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这些照明者带到阿玛多来了?”培卓·南奥坐在他朴素的高背座椅里,他冰冷的声音会让许多人瑟缩不止,但站在培卓面前的这个男人显然不属于其中之一。他站在金箔铺成的阳光普照图案上,如同自信与能力的化身。培卓继续说着:“我派遣两千名圣光之子守御塔拉朋边界是有原因的,埃布尔玳,塔拉朋必须被隔离,没有人能从那里跨越边界。如果我有办法,一只麻雀也不能过来。”
埃布尔玳完全是一名圣光之子军官所应有的形象——高大、威严,一张无畏的面孔,强有力的下巴,额角有几缕白丝。他的黑眸似乎在最恐怖的战场上,也不会流露出丝毫气馁,而事实也正是这样。此时此刻,他的黑眸又显现出深思熟虑的神情,代表着圣光之涂膏者、军队指挥官的金白色战袍非常适合他。“最高领袖指挥官阁下,他们希望在这里建立一座礼堂,”他的声音醇厚舒畅,和他的形象很相称,“照明者到处旅行,在他们之中插入密探是很容易的事,所有城市、贵族庄园和统治者的宫殿都欢迎照明者。请您考虑一下!”在表面上,埃布尔玳·奥墨那是光眷会议中位阶较低的一名成员,实际上,他可以说是圣光之子的间谍首脑。
但培卓考虑的是,照明者行会全都是由塔拉朋人组成的,而他不能让塔拉朋的混乱和疯狂渗透进阿玛迪西亚。即使他现在不能疗救塔拉朋的传染病,至少可以先将它隔离。“对他们的处置和所有潜入阿玛迪西亚的人一样,埃布尔玳,将他们看管起来,不允许他们和别人说话,立刻把他们护送出阿玛迪西亚。”
“请考虑我的意见,最高领袖指挥官阁下,他们十分有用,即使他们会传出一些闲话,也是值得的。而且他们很少与外人来往,都是一些深居简出的人。除了利用他们作为我的密探之外,照明者礼堂也会为阿玛多带来极高的声誉,这将是唯一的照明者礼堂,凯瑞安的礼堂已经被荒废,塔拉朋的肯定也无法再坚持很久了。”
声誉!培卓揉了揉左眼,想缓解一下不觉间出现的痉挛。惹怒埃布尔玳是没好处的,但克制也需要花费力气。上午的热气缓慢地烧灼着他的额角。“他们确实是不与外人来往,居住和外出都要与人群隔绝,很少与外人交谈。你是想让你的间谍和照明者结婚吗?照明者极少与他们行会以外的人结婚,而除了生为一名照明者之外,没有其他办法能够成为照明者。”
“嗯,我确信可以找到一个办法。”没有任何事能减损他的自信和强硬。
“这件事要照我说的去做,埃布尔玳。”这个男人居然还敢开口,但培卓不等他继续说下去,带着烦躁的神情打断了他的话:“照我说的做,埃布尔玳!我不会再听什么意见了!现在,告诉我你今天得到了什么讯息?有什么有用的情报?这才是你的职责,而不是为埃尔隆表演烟火。”
埃布尔玳犹豫了一下,很显然,他仍想为他宝贝的照明者再提出什么请求,但最后,他只是自负地说道:“有报告说,阿特拉出现真龙信众的讯息并非仅是谣传,看起来……在莫兰迪也有真龙信众了,他们在那些地方的规模还很小,但一定会有所成长的。现在只要来一次大规模的扫荡,就能同时剿灭他们以及沙力达的两仪师——”
“你要现在背诵圣光之子的条规吗?你只要收集情报就可以了,判断由我来做。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这个男人对于发言被打断的反应只是默默地鞠了个躬,埃布尔玳善于保持平静,这也许是他最擅长的事:“我有好消息。马汀·斯戴潘诺准备加入您,他还在犹豫着是否要公开宣告,但我在伊利安的人向我报告,他很快就要采取行动了,他迫不及待。”
“这非常好。”培卓冷冷地说。这确实非比寻常。在这个房间的墙壁上,马汀·斯戴潘诺在黑底色上绘着三头银豹的旗子,悬挂在黄金流苏的伊利安王室旗帜旁边——绿色丝绸旗面上绣着九只金蜂。伊利安国王终于站到这场纠纷的前台来了,他至少要推行一个条约,以确保阿玛迪西亚和阿特拉之间原来的疆界。但培卓怀疑马汀大概不会忘记他在索瑞曼一战里虽然占有地形和人数的优势,却仍然兵败被俘的经历。如果不是伊利安同袍军掩护其余的部队逃出培卓的陷阱,阿特拉现在已经是圣光之子的一片采邑了。很可能莫兰迪,甚至伊利安也都会落入培卓手中。更糟糕的是,马汀·斯戴潘诺延聘了一名塔瓦隆女巫作为他的顾问,虽然他竭力隐藏这个事实。培卓会派使者过去,因为他不想放弃任何机会,但马汀·斯戴潘诺会加入他,这确实是值得注意的事。“继续,话说得简短一些,今天我还有很多事情,我可以过些时候看你的书面报告。”
