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特希望能平静地走到艾博达,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算是遂了心愿。但和六个女人一同旅行,其中有四个人是两仪师,这本身已经够他气愤难平的了。
第一天,当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时,他们到达了那片能够依稀看见的森林,然后又在树枝几乎完全光秃的天篷下放马奔跑了几个小时,马蹄踩碎了无数枯叶干枝。太阳即将落下之前,他们在一条已经萎缩了许多的小溪旁宿营。脸上刺着一只鹰、下巴方硬的哈南是随行骑兵小队的队长,他负责率领红手队骑兵安营、照料马匹、设置岗哨和营火。尼瑞姆和罗平一边忙碌着,一边抱怨怎么能不带帐篷赶路;抱怨主人一言不发,让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在荒地里过夜;抱怨如果主人一早醒来发现他们死了,那也不是他们的错。他们一个瘦一个胖,说起话来也是一唱一和。当然,车尔可以照顾自己,他也在注意照看着奥佛尔。奥佛尔即使把马鞍当作凳子站,也无法刷洗到疾风的全身,他够不着的部位都是车尔帮忙刷洗的。每个人都在照顾奥佛尔。
那些女人也和他们一起宿营,但她们似乎和男人们保持了大约五十步的距离,一条隐形的线把营地分成了两半,提醒着那些骑兵们不可随意跨过。奈妮薇、伊兰、两位白发妇人、艾玲达和那名金发狩猎者聚集在她们的营火周围,几乎没去看一眼躺在毯子里的麦特和他的部下。麦特听得见她们低微的谈话声,但他只听清楚范迪恩和艾迪莉丝询问艾玲达是不是要一路牵着她的马,而不骑上去。汤姆想和伊兰说说话,伊兰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就让他回来和泽凌、杰姆坐在一起。干瘦的老杰姆是范迪恩的护法,他似乎把全部的时间都用来磨利他的剑。
麦特不反对女人和他们保持距离,他觉得她们有一种让他无法理解的紧张气氛,至少奈妮薇和伊兰是这样的,而那名狩猎者似乎也受到这种气氛的影响。她们有时候会非常专注地望着那两位两仪师——另外那两位两仪师,麦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习惯把奈妮薇和伊兰也当成两仪师。而范迪恩和艾迪莉丝则像艾玲达一样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麦特不打算深究这些女人的事情。麦特觉得那些女人之间很快就要爆发一场争吵了,但不管最后的结果会是烈焰升腾还是闷火暗烧,一个聪明的男人不会在女人的争执中插一脚。不管有没有他的银狐狸头徽章,明智的男人也会尽量和两仪师保持能远则远的距离。
但那些女人们还是让他们受到了一点小刺激,这是麦特的错——食物,一股羔羊肉和某种汤的香气很快就从两仪师的营火那里飘了过来。麦特只对车尔和其他人说了他们要快速到达艾博达,但并没有说食物的事,这意味着他们只有从鞍袋中找出来的一点干肉和硬面包可吃。一路上麦特连一只鸟、一只松鼠都没有看见,更别说鹿了,狩猎是根本不可能的。当尼瑞姆为麦特立起了一张小折叠桌和一只凳子时(罗平也为拿勒辛放了一只凳子),麦特吩咐他把柳条筐里的东西拿出来让大家分享,但结果并不如他希望的那么好。
尼瑞姆站在桌边,从一只银罐里为麦特倒出清水,仿佛那是葡萄酒一样,他用悲哀的眼神看着他准备的美食消失在那些骑兵的肚子里。“盐渍鹌鹑蛋,大人,”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是在念悼词,“它们本来是为大人在艾博达准备的早饭。”或者是:“最好的烟熏牛舌,大人,希望大人知道,我是如何翻遍那个可怜的村子,才找到这些蜂蜜烟熏牛舌。那时我根本没时间,而且好东西都被两仪师拿走了。”实际上,他最懊恼的似乎是罗平为拿勒辛找到了罐装的腌云雀。每次拿勒辛咯吱咯吱地嚼碎一只云雀的时候,罗平自鸣得意的微笑都会更明显一些,尼瑞姆的脸则会拉得更长一些。不过,和一点蜂蜜烟熏牛舌或是鹅肝酱比起来,这些男人显然更喜欢一块羔羊肉和一碗汤。他们全都嗅着飘在空气里的香味,奥佛尔直接就带着向往的神情盯着那些女人的营火。
“你想去和她们一起吃吗?”麦特问他,“那就去吧!”
