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一走出门,维林立刻呼出那口她一直憋在胸中的气。她曾经告诉过史汪和沐瑞,他是多么危险,但她们两个都没听她的话。而现在,仅仅在一年之后,史汪遭到了静断,也许已经死了;至于沐瑞……街上到处都流传着谣言,说转生真龙就在王宫里,其中大多数都是不可信的,但在所有可信的描述中都不曾提及一位两仪师。沐瑞也许是决定让他经历一下自行其事的下场,但她是绝不会允许兰德远离她的,特别是现在兰德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承受着如此巨大风险的时候。难道说兰德对沐瑞有过比对她们更激烈的举动?比起兰德离开自己的时候,他变得更加成熟了,他的脸上留下了战斗的痕迹。只有光明知道他和沐瑞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而这其中是否也包括他和疯狂的战斗?
看来,沐瑞死了,史汪死了,白塔分裂,兰德可能正在疯狂的边缘。维林焦躁地啧了一声。冒险就意味着账单可能会在最料想不到的时候,以最想象不到的方式摆在自己面前。几乎在七十年的时间里,她辛勤而精心地完成着自己这部分的工作,而现在,一切似乎都要因为一个年轻人而毁于一旦。但她已经活得太久,经历过太多,让她无法允许自己惊惶失措。首先,要关注现在能做到的,而不是担心可能永远不会发生的。这一课她是被强迫接受的,但她已经将这一课印在心里。
第一件事就是要将这些年轻女子们安顿好。她们仍然像一群绵羊般瑟缩着,啜泣着,将脸藏在彼此的怀里。维林理解她们的感受,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更何况兰德是转生真龙。她忍住自己不断反胃的感觉,开始用温暖的言语安慰那些被吓坏的女孩们,轻拍她们的肩膀,抚摸她们的头发,让她们相信兰德已经走了——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劝她们睁开眼睛——逐渐平缓她们紧张的情绪。至少,哭泣声已经停息下来了,但简馨一直在拼命地要求有人来告诉她,兰德是在说谎,这只是一场捉弄人的恶作剧。珀黛芠一直尖叫着要她的母亲来救她——维林愿意付出一大笔钱,只要能知道麦特在哪里。蕾铃哭闹着说她们一定要立刻离开凯姆林,一分钟也不停留。
维林将一名女侍拉到一旁,这名长相普通的女子至少比这些两河女孩要大上二十岁。她大睁着眼睛,仍然在一边打着哆嗦,一边用围裙抹着眼泪。在问过她的名字之后,维林说:“给她们端上新茶来,爱泽芮,一定是要加了许多蜂蜜的热茶,在里面掺一点白兰地。”她端详了这名女子一会儿,然后又说道:“每一份茶的量都要很大。”
这应该能帮助女孩们平缓神经。“你和其他侍者也要喝一些。”爱泽芮抽着鼻子,眨着眼睛,不停地抹着脸,但还是行了个屈膝礼。让她忙碌点似乎能减少些眼泪,虽然不一定能让她不再害怕。
“把茶送到她们的房间去。”埃拉娜说,维林同意地点点头。睡眠可以达到非常好的效果。她们刚刚起床几个小时,但白兰地和一路的艰辛跋涉能帮助她们迅速入睡。
但两仪师的命令却导致了一场骚动。
“我们不能躲在这里,”蕾铃终于停止了抽噎,“我们必须离开!就是现在!他会杀死我们的!”
珀黛芠的脸颊上仍然闪动着泪光,但她的眼里已经闪动着坚定的光芒。两河人的顽固让这些女孩变得非常棘手。“我们必须找到麦特,我们不能把他丢给……丢给一个男人……我们不能!即使那是兰德,我们也不能!”