但埃布尔玳还是进行了很长时间的汇报,他用清晰而确定的语气告诉培卓:兰德在安多几乎没有把他的力量拓展到凯姆林以外,而且他的闪电攻击也在最后时刻停滞下来。埃布尔玳小心地指出,他以前就预见到了这种情况。在近期内,边境国应该不会加入圣光之子对抗伪龙的行动。夏纳、埃拉非和坎多的贵族们,都趁着妖境平静的机会发动了叛乱。沙戴亚女王已经让她的国家隔绝了和其余边境国的往来,埃布尔玳认为这是因为她害怕沙戴亚出现同样的叛乱——但他的密探还是可以从那里送来情报。等那些小叛乱平息之后,边境国的统治者们因为局势所迫,只能依附于圣光之子。另一方面,莫兰迪、阿特拉和海丹的统治者们即将投向圣光之子,他们现在做出的种种假相只是为了迷惑塔瓦隆的女巫们。海丹的雅莲德知道自己的王位不稳,知道她需要圣光之子的支持,才能让自己避免像前任诸王一样突然垮台。阿特拉的泰琳和莫兰迪的罗德蓝都希望能借助圣光之子的力量,让自己不再做傀儡王者。很显然,埃布尔玳认为这些地区已经是培卓的囊中之物了。
依照埃布尔玳的观点,阿玛迪西亚国内的局势更加乐观,大量新兵涌向圣光之子的旗帜,超过了以往几年的总和。严格来说,这和埃布尔玳并没有关系,但他总是用能搜集到的任何好讯息装点他的报告。先知已经不会再侵扰这片土地了,目前他的乌合之众正在劫掠北方的村庄和贵族庄园。埃尔隆的军队只要再展开一波攻击,他们就会被轰回海丹去。监狱里几乎没剩下什么空间,因为逮捕暗黑之友和塔瓦隆奸细的速度,要比吊死他们的速度更快。迄今为止,塔瓦隆女巫只捉到了两名,但已经有超过一百名妇女受到拷问,从这点可以看出搜查者工作的细致。来自塔拉朋的流民已经日渐稀少,证明隔离工作十分有效,那些被捉住的流民都在第一时间被扔回了塔拉朋。最后这件事他说得很快,因为这会显出他在对待照明者问题上的愚蠢。
培卓心不在焉地听着,只是在必要的地方点点头。埃布尔玳在战场上是一名称职的指挥官,只要有人告诉他该做什么,但在他现在的位置上,他的轻信和愚蠢是让人难以接受的。他在报告里声称摩格丝已经死亡,她的尸体已经被发现,并且经过了确认——就在培卓将摩格丝本人引见给他的当天。他曾经嘲笑过关于提尔之岩陷落的“谣言”,确认讯息无误之后,他又坚持认为那座世界上最坚固的堡垒绝不会被任何外来力量攻陷。他相信一定是提尔之岩发生了叛变,一名大君将那座城堡出卖给兰德·亚瑟和塔瓦隆。他一直以为法美镇的灾祸和塔拉朋与阿拉多曼的动乱是亚图·鹰翼的军队跨过爱瑞斯洋,返回这片大陆之后造成的。他认为史汪·桑辰根本没有被废黜,兰德只是个疯子,而且濒临死亡;是塔瓦隆谋杀了盖崔安国王,造成凯瑞安的内战。而这三个“事实”纠缠在一起,造成了那些荒谬的谣言在四处流传,让人们相信有人突然爆成火焰,或者是梦魇凭空出现,屠杀整个村庄之类的无稽之谈。他不知道这些谣言到底是怎么形成的,但他宣称自己正在构筑一个宏大的理论,等到这个理论形成之日,只需依照它行事,一切女巫的阴谋都会被揭穿,塔瓦隆终将落入培卓手中。
这就是埃布尔玳的方式,他或者是为已经确定的事实杜撰各种令人费解的理由,或者是随意生吞活剥各种街谈巷议。他花费大量的时间听取人们的闲聊,从高官宅邸到深街窄巷都不放过,不止一个人看见他在酒馆里和号角狩猎者喝酒。人人都知道一个秘密——他花费巨款购买了至少三支以上所谓的瓦力尔号角,每一次他都会把新买来的号角偷偷带到乡下去,将它一连吹上几天,直到连自己也承认,并没有死去的传奇英雄从坟墓中冲出来。但一连串的失败似乎不能阻止他继续从巷子深处或酒馆的暗室里购买新的号角。
等到埃布尔玳终于住嘴的时候,培卓说:“我会认真考虑你的报告,埃布尔玳,你做得很好。”面前的家伙立刻得意洋洋地整了整身上的袍子。“现在退下吧!你出去的时候叫塞班进来,我有些信件要向他口述。”
“当然,最高领袖指挥官阁下,啊!”埃布尔玳鞠躬到一半的时候,伸手在白色上衣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根小骨管,递给培卓,“这是今天早晨鸽子带来的。”骨管上有三道红色的细线,说明这是要呈给培卓的。骨管的蜡封完整无损,然而,这家伙竟然差点就把它忘了。
埃布尔玳仍然站在原地,毫无疑问,他想知道骨管里装着什么情报,但培卓朝房门指了指。“不要忘记塞班。如果马汀·斯戴潘诺要加入我,我必须给他写封信,看看能不能对他施加一点压力,让他做出正确的决定。”埃布尔玳别无选择,只能再次鞠躬,离开房间。
直到房门在埃布尔玳背后关上的时候,培卓仍然只是用手指抚弄着这根骨管,这种罕见的情报通常不会带来好讯息。缓缓地直起身(最近他经常感觉到年岁在压迫自己的骨骼),他在一只朴素的银杯中倒满调味酒,却只是任由那只杯子立在桌上。然后他打开一卷用亚麻线系住的皮革,皮革里保存着一张厚重的画纸。纸张曾经被揉皱过,并有部分破损,上面由一名街头画师用彩色石灰粉画了两个男人在云端战斗的情景。其中一个男人的脸部是一团火焰,另一个有着深红色的头发——兰德·亚瑟。
他希望减缓这个伪龙征服的脚步,希望转移他的力量,但针对这个伪龙的计划全部受到了挫折。他是否等待得太久,让兰德膨胀得过于强大了?如果是这样,就只剩下一个快速解决兰德的办法了。黑暗中的一把匕首,从屋顶上射来的一支箭。他还敢再等多久?但他敢放弃等待吗?过于匆忙的行动只会像太久的耽搁一样带来灾祸。
“阁下,您找我?”
