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和明看着对方,谁也没有动一下。直到最后,兰德说道:“愿意跟我一起去农场看看吗?”
兰德的声音让明有些吃惊:“农场?”
“实际上,那是一所学校,为那些被特赦的男人建立的学校。”
明的脸立时变得惨白:“不,我还是不……梅兰娜还在等着我的讯息,我应该尽快让她们知道你的规矩。现在她们之中也许已经有人走进内城了。你不会想要……我真的应该走了。”
兰德不明白,明甚至还没见过那些学员,为什么要害怕他们。如果是别人,兰德可以理解,但兰德自己也能导引,明会抚弄他的头发、戳他的肋骨,当着他的面给他取绰号。“你需要护卫陪同你回玫瑰王冠吗?现在这里即使是在白天也还有人为非作歹。这样的人不多,但我不想让你出事。”
明的笑声有些不稳定,她确实为那个农场而感到不安:“你还在照顾羊群的时候,我已经在照顾我自己了,乡下男孩。”突然间,她的双手中各出现了一把匕首,它们只是闪动了一下,又回到她的袖子里,不过并不像它们弹出来时那么流畅。她用更加冷静的语调说道:“你必须照顾好你自己,兰德,注意休息。你看起来很疲倦。”她踮起脚尖,抬起头,用嘴唇碰了一下他的嘴唇。“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牧羊人。”然后她又给了他一个明快的笑容,就转身离开房间。
兰德嘟囔了几句,将外衣穿回身上,走进卧室,从衣柜里拿出佩剑。这个布满了玫瑰花浮雕的暗色高大衣柜足以装下四个人的衣服。他真的是变成一个粗野的色鬼了。明一定觉得那样做很有趣。他想知道,明究竟要多久之后才会停止这种针对他偶然失言的不断逗弄。
他拉开一个镶嵌着青金石的柜子,从他的长袜下面掏出一个中等尺寸的布荷包,将它放进外衣口袋里,那个荷包被他拿起来的时候发出一阵叮当的响声。另一个小得多的天鹅绒袋子放在那件法器上面。那只大荷包里的东西是由一位银匠制成的,那名银匠很高兴能为转生真龙工作,甚至还因为从这项工作中得到的光荣而打算拒绝收取报酬。天鹅绒口袋里的东西是一名金匠做的,他却要求得到巴歇尔认定那件物品所值的四倍酬劳,直到两名枪姬众站到他面前,这件事才算了结。
兰德早就想去农场了。他不喜欢马瑞姆,路斯·瑟林在那个人身边时总是会激动万分。但他不能避开那个地方,特别是现在。据他所知,马瑞姆一直没有让任何一名学员靠近城市,至少现在他还没听到过一起与学员有关的事件。但关于梅兰娜和使节团的讯息迟早会通过供给马车,或是新的学员传到农场去,到时候,九名两仪师在他们的耳中会变成九名红宗两仪师,或者是九十名,正在四处缉拿男人进行驯御。不管这样的谣言最终是否会导致学员在晚上逃走,或是冲进凯姆林抢先发动攻击,他一定要先把学员们的情绪平抚下来。
凯姆林已经有太多关于两仪师的谣言,这是他要去农场的另一个原因。埃拉娜、维林,还有那些两河女孩已经被街谈巷议说成是半个白塔。还有许多人传说两仪师在晚上从城门悄悄溜进凯姆林。那个有两仪师救治流浪猫的谣言在四处流传,甚至连兰德都有些相信了,但巴歇尔追查这则谣言的结果却表示,它就像人们传说跟随转生真龙前往各处的女人们其实都是伪装的两仪师一样,子虚乌有。