“我喜欢腌鳗鱼,”奥佛尔倔强地说。然后,他又用郁闷的语调说:“但不管怎样,她或许会在食物里下药。”他的视线一直跟随着艾玲达的一举一动。他似乎对那名狩猎者也充满反感,也许是因为那名狩猎者和艾玲达聊了很久,而且她们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很友善。艾玲达肯定感觉到了男孩的目光,因为她偶尔会皱起眉头,瞥奥佛尔一眼。
麦特擦了擦下巴,看了两仪师的营火一眼(其实他自己也更喜欢羔羊肉和汤),当他转过头来的时候,发现杰姆不见了。当麦特派车尔出去探察周围的情况时,车尔不高兴地咕哝了几声。确实,杰姆已经去做这个工作了,但麦特不想等着两仪师选择该告诉他什么样的信息。他也许可以信任奈妮薇(麦特不相信奈妮薇会对他说谎,奈妮薇在当乡贤的时候,会把任何说谎的人整治得七荤八素),但奈妮薇一直躲在艾迪莉丝的身后窥望着麦特,让麦特觉得很可疑。
让麦特惊讶的是,伊兰一吃完就站起身,迈步滑过那条分界线——有些女人走路时就好像在水面上滑行一样。“愿意陪我走走吗,麦特大人?”她冷冷地问,语气并不礼貌,不过也算不上粗鲁。
麦特示意伊兰带路。伊兰轻盈地走出岗哨范围,走进月色掩映的树林里,那头流泄在肩头的金发和那张面孔会夺走任何男人的目光,不过月色让她傲慢的表情显得柔和了一些。如果她不是现在的这种样子……不是两仪师,也不是因为她属于兰德,兰德似乎把自己和这个世界上最难对付的女人纠缠在一起。这时,伊兰对他说话了,她的话让麦特立刻把其他事情都忘光。
“你有一件特法器。”她没有看麦特,直接说道,并一步不停地向前走着,仿佛麦特只是一条跟在她身后的猎犬,“有些人会认为两仪师是所有特法器的合法拥有者,我不要求你把它交出来,没有人会从你那里把它拿走,但这东西需要进行研究。因此,我希望你在每晚宿营时把它借给我,每天早晨上路前我把它还给你。”
麦特斜起眼睛瞥着她,她是认真的,这点毫无疑问。“还能让我保留我的东西,您真是太仁慈了,但,是什么让你认为我有那种……你说的是什么?一件特什么?”
这次伊兰的面孔变得僵硬了。她转过头来看着麦特,麦特很惊讶她的眼睛里竟然没有喷出照亮夜色的火焰。不过,她的声音完全像冰晶一样寒冷:“你很清楚什么是特法器,麦特大人,我在提尔之岩听沐瑞对你说过。”
“提尔之岩?”麦特和气地说道,“是了,我记起来了,提尔之岩,我们在那里都有过一段好时光。但你在那里找到了什么,让你有权力命令我?我不知道,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让你和奈妮薇在艾博达不会被戳穿肋骨。等我把你送到兰德那里去之后,你可以向兰德要特法器。”
很长一段时间里,伊兰只是盯着他,仿佛是要用目光将他击倒。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麦特跟着她走回营地,却惊讶地看见她沿着被排成一排、一起拴住的马匹走过去。她检查了营火和毯子的摆设,又朝着骑兵吃饭剩下的残渣摇了摇头,麦特完全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最后她昂起下巴,回到麦特面前。
“你的人表现得很好,麦特大人,”她的声音传遍了整座营地,“我对他们感到非常满意。只是如果你事先计划得周详一些,他们就不必用这种无法让他们安然入睡的食物填饱肚子了。但整体来说,你做得很好,我相信以后你会多想到一些事情的。”她用冰冷的声音说完这些话,就走回她自己的营火旁,只留下目瞪口呆的麦特站在原地。
这个把他当成下属的该死的王女,还有那个鬼鬼祟祟地躲在范迪恩和艾迪莉丝身边的奈妮薇——但如果只是这样,麦特大概就要跳快舞庆祝了。就在伊兰给过“指示”之后,麦特还没来得及钻进他的毯子,那枚银狐狸头变冷了。