“我想看看凯姆林!”简馨尖声说道,虽然她还在打着哆嗦。
其他女孩也都开始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其中有几个虽然在害怕地打着哆嗦,却还是赞成简馨的想法,但大多数人倾向立刻离开。一名来自望山名叫伊莉的漂亮女孩又开始大哭起来。
维林恨不得赏她们每人一巴掌。那些小女孩的失态还有情可原,但蕾铃、伊莉和其他已经结起辫子的应该已经算是女人了。她们并没有受到伤害,而且危险已经离开了。另一方面,兰德的来访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震撼,所以她们现在肯定已经因此而疲惫不堪,但她们很快就会有许多与此相似的遭遇了。想到这点,维林就忍住了要对她们发泄的火气。
埃拉娜却不像维林那么宽容,即使是在绿宗里,她也是以脾气暴躁而著称,而且最近她的脾气更糟了。“你们现在就回房去。”她神色冷峻地说。维林看着另一位两仪师用风之力和火之力编织出幻象,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房间里立刻充满了沉重的喘息声,已经睁大的眼睛更是向眼眶外凸了出来。其实不一定非要这么做不可,但埃拉娜的脸上已经堆满了阴云。而实际上,维林觉得伊莉的哭嚎能够停止下来实在是件令人感到宽慰的事,她自己的情绪也不见得比埃拉娜要好多少。这些没经过训练的女孩看不见能流,在她们眼中,埃拉娜只是变得更加高大,更有压迫感。她的语调没有改变,但声音的重量随着她外表的变化也在急遽增加。“你们是要成为初阶生的人,而初阶生的第一课就是必须遵从两仪师。马上回房去,不许有抱怨和争辩。”埃拉娜仍然站在大厅中央,没有任何变化——至少在维林眼里是这样——但她编织的幻象已经碰到屋梁了。“现在,动起来!我数到五的时候,任何没有在她房间里的人都会一直后悔到死的。一、二……”没等她数到三,女孩们已经蜂拥着挤到楼梯上。令人惊讶的是,竟然没有人被踩着。
埃拉娜没再去数四,最后一名两河女孩已经消失在楼上。她放开阴极力,幻象立刻消失,她满意地点了一下头。维林相信这些受骗的女孩们大概已经不敢再向房门外探一下头了。或许这样也好,以现在的状况,维林不想再有任何女孩为了想看凯姆林一眼而偷偷溜出去,让她不得不费力把她们找回来。
当然,埃拉娜的行为也造成另外的影响,维林不得不耐心地把躲在桌子底下的女侍们一一劝出来,再扶起那名瘫软在地上、正在向厨房爬过去的女侍。她们全都一言不发,只是像寒风中的树叶一样不停地瑟缩。维林不得不逐一提醒她们回到自己的工作中去,又向爱泽芮重复了三遍关于白兰地茶的要求,才让她不再用那种呆愣的目光望着自己。那名客栈老板的下巴似乎一直都垂在他的胸前,他的眼睛也仿佛准备好从眼眶里掉出来。维林看了托马斯一眼,示意他去摇晃一下客栈老板。
托马斯不高兴地看了她一眼,当维林要求他完成各种琐碎的清理工作时,他总是摆出这副臭脸,但他极少会质疑维林的命令。他用手臂揽住笛海姆师傅的肩膀,用轻快的嗓音问他是否愿意和自己喝两杯客栈里最好的葡萄酒。托马斯是个好人,而且在一些方面很有令人惊奇的一套方法。伊万一直都背靠墙坐在凳子上,两只脚跷在桌上,他似乎能一只眼看着门外的街道,一只眼看着埃拉娜,而他看着埃拉娜的那只眼睛总是带着谨慎。自从埃拉娜的另一名护法奥文死在两河之后,伊万对她就有了一份超乎寻常的惦念与关怀。而伊万也很明智地小心着她的脾气,虽然埃拉娜通常都能控制住它,很少会出现今天这样反常的状况。埃拉娜本人则似乎没任何兴趣帮助清理她造成的这一片混乱,她站在大厅中央,交叠着双臂,两只眼睛似乎什么都没看到。如果是两仪师以外的人看到她,大概会以为她是平静安宁的化身,但在维林眼里,埃拉娜是一名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女人。
维林碰了碰她的手臂。“我们必须谈谈。”埃拉娜看着她,眼里闪动着复杂难解的神情,然后,她一言不发地朝那间私人饭厅走去。
维林听到背后传来笛海姆师傅颤抖的声音:“你觉得我能请求转生真龙资助我的客栈吗?毕竟他确实是进来过的。”她不禁笑了一下。至少笛海姆师傅已经恢复过来了。当她关上房门,将她和埃拉娜封闭在这个小空间里的时候,她的微笑消失了。埃拉娜正在这个小房间里飞快地来回踱着步,她的裙裤骑装发出一阵阵仿佛剑刃滑出剑鞘的磨擦声。现在她的脸上再没有什么平静了。“该死的男人,该死!!竟然拘留我们!限制我们!”