培卓看着那个悄无声息走进房间的人。单从外表来看,很难想象他平时走路时连一点窸窣声都没有,他身上的每一部分都显得窄小皱瘪,褐色的外衣仿佛是悬挂在他多节的嶙峋瘦骨上,那两条腿看上去似乎随时会被他微不足道的体重压断。他迈步时好似非常卖力却又有些笨拙的小鸟。“你相信瓦力尔号角会召唤死去的英雄拯救我们吗,塞班?”
“也许,阁下,”塞班一边说,一边用有些夸张的动作将双手交叠在一起,“也许没这种事,这个我搞不清楚。”
培卓点点头:“你认为马汀·斯戴潘诺会加入我吗?”
“这个也是无法确定的,他应该不想死掉,或者是安心当一名傀儡。他唯一关心的只有保住他的月桂王冠,而聚集在提尔的军队一定已经让他出过不止一身冷汗了。”塞班冷漠地笑了笑,或者只是挤了挤嘴唇。“他已经公开说过,要接受阁下您的建议,但我也刚刚知道,他也和白塔有联系。很显然,他和白塔达成了某种协议,只是我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协议。”
全世界都知道埃布尔玳·奥墨那是圣光之子的间谍首脑,这样的职位当然应该是秘密,但马夫和乞丐也能在街上认出他来,对这个阿玛迪西亚最危险的男人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实际上,埃布尔玳只是个诱饵,一个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副面具的傻瓜。真正戴着这副面具的人一直躲在圣光城堡里,塞班·巴尔沃,培卓的秘书,古板、干瘪、整日只是阴沉着脸。没有人会怀疑他,或者想到他和间谍有什么关系。
能够让埃布尔玳相信的理由,绝不会让塞班相信,即使是暗黑之友和暗帝。能让塞班相信的只有人们在暗中的耳语,从阴影里挖掘的秘密。当然,他可以像侍奉培卓一样侍奉任何主人,但培卓需要他。塞班提供的信息从不会因为他本人的心态而受到任何扭曲。怀疑一切,只有这样才能挖出事实。
“反正我对伊利安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塞班,但即使是马汀也是可以被说服的。”他必须做到这一点,不能继续浪费时间了。“边境国有什么新讯息吗?”
“还没有,阁下,但达弗朗·巴歇尔在凯姆林。我得到的情报说,他有三万轻骑兵,但我想他的实际军力应该不到这个的一半。无论妖境有多么平静,他不能将沙戴亚削弱得太厉害,即使这是泰诺比向他下达的命令。”
培卓哼了一声,左侧的眼角抖动了一下。他用手指抚过那张绘图——这应该是一张比较真实的兰德肖像。巴歇尔在凯姆林,所以泰诺比会回避他的使节。无论埃布尔玳是怎么认为的,边境国一直没有传来过好讯息。埃布尔玳报告的那些“小叛乱”确实很小,而且完全不是那个家伙所想象的叛乱,现在所有边境国人都在争论兰德到底是另一名伪龙,还是转生真龙。边境国人就是这样,有时候这种争论会变成小规模的冲突。最初的战斗开始于夏纳,差不多是在提尔之岩陷落的时候,这种时间的巧合就证明了幕后有女巫操纵。根据塞班的情报,所有这些是如何部署的尚未查清楚。
兰德被限制在凯姆林是埃布尔玳少数没有出错的情报之一,但拥有了巴歇尔、艾伊尔人和女巫的兰德为什么会停滞不前?即使是塞班也无法回答这一点。不管怎样,应该为此而赞颂光明!先知的信徒们确实只是一心侵犯阿玛迪西亚北方,但他们在巩固他们已经占领的地方,他们杀死或驱逐任何拒绝宣称拥护真龙先知的人。埃尔隆的士兵只能停住撤退的脚步,因为那个被诅咒的先知停止了进犯。埃布尔玳相信会加入培卓的雅莲德等人,实际上只是一群墙头草,他们在找出各种无稽的理由敷衍圣光之子的使者。培卓相信,这些统治者们自己也不知道该投向哪一方。
在表面上,整个局面似乎都在顺从着兰德发展,除了他被局限在凯姆林这个事实之外。但培卓知道,在敌人力量远超过自己、自己被逼入绝境的时候往往是最危险的。
如果谣言可以相信,那么贾西姆在阿特拉和莫兰迪的进展应该是不错,但还不像培卓希望的那么快。时间对培卓来说,是如同兰德和白塔一样的敌人。即使贾西姆只是在谣传中做得很好,这样也足够了。也许该是将“真龙信众”拓展进安多的时候了,也许还有伊利安。但如果聚集在提尔的军队仍不足以让马汀·斯戴潘诺决心归顺,烧掉几座农场和村子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差别。这种规模的军队即使培卓也会感到畏惧,即使它的真实规模只有塞班情报中的一半,或者是四分之一,培卓仍然会畏惧。自从亚图·鹰翼的时代之后,世界上还没有出现过如此大规模的军力,那些人大概不会因为害怕兰德的力量而与培卓联合,反倒可能会跑到那面真龙旗下面去。如果能有一年或者半年时间,他就能向世人证明,兰德的军队只不过是一群傻瓜、恶棍和艾伊尔野蛮人。