兰德在无意中转过身,盯着一面装饰着狮子和玫瑰浮雕的墙壁,但他的目光一直延伸到了墙壁以外。埃拉娜已经不在“库雷恩的猎犬”了,而且她的情绪很激动,如果她不是两仪师,兰德一定会认为她已经精神失常了。昨晚兰德曾经醒来过一次,那时他确信埃拉娜在哭泣,那种感觉非常强烈。有时候,兰德发觉自己几乎忘了她的存在,直到她身上发生了某件会令他惊醒的事情。兰德一直都以为一个人最终总能适应任何事情。今天早晨,埃拉娜非常……渴望,“渴望”似乎是对她最贴切的形容。兰德愿意用整个凯姆林打赌,他望向埃拉娜的视线现在已经穿过了玫瑰王冠。他还愿意打赌,维林和埃拉娜在一起。不是九名两仪师,是十一名。
路斯·瑟林不安地嘟囔着,就像是一个男人在寻思自己是否已经被逼到墙角,后背靠在墙上。兰德也在思考。十一名。十三名两仪师就能像玩弄小孩一样轻易地玩弄他,如果他给她们机会的话。路斯·瑟林开始发出低沉的笑声,一种沙哑的、带着哭腔的笑声;兰德又让自己的心思松懈了。
片刻之间,兰德考虑了一下索麦莱和安奈拉,然后直接在卧室金蓝两色的绣花地毯上打开了通道。从今天早晨开始,她们两个就阴沉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说不定她们在农场会说出什么话来。想到上次去农场的经历,兰德不想再让学员们为了二十几名枪姬众而害怕得六神无主了。这种事情绝对会打击男人们的信心,而如果他们想要活下来,他们就必须有充足的信心。
马瑞姆在一件事上是正确的——一直握持着阳极力,一个男人以此才能知道他是活着的,而不仅是会使自己的一切感官更敏锐。尽管有暗帝的污染,尽管那种油腻的秽恶感会一直渗入你的骨骼,当至上力要将你熔融,将你冻碎的时候,当错走一步,有片刻的虚弱就代表着死亡的时候……光明啊,至少你知道你是活着的。但是,兰德穿过通道之后,还是立刻推开了真源。他要推开那种让他想将胃里的东西彻底吐光的污染,这种污染似乎愈来愈恶劣、可怕了。但他要离开至上力的真正原因是,他不敢在阳极力与路斯·瑟林同时存在时面对马瑞姆。
这片空地比他上次来的时候更显枯黄了,更多叶片在他的脚下碎裂,留在枝头的则更显稀疏。一些松树完全变黄了,有几株羽叶木已经枯死,干枯灰败地站在那里。不过,如果说这片空地有了改变,那么农场的变化就让人完全认不出了。
那些农舍整修得焕然一新,房屋的茅草顶和谷仓显然都经过了彻底重建;谷仓比以前大了许多,也没有倾斜的样子。在谷仓旁边的一座大畜栏里站满了马匹。母牛和绵羊的围栏被移到更远的地方,现在山羊也被围了起来,整齐分隔得如同鸡笼一般。林地又被砍伐平整了不少,谷仓后面出现了一排十二座白色的长帐篷,帐篷旁边还有两座比原先那幢农舍更大许多的房屋框架。一群妇女坐在屋外,一边做着女红,一边看着二十几名孩子在空地上滚铁环、扔球、玩布娃娃。最大的改变是那些学员,他们大多穿着合身的高领黑外衣,其中极少有人出汗。各种年龄的学员一定已经超过了一百人,兰德完全想不出马瑞姆的招募措施怎么会如此成功。空气里充满了阳极力的气息。一些男人还在进行着编织——用火之力击碎石块,或者用风之力彼此进行绑缚;有人在用风之力提着水桶打水,或者从谷仓里推出粪车,或者是堆砌柴禾。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在导引,亨瑞·哈斯林正在监督着一排赤裸胸膛的男人练剑。亨瑞有个球状的红鼻子,在鬓角依稀有一些白发,他身上的汗水比他的朋友们还要多。毫无疑问,他心里在想着喝酒,但他确实正一丝不苟地纠正着学员们的动作,就如同他当女王卫兵的督剑官时一样。灰发的沙瑞克是一名红水·高辛艾伊尔,他已经没了右手,他那双石头般的眼睛正盯着两排没有穿衬衫的男人。其中一排人同时将一只脚踢过头顶,向前迈一步,再将另一只脚踢过头顶,如此一步步前进;另一排人则在用最快的速度击打着面前的空气。兰德上次看见的那可怜的一小撮人已经完全无法和现在的规模相比了。