麦特惊骇地盯着胸前的银狐狸头,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要去看看那些两仪师。她们在分界线的另一侧排成了一排,艾玲达也跟她们在一起。伊兰低声说了些什么,那两名白发两仪师点点头。艾迪莉丝不停地用钢笔在一个小本子上做着记录,她的腰带上竟然别着一只小墨水瓶。奈妮薇拉着辫子,自顾自地嘟囔着。这种情况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然后那种寒意就消退了。她们又回到营火旁,低声地交谈着,只是她们之中不时会有人朝麦特瞥上一眼,直到麦特最后缩进了毯子里。
第二天,他们走上一条大路,杰姆收起他的变色斗篷。这是一条宽阔的硬土路,有时候还能看见一点陈旧的铺路石板。但这条路并没有让他们的旅程更加顺利;它在愈来愈多的丘陵森林中不停地蜿蜒盘绕。一些丘陵已经可以被称为小山峰了——峭壁和石峰不停地凸现在森林之中。而且,这条路上的两个方向一直都有行人陆陆续续地往返,虽然人数不是很多。他们大多满脸脏污、面色苍白,甚至连农夫的高轮牛车都不知道避让,更不用说那些由六匹或八匹马拉着的帆布大马车组成的商队了。在一些山丘的缓坡上能看见用浅色石头砌成的农舍和谷仓。到了旅程的第三天,他们看见了一个充满浅红色瓦片屋顶和白石膏墙壁的村庄。
每晚那种令他不悦的刺激都会来一次,伊兰一直在研究麦特的银狐狸头。在大路边宿营的第二天,当麦特语气辛辣地告诉伊兰,很高兴能让她有心情愉快的时候,伊兰却带着那种从容的尊贵微笑说:“你确实应该高兴,麦特大人。”仿佛他是真的有那个意思!
他们开始在客栈歇宿之后,伊兰也一直会去马厩里检查马匹,去阁楼上检查骑兵们睡觉的地方。如果麦特要她不必做这种事情,她就会冷冷地挑起眉弓,却不会给麦特任何回答。麦特告诉她不要摆出这种臭脸,她却只是对麦特不理不睬。她总是提醒麦特去做他已经决定要做的事,比如在第一家有蹄铁匠的客栈为所有马匹检查蹄铁。更让麦特生气的是,有些事情真的要伊兰提醒他,他才会知道,比如泰德·坎戴尔的屁股上长了个疮,却一直隐瞒着;劳丁·蒙丹在他的鞍袋里藏了至少五瓶白兰地。麦特完全不知道伊兰怎么会发现这种事。当伊兰不停地命令他去处理这些事的时候,麦特的心情已经无法用生气来形容了。但泰德的疮必须被割开(一些红手队的成员也对用至上力治愈病痛产生了和麦特一样的看法);劳丁的白兰地必须被倒掉,还有另外十几件事情也必须得到处理。
麦特几乎要祈祷伊兰能告诉他一些不是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了,只要一件就行,那样他就可以拒绝她一次了,一次干脆利落、恶狠狠的拒绝!如果伊兰再向他要一次那件特法器就太好了,但伊兰没再提过那东西。麦特向骑兵们解释,他们没有义务服从伊兰的命令,他也着实没看到有人那么做,但现在这些家伙每次听到伊兰询问他们的马匹时,都会高兴地咧开嘴;如果伊兰说他们是好士兵,他们会立刻将胸脯挺得老高。直到有一天,麦特看见车尔在伊兰面前用指节点着额头,一丝不苟地说道:“谢谢,女士。”麦特差点把舌头吞到肚子里。
麦特努力地想让自己高兴一些,但那些女人都在打击他的兴致,不止是伊兰。艾玲达说他没有任何荣誉。她还告诉麦特,如果他不能对伊兰表现出更多的尊敬,她就会教教他什么是尊敬。艾玲达!麦特一直怀疑这女人还在等待机会割开伊兰的喉咙,而她竟然已经称伊兰为姐妹了!范迪恩和艾迪莉丝一直在窥看麦特,仿佛麦特是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奇怪虫子。他邀请那名狩猎者与他比试射箭,无论是单纯的游戏还是搏取彩金都可以——那张弓一定激发了她的想象力,让她用“柏姬泰”当作自己的狩猎者之名。但她只是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光看着他,干脆地拒绝了他的提议,从那时起,她就一直远远地躲着麦特。她总是像一个黏在伊兰衣服上的刺果,但只要伊兰靠近麦特,她就会走开。还有奈妮薇……