维林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张开口。她用了十年时间才从巴林诺的死中恢复过来,约缚了托马斯。埃拉娜的情感因为奥文的死而受到伤害,而她将这种伤害埋藏得太久了,离开两河之后,她偶尔从眼角抹去的几滴泪水完全不足以让她得到解脱。
“我想,他会在内城的城门处设立卫兵阻止我们进去,但他不可能真正限制我们在凯姆林的活动。”
当然,这句话只能得到埃拉娜气恼的一瞥。她们想要离开这里不会很困难——无论兰德让自己学到了什么,他不太可能知道该怎样设立结界,但这就意味着她们要放弃那些两河女孩。维林不知道两仪师已经有多久没有找到过像两河那样的宝藏了,也许自从兽魔人战争之后就没有过了。她和埃拉娜将接纳培养对象的年龄限制在十八岁,因为超过这个年龄的人就比较难接受初阶生的严格约束,但只要她们将年龄限制提高五年,能够入选的人数就会超过现在的两倍。这些女孩中竟然有五个人天生就有至上力的火花,其中包括麦特的妹妹、伊莉和年轻的简馨。即使没有人教导她们,她们迟早也会拥有导引的能力,而且她们的导引能力将会非常强大。她和埃拉娜还留下了两名有这类潜质的培养对象。她们本来打算等到一年以后,那两个女孩年长到可以离开家时再去接走她们。即使天生有导引能力的女孩,如果没有接受过训练,在十五岁以前也极少会接触到至上力,所以暂时把她们留在家里不会有什么危险。即使是其余的女孩也都表现出相当强的能力。两河对两仪师来说简直就是个金矿。
既然已经吸引了埃拉娜的注意力,维林就改变话题。她当然不打算放弃这些女孩,也不打算离开兰德。“他说那是反叛,你认为他说得对吗?”
埃拉娜狠狠地抓了一下裙子。“我讨厌这种可能!难道我们真的要……”她的声音逐渐变弱了,听起来有些失落,她的肩膀沉了下去,泪水充盈在她的眼眶,差点就从她的脸颊滚落下去。不过她的火气算是平息了些,在她重新发火之前,维林还有问题要问她。“关于塔瓦隆的事,你的屠夫能再告诉你一些吗?如果你再逼她一下的话?”那个女人并非真的是埃拉娜的手下,她是绿宗的密探,因为埃拉娜注意到挂在她店铺外的代表紧急讯号的标记,才发现了她。当然,埃拉娜没有告诉维林那是什么样的标记,维林肯定也不会向外人泄露任何褐宗的标记。
“不,她已经把她知道的全部告诉我了,最后我已经逼得她语无伦次了。所有忠诚的两仪师都要回到白塔,一切罪行即可得到宽恕。”这就是她得到的所有信息了。埃拉娜的眼里重新燃起了怒火,但这次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如果不是因为那些谣言,我是不会让你知道她是谁的。”虽然她的情绪还很不稳定,但至少她已经不再踱步了。
“我知道,”维林说着,坐到一张桌子上,“我会尊重你对她的信赖。你必须承认,这条信息证明那些谣言都是真实的。白塔分裂了,很有可能在某个地方有反叛的两仪师存在。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做?”