当然,培卓还没有输掉全局,只要还活着,他就不算彻底失败。塔拉朋和阿拉多曼对于他或者兰德和那些女巫们都没什么用处,它们只是两个堆满了蝎子的深坑,只有傻瓜才会将手伸进去。聪明人会等着那些蝎子自相残杀到一只不剩。如果他对沙力达已经无能为力(他仍然不能承认这一点),至少夏纳、艾拉非和坎多仍然悬而未决,不过,这种暂时的平衡可能很快就会被打破。虽然马汀·斯戴潘诺想同时骑上两匹马(他总是喜欢这么做),他最终还是要选择正确的一匹。阿特拉和莫兰迪会被驱赶到正确的一边来,安多会落入他手里,无论他是否决定在那里用一下贾西姆的鞭子。在提尔,塞班的密探已经说服泰德山和爱丝坦达与达林连手,将挑衅的行动变成真正的战争,而且塞班相信在凯瑞安和安多也可以造成同样的效果。再过一两个月,艾阿蒙·瓦达就能从塔瓦隆赶回来,他对于培卓来说不是必须的力量,但那时绝大部分圣光之子的军力就会被聚集在一起,随时可以用在能取得最大战果的地方。
是的,他还有许多筹码,还没有任何事情是不可挽回的,但距离最终摊牌的时刻已经不远了。他需要的就是时间。
培卓发觉自己仍然捏着那根骨管,他用拇指的指甲将蜡封挑开,小心地抽出卷在里面的薄纸片。
塞班保持着沉默,但他的嘴唇又抿紧了,这次不是微笑。他可以容忍埃布尔玳,那个傻瓜给了他一片可以从容藏身的影子,但他不喜欢培卓避开他,从他不知道的人那里获取情报。
一些如同蜘蛛足印的细小文字组成了一段密码,除了培卓之外,能阅读它们的极少几个人都不在阿玛多。对于培卓,阅读这些文字就像看自己的双手一样轻松。纸片结尾的记号让他眨了一下眼,纸条的内容又让他眨了一下眼。
瓦拉丁曾经是培卓最好的私人密探,一名地毯商人,曾在纠纷期间发挥了很大作用。他在阿特拉、莫兰迪和伊利安各处贩卖他的商品,成为坦其克的一位富商。他的地毯和美酒定期供应给国王和帕那克的宫殿,以及那里的大多数贵族,他也借此获得了许多情报。培卓本以为他早已经死在那里的动乱中了,这是他隔了一年后第一次向培卓传来讯息。看着瓦拉丁写下的内容,培卓觉得他还是一年前死了可能会比较好,这些文字仿佛是一个濒临疯狂的人以痉挛的手写下来的。混乱的语言记述了骑着怪异野兽和巨大飞禽的人、被绳索系住的两仪师和海力奈,最后这个词来自古语,意思是先行者。但纸条的内容里完全没解释为什么瓦拉丁会害怕那些被他记录下来的东西,很显然,他已经因为看到自己的祖国分崩离析而精神崩溃了。
培卓烦闷地将纸条揉成一团,扔到旁边。“我先是要忍耐埃布尔玳的白痴行径,然后又要看这种东西。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塞班?”巴歇尔,如果巴歇尔成为兰德军队的将军,情况就更加恶化了,这个人并非浪得虚名。需要为他准备一把匕首吗?
塞班望着培卓,眼睛眨也不眨,但培卓知道,地板上的那个小纸球最后一定会落在面前这个人的手里,除非自己把它烧掉。“有四件事是比较有趣的,阁下,我先从最不重要的说起。关于巨森灵聚落间会面的谣传是真实的,他们似乎有某件很紧急的事情。”当然,塞班没有说出这些会见的目的,让人类刺探巨森灵的事就像让巨森灵来刺探人类一样,是不可能的,也许让太阳在晚上升起还会比这个更容易些。“另外,在南方的港口出现了数量超常的海民船,那些船里没有装载货物,也没有要远航的样子。”
“难道说,他们在等待什么?”
片刻之间,塞班绷紧了嘴唇,仿佛有一根线突然拉起了他的下颌。“我还不知道,阁下。”塞班从不愿承认有什么人类的秘密是无法刺探出来的,但想要探察亚桑米亚尔的内部信息,就如同想要知道照明者行会如何制作烟火一样徒劳无益。至少巨森灵还有可能公开他们会面的目的。
“继续。”
“更有趣一些的是……非常奇特,阁下,有可靠的讯息报告兰德出现在凯姆林、提尔和凯瑞安,有时他在同一天里就会出现在这三个地方。”
“可靠吗?应该是疯狂才对,那些女巫手里也许还有两三个看上去像是兰德的人,这足以愚弄不认识兰德的人的眼睛了。这可以解释许多问题。”
“也许,阁下,但,我的信息绝对是可靠的。”
培卓折起桌上的皮卷轴,盖住了兰德的脸。“最有趣的讯息呢?”