从沙力达到这里的一路上,奈妮薇都在躲着麦特,仿佛麦特身上有什么糟糕的味道。他们在路上的第三晚,也就是他们第一次住进客栈时(那是一家名叫婚姻匕首的小客栈),麦特看见奈妮薇在瓦片屋顶的马厩里正在用一根干瘪的胡萝卜喂她的胖母马。麦特决定至少要和她谈谈珀黛的事,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有要成为两仪师的妹妹,奈妮薇一定知道珀黛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奈妮薇,”他几步走到奈妮薇面前,“我想要和你谈——”他的话没能说下去。
奈妮薇向后跳了一步,朝他挥舞了几下拳头,但立刻又把拳头藏进裙摆里。“别靠近我,麦特·考索恩,”她差点就喊了起来,“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别靠近我!”然后她就擦过麦特的身子跑开了。麦特觉得她的辫子都要竖起来,就像一根猫尾巴。在这以后,麦特不仅变得气味很糟糕,甚至就好像患了某种恶心的传染病,只要他想靠近奈妮薇,奈妮薇就会躲到伊兰身后,隔着伊兰的肩膀瞪着他,就差向他吐舌头了。女人就是疯子,如此而已。
至少汤姆和泽凌还愿意骑马走在麦特身边,只要是伊兰没有叫他们的时候。有时候伊兰会叫他们过去,麦特相信,这只是为了让他们远离他,但麦特同样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找到客栈的时候,他们两个总是愿意与麦特和拿勒辛分享一杯啤酒或调味酒。这些都是乡间小店,能看见砖墙的大厅里很安静,往往是一只花斑猫就成为酒客们乐趣的来源。客栈老板会亲自来为客人们服务——看上去都是一些男人捏一下她们的屁股就会折断指头的女人。他们主要是在聊艾博达的事情。汤姆从没去过那里,却知道很多那里的事。拿勒辛往往是不等别人问起,就会大谈特谈他那一次前往艾博达的经历,他谈的主要是在那里见到的决斗和赌马。泽凌从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那里听到过不少关于那里的传闻,在汤姆和拿勒辛证实这些传闻之前,它们听起来都是非常难以置信。在艾博达,男人会为了女人挑起决斗,女人也同样会为了男人挑起决斗。在这两种情况里,奖品(这是在那里使用的词汇)都会同意跟胜利者走。当两个人结婚的时候,男人会给女人一把匕首,并向女人声明:如果男人让女人不高兴了,女人就要用这把匕首杀死男人——除非有特别的证据,否则女人以这种理由杀死男人会被认为是正确的。在艾博达,男人在女人身边要特别谨慎,即使女人们做了某些男人做就会惹来杀机的事,他们也要对她们强颜欢笑。伊兰一定会喜欢那个地方,奈妮薇一定也会。
他们还谈到另外一些事情,麦特完全想象不到奈妮薇和伊兰会不喜欢范迪恩和艾迪莉丝,她们只是在竭力隐藏这种情绪而已。奈妮薇显然满足于瞪她们两眼,或是低声嘟囔几句。伊兰不会瞪眼或者嘟囔,但她一直都在努力争取控制权,她似乎认为自己已经是安多女王了。即使两仪师的面容显示不出年岁,范迪恩和艾迪莉丝也一定已经年长到可以当这两个年轻女人的母亲,甚至是祖母了。如果说当奈妮薇和伊兰出生时她们已经成为了两仪师,麦特也丝毫不会惊讶。汤姆也没能完全明白她们这种紧张关系的原因,他的很多见识似乎都不该是一名普通的走唱人所有的。汤姆问伊兰这件事的时候,伊兰差点没咬掉汤姆的鼻子,她告诉他,他不会明白这种事的,而汤姆不过是温和地给了她几句抗议。在汤姆和泽凌看来,那两名年长的两仪师对这两个后辈相当容忍。艾迪莉丝完全不计较伊兰的发号施令,只是偶尔会和范迪恩表现出一点惊讶,仿佛刚刚才明白伊兰正在指挥她们。
