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雯走出白银拱门,因愤怒而感到寒冷,浑身僵硬,不过她也想让这种愤怒的寒冰能中和一下记忆中灼烧的痛苦。她的肉体还能感觉到那种烈火的炙热,而其他的记忆已经烙印在她心里更深的地方。愤怒散发出死亡一般的冰冷。
“这就是我得到的一切吗?”她问,“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他,背叛他,辜负他,一次又一次?这就是我应得的吗?”
突然间,她意识到一切似乎都不太寻常了。玉座出现在房间里,后面跟随着各代表一个宗派的戴着披肩的两仪师。艾雯知道,按照流程,她们应该在此时出现,但她们全都担忧地盯着她。围绕特法器席地而坐的两仪师从原先的三个变成了三对,六个,汗水顺着她们的脸颊涔涔而下。特法器发出嗡嗡的共鸣声,肉眼几乎都能看出它在颤动,剧烈闪烁的彩色光带撕裂了拱门里的白色光团。
雪瑞安伸手碰了一下艾雯的额头,阴极力的光晕在她四周瞬间闪烁了一下。一阵寒意流过她的身体。“她没事。”初阶生师尊的声音里有着一种放松,“她没有受伤。”听雪瑞安的语气,她似乎认为艾雯一定会受伤的。
紧张的情绪似乎也离开了其他两仪师,爱莉达长吁了一口气,然后便跑向最后一只银杯。只有特法器周围的两仪师没有放松。震颤的杂音开始削弱,光团也逐渐变得稀薄,显示出特法器的活动正在被压制。但那些两仪师的样子,表明她们与这件特法器交锋中的每一点进步都是相当困难的。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艾雯问。
“安静,”雪瑞安的声音算是命令,不过很温柔,“现在,保持安静。你平安无事,这是最重要的。我们必须将仪式完成。”爱莉达几乎是跑着来到她们身边,将最后一只银杯交给玉座。
艾雯在跪下之前,犹豫了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
玉座缓缓地将净水倾倒在艾雯的头顶。“伊蒙村的艾雯·艾威尔随水流去,这世界对你的一切束缚都已消失。你走向我们,以你纯净的身,纯净的心,纯净的魂。你是艾雯·艾威尔,白塔的见习生。”最后一滴水落在艾雯的头发上。“现在,你和我们是一体的。”
最后这句话似乎有着特别的意思,只是存在于艾雯和玉座之间的含意。玉座将手中的银杯交给另外一位两仪师,又拿起一枚形状是一条蛇咬住自己尾巴的金戒指。尽管竭力克制,艾雯在抬起左手的时候仍然在打着哆嗦。当玉座将巨蛇戒戴在她的无名指上时,她又哆嗦了一下。当她成为两仪师的时候,她可以自己选择将巨蛇戒戴在任何一根手指上,或者如果有必要,她也可以将巨蛇戒隐藏起来;但见习生必须将它戴在这个地方。
玉座带着严肃的表情将她拉起。“欢迎你,女儿。”她亲吻了艾雯的脸颊。艾雯感到一阵惊悸的颤栗,不再是“孩子”,而是“女儿”了;而她以前一直只是个孩子而已。这时,玉座亲吻了她另一侧的脸颊:“欢迎。”
玉座向后退了一步,打量着艾雯,一边还在对雪瑞安说话:“让她擦干身体,穿上衣服,确认她平安无事。要确认,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确认过了,吾母。”雪瑞安的声音显得很惊讶,“您看着我对她进行检查的。”
玉座随便应了一声,目光转向了那件特法器:“我要知道今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转回身,大步离开,裙摆随着她的步伐来回摆动。特法器周围的大部分两仪师都跟着她离开了,现在,这座特法器只是一个银环上的三道银色拱门而已。
“玉座很担心你。”雪瑞安将艾雯拉到一个角落里,递给她一条大毛巾,这个地方还摆着艾雯需要的其他东西。
“她为什么要担心?”艾雯问。玉座只是不想让她的猎犬在鹿被击倒之前出状况。
雪瑞安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等艾雯将身体擦干,她便递过来一套七色镶边的白色衣裙。
艾雯穿上这套衣服,心中感到一丝失望。她现在是一个见习生了。她的手指上带着巨蛇戒,衣服上有了七色镶边。为什么我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同?