埃拉娜看着维林,仿佛维林已经疯了。她会有这种反应并不奇怪。白塔评议会一定是根据法律废黜了史汪,即使违抗白塔律法的提议也是无法想象的。不过,白塔会分裂本来就是无法想象的事。
“如果你现在没有答案,那就再考虑一下,仔细考虑一下,史汪·桑辰是最初找到年轻兰德的参与者之一。”埃拉娜张开嘴,她肯定是想问维林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维林自己是不是参与者之一,但维林没给她机会:“只有傻瓜才会相信这和她的垮台无关,如此巨大的巧合是不存在的。所以,想一想爱莉达对兰德抱有什么样的看法。记住,她属于红宗。在你考虑的时候,回答我,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才会约缚他?”
这个问题本来不该让埃拉娜感到惊讶的,但她确实表现出吃惊的样子。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拉了一把椅子坐上去,整理好裙摆才回答道:“这是理所当然的,既然他就站在我们面前,很久以前就应该有人这样做了。你不能,或者你不会这样做。”像大多数绿宗一样,其他宗派坚持一名两仪师只能约缚一名护法的想法会让她感到某种愉快,而拒绝约缚护法的红宗自然更会让绿宗两仪师觉得高兴。“他们全都应该被尽快约缚,他们太重要了,绝不能放任自流。而他是最重要的。”她的脸颊突然变得通红,她还没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是个好机会。
维林知道她是在为什么而脸红,埃拉娜曾经在无意中向她透露过,在她们测试两河女孩的几个星期里,佩林就待在她们眼前,但埃拉娜很快就放弃了约缚佩林的打算。原因很简单,菲儿私下给了埃拉娜一个决绝的承诺,如果她这样做了,她就绝对不会活着离开两河。如果菲儿对两仪师和盖丁之间的约缚有更多了解,这个威胁就不会成为事实,但正是她的无知阻止了埃拉娜。很可能正是因为那次挫败,再加上她不稳定的情绪,才让她对兰德做出这种事,不仅约缚了他,而且还是在没有得到他同意的情况下,这种事情已经有几百年没发生过了。
嗯,维林默然想道,我也打破过几条规矩。“理所当然?”她用微笑掩饰着言语中的芒刺,“听上去你很像是白宗的。嗯,现在你得到他了,你要拿他怎么办?想想他教你的那一课。我还记得小时候在火炉边听到的一个故事,那个故事里讲的是一个女人将马鞍放在狮子的背上,她发现骑在狮子背上的感觉好极了;但她很快又发现,自己永远也下不来,永远无法睡觉了。”
埃拉娜打了个哆嗦,揉搓着她的手臂。“我仍然不能相信他是那么强大,如果我们连结得快一点就好了,我试图……我失败了……他是那么强大!”