“范迪恩说,‘嗯,孩子,如果你真的想这么做,我们当然会做的。’”泽凌含着一口酒,语音不清地回忆着当时的情况,“你可以想象几天前还是见习生的那两位听到被叫作‘孩子’会有什么反应,伊兰的眼神让我想起冬日的风暴;奈妮薇狠狠地咬着牙,我觉得她那样一定会把自己的牙咬碎。”
他们这时正在婚姻匕首的大厅里,车尔、哈南和其他人都坐在别的桌子旁边。大厅里还有一些本地的居民,这些本地人都穿着长衫,有些长衫的颜色鲜亮得足以和匠民媲美,他们在长衫下一般都不会再穿衬衫了。这里的女人穿着浅色的裙子,上衣的窄领口都开得很深,裙摆一侧只到膝盖,露出了色彩鲜艳的衬裙,让那些男人的长衫也相形见绌。有许多男人和所有的女人都戴着大耳环。在他们的手上经常戴着三或四枚嵌着彩色玻璃的戒指。男人和女人的腰带上都别着细长弯曲的匕首,并且会用阴沉的眼光看着这些陌生人。有两支来自阿玛迪西亚的商队也在婚姻匕首歇宿,但那些商人都在房间里吃饭。他们的马车夫都留在了马车上。伊兰、奈妮薇和其余女人也都留在了楼上。
“女人是……不一样的,”拿勒辛手拈胡须,笑着回应泽凌,眼睛却看着麦特。平时他对待平民并不会这么僵硬,但泽凌是一名提尔平民,这对他来说似乎是不一样的。特别是他在对泽凌说话时,泽凌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而且提尔的农夫有一句谚语,‘一位两仪师就是把十个女人塞进一个身体里变成的。’农夫有时候也是有智慧的。如果两仪师不是这样,那就烧了我的灵魂吧!”
“不过,至少她们并没有做什么激烈的事,”汤姆说,“虽然在伊兰不经意地说出她已经让柏姬泰成为她的第一名护法时,我以为激烈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那名狩猎者?”麦特喊道。有几名本地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麦特急忙放低声音:“她也是护法?伊兰的护法?”如果是这样,麦特就能明白一些事了。
汤姆和泽凌叼着杯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如果你一直认为她是一名号角狩猎者,那她一定会很满意。”汤姆抹去胡子上的酒沫。“是的,她是,这差点引起了一场斗殴。现在杰姆把柏姬泰当成了他的小妹妹,但范迪恩和艾迪莉丝……”汤姆重重地叹了口气,“她们都不喜欢伊兰现在就选择护法——显然大多数两仪师确认一名护法要用去数年的时间,而且她们特别不喜欢伊兰选了个女人。她们的不赞成也让伊兰很感气恼。”
“她们似乎不喜欢做一些传统上所没做过的事。”泽凌说。
“一名女护法?”拿勒辛嘟囔着,“我知道转生真龙能改变一切,但一名女护法?”
麦特耸耸肩。“我想,如果她真的会用那张弓,她是可以做好的。她会射箭吗?”他问泽凌,泽凌一下子被淡啤酒呛到了。“对我来说,弓比箭好用,最好是铁头棒,不过弓也不错。我只希望在我把伊兰交给兰德的时候,她不会阻碍到我。”
“我想,她会用那张弓。”汤姆俯过身子,为泽凌拍了拍后背,“我想她可以,麦特。”
但即使那些女人真的打算去拉彼此的头发(麦特绝对要躲到十里之外去,不管他有没有银狐狸头),她们并没有在麦特面前显露出任何痕迹。麦特看见的只是一道女人组成的坚固战线,不断地在对他进行着导引。第二天早晨,麦特给果仁上马鞍的时候,她们就又对他导引了一次。那时麦特正忙着将尼瑞姆赶走——他认为为麦特上马鞍是他的工作,而且还暗示自己能比麦特做得更好。那阵寒意只持续了很短一瞬,麦特也没做出任何反应。没有惊讶,没有怒目而视,也没有指责。他不会理睬她们,就让她们跳到自己煮沸的汤锅里去吧!