一名身穿黑外衣、将近中年的男人站到兰德面前,他有个尖鼻子,嘴角带着讥笑的神情。“你是谁?”他用塔拉朋口音问道,“我想,你是要来黑塔进行学习,对不对?你应该在凯姆林等待那里的马车载你过来,这样你就能多穿一天这身漂亮衣服了。”
“我是兰德·亚瑟。”兰德平静地说道。他用平静压抑着突然涌出的怒火。礼貌不需要他付出什么代价,不过这个傻瓜最好能快些明白不礼貌会付出的代价。
但这个家伙讥笑的神情只是更重了。“那么,你就是他了,对不对?”他傲慢地上下打量着兰德,“我觉得你身上看不出什么庄严,我自己大概也可以——”一股风之力能流打在他的耳下,他立刻扑倒在地,瘫成了一堆。
“有时候我们确实需要严格的纪律。”马瑞姆说着,站到那个男人原先站立的地方,他的声音显得很轻快,但他那双上翘的黑眼睛却闪动着要杀死这个男人的凶光。“你不能一边告诉一个男人他有撼动大地的力量,一边又希望他在走路时能放轻步伐。”绣在他黑外衣袖子上的龙纹在太阳下闪烁着光芒,金线可以让它闪烁金光,但那蓝色的闪光是怎么回事?他突然提高声音喊道:“齐斯曼!罗查德!把托沃拉走,把他的头浸在水里,让他醒过来,不要给他治疗。也许一点头痛能让他懂得管住自己的舌头。”
两个比兰德更年轻的黑衣男子跑过来,向托沃俯下身,然后又犹豫地看着马瑞姆。过了一会儿,兰德感觉到至上力充满了他们,风之力能流将托沃举起,然后他们两个让托沃飘浮在他们中间,就这样跑走了。
我早就应该杀了他,路斯·瑟林喘息着说,早就应该……早就应该……他开始向真源伸展。
不,烧了你!兰德想道。不,你不行!你只是个该死的声音!随着一声拉长的嚎叫,路斯·瑟林逃走了。
兰德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马瑞姆正看着他,带着那种近似微笑的神情。“你教了他们治疗?”
“我所知道的一点。这是我教他们的第一课,甚至还要早于如何在这种天气里不要出汗到死。一件武器如果在刚受一点损害时就倒下,那就不会有什么用处。现在已经有一个人因为导引过度而死去,有三个烧毁了自己,但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死于‘剑下’。”他似乎特别强调最后那个词。
“我明白。”兰德只说了这么一句。一个死了,三个被烧毁,两仪师在白塔中也会有这样的损失吗?但两仪师们进步得都很慢,她们能够承受如此缓慢的进步。“这些人谈论的黑塔是什么?我不喜欢这个名字,马瑞姆。”路斯·瑟林又开始嘟囔和哀嚎,只是声音中并没有清晰的辞句。这个鹰钩鼻的男人耸耸肩,带着骄傲的神情欣赏着这座农场和他的学员们。“这是学员们取的名字,你总不能一直称呼这里为‘农场’,他们觉得这样不对,他们想要一些更多的意义——平衡白塔的黑塔。”他歪过头,几乎是用侧目瞥着兰德,“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禁止他们这么叫,不让男人们说一个词是很简单的事。”