爱莉达走了过来,她的臂弯里环抱着艾雯的初阶生衣裙、鞋子、腰带,以及维林交给她的文件。
艾雯强迫自己等待着,让红宗两仪师将所有这些东西递给她,而不是主动拿过来。“谢谢您,两仪师。”她偷偷瞥了一眼这些文件,却看不出它们是否曾经被翻看过。系着文件的绳子仍然扎在一起。我怎么能知道她是否看过这些东西?捏了捏初阶生衣服下面的口袋,她感觉到了那枚戒指,那件特法器。至少,它还在。光明啊,她本来可以将它拿走的。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介意她拿走这个。嗯,我会的,我想我会的。
爱莉达的表情如同她的声音一样冰冷:“今晚,我并不希望你能通过测试。不是因为我害怕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没有人能预测未来,而是因为你的身份,一个野人。”艾雯想出言反驳,但爱莉达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红宗两仪师的声音如同冰山一般不容反抗:“哦,我知道你是在两仪师的指导下学会导引的,但你仍旧是个野人,不管在精神上或是行为上,你都只是一个野人。你拥有巨大的潜力,否则你绝对活不过今晚,但潜力也可以化为虚无。我不相信你能成为白塔的一员,你不会加入我们,这和你用哪根手指戴戒指无关。你应该在学会如何保命之后,就回到你那个乏味的小山村里去,那样对你来说是最好的,远比现在要好得多。”话毕,她便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即使她不是黑宗,艾雯不悦地想,也差不多了。她大声地对雪瑞安嘟囔道:“你应该说些什么的,你应该帮我的。”
“我会帮助一个初阶生,孩子。”雪瑞安平静的回答让艾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又用了“孩子”这个词。“我会尽力在初阶生有需要的时候保护她们,因为她们无法保护自己。你现在是见习生了,应该学会保护自己。”
艾雯端详着雪瑞安的眼睛,思量她是不是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雪瑞安和爱莉达一样有机会阅读那份文件,并认定艾雯与黑宗的事件有关。光明啊,你在怀疑所有的人。与其这样,还不如去死了,或者被她们十三个给捉住,并且……艾雯慌张地切断了这条思绪,她不想让这种念头存留在脑海中。“雪瑞安,今晚发生了什么事?”她问,“不要瞒着我。”雪瑞安扬起眉毛。艾雯急忙因她鲁莽的问题表示道歉:“两仪师雪瑞安,我……请原谅,两仪师雪瑞安。”
“记住,你还不是两仪师,孩子。”尽管声音相当严厉,艾雯还是在雪瑞安的唇边看到一丝微笑,不过很快那微笑便随着她的话语消失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非常害怕,你差一点就死了。”
“又有谁知道那些没走出特法器的人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艾拉娜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她们身旁。这位绿宗两仪师以她的情绪化和幽默感而著称,有些人甚至说,她会从喜笑颜开突然变成勃然大怒,没等你眨一下眼睛,她又会变得笑眯眯了。不过她给艾雯的印象与这些说法完全不同。“孩子,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拒绝这次测试。我第一次注意到那种……共鸣的时候,就有这种想法了。那种共鸣又回来了,这就是问题,它以成千倍、成万倍的强度反推回来。特法器似乎拼命想切断阴极力的流动,否则就会将它自己熔化成一摊水。请接受我的道歉,但言语并不足以表达我的歉意,不足以补偿你遇到的危险。我这样说了,根据第一条誓言,你也知道我就是这样想的。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会要求玉座让我分担你在厨房的工作。还有,是的,你仍然要去见雪瑞安,如果我完成了我应尽的职责,你就不该在这次测试里遇到这种生命的危险,我会尽力做出补偿的。”
雪瑞安发出反感的笑声:“她永远也不会答应这样的请求,艾拉娜,一位两仪师去厨房干活儿,无聊……以前从没听说过这种事。这是不可能的!你做了你相信是正确的事,你并没有错。”
“这不是您的错,两仪师艾拉娜。”艾雯说。为什么艾拉娜要这么做?也许她只是要我相信,她跟这次出现的问题无关。也许这么做,她就能长时间地监视我。此时艾雯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一位高傲的两仪师将袖子卷到臂肘上,一天三次洗刷无数只油腻的碗碟,只是为了监视某个小人物。艾雯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实在太厉害了。不过艾拉娜如果能按照她所说的去做,那还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不管怎样,这位绿宗两仪师肯定是没有机会看到那份文件的,她的精力一直无法离开那座特法器。但如果奈妮薇是对的,如果她属于黑宗,她不需要看到那些文件,就有足够的理由杀我。不要这么想!“真的,这不是您的错。”
“如果我尽到了职责,”艾拉娜坚持说,“这种事就不会发生了。在我的经历中,惟一一次与今天类似的事件是几年以前,我们尝试在同一个房间里使用两件也许相互有某种关联的特法器,这样的两件特法器非常罕见,但它们熔化了,而当时距离它们百步之内的姐妹都头痛了一个星期,且连一点火花都无法导引。怎么了,孩子?”