“我从阿特拉的两个来源得到讯息——可靠的来源,阁下——沙力达的女巫宣称是红宗扶植洛根成为了伪龙。她们将洛根带到了沙力达——或者是一个被她们宣称是洛根的男人——并将那个男人展示给被她们带到那里的贵族。我没有证据,但我认为她们在将那个故事传达给任何她们能接触到的统治者。”
培卓皱起眉,端详着墙壁上悬挂的旗帜。它们代表着来自几乎每一个国家的敌人,极少有人击败过他,没有人曾经击败过他两次。现在,这些旗帜都在岁月的侵蚀中逐渐失去了色彩,像他一样,但他还没到只能看着自己开创的事业最终结束的时候。每一面旗帜都是从血战中夺得的。超出视野之外的事情,没有人能看到,胜利和失败都只是暂时的。他经历过最糟糕的一场战役是在纠纷期间,在莫伊森附近,敌我双方在深夜时分纠缠在一起,只能用一团混乱形容当时的状况。与那时相比,现在他至少是在明亮的阳光下作战。
难道他错了?难道白塔真的分裂了?宗派之间出现了纷争?为了什么?兰德?如果女巫们发生了内斗,圣光之子内部肯定会有许多人支持贾西姆的解决办法,一举攻下沙力达,大肆屠杀。艾阿蒙就是这样的人,也许他没有回到阿玛多还要好一些。还有,裁判团的最高裁判长拉丹姆·埃桑瓦也是这种人。艾阿蒙总是想挥舞斧头,即使是在更适宜使用匕首的时候。拉丹姆只想把所有去过白塔的女人全部吊死,把每一本提及两仪师和至上力的书全部烧掉,将与此相关的词汇列为禁忌。这是拉丹姆唯一的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会不惜任何代价。培卓付出了太大精力,冒了太多风险,他不能允许圣光之子和白塔在全世界的眼前混战成一团。
实际上,他是否错了并没有关系。如果他错了,他仍然很有可能从中获取利益,也许还会超过他的判断是正确时的状况。要是运气再好一点,他可以将白塔摧毁到无法修复,让女巫们成为地上的尘埃,那时兰德也会随之完蛋。当然,他也可以留下兰德,作为威胁别人的棍棒。他并没有远离事实,完全没有。
双眼仍然望着那些旗帜,培卓开口说道:“白塔的分裂是真实的,黑宗已经崛起。胜利者掌握了白塔,而失败者则被驱逐出去,在沙力达舔她们的伤口。”他望向塞班,几乎露出一个微笑。如果是圣光之子,也许会反对,指出黑宗并不存在,或者所有女巫全都是暗黑之友,至少那些新兵们会这样说的。塞班只是看着他,仿佛他刚才并没有亵渎圣光之子存在的基础。“现在需要确定的就是黑宗是胜是败,我想她们应该是胜了。大多数人会以为任何控制白塔的人都是真正的两仪师,让他们把真正的两仪师和黑宗混淆在一起吧!兰德是白塔创造出来的、一名黑宗的附庸。”他从桌上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不过这并不能帮助消解暑热。“也许我可以用这个来解释,为什么我还没有对沙力达有所动作。”通过他的使者,他用自己的这种引而不发证明了他预见到的兰德的威胁有多么可怕。他要注意的是伪龙的危险,所以暂时可以容忍那些聚集在阿玛迪西亚门口的女巫。“那些女人因为黑宗的树大根深而胆寒,对她们深陷于其中的邪恶嫉恨不已……”他的创意仿佛耗干了——她们全都是暗帝的仆人,有什么邪恶能让她们嫉恨的?——不过在片刻之后,塞班又有想法了。
“也许她们已经决定来乞求阁下的怜悯,她们甚至可能会寻求阁下的保护。她们是叛乱的失败者、敌人面前的弱者,她们害怕被粉碎,一个掉下悬崖的人甚至会向他最痛恨的敌人伸手求援。也许……”塞班若有所思地用干柴般的手指敲打着嘴唇,“也许她们准备好了忏悔罪行,不再当两仪师了?”
培卓盯着塞班,他怀疑塔瓦隆女巫的罪行是否也在塞班的不相信之列。“这种推测是荒谬的,”他冷冷地说,“如果埃布尔玳有这样的推测,我倒不会觉得奇怪。”
培卓的秘书仍然像往常一样面容古板,但他揉搓双手的样子显示出他认为自己遭到了侮辱。“阁下能够从埃布尔玳那里听到的,将是这个推测在街巷中和贵族们的酒杯间被重复无数遍之后,再由他转述给阁下的故事。荒谬的事情在那里不会惹人发笑,只会引人倾听。过于荒谬以至于无法让人相信的事,反而是可信的,因为不会有人说出这么荒谬的谎言。”
“那你怎么把谣言散布出去?我不会让人群中出现圣光之子正在和女巫进行交易的谣言。”
“只会是谣言而已,阁下,”培卓的目光变得严厉了,塞班则摊开了双手,“让我来解释。每一个讯息被重复的时候都会由讲述者进行修饰,所以一个简单的故事才最有可能保留原始的内容。我建议散布四个谣言,而不是一个。首先,白塔的分裂是由黑宗的崛起导致的;第二,黑宗胜利了,控制了白塔;第三,沙力达的两仪师们心中充满了厌恶和恐惧,要放弃两仪师的身份;第四,她们要来见您,寻求您的慈悲和保护。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每个谣言都是其他谣言的证据。”塞班整整衣领,露出一个表示满意的干瘪微笑。
“很好,塞班,就这样做吧!”培卓长饮了一口酒,这种炎热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年迈。他的骨骼似乎变得松脆了,但他还可以坚持到伪龙垮台、世界团结起来面对末日战争的时候。即使他不能活着指挥那场战争,光明肯定也能满足他的这些心愿。
“我想要找到伊兰·传坎和她的哥哥盖温,塞班,把他们带到阿玛多来,这件事一定要做到。现在,你可以走了。”
塞班没有立刻转身,而是犹豫了一下:“阁下知道,我从没建议过您采取任何行动。”
“那么你现在是要提这样的建议了?是什么建议?”