之后麦特又有许多机会可以忽视她们。那个银徽章在他们找到大路前又变冷了两次,在那一天随后的时间里,那天晚上,以后的每一个白天和晚上又变冷了更多次。有时候,它在眨眼间就会恢复正常,有时候麦特相信整个过程要持续整整一个小时。当然,他从来也分不清是谁在向他导引,至少通常是如此。有一次,当阳光炙烤着他的后背,他觉得绕在脖子上的那块方巾要把他的脖子锯掉时,他看见奈妮薇正在看着他,而徽章也在这时变冷了。奈妮薇瞪着他的目光可谓凶狠至极,一名赶着牛车的农夫在走过她身边后还回头看了她一眼,仿佛是害怕奈妮薇会将那道目光转向他,把他的牛瞪死。但是当麦特皱起眉望向她的时候,她又吓了一跳,差点从马鞍上跌落下来,那种寒意也消失了,这大概是麦特仅有的一次知道是谁在对他做手脚。有时候,麦特会看到同时有两三个女人在看着他,包括艾玲达。有时麦特只看见她们在相互交谈,或者是观看一只飞过无云天空的苍鹰、一头站在林间峭壁上的黑熊。唯一一件真正的好事是,麦特相信伊兰为此很不高兴。麦特不知道为什么,他也不在乎。检视他的部下、拍着他的脑袋称赞他,如果她真以为麦特应该接受她的这一切作为,麦特一定会狠狠踢她一脚。
实际上,麦特有些得意,无论她们怎么做,她们对他造成的全部影响,只消在他的胸口上擦一点尼瑞姆的药膏就可以消除了。尼瑞姆向他保证,那还没有到冻伤的程度。麦特的这种得意一直持续到旅程的第四个下午。那时他们来到一个名叫索特哈的村子,村子全是由粉刷着白色石膏的破旧砖房组成的,这里的客栈是一幢粉刷白色石膏的二层砖砌建筑,也和村里的其他建筑一样破旧,客栈的名字叫南鹄。当麦特正将果仁送进南鹄的马厩里时,他感觉到有某种东西轻轻打在他的肩胛骨之间,他带着满鼻子的马粪味转过身,准备在某个表情凶狠的马夫或是索特哈笨蛋的脸上送上一拳,不管对方的手里有没有匕首。但他既没看到马夫,也没看到笨蛋,只有艾迪莉丝匆忙地在她的小本子上记录着,一边还在不停地点着头,她的手里也没有任何武器。
麦特走进大厅,让老板娘送调味酒过来,然后他又改变了主意,让她拿白兰地过来。结果那个身材细瘦的女人端上来的是一种黏稠的液体,她坚称这是用梅子酿成的白兰地,但麦特觉得它应该可以拿来去除铁锈了。泽凌只是嗅了一下就放下酒杯;汤姆连酒杯都没碰;连拿勒辛也只是抿了一口,就要老板娘换上了调味酒——拿勒辛可是号称什么都能喝下口的。麦特不知道自己喝光了多少锡镴杯的酒,最后是尼瑞姆和罗平两个人把他架到床上去。麦特从没想过这个银狐狸头是否会有极限,他有无数的证据可以证明它可以阻止阴极力,但如果她们只需要用至上力举起一样东西,掷向他……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他瘫软在床上,看着月影慢慢爬过天花板,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多了。但如果现在他能站起来,他一定会回去再喝更多的白兰地。
在第五天的路上,麦特的心情变得极度恶劣。他的嘴里似乎被塞满了羽毛,脑袋里仿佛一直有人在打鼓,汗水不停地被阳光挤压出来。他们沿着大路走上了一座山丘,艾博达出现在下方。宽阔的埃达河从城中直穿而过,远处一座巨大的海湾里停满了船只。
