地用手指梳着刚刚洗过的头发,而她身上草药气息比刚才更浓了。她瞪着妮达放在桌子上的大浅盘,低声嘀咕道:“我恨鱼。”
粗壮的女老板用一辆带架子的小推车送来所有食物,小车上有的地方还残留着灰尘,看样子,她是为了迎接沐瑞才把这辆车推出来的。车上的碟子都是海民运来的瓷器,但上面的零星缺口却难以掩饰。
“吃吧!”沐瑞说道,她直视着萨琳,“记住,任何一顿饭都可能是你的最后一餐,你选择和我们在一起,所以今晚你就要吃鱼。明天,也许你就死了。”
佩林不觉得这些几乎是圆形的白色鱼类和红斑有什么关系,不过它们闻起来很香。他往自己的盘子里叉了两条鱼,然后吃了满满一嘴,又抬起头,笑着望向萨琳。鱼的味道很好,调料的口味比较清淡。吃掉你的小鱼吧,猎鹰,他想道。他觉得萨琳的样子仿佛是想咬他一口。
“你想让那个唱歌的女孩停下来吗,玛瑞夫人?”妮达问。她这时正将装豌豆的碗和一种黄色的玉米糊放在桌上,“你想在吃饭时安静一些吗?”
沐瑞只是盯着自己的碟子,看上去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些什么。
岚听了一会儿女孩的歌声,那个商人已经依次丢了他的马车,他的斗篷,他的靴子,他的钱,还有他剩下的所有衣服。现在,他正在和一头猪摔跤,好挣得自己的晚餐。岚摇摇头,“她不会打扰我们的。”片刻之间,他脸上很像是有了一丝笑容,但他看了沐瑞一眼,忧虑的神色又回到他的眼里。
“出了什么事?”萨琳问。她一直都没有看盘子里的鱼。“我知道出事了。自从我见到你以来,我还没看过你有这么丰富的表情,石脸。”
“不要问问题!”沐瑞尖声说道,“我告诉你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就是这样!”
“你会告诉我什么?”萨琳问。
两仪师笑了,“吃你的鱼吧!”
那之后,众人陷入了沉默,只有歌声还飘荡在大厅里。有一首歌唱的是一个富人的妻子和女儿一次又一次地愚弄他,却仍旧对他的高傲自大毫无办法。另一首歌里有一个年轻女子,决定一丝不挂地出去散步。还有一首歌里的铁匠给自己钉上了马掌。萨琳几乎因为最后这首歌笑得噎住了,她忘情地往嘴里塞了一块鱼,却又立刻拧歪了脸,仿佛吃到一块泥巴似的。
我不会笑她的,佩林这样对自己说,不管她看上去有多么蠢,我要让她看看什么是礼貌。“味道很不错,不是吗?”他说道。萨琳恼怒地看了他一眼。沐瑞皱起眉头,示意他们打扰了她的思考。于是,饭桌上的谈话就到此结束了。
妮达清理掉桌上的餐盘,又在桌上放了一排各种各样的干酪。就在这时,一股充满邪恶感的臭气让佩林颈后的毛发全部竖直起来。这是一股不该存在的气味,他以前曾经两次闻到过这种气味。他的目光开始不安地在大厅里来回搜寻。
女孩仍然在为听众们唱歌。有几个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比力还是背靠着墙,脚尖随着筝的节拍敲击地面。妮达整了整发髻,向大厅周围飞快地看了一圈,就推着小车离开了。
佩林看了看自己的同伴。罗亚尔和往常一样,从外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本书,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身处何地了。萨琳漫不经心地将一块白色的干酪滚成一个球,她先看了看佩林,然后将目光转向沐瑞,最后又转回佩林身上。不过她一直在装作谁也没有看。佩林真正感兴趣的是岚和沐瑞,他们能感觉到百步之外的魔达奥和兽魔人,或者是其他的暗影生物。但两仪师只是冷漠地盯着眼前的桌面,而护法一边切割着一大块黄色的干酪,一边看着她。不正常的气味萦绕不去,就像在加莱和瑞门的边缘地带一样,这一次,它似乎不愿意再消失了,而气味的源头应该就在这间大厅里。
他重新审视这个大厅。比力靠在墙上。有人正走过房间。女孩在桌子上唱歌,所有围绕她而坐的男人都在笑着。会是那些过来的人?他朝他们皱起眉头。那是六个相貌平凡的男人,他们正朝他走过来。很普通的脸。佩林刚刚还在重新打量那些听歌的人们,突然间,他发觉诡异的臭气正是从那六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他们的手中在刹那间各出现了一把匕首,似乎他们已经发现佩林正在注意他们。
“他们有刀子!”佩林吼了一声,将奶酪盘砸向他们。
大厅里立刻陷入一片混乱,男人们连声呼喊,歌女发出一阵阵尖叫,妮达嚷着要比力控制场面,所有纷乱的行动都搅在了一起。岚跳起身。一个火球从沐瑞手里迸射出来。罗亚尔抓起椅子,像抡动棍棒一样挥舞。萨琳急忙咒骂着躲到了一旁,她的手里也弹出一把匕首。佩林太匆忙了,根本没注意到别人在做什么。那些走过来的男人全都盯着他,而他的斧头还挂在他的房间里。