“向摩格丝施加压力,阁下,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而她仍然在考虑您的提议,她……”
“够了,塞班。”培卓叹了口气。有时候,他希望塞班不是一名阿玛迪西亚人,而是一名从母乳中汲取权力游戏菁华的凯瑞安人。“不管摩格丝是怎样认为的,她每天都更接近我,我当然希望她能够立刻接受——我也希望今天就可以鼓动安多对抗兰德,然后让圣光之子进驻那里——但她接受我招待的每一天,都将更紧密地绑在我身上。最终她会发现,她已经成了我的联盟,因为全世界都相信她是,那时她将没办法从我这里逃开。没有人能说是我在强迫她,塞班,这很重要。如果全世界都相信你自愿组成联盟,你就很难摆脱它,而如果是被迫组成的,就不一样了。不计后果地匆忙行事只会导致失败,塞班。”
“依阁下吩咐。”
塞班鞠了个躬,退出了房间。摩格丝是个棘手的对手,如果逼得太紧,她会不计代价地予以反抗,但只要施以合适的压力,她就会努力和看得见的敌人作战,却注意不到脚边的陷阱。时间在催逼着培卓,他已经活了许多年,他至少还需要许多个月,但决不会让匆忙的行动毁掉他的计划。
向下俯冲的猎鹰击中了那只大鸭子,爆起一团羽毛后,又在瞬间分开。鸭子吃力地游向岸边。猎鹰在无云的天空中十分显眼,它转了一圈,再一次扑击,将鸭子抓起到半空。鸭子的重量让它显得很是费力,但它还是努力地飞向了等在下面的人们。
摩格丝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那只猎鹰,过于骄傲,过于坚决,意识不到要争取的是一件自己的双翅无法承受的目标。她想让戴着手套的双手不要那么紧地抓着缰绳。她的宽边白帽和上面的白色羽毛稍微能挡住一部分炽烈的阳光,但汗水仍然在不停地从脸上滑落。她穿着一套绿色丝绸骑装,上面绣着金线,从外表看,她和囚犯没有任何相同之处。
这片铺着棕色干草的草地上到处都是步行或骑马的人,一群乐师穿着绣着白色花纹的蓝色短披风,用长笛、筝和小鼓演奏着适合于在下午品啜冰酒时倾听的轻快音乐。十几名驯鹰人穿着蓬松的白衬衫和工艺精致的雕花皮马甲,每个人戴着皮手套的手臂上都站着一只双眼被头套遮住的猎鹰。有人抽着一种短烟斗,将一股股蓝色烟雾吹向他们的猎鹰。数量大约是驯鹰人两倍的仆人们穿着颜色鲜亮的制服,用金托盘端着斟满的黄金高脚杯和水果四处走动。一队披挂明亮盔甲的士兵环绕着这片草地,他们全都在为摩格丝和她的随员们服务,以保证他们在这次狩猎中平安无事。
至少摩格丝得到的解释是这样的。虽然先知的追随者们还在距离这里两百里外的北方,强盗们似乎也不愿意到如此接近阿玛多的地方来。现在摩格丝身边围绕着许多骑着母马或阉马的女子,她们穿着颜色鲜亮的丝绸骑装,宽边帽上插着五彩缤纷的羽毛,长发都被烫卷了,这是阿玛迪西亚宫廷的流行款式。但她们并不是摩格丝的随员。真正能算摩格丝手下的人只有贝瑟·吉尔和培德·康恩。贝瑟笨拙地骑在马上,身子歪向一边,一件缀着金属片的皮革短上衣包裹着他的肚子,皮衣下面是一件红色丝绸外衣。贝瑟穿上这件衣服后总算是显得比那些仆人高等了些。培德甚至比贝瑟显得更加笨拙,他穿着青年侍从的红白色外衣,脸上的紧张表情自从摩格丝将他选为随员后就再没有消退过。这些女人们都是埃尔隆宫廷的贵妇,“自愿”成为摩格丝的伴游。可怜的贝瑟将手指按在剑柄上,不停地用愁闷的眼光看着那些白袍众卫兵。每次摩格丝离开圣光城堡时,都会由他们进行护卫,不过他们并没有披上白斗篷。他们是卫兵,但如果摩格丝想要走远一些,或是停留时间长一点,他们的指挥官——一名叫作诺罗芬的年轻人(从他严厉的目光来看,他肯定是痛恨伪装成白袍众之外的任何身份)就会“建议”摩格丝返回阿玛多。毕竟炎热的天气不适合出游,而且城外难免会遭遇盗贼。和五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争论是没有意义的,而且也有损于摩格丝的威仪。诺罗芬一开始甚至跋扈到想直接抢过摩格丝手中的缰绳,所以摩格丝从不让塔兰沃陪她进行这样的出游。那个年轻的傻瓜即使在面对一百名士兵的时候,也会坚决维护女王的尊严和权力。最近塔兰沃把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练习剑技,就好像他要为摩格丝杀出一条自由之路一样。
让她感到惊讶的是,一阵微风忽然吹过她的脸颊。她意识到是莱乌兰正从马背上倾过身来,用一把白绸扇为她扇风。莱乌兰是一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总是带着一种有些傻气的笑容,只是她的一双黑眼睛稍微有点斗鸡眼。“陛下如果知道您的儿子已经加入了圣光之子,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吧!而且他晋升得很快。”
“这并不令人惊讶,”爱塔琳说道。她也拿着一把扇子,正在往自己的胖脸上扇风。“陛下的儿子当然会迅速晋升,这就和太阳一定会发光一样。”她这句愚蠢的双关语引来旁边几个人的低声赞叹,让她很享受。