麦特对于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是白,白色的建筑物、白色的宫殿、白色的高塔与尖塔。形状如同芜菁或梨子的白色圆顶经常装饰着红色、蓝色或金色的条带,但这座城市的主要基调是白色,反射的阳光甚至刺痛了麦特的眼睛。这条大路通向的城门修筑成尖拱的形状,粉刷着白色石膏的墙壁非常之厚,让麦特在门拱的阴影里足足走了六十尺才重新进入到阳光里。这是一座充满了广场、运河和桥梁的城市,大广场上全都是人,广场中间都有喷泉或雕像。或宽或窄的运河上有许多用船篙推进的船只,各种尺寸样式的桥梁一应俱全,有的低矮,有的拱高,有些大桥旁边停泊着成排的船只。周边立着粗大圆柱的宫殿旁边就有贩卖地毯和布匹的店铺。巨大拱窗上挡着百叶窗的四层建筑紧邻着马厩、刀剪铺和鲜鱼铺。
范迪恩在一座广场上勒住缰绳,和艾迪莉丝交换着意见。奈妮薇紧皱眉头看着她们。伊兰则是冷眼旁观,仿佛冰柱快要从她的鼻子和下巴垂挂下来。经过伊兰的催促,艾玲达在进城时爬上了她的瘦马,但现在又从马背上爬下来,动作像爬上去时一样笨拙。她对这一切就像奥佛尔一样感到好奇,那个男孩自从第一眼看到这座城市开始就一直睁大了眼睛。柏姬泰似乎是模仿杰姆跟随范迪恩的样子,一直紧跟着伊兰。
麦特趁机用帽子给自己扇着风,向周围望去。
这座广场的一侧完全被麦特见过的最大的一座宫殿充满了,那里面全都是圆顶、尖塔、距离地面三或四层的柱廊。广场的另外三边立满了雪白的高大房屋,既有旅店,也有商铺,在广场的正中央有一座穿着如水波般流动长袍的女性雕像。她比巨森灵还高,立在一座更高的台子上,举起一只手,指向南方的大海。在这座白色广场上行走的人并不多,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这并不奇怪。在那座雕像高台下面的台阶上,有几个人正在吃午饭,鸽子和海鸥群集在广场上,为他们掉下的食物残渣而争斗不休。这是一幅平静的画面,但麦特不明白,为什么他觉得骰子又在脑海中滚动了。
他很清楚这种感觉。有时候,当他的运气在赌博中变得极强时,这种感觉就会出现;当他在面对一场战争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出现;当他要做出一个生死攸关的决定时,这种感觉就会出现。
“我们现在要从一道偏门里进去,”范迪恩高声说道,艾迪莉丝点了点头。“茉瑞莉会为我们安排休息的房间。”那么,这一定就是泰拉辛宫了。
密索巴家族的泰琳·青泰拉坐在这座宫殿中的劲风王座上,统治着也许只有艾博达周围百里之内的地区。麦特在这一路上知道的很少几件事之一是,他们会在这座宫殿里遇到其他的两仪师,当然,还有泰琳。两仪师要先见过女王才行。麦特望着那一座由闪亮的大理石和粉刷成白色的石头堆砌起来的巨大建筑物,想象着住在那里面会是什么样子。他喜欢宫殿,至少,他喜欢随处都能见到仆人和黄金的地方,羽毛床也让他觉得很舒服。但王宫意味着每次你转过身都会看见贵族,麦特对贵族没什么兴趣,即使是拿勒辛也会让人感到气恼。一座这种尺寸的宫殿将意味着他永远要担心奈妮薇和伊兰去了哪里,想要保护她们几乎是不可能的。麦特也不确定如果自己以保镖的身份跟进王宫,结果会不会更糟。他几乎能听到伊兰用那种冰冷的语调说,请为麦特大人和我的人找个住处吧!给他们弄一些食物和水。她会这么做的。伊兰会突然来视察他的状况,告诉他应该做什么,即使他已经准备要做了。但如果说伊兰和奈妮薇能在什么地方躲过麻烦,那最好的地方莫过于王宫。而麦特则很想找个地方让两条腿歇一歇,喝一杯调味酒,再找个女孩坐在他的腿上,舒缓一下他紧绷的额角。湿毛巾一定也会很有用,他现在头痛得厉害。今天早晨,伊兰一本正经地训了他一顿,用事实向他讲解酗酒的邪恶,那些话至今还在他的耳朵里轰然作响。为了这个,他也必须要歇一下。那时他虚弱得厉害,只是想着自己能不能爬到马背上去,连回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而伊兰已经做得太过头了,他再不阻止她,恐怕她就要期待他对她行军礼了。