兰德犹豫着。也许禁止说一个词是容易的事,但想要从他们的心里抹去这个词却不容易。这里一定要有个名号,他以前并没有想过这一点,为什么不能是黑塔?看着那座农舍和那两座房架(它们更大一些,但同样是木头的),这个名字让他露出了微笑。“就这样吧!”也许白塔也是从几间茅屋开始的,当然,黑塔没有时间发展成与白塔相匹敌的规模。这个想法抹去了他的微笑。他悲伤地看着那些孩子,他也在像他们一样尽情玩耍着,假装有机会建成一个能够长久延续的东西。“召集学员,马瑞姆,我有一些事情要对他们说。”他本来以为可以让学员们站在他的周围,他可以点一下他们的人数,在那辆破烂的大车上对他们说话。不过那辆大车应该是已经消失了,马瑞姆已经建了一座用来演讲的高台。那是一座毫无装饰的、用黑石砌成的高台,高台经过细致的抛光打磨,在阳光下像镜子一样闪闪发亮。高台背后有一道两级的台阶,它立在农舍外面的空地上,周围的地面都经过了填实压平。女人和孩子们也聚集在高台的一侧,准备听兰德演讲。
从这群人里,兰德大致能看出马瑞姆征募学员已经达到多大的范围。马瑞姆将佳哈·那瑞玛指给兰德看,这个年轻人天生就有至上力的火星。他有一双女孩般的黑色大眼睛,一张白皙的面孔上充满了自信,头发编成两股长辫子,辫稍上系着银铃。马瑞姆说他来自艾拉非。兰德也认出一名剃光了头发、只留下顶髻的夏纳人,还有两名带着透明面纱的男人,那通常是塔拉朋人的穿着方式。人群里也有眼角上翘的沙戴亚人,和面色苍白、身材短粗的凯瑞安人。一名老人留着被涂了油的尖胡子,仿照成提尔领主的样子,不过兰德相信这个满脸皱纹人不会是提尔贵族。不止三个人剃光了上唇,只留着下唇的胡须——兰德希望马瑞姆不要因为招募伊利安人而引起沙马奥的注意。他本以为学员主要会是年轻人。人群中确实有许多像艾本和费德文那样的新面孔;但也有许多秃顶或满头灰发的人,有些人的白发甚至比达莫还要多。当然,能够接受训练的祖父不该比男孩更少。
兰德不知道该如何进行演讲,但他已经思考了很长的时间自己想说些什么,这不是他要讲的最重要的内容,但如果运气好,这是能最快解决的。“你们也许都已经听说了白塔……白塔已经分裂,是的,这是真的。有一些造反的两仪师也许会决定跟随我,而且她们已经派使节团来见我。使节团一共有九名两仪师,正在凯姆林等待我的接见。所以,当你们听说有两仪师进入凯姆林的时候,不要听信任何谣言。你们知道她们为什么会来这里,你们可以尽情嘲笑那些听信谣言的人。”
人群中没有反应,他们只是站在那里,盯着他,眼睛眨也不眨。马瑞姆的脸色很难看,非常难看。兰德碰了碰衣袋里那只大一些的袋子,继续他的演讲。
“你们需要一个名字,在古语里,两仪师的意思是众人的奴仆,或者是一些与此非常相近的意思。古语并不那么容易翻译。”兰德其实认识的古语并不多,亚斯莫丁教过他一些,沐瑞也教过他几个词,还有一部分似乎是来自路斯·瑟林的,但巴歇尔在这方面为他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在古语里还有一个词——殉道使,它的意思是守卫者,或是保护者,也许还有其他一些意思。我告诉过你们,古语是非常复杂的,守护者应该是它最贴切的意思,但又不是它全部的意思。如果守卫的对象不具备公正与正义,那么执行这个守卫任务的人就不能被称之为殉道使;如果守卫对象是邪恶的,就更不可以。一名殉道使是为所有人守卫真实、公平与正义的人,即使希望已经消失,也绝不会屈服。”光明知道当最后战争到来的时候,希望注定会消失;甚至在那之前,希望可能就会消失。“这就是你们来到这里要成为的人,等你们结束训练之后,你们就会成为殉道使。”