摩格丝有些费力地保持着平静的面容。昨晚培卓在一次突然的拜访中让她知道了这件事,她着实为此大吃了一惊。加拉德竟然成了白袍众!但至少他还算平安——培卓是这么说的。只是因为圣光之子的职责所限,加拉德现在还没办法回阿玛多来见她。不过培卓已经向她保证,当她返回安多的时候,加拉德将率领一队圣光之子作为她的护送部队。
不,加拉德并不比伊兰和盖温更安全,也许反而还更危险。光明保佑,伊兰由白塔护卫着,也愿光明保佑盖温还活着。培卓声称不知道盖温在哪里,只是肯定不在塔瓦隆。加拉德简直就像是抵在她喉咙上的一把匕首。培卓绝不会粗暴到明说出这件事,但他只需要下一个简单的命令,加拉德就将被派遣到注定会要了他性命的地方。唯一能保护加拉德的就是,培卓也许认为她并不像在乎伊兰和盖温那样在乎加拉德。“如果这是他所追寻的目标,那我很高兴他能做出选择。”她不动声色地对那些女人说,“但他是塔林盖尔的儿子,不是我的。你们要明白,我关心他只是因为我和塔林盖尔有婚姻关系。真奇怪,可能是因为他死得太早了,我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他的脸是什么样子。加拉德想做什么都可以,当伊兰继承我的王位时,盖温将是剑之第一王子。”她挥手遣退了一名捧上酒杯的仆人。“培卓至少可以给我们准备一些象样的葡萄酒吧!”一阵有些忧虑的低笑回应了她。她已经成功地将这些女人吸引到她身边。没有人敢如此轻率地冒犯培卓·南奥,这里的一言一行肯定都会被培卓知道,但摩格丝利用每一个机会在她们面前进行这样的表演,这可以让她们相信,她是勇敢的,这对于博取这些陪侍们的好感与忠心非常重要,即使只是脆弱的支持。在她的意识里,更重要的是这样至少可以维持一种假相——她并不是培卓的囚徒。
“我听说那个兰德·亚瑟正把狮子王座当成一件狩猎战利品来展示。”这次说话的是马兰黛,一名有着一张心形脸的漂亮女人,在这群女人中算是年纪比较大的一位。她是亚格蓝家族家主的妹妹,掌握着相当大的权力,她甚至能违逆埃尔隆的旨意,但不能是培卓·南奥的。其他人都勒马向一旁退去,好让她的枣红阉马能走在摩格丝身边。摩格丝知道,想要得到马兰黛的友谊和忠诚是完全不可能的。
“我也听说了,”摩格丝语音轻快地回答,“对猎人来说,狮子是危险的动物,狮子王座则更加危险。特别是对于一个男人,它总是会杀死想要得到它的男人。”
马兰黛露出一丝微笑:“我还听说,他对能够导引的男人赐予高官厚禄。”
这句话引起周围一阵不安的骚动。一名叫玛瑞芬的年轻女子大概比一般女孩也大不了多少,她在高鞍尾的马鞍上摇晃了几下,仿佛是要晕过去的样子。关于兰德赦免有导引能力的男人的讯息衍生出许多恐怖的故事——能够导引的男人聚集到凯姆林,在王宫中狂欢作乐,用恐怖的手段统治那座城市——摩格丝衷心地希望那些都只是谣言。光明保佑,但愿那些都是谣言吧!
“你知道不少信息,”摩格丝说,“你是全部时间都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吗?”
马兰黛的微笑更深了一些。她因为不能违抗的命令而成了摩格丝的陪侍,但她的权势让她可以无所畏惧地表现自己的不悦。她就像一根扎进摩格丝脚底的荆刺,无法拔去,让摩格丝每走一步都会感到一阵疼痛。“我的时间都用来侍奉陛下了,没时间去听什么讯息,但我确实是在尽量收集安多的讯息,这样我就能和陛下有话可说了。我听说那名伪龙每天都和安多贵族们厮混在一起,亚瑞米拉女士、娜埃安女士、结林大人和里尔大人,还有其他的贵族、贵族的朋友们。”
一名驯鹰人摘下了猎鹰的头套,将黑翼灰身的猎鹰举到摩格丝面前。当摩格丝碰到驯鹰人的手套时,她颤抖了一下,猎鹰脚带上的银铃发出叮当的响声。
“谢谢,但今天的放鹰已经够了。”摩格丝对驯鹰人说完,又提高了声音,“吉尔先生,让护卫集合,我要回城里去了。”
吉尔愣了一下,他非常清楚自己的任务只是紧跟着摩格丝的脚跟,但他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向白袍众们喊出了命令,仿佛他相信他们会遵从一样。摩格丝则飞快地掉转过胯下黑色母马的马头。当然,摩格丝并没有让这匹马迈开步子奔跑,每当她发现有逃跑的可能时,诺罗芬都会突然出现在她身边。
没等摩格丝的黑母马走出十步,没穿斗篷的白袍众们已经聚在一起,排成了护送队形。这时摩格丝连草地的边缘都还没走到,诺罗芬就已经跟在她身边,十二名士兵走在前面,其余的跟在摩格丝背后。仆人、乐手和驯鹰人都分别聚成一队,尽可能迅速地跟着他们。
吉尔和培德紧跟在摩格丝身后,他们后面是那些陪侍。马兰黛脸上仍然挂着那副笑容,仿佛那是胜利的徽章,但其他陪侍中有一些不赞成地皱起了眉头,悄悄地皱眉——即使马兰黛必须屈从于培卓·南奥,她在埃尔隆的宫廷依然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虽然是被迫的任务,但大多数贵族确实在努力展现良好的态度。事实上,她们大部分都很愿意陪伴摩格丝,让她们却步的是必须居住在圣光城堡内。