维林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冲动。她们不可能连结得更快了,除非埃拉娜在约缚他之前就与他进行连结,维林不确定那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不管怎样,那是一段极为糟糕的时间,从发现她们不能将他与真源隔开,到他如此轻易地就屏障了她们,一举割断她们与阴极力的联系,如同割断两根丝线。想要屏障他并维持住这种屏障最少需要多少两仪师的连结?最多的十三人?对于别的男性,十三人的连结只是出自于传统,而对于他也许确实是有必要的。不过这样的问题可以放到明天再去思考。“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他的特赦令了。”
埃拉娜睁大了眼睛:“你肯定不会相信那种事吧!所有伪龙都被人们传说过会召集有导引能力的男人,但这些传说全都是假的。他们贪婪权势,不会和其他男人分享权力的。”
“他不是伪龙,”维林平静地说,“这让他与众不同。如果一条谣言是真的,那么另一条也就可能是真的。从白桥开始,所有人都在谈论这道特赦令。”
“即使真的有特赦令,也许没有人会投向他,没有哪个男人想要导引。如果真的有几个男人跑去了,我们就每个星期都会有伪龙要对付了。”
“他是时轴,埃拉娜,他会将他所需要的吸引到他身边。”
埃拉娜的嘴唇动了动,她将握成拳头的双手放在桌上,手上的指节都已经泛白了。残存在她身上的每一点两仪师的冷静都消失了,她的身体在明显地发抖。“我们难道会允许……男人导引?允许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横行?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必须阻止它,必须阻止!”她又一次到了爆发的边缘,眼里再次燃烧起火焰。
“在我们能决定如何对待他们之前,”维林依然平静地说,“我们需要知道他把他们安置在哪里,看样子很可能是王宫,但想要查清这点也许很困难,毕竟他禁止我们进入内城。所以我的建议是……”埃拉娜专注地倾过了身子。
现在有许多事需要解决,不过其中大部分可以先搁置一下,有许多问题需要回答,但这些同样可以先放在一旁。比如沐瑞的死——如果她的确死了——她是怎么死的?真的有反叛两仪师存在吗?她和埃拉娜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与她们取得联系?她们是应该将兰德交给爱莉达,还是交给那些反叛者?她们在哪里(无论其他问题有着什么样的答案,这个信息都会是非常有用的)?她们该怎样利用埃拉娜套在兰德身上那脆弱的缰绳?她们两个是不是正在重蹈沐瑞的覆辙?看着埃拉娜因为失去奥文而受伤的心情浮出水面,维林第一次开始为她将这种伤害隐藏这么久而感到高兴,正因为这样,埃拉娜才会变得如此失控。陷入混乱的埃拉娜将更容易服从她,接受她的指引。这样维林知道了那些问题之中有几个该怎样回答。她相信那些答案中有一部分不会让埃拉娜喜欢,所以最好不要让埃拉娜知道,因为也许它们会发生改变。
兰德纵马向王宫疾驰而去,甚至在他身边飞跑的艾伊尔人也渐渐落后。他不去理会他们的喊声,也不理睬从杰丁前面跳开、挥舞着拳头向他叫骂的人们,以及轿子翻倒或大车相撞所造成的混乱。巴歇尔和沙戴亚人催赶着他们矮小一些的坐骑,刚好能跟在他身后。兰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急切,所有这些事情不该让他有这种急迫的心情。但是当震撼的感觉从他的四肢逐渐消退之后,他便愈发清楚——自己能察觉到埃拉娜。他能感受到她。就仿佛她爬进了他的脑海,盘踞在那里。如果他能感觉到她,那么她对他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吗?她还能对他做些什么?他必须远离她。