低微的议论如同风吹过叶片的声音传遍了整个人群,这个名字被重复了无数次。但人群很快又恢复了安静,所有眼睛都带着专注的神情望向兰德。他几乎能看到许多只耳朵都竖了起来,等待他说出下面的话,至少这比刚才好一些了。随着一阵轻微的叮当声,他从衣袋中拿出那个袋子。
“两仪师从初阶生开始,然后是见习生,最后成为正式的两仪师。你们也要分出等阶,但和她们不一样的是,我们之中不会有人被淘汰退出。”退出?光明啊,为了不让任何一个能导引的人离开,他宁可捆住那个人的手脚。“当一名男人第一次来到黑塔时……”兰德真的不喜欢这个名字,“他会被称作一名士兵,这就是他加入我们的最初身份。你们全部都是,一名与暗影作战的士兵——不只是暗影,还包括所有反对正义、压欺弱小的人。当一名士兵拥有足够的能力后,他会被称为献心士,并佩戴上这个。”他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银色的徽章,那上面是一把闪烁着光泽的银色军刀,有着长刀柄、弯曲的刀锷和微弯的锋刃。“马瑞姆。”
马瑞姆僵硬地走到高台前,兰德弯下腰,将那柄银刀别在他的外衣领子上,它在黑色羊毛外衣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光亮了。此时马瑞姆脸上的表情绝对不比兰德脚下石块的表情更多。兰德将那只袋子给他,低声对他说:“把这些给你认为已经准备好的人,一定要确认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然后兰德站直身体。他希望这些能够用,他真的没想到这里已经聚集了这么多人。“献心士在能力大幅度增强之后,就可以被称为殉道使,他们会戴上这个。”他拿出那只小天鹅绒袋子,取出里面的东西——一个工艺精致的黄金徽章在阳光下闪耀着,上面还镶嵌着许多红釉珐琅,它的形貌和真龙旗上的图案完全一样,这个徽章也被戴在马瑞姆另一侧的衣领上,于是军刀和游龙就在他的喉咙下面相映生辉。“我想,我是第一个殉道使,”兰德对学员们说,“马瑞姆·泰姆是第二个。”马瑞姆的面孔变得比石头还要坚硬,这个男人出了什么问题?“我希望你们最后全都会成为殉道使。但不管你们能否做到,记住一点,我们全都是士兵。有许多场战争在等待着我们,虽然并不一定总是我们预料之中的战争,但是到最后,我们将投入最后战争。愿光明照耀我们,我们将取得胜利。我们会赢,因为我们必须赢。”
当他停下来的时候,他觉得应该能得到几声欢呼。他并没有把自己当成那种能让人们欢呼雀跃的讲演者,但这些人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来这里。告诉他们会取得胜利肯定能让他们感到鼓舞,无论效果多么微弱。但他看见的只有一片寂静。
兰德从高台上跳下来。马瑞姆喊道:“解散,继续课程和杂务。”那些学员——那些士兵们同样安静地开始继续刚才中断的事情,顶多只是传出些压低声音的议论。马瑞姆向农舍那边指了指,他紧紧地握着那只袋子,紧得让兰德有些惊讶,竟然没有一个军刀徽章戳破布袋,刺伤他的手。“不知真龙大人是否有时间喝一杯?”