艾雯的手紧握住腰间的口袋,直到那枚石戒指扭结的形状透过厚厚的衣料,压在她的掌心上。它是热的吗?光明啊,原来是我自己的问题。“没事,两仪师艾拉娜。两仪师,您没有做错,您也没有理由分担我的惩罚。没必要的,根本没必要的。”
“有一点失控,”雪瑞安说,“不过整体来看问题不大。”艾拉娜只是摇了摇头。
“两仪师,”艾雯缓缓地说,“成为一位绿宗两仪师意味着什么?”雪瑞安的眼睛带着嬉笑的神情睁大了,而艾拉娜则直接笑出了声。
“刚刚戴上戒指,”绿宗两仪师说,“就开始选择宗派了?首先,你必须爱男人,我不是说和他们恋爱,而是爱所有的男人。和蓝宗不一样,她们只是喜欢男人,和他们建立理解,不会让他们阻碍我们的事业。当然,我们和红宗完全不同,她们藐视男人,仿佛所有男人都要为世界崩毁负责。”这时,和玉座一起走过来的白宗两仪师奥瓦琳冷冷地望了她们一眼,走出了房间。“也不像白宗,”艾拉娜又笑了一声,“她们的心里都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情。”
“我想说的不是这些,两仪师艾拉娜,我想知道,成为一位绿宗两仪师意味着什么。”她并不确定艾拉娜会明白她的意思,因为她自己也无法确定她想知道什么,但艾拉娜慢慢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懂得她的意思。
“褐宗两仪师追寻知识,蓝宗两仪师关心世事,白宗两仪师潜心于利用严谨的逻辑推导关于真理的问题。当然,对于所有这些事,我们都会参与,但身为一名绿宗两仪师,意味着做好准备。”一种自豪的情绪出现在艾拉娜的声音里,“在兽魔人战争的时候,我们经常被称为战斗两仪师。所有的两仪师都在为这场战争出力,但只有绿宗两仪师总是和军队一起行动,我们几乎出现在所有的战场上。我们是惊怖领主的对手——战斗两仪师。现在,我们为兽魔人的再度南侵做好了准备,为最后战争做好了准备,我们会出现在战争爆发的地方,这就是绿宗两仪师的意义。”
“谢谢您,两仪师。”艾雯说。这就是我刚才的身份?或者是我未来的身份?光明啊,真希望能知道那是不是真的,能知道现在我应该做些什么。
玉座出现在她们身边,众人急忙向她行屈膝礼。“女儿,你感觉还好吗?”她问艾雯。她的目光扫过艾雯手中,从初阶生衣裙下露出一角的文件,眼睛微微眨动了一下。随后,她又重新望向艾雯的面孔,“我一定会查清楚,今晚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
艾雯感到脸颊一阵红热:“我没事,吾母。”
艾拉娜这时向玉座提出了要去厨房分担艾雯劳役的要求,这真的让艾雯感到非常惊讶。
“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玉座愕然地说,“船长即使把船开到了烂泥滩上,也不会和舱底杂役一起干活儿。”她看了艾雯一眼,绷紧的眼神中流露出担忧,以及恼怒。“我理解你的心意,艾拉娜,无论这个孩子做过什么,她都不该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很好,如果这么做能让你感觉好受一些,你可以去见雪瑞安。但你们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不能让两仪师成为笑柄,即使在白塔里也不行。”
艾雯张开嘴,想坦白一切,让她们拿走那枚戒指。我不想要那个该死的东西了,真的。但艾拉娜抢在她前面说话了。
“其他要求呢,吾母?”