佩林也抓起了一张椅子,一把拆下一根椅子腿。他把椅子剩下的部分向那六个人扔去,同时跑向上楼的台阶,一边还用手里的棒子抵挡他们的攻击。他们全都拼命地想把刀刃刺在佩林身上,而岚和其他人对他们来说仿佛只是挡路的障碍。这是一个紧张而又混乱的时刻,佩林只能勉强挡住攻来的刀子,而他用力抡起的棍棒对岚、罗亚尔和萨琳造成的威胁并不亚于对那六个敌人的。他的眼角瞥见沐瑞站在一边,脸上满是挫败的表情,他们已经混战成一团,她不可能在攻击敌人的同时确保不会伤害到同伴。那些挥舞匕首的人根本没有看她一眼,她没有挡在他们和佩林之间。
喘着气,佩林一棒打在一个人的头上,伴随着棍棒上传来的猛烈撞击感,佩林听到一阵骨裂的声音。这时他才突兀地发现,所有这六个相貌平凡的男人都已经倒在地上。他觉得这场战斗应该持续了有一刻钟,或者更久的时间,但他看见比力还在一边发呆,壮汉盯着死在地上的六个男人,两只大手不知所措地挥动着。比力还没有加入战局,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岚的脸色比平时更加冷峻,开始逐一搜检地上的尸体。他检查得很仔细,但速度很快,佩林看得出来,这是因为他极度厌恶这些尸体。罗亚尔的手里还拿着椅子,他愣了一下,似乎刚刚才会意到周围的状况,这才放下椅子,困窘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沐瑞注视着佩林,萨琳从一个死人身上拔出匕首,也像沐瑞一样,将目光转向佩林。异常的臭气好像也随着这些敌人的死去而消失了。
“灰人,”两仪师低声说,“他们是朝着你来的。”
“灰人?”妮达笑了,笑声响亮而紧张,“不会吧,玛瑞夫人,下次你就会说,我们会遇到妖魔、怪兽和幽鬼,老妖和野猎的黑狗一同驰骋了。”有些听过这些歌的酒客也笑了起来,他们望向沐瑞和死人的目光同样充满了不安。歌手只是瞪大了眼睛,紧盯着沐瑞。佩林还记得,在情况变得一团糟之前,他看见了一个火球,有一个灰人看起来像是完全被烤焦了,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怪异的烤肉香气。
沐瑞看了粗壮的女老板一眼,又继续望着佩林,“一个人可能会走在暗影中,”两仪师的声音很平静,“而不必成为暗影生物。”
“哦,唉,暗黑之友。”妮达将双手叉在粗大的腰上,皱眉望着那些尸体。岚已经结束了搜检的工作,他看着沐瑞,摇了摇头,似乎他从一开始就没想到能从这些人身上找到什么。这时女老板继续说道:“这些人更像是盗贼,不过我从没听说过有盗贼敢明目张胆地闯进酒馆里行抢,老獾皮里以前还从没死过一个人。比力!把这些拖出去,扔进运河里,在这里撒上新木屑。记住,从后门走,我可不想让那些治安官把他们的长鼻子探进獾皮里来。”比力点点头,仿佛在失去战斗机会之后,迫不及待地想表现一下自己。他两手各抓住一个死人的腰带,提着他们向厨房的方向走去。
“两仪师?”黑眼睛的歌手问道,“我的那些歌并没有恶意。”她用手遮住露出大半的胸脯,“如果你愿意听,我也会唱别的歌。”
“你唱什么都可以,女孩。”沐瑞对她说,“白塔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与世隔绝,我听过比你唱的粗俗许多的歌。”虽然这样说着,但现在大厅里的人都知道了她的两仪师身份,这绝不会让她感到高兴。她看了看岚,拉了拉身上的亚麻斗篷,向门口走去。
护法快走两步,挡在沐瑞身前,他们就在大厅门前低声谈论着。但佩林依然能清楚听到他们的对话,就像他们在他耳边耳语一样。
“你想就这样丢下我离开?”岚说,“当我接受你的约缚时,沐瑞,我发誓要保护你。”
“你知道,有些危险是你无法控制的,我的盖丁,我必须一个人去。”
“沐瑞——”
她打断了他:“听我的话,岚,如果我死了,你会知道的,那时,你一定要回到白塔。即使我有时间,我也不会改变现在的决定,我不要你为了替我报仇而白白送命。让佩林留在你身边,暗影让我看到了他在因缘中的重要,虽然我还不清楚他的具体位置。我是个傻瓜,兰德是那么强的时轴,让我忽略了他身边的另外两个。有佩林和麦特在,玉座也许依然有能力影响时间的进程,现在已经失去了兰德,她必须掌握住剩下的两个。告诉她出了什么事,我的盖丁。”
“你这么说,就好像你已经死了。”岚语气沉重地说。
“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编织因缘,暗影吞没了世界的光。听我的话,岚,遵从我,正如你的誓言一样。”说完,她就走出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