兰德点点头。他要在回宫之前把这一切都搞清楚。
农舍的前厅就像兰德想象的那样,裸露的地板清扫得一尘不染,几把形状并不完全一样的梯状靠背椅摆放在红砖壁炉前——那座壁炉干净得让人怀疑里面有没有烧过火。一张小桌上铺着一块绣花镶边的白桌布,索拉·格莱迪一言不发地走进来,将一只木托盘放在那张桌子上。托盘里放着一只浅蓝色的酒罐和两只白釉陶杯。兰德本以为过了这么久了,索拉应该能以平常的眼光看他,但这名女人望向兰德时眼神中的谴责之意,让兰德很庆幸她终于转身离开了。兰德发现,那个女人一直在出汗。马瑞姆将那只袋子扔到托盘上,伸手拿起一只陶杯,一口气喝光了里面的酒。
“你没有教那些女人集中精神的技巧吗?”兰德问,“让她们一直这样出汗是很残忍的事。”
“她们大都完全不想和这种事搭上什么关系,”马瑞姆说,“她们的丈夫和情人都想要教她们,但大多数人甚至拒绝听上一听。你明白,对于女人,这也许必然是和阴极力相关的。”
兰德盯着自己杯中暗色的酒浆。他必须慢慢摸索前进,不应该只是因为生气就大发雷霆。“我很高兴看到有了这么多新成员。你说,你要赶上……白塔……白塔……”白塔,黑塔,这会成就怎样的故事?如果还能有人将故事流传下去的话。“你说,可以用不到一年时间做到这一点。如果你保持这样的发展速度,你是能做到的。我不明白,你怎么能找到这么多人。”
“筛过足够多的沙子,”马瑞姆僵硬地说道,“最后总能找到几粒金子。现在我已经让其他人负责这项工作了,我只是偶尔会出去走一走。达莫、朱尔,现在有十二个人,我可以信任他们单独离开一天时间。他们已经有了足够多的经验,不会做出傻事。还有一些年轻人拥有打开通道的能力,他们可以陪同没有这种能力的长辈一同外出。不出一年时间,你就能拥有一千人。我派往凯姆林的那些人怎么样了?你将他们组建成一支军队了吗?随着时间推移,你在那里也会有上千人。”
“我把他们都交给巴歇尔了。”兰德平静地说道。马瑞姆带着嘲笑的意味弯了弯嘴角。兰德放下手中的陶杯,以免会将它捏碎。兰德明白,巴歇尔已经对他们竭尽了全力,他在城市西边为他们安排了一处营地。正像那名沙戴亚人说的那样,他们只是一群赤贫的农民、逃跑的学徒和破产的工匠,是一群从来没拿过剑、骑过马,或是走到过距离出生地五里以外的人。兰德有太多事情要关心,根本没精力再顾及这些人了。他已经告诉巴歇尔,可以随便处置这些人,只要他们不发生暴动就行。
兰德看着丝毫不掩饰轻蔑表情的马瑞姆,将双手在背后紧握成拳。路斯·瑟林在远处嘟囔着,回应着他的愤怒。“你到底出了什么事?自从我将这些徽章给你之后,你就一直神色不对。这和它们有关系吗?如果是这样,我就不明白了。你从转生真龙那里接受任何东西的态度,都会对那些人造成很大的影响,也许你不必依靠用大棒敲他们的脑袋来维持你的纪律。对此你有什么话说?”兰德对自己开始说话时的表现还觉得满意,他的声音平静却不温和(他绝不想有什么温和的态度),但到后来,他的声音变得愈来愈大,里面夹杂了愈来愈多的火气。他总算没喊出来,但最后这个问题却也像鞭子抽击般严厉了。
而兰德对面的这个人也在这时有了明显的改变,马瑞姆的身体明显地颤抖着——兰德知道,那是因为愤怒,而不是因为恐惧——但当这一阵颤抖停止后,马瑞姆又恢复原先的样子。肯定没有友善,有一点嘲笑,更大部分是完全控制住自己之后的闲适。“告诉你也无妨,让我担忧的是两仪师,还有你。九名两仪师到了凯姆林,再加上原先的两名,一共是十一名,也许这里还有另外一两名,只是我还没能找到她们,但——”
“我告诉过你不要进入城市。”兰德冷冷地说。
“我找到了几个可以为我打探讯息的人。”马瑞姆的音调如同灰尘般干燥,“自从那次从灰人手中救了你之后,我就没再靠近过那里。”