骄傲,路斯·瑟林高声笑着。这一次兰德没有将那个声音压下去。
他有另一个目的地,不是王宫,但穿行需要对起点的了解比对终点的了解更多。到了南厩门,他把缰绳抛给一名穿皮背心的马夫,向王宫跑去。在宫中的走廊里,他的长腿将沙戴亚人抛在后面。沿途的仆人们都张大了嘴看着他,甚至直到他跑过去都没来得及鞠躬或行屈膝礼。到了王宫大厅里,他抓住阳极力,打开孔洞,纵身冲了进去,双脚落在一片农场旁的空地上。然后他放开了真源。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双膝跪倒在枯黄的叶片上,聚集在光秃树枝下的热气朝他扑面而来。他已经放开精神的内敛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仍然能感觉到她,但在这里这种感觉弱了一些——虽然他仍然能准确地判定感觉传来的方向。他闭上眼就能指出那个方向。片刻之间,他再次抓住阳极力,感受着炽烈冰寒的洪流和其中的黏稠腐臭。他手中出现了一把火焰长剑,微微弯曲的红色剑刃上铭刻着一只苍鹭,他不记得自己这样做的时候曾经思考过。这把剑是用火之力做成的,但它的长握柄让他觉得冰冷而坚固。虚空无能为力,至上力无能为力。埃拉娜仍然盘绕在他脑海的一角,注视着他。
苦笑了一下,他放开至上力,继续跪在地上。他曾经是那么有信心。只有两位两仪师,他当然应付得了她们,他曾经压倒过艾雯和伊兰的合力啊!她们怎么可能撼动他?他意识到自己仍然在笑,他似乎没办法停下来。是啊,这很有趣。他愚蠢的骄傲、过分的自信,他以前就因此而经历过危机,也让其他人受到伤害。他曾经是那么有信心地认为,他和百盟团能够一劳永逸地封住那个孔穴……
叶片发出一阵碎裂的声音,因为他踩着它们。他勉强站立起来。“那不是我!”他嗓音沙哑地说,“那不是我!离开我的脑子!你们全都给我离开我的脑子!”路斯·瑟林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模糊地嘟囔着。埃拉娜则在他的脑海深处,平静而耐心地等待着。而那个声音似乎也在害怕埃拉娜。
兰德命令自己掸去膝盖上的灰尘。他不会放弃。不要信任两仪师,从现在开始,他会记住这一点。没有信任的人还不如去死,路斯·瑟林冷笑着。他不会放弃。
农场上看不到丝毫变化,农舍、谷仓、鸡群和牛羊群依然如故,索拉·格莱迪正从一扇窗户里向他这儿望过来,冷漠的脸上毫无表情。现在她是这里唯一的女性了。其他所有的妻子和情人都带着她们没有通过马瑞姆测试的男人离开了这里。马瑞姆和他的学生们都在谷仓前一片有几丛野草的红色硬土地上,这些学生一共有七个人,除了索拉的丈夫朱尔之外,只有达莫·弗林、艾本·霍普维和费德文·穆尔通过了第一次测试。其他的都是新人。他们全都像费德文和艾本一样年轻。
除了白发的达莫之外,那些学生背对着兰德排成一条直线坐在地上。达莫站在他们面前,紧皱双眉,盯着三十步外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块。
“开始!”马瑞姆说道。兰德感觉达莫抓住了阳极力,接着看见他生疏地编织出火之力和地之力。
那块石头爆炸了,达莫和其他学生都趴在地上,躲避着飞溅的石片。马瑞姆却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飞向他的碎石都被他在最后一瞬掷出的风之力护盾弹开了。达莫小心地抬起头,抹去左眼下方一处伤口中流出的鲜血。兰德绷紧了嘴唇。只是因为运气好,所以没有一粒石屑击中他。他回头看了农舍一眼,索拉仍然在那里,显然没有受伤。她的眼睛还在盯着他。那些鸡仍然在土里刨挖着,它们似乎已经熟悉这种事了。
“下次也许你会记得我说的,”马瑞姆放开自己的编织,平静地说,“在你攻击的时候也要注意防护自己,否则你就会杀死自己。”他瞥了兰德一眼,仿佛他早就知道兰德已经来到这里。“继续!”他对学生们说了一声,就向兰德走来,他有着鹰钩鼻的面孔今天看上去似乎多了一层残酷的影子。