“不要自找无趣,女儿。”玉座显然生气了,“你将在一天之内成为整个白塔的笑话,不会笑话你的人只会是因为她们认为你疯了。不要以为我说的情况不会发生,这种传闻都是生着翅膀的。你从提尔到马兰登,能找到各种关于卑鄙的两仪师的故事,这些故事可能涉及每一位姐妹。所以,不行,如果你不能像一个成熟的女人那样承担一些罪恶感,而一定要将其去掉的话,我已经告诉过你,你可以去找雪瑞安,陪她度过今晚,这可以给你一些时间决定这么做对你是否会有帮助。等到明天,你要开始调查今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是的,吾母。”艾拉娜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情感。
坦白的欲望在艾雯心中消散了。当艾拉娜明白玉座不会允许她和艾雯一起在厨房中干活儿的时候,她的脸上只是在一瞬间闪过一丝失望的表情。和其他有理智的人一样,她也不想受到惩罚,但她确实想得到一个能待在我身边的理由。光明啊,她不可能故意让这座特法器失控,那是因为我的原因。她会是黑宗两仪师吗?
沉思中的艾雯听到一阵清喉咙的声音,然后又是一声,只是更加响亮了一些。她凝神望去。玉座正盯着她。当玉座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用力说出了每一个字。
“你看上去站着都能睡着了,孩子,我想你现在应该立刻上床去休息。”有一度,她的目光从艾雯藏在衣服下面的文件上扫过。“明天,以及以后的许多天里,你都有许多工作要做。”她的目光又在艾雯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后,没等其他人来得及行屈膝礼,她就大步离开了。
一等玉座走远到听不见她们说话,雪瑞安就开始斥责艾拉娜,绿宗两仪师只是沉默地怒视着她。“你疯了,艾拉娜!傻瓜,如果你以为我会因为我们曾经同为初阶生就轻饶你,那你就是大傻瓜。难道你被龙捉住了,到了——?”突然间,雪瑞安发觉了艾雯的存在,她立刻将她的怒气转移了目标。“你没听见玉座命令你上床去睡觉吗?见习生?如果你再敢说一个字,你会希望我把你当成肥料,活着埋进田里去。明早,我要在我的书房见到你,比第一声钟响晚一瞬间也不行。现在,还不快去!”
艾雯迈步走开。她摇了摇头,有什么人能让我信任吗?玉座?她让我追踪十三个黑宗两仪师,却没有告诉我,强迫一个有导引能力的女子进入暗影,正需要十三个人。我还能信任谁?
她不想孤身一人,她甚至无法承受这种想法。她跑向见习生住所,心里想着明天就能搬到这里来了。她只敲了一下门,就冲进了奈妮薇的房间,她可以完全信任奈妮薇和伊兰。
奈妮薇正坐在两把椅子的其中一把里,伊兰的头埋在她的大腿上,肩膀颤抖着,发出一阵阵抽泣声。那是筋疲力尽的嚎哭过后的抽泣。伊兰的精神至今都还无法平复。泪水同样闪烁在奈妮薇的脸颊上,戴着巨蛇戒的手抚平了伊兰的头发;抓住奈妮薇裙子的小手上也同样戴着巨蛇戒。
伊兰抬起因长时间哭泣而显得有点红肿的脸,望着艾雯,吸了吸鼻子:“不能再可怕了,艾雯,不可能了!”
在接受特法器测试的时候,艾雯一直害怕有人会阅读维林给她的那些文件,她怀疑当时在那个房间里的所有人。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很糟糕,但它确实以一种粗暴的方式削弱了她在特法器中所遭遇的痛苦,而现在伊兰的话突然重新碰触了艾雯心中的痛处。刹那间,似乎天花板也砸落在艾雯的头顶上:她的丈夫兰德,她的女儿吉尔雅;被土石压住,只求被她杀死的兰德;被锁链拴住,即将被驯御的兰德。
等艾雯再次恢复神志的时候,她已经跪倒在伊兰身边,本来早该涌出的泪水这时如秋雨般潸然洒下。“我没办法帮他,奈妮薇。”她哽咽着说,“我把他丢下了。”
奈妮薇畏缩了一下,仿佛受到了同样的打击,但在下一瞬间,她的双手同时环抱住艾雯和伊兰,她搂着她们,摇晃着她们。“别哭了。”她仿佛是在轻轻地唱着摇篮曲,“时间会抚平一切伤痛,一点点,一点点的。总有一天,我们会让她们偿还我们付出的代价。别哭了,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