如果不是有马兰黛看着,摩格丝几乎就要笑出来了。在几个星期前,摩格丝之所以没有坚持要把马兰黛遣走,就是因为马兰黛管不住自己的舌头。马兰黛想要刺痛摩格丝,让她知道安多已经不再由她掌握,但马兰黛选择的名字却为摩格丝带来了安慰。那些人在继承战争时就曾经反对过她,后来他们又向加贝瑞奴颜谄媚,她对他们没有什么期待。如果马兰黛说的是另外一些人的名字,也许结果就会有所不同——佩利瓦大人、埃布尔莱大人、鲁安大人、爱拉瑟勒女士、艾络琳女士、亚姆林女士,还有其他一些人。他们从没被马兰黛提起过,这说明安多没有传来任何能让马兰黛想到他们的讯息。只要马兰黛没提起他们,就有可能意味着他们并没有跪倒在兰德面前。他们都是当初支持摩格丝登上王位的人,他们也许还会支持她,光明保佑。
几乎掉光了树叶的树林,为泥土大道让出了空间,他们沿着大路一直向南方的阿玛多前进。一段段树林之间偶尔会出现低矮的灌木、被石墙包围的田地、茅草屋顶的石砌房屋和远离大路的畜棚。路上有许多行人。扬起的尘土让摩格丝只好将一块丝绸手绢裹在脸上。但路人一看见这样一支部队,就立刻躲到路边上去,有些人甚至躲进树林,或者跳过篱笆,朝田地的另一边逃走。白袍众们完全不理会这些人。即便如此,也看不见有农夫出来斥责那些踩踏他们田地的人,有几座农庄已经荒弃,看不见任何鸡鸭和牲畜。
行人中不时会出现一辆牛车、几只绵羊,或是由年轻姑娘驱赶着的一群鹅,很明显他们都是本地人。有些人肩上扛着大包裹,或是背着沉重的旅行袋,但大多数人都两手空空,即使在走路,也仿佛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摩格丝每次离开阿玛多,都会看见更多的人这么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摩格丝瞥了诺罗芬一眼。他的年纪和身高都和塔兰沃差不多,但他和塔兰沃的相同之处也只有这么多了。在他光亮的圆锥形头盔下,一张红润的面孔已经被太阳晒伤脱了皮,他的相貌中真是没有半点英俊可言,瘦长身材和凸出的大鼻子让摩格丝想到了锄头。每次摩格丝离开圣光城堡,他都是“护卫队”的指挥官,而每次她都想和他多聊几句。不管是不是白袍众,摩格丝觉得他怎么看都像是看管自己的狱卒,能稍稍动摇他也算是个小小胜利。“这些人是那名先知造成的流民吗,诺罗芬?”他们不可能全都是逃避先知的难民,因为他们之中向北走的人并不比向南走的人少。
“不。”诺罗芬口气粗鲁,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瞥她一眼,只是审视着道路两侧,仿佛会有人突然从路边杀出来,将摩格丝救走。迄今为止,摩格丝都只能得到这样的响应,但她还是坚持着。“那他们是什么人?肯定不是塔拉朋人,你们把塔拉朋人全都赶走了,这个任务你们完成得很好。”摩格丝曾经看见过一队塔拉朋人,他们大约有五十个,其中既有男人,也有女人和小孩,全都肮脏不堪,几乎因为疲倦而无力迈步。骑马的白袍众把他们像一群牲口般赶向西方。看着那种她完全无能为力的痛苦,摩格丝当时连话也说不出来。“阿玛迪西亚是一片富饶的土地,即使是这种干旱,也不会在几个月之内就把那么多人从他们的农场上赶走。”
诺罗芬的脸抽搐了一下。“不,”他终于说道,“他们是伪龙造成的难民。”
“怎么可能?他还在距离阿玛迪西亚几百里以外的地方啊!”
那名男子被太阳晒伤的脸上又显露出挣扎的神情,仿佛他不知自己该不该说话,又该说些什么。“他们相信他是真的转生真龙。”最后他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了厌恶,“他们说,他已经打破了一切束缚,预言里就是这样说的。男人抛弃他们的领主,学徒抛弃他们的师傅,丈夫抛弃家庭,妻子抛弃丈夫。这是一场随风传播的瘟疫,而风就是从伪龙那儿吹来的。”
摩格丝的目光落在一对彼此环抱着手臂、看着队伍通过的年轻男女身上,汗水在他们脸上留下一道道泥痕,灰尘布满了朴素的衣衫。他们已经饱受饥饿的折磨——脸颊下陷,眼睛大得异常。安多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吗?兰德·亚瑟在安多也是这样做的吗?如果他是的,他就要付出代价。现在的问题是,疗救安多的结果会不会让它比现在染病的状况更加糟糕?即使是为了避免安多陷入这种困境,而把它交给白袍众……
她竭力想继续这次的谈话,但诺罗芬在说过那仅有的那几句话之后,又回复到以单字作答的状态。这没关系,只要能将诺罗芬的防线打破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摩格丝在马鞍上转过身,想再看看那对年轻男女,但他们已经被白袍众完全遮住了。这也没关系,那些面孔会常留在她的记忆里,伴随着她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