当达莫坐到那一排人中的时候,脸上还有疹斑的艾本站了起来,紧张地捏着自己的大耳朵,开始用风之力举起一块石头,把它移到另一边。他的能流在不停地摇晃,在他将石块放到指定位置之前,还让它掉落到地上一次。
“就这样让他们自己去做安全吗?”兰德问走过来的马瑞姆。
第二块石头像第一块一样爆炸了,不过这一次,所有的学生都编织了护盾。马瑞姆的护盾挡住了他和兰德。兰德一言不发地抓住阳极力,编织出自己的护盾,将马瑞姆的护盾挡在一边。马瑞姆脸上近乎微笑的表情立刻消失了。
“你说过要给他们压力,真龙大人,我就给他们压力。我要求他们做任何事都必须使用至上力,包括日常杂务。他们之中最新的人昨晚才有第一顿热饭可吃,如果他们不能自己把饭弄热,他们就必须吃冷的。现在他们做大多数事情时所用的时间,还是要比只用双手时长两倍,但他们已经在用最快的速度学习导引了,相信我。当然,这里的人仍然不是很多。”
没理会马瑞姆话中暗示出的疑问,兰德向周围望去。“亨瑞在哪?他没有再喝醉吧?我对你说过,他只能在夜里喝酒。”亨瑞·哈斯林曾经是女王卫队的督剑官,负责训练新兵。雷威辛在肃清女王卫队时将他和所有忠于摩格丝的人踢出了军队(还有另一些忠于摩格丝的人被送到了凯瑞安的战场)。虽然因为年纪太大而不能参加战斗,亨瑞仍然放弃了退休金,整日在宫门前徘徊,当摩格丝的死讯传遍凯姆林的时候,他就爬进了酒杯里。但他认为杀死摩格丝的是雷威辛(对他来说是加贝瑞),而不是兰德。兰德认为他可以训练这些学生用剑,只是他清醒得可以进行训练的时候并不多。
“我让他走了。”马瑞姆说,“剑有什么用?”另一块石头爆炸了。“我几乎一拿起它就免不了要刺到我自己,而我从不曾感觉到没有剑会有什么缺憾。现在他们有至上力了。”
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路斯·瑟林的声音回荡在虚空中。兰德将那个声音踩了下去,但他不能压抑住那阵愤怒。怒意包裹住容纳他的虚空,如同一层硬壳,但虚空让他的声音中没有任何情绪,“找到他,马瑞姆,带他回来,告诉他你改变主意了,也这样告诉学生们。告诉他们不管你是怎么选择的,但我想让他留在这里,每天上课。他们需要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被这个世界所隔离。如果他们不能导引,那他们还能做什么?当你被两仪师屏障的时候,如果你知道怎么用剑,如何徒手搏斗的话,也许你是有机会逃出来的。”
“我逃出来了,我就在这里。”
“我听说,是你的一些追随者让你重获自由,不然你就会像洛根一样被驯御,在塔瓦隆结束一生。”
马瑞姆动作流畅地鞠了个躬:“听从真龙大人的命令,真龙大人就是为了这个才到这里来的吗?亨瑞和他的剑?”他的声音中仍然隐含着轻蔑,但兰德没有在意。
“凯姆林有两仪师,你和学生们不能再去城里了,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在半路上撞见两仪师,被两仪师认出来,只有光明知道会出什么事。”而这些学生肯定是能认出两仪师的。如果他们在慌乱中发动攻击或逃走,维林和埃拉娜会像对付小孩一样将他们制服。
马瑞姆耸耸肩:“对于他们,砍掉两仪师的头并不比砍掉这些牛头困难,只需要很简单的编织。”他回头看了一眼,抬高声音说道:“集中精神,亚德雷,集中精神。”那名瘦高的男子站在其他学生面前,正全力以赴地进行着导引。马瑞姆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失去了阳极力,他急忙又摸索着将阳极力找回来。当马瑞姆转过头的时候,另一块石头爆炸了。“而且,我可以亲自……除去……她们,如果你打算袖手旁观的话。”