这些事在范迪恩转过她板肋的枣红阉马的短短几秒间,飞快驰过麦特的脑海,他大声说道:“我会和我的人在这里找一家旅店,奈妮薇,如果你和伊兰要到街上来,你们可以先送个话出来,我会带几个人去陪你们。”她们应该不会送任何讯息给他,麦特很清楚,这两个女人甚至在空手落入熊坑里时也会自信满满地认为可以保护自己安然无恙。但麦特愿意打赌,车尔肯定可以找到办法察知她们什么时候离开王宫,即使车尔做不到,捉贼人泽凌一定也可以做到的。“就那一家吧!”麦特随意指向远处一座宽大的建筑,那座建筑的拱门旁挂着一块招牌,但因为距离太远,麦特看不见那块招牌上的内容。
范迪恩看着艾迪莉丝,伊兰看着奈妮薇,艾玲达则皱起眉头看着麦特。
但麦特没有给她们机会发言:“汤姆、泽凌,你们想不想喝一杯调味酒?”也许还是清水好了,他这辈子都没喝过那么多酒。
汤姆摇摇头:“也许等以后吧!麦特,我应该留在伊兰身边,她也许会需要我。”然后,他带着父亲一般的慈祥向伊兰露出微笑,但他的微笑很快就退去了——伊兰这时正困惑不解地盯着麦特。泽凌没有微笑(他已经很少会笑了),但他也说要留在她们身边,等以后吧!
“随便,”麦特重新戴上帽子,“车尔,车尔!”他身边的胖子被吓了一跳,急忙把崇敬的目光从伊兰身上移开。他还脸红了!光明啊,这女人真是个坏影响。
当麦特转过果仁时,伊兰的声音击打在他的背上,比早晨时更加一本正经。“你不能让他们饮酒过量,麦特大人,有些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来。你尤其不该让一个小男孩看见男人喝酒。”
麦特咬紧了牙,头也不回地策马走过广场。奥佛尔在看着他。他本来已经打算警告那些人不要在这个孩子面前纵情饮酒的,特别是劳丁。光明啊,他真是痛恨伊兰告诉他该做什么!
这家旅店的名字叫流浪的女人。看到大厅里的情形,麦特相信这里能满足他的一切需求。高大的天花板比这栋房子的外观多了许多鲜艳的色彩。宽拱窗外挡着雕刻有藤蔓花纹的木制百叶窗,那些百叶窗在窗叶间都留着很宽的缝隙,但它们有很好的遮阳作用。大厅里坐着不少外地人:一名留着弯曲胡子、身材细瘦的莫兰迪人;一名矮壮的安多人在外衣的胸口上挂着两条银链;其他人麦特一时还认不出他们来自何方。一片稀薄的烟气弥漫在空气里。两名吹长笛的女子和一个用双膝夹着一面鼓的男人演奏着一种奇怪的音乐。最让麦特感到高兴的是这里的女侍都很漂亮,有四张桌子上的男人在玩骰子,有一些坎多商人在玩牌。表情庄重的老板娘在向麦特做自我介绍时自称赛塔勒·安南,她那双浅褐色的眼睛表明她并不是艾博达人。“大人,”她朝麦特和拿勒辛一鞠躬,挂在她耳朵上的黄金大耳环随着她的动作不住摇晃,“流浪的女人愿意为您提供谦恭的服务。”
尽管这位老板娘的头发上已经有了几缕灰丝,她的相貌仍然相当漂亮,但麦特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短项链上挂着一把婚姻匕首,镶嵌着红白宝石的匕首柄缀在她颇有深度的乳沟中间,她的腰带上也有那种弯曲的刀子。但麦特还是不禁笑了起来:“赛塔勒夫人,我觉得自己已经到家了。”
奇怪的是,他脑海中的骰子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