兰德没有回应他的这句话。他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太低沉,让他无法理解,却又像冰冷的闪电一样刺过他的神经。“如果他们能查到事实,他们肯定早就能用手指抓住烟雾了。”兰德的声音里充满了轻蔑——马瑞姆救了他?马瑞姆似乎是抽搐了一下。在外表上,这个男人仍然从容不迫,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像黑宝石般不停地闪烁着光芒。
“如果她们里面有红宗两仪师呢?”他的声音冰冷而充满了嘲讽,眼睛依旧闪着光。“现在这片乡野中就有红宗两仪师。她们分成了几组,是在几天前到来的,她们在竭力阻挡前来这里的男人。”
我要杀了他。路斯·瑟林喊道,兰德感觉到他在摸索着伸向阳极力。
离开。他坚定地说道。那种摸索和声音还在持续。
我要杀死他,还有他们。他们一定会侍奉他,毫无疑问,一定会侍奉他。
离开!兰德在无声中喊道。你只是一个声音!而他却向真源伸展。
哦,光明啊,我杀死了他们,所有我爱的。但如果我杀死他,那就好了,我就可以做出补偿,只要我能杀死他。不,没有任何可以补偿,但我还是必须杀死他,杀死他们全部。我必须,我必须。
不!兰德在脑海中吼叫着,你死了,路斯·瑟林。活着的是我。烧了你,你死了!你是死的!
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正靠在桌上,用跪下的双膝支撑着自己,嘴里还在不停地叨念着:“你死了!活着的是我,你是死的!”但他并没有抓住阳极力,路斯·瑟林也没有。他颤抖着,看着马瑞姆,惊讶地发现马瑞姆的脸上显露出关切的神情。
“你必须坚持住,”马瑞姆轻声说,“如果理智是可以坚持的,你就必须坚持住。如果你失败了,要付出的代价就太高了。”
“我不会失败的。”兰德说着,让自己站起来。路斯·瑟林恢复了安静。他的脑子里除了他自己之外,似乎已经没有了别人,当然,埃拉娜的感觉仍然存在。“那些红宗有没有抓住什么人?”
“我还没听说她们抓住过任何人。”马瑞姆慎重地看着他,仿佛在预期他的第二次爆发。“现在大多数学员都是通过通道进出的。大路上有许多人,想要从中查出前往这里的男人并不容易,除非他过于口无遮拦。”他停了一下,“不管怎样,我可以轻松地处理掉她们。”
“不!”路斯·瑟林真的走了吗?他希望如此。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相信这一点,那就是个傻瓜。“如果她们开始抓捕男人,我就必须对她们采取行动。但如果是像现在这样,她们待在乡野里并不会构成威胁。相信我,爱莉达的人不会加入城里那些两仪师之中。她们双方宁愿去欢迎你,也不会去欢迎对方的。”
“不在乡野里的那些呢?那十一个呢?如果出一些意外,她们的数量就可以减少到一个安全的范围。如果你不想弄脏你的手,我愿意——”
“不!我要说多少遍。不!如果我在凯姆林感觉到一个男人导引,我就会找上你,我发誓我会的。不要以为你待在远离王宫的地方,让我感觉不到,你就是安全的。如果那些两仪师之中有人原因不明地死亡,我知道该找谁问罪。给我记住!”
“你定的范围太宽了。”马瑞姆冷冷地说,“如果沙马奥和狄芒德决定把几个两仪师的死尸放在你的门口,好给你一个教训,这也要算到我头上吗?”
“迄今为止,他们还没这么做过,你最好希望他们不会这么做。我说了,给我记住。”
“当然,我会遵从真龙大人的命令。”这个鹰钩鼻的男人微微一鞠躬,“但我仍然要说,十一个是危险的数目。”
兰德不禁笑了起来:“马瑞姆,我要叫她们听着我的长笛跳舞。”光明啊,他已经有多久没吹过长笛了?他的长笛放到哪里去了?隐约间,他听见了路斯·瑟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