“如果我想让她们死,我已经杀死她们了。”兰德认为自己会那么做的,如果她们试图杀死他,或者是驯御他。他希望自己能那样做。但在约缚他之后,她们还会伤害他吗?他不打算让马瑞姆知道自己被约缚了。即使没有路斯·瑟林的嘟囔,他也不会信任这个男人。光明啊,是怎样的莽撞让我任由埃拉娜对我做出那种事?“如果到了该杀死两仪师的时候,我会让你知道的,但在那以前,除非两仪师要杀死你,否则你就算是骂两仪师一声也不行。你们都要尽量远离两仪师,我不想有意外发生,不能让她们成为我的敌人。”
“你以为她们还不是你的敌人?”马瑞姆喃喃地说道。兰德还是没有理会他,这一次是因为他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我不想有任何人因为头脑发胀而死亡或遭到驯御,确实让他们都清楚这点,你要为他们负责。”
“如你所愿。”马瑞姆又耸了耸肩,“迟早有人会死,除非你要让他们永远地缩在这里。即使你真的这么做,还是有人会死,这不可避免,除非我放慢训练的进度。你本来不必为这样的事情费心的,只要你让我去寻找学生。”
进行演练的学生又换了一个。兰德向那里望去,一个满脸汗水、浅色头发、蓝眼睛的年轻人正艰难地将石块移动到位。再过几个小时,马车就会装载着昨天中午抵达的志愿者离开王宫了。这次是四个人,原先来的人只有三个或两个,但人数正在逐渐增加。自从七天前,他将马瑞姆带到这里以后,已经来了十八个人,但他们之中只有三个人能够学习导引。马瑞姆坚持说,能从可怜的几名志愿者中挑选出这么多学生,已经是非常惊人了。他也不止一次地指出,以这样的速度,他们在六年之内就能有可比拟于白塔的规模。但兰德不需要别人提醒他并没有六年的时间。他也不能让他们减缓训练速度。
“你打算怎么做?”
“用通道。”兰德示范给马瑞姆的一切技巧,马瑞姆都能很快就学会。“我一天能访问两到三个村庄。在最开始,村庄比小城镇容易处理,我会留下达莫负责训练——他是他们之中学得最快的,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朱尔、艾本和费德文的进展也很快。你还要为我们准备一些像样的马匹,那些拖大车的驽马都不中用。”
“你要干什么?骑马跑进村子,宣布你在寻找想要导引的男人?如果村民们没把你吊起来就是你的运气了。”
“我可以稍微谨慎一些。”马瑞姆冷冷地说,“我会说,我在招募想要追随转生真龙的人。”更谨慎些?看样子并没有多谨慎。“这样可以将人们先吓退一会儿,让我有时间召集到志愿者,也可以将还没准备好支持你的人剔除掉。我不认为你要训练那些在找机会反对你的人。”他带着疑问的神情挑起一侧眉弓,却没等待兰德不必要的回答。“一旦我带着他们安全地离开村子,我就能通过通道将他们带到这里,这也许会造成一些混乱,但应该不会太难控制。一旦他们同意追随一名能够导引的男人,他们就很难会拒绝我对他们进行测试了。那些没通过的,我会送他们去凯姆林,你也该组建一支自己的军队,而不是倚靠他人了。巴歇尔可能改变想法,如果泰诺比女王要他改变,他会的。而有谁能知道那些所谓的艾伊尔人会干什么?”这次,他停了一下,但兰德没有说话。他考虑过自己的军队,如果不是艾伊尔人的话,但马瑞姆不需要知道这个。片刻之后,马瑞姆又换了一个话题,仿佛他从没提到过先前那个建议一样:“我和你打赌,你来定赌金,我进行招募的第一天能召集到的人就会和一个月内走进凯姆林的志愿者一样多。一旦达莫和另外一些学生能够从我这里独立了……”他伸开双手,“那时我的规模就能赶上白塔,而我所需要的时间不会比一年更久。那时这里的每一个男人都会是一件武器。”
兰德犹豫着,给予马瑞姆这样的自由是一种冒险,这个男人有太强的侵略性。如果他在征召途中遇到两仪师呢?也许他会服从命令,留下两仪师的性命,但如果是两仪师发现了他呢?如果两仪师要屏障、逮捕他,该怎么办?这是兰德不能承受的损失。他不可能在忙碌于其他事的时候训练学生。需要六年时间才能与白塔匹敌,还要确保这六年时间里两仪师不会找到这个地方,摧毁这里和还没有自卫能力的学生。或者是不到一年。最后,他点了点头。路斯·瑟林的声音已经遥远到渺不可闻。“你会得到你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