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的光线很暗,和这里相比,大约在北方八百里外的凯姆林也变成凉快的地方。当兰德推开帐帘时,不由得眨了眨眼,这里的阳光如同铁锤般,他非常高兴自己戴了束发巾。
一面真龙旗的复制品挂在这顶大帐篷上方,在这面旗帜旁有许多红色的旗帜,上头绣着古代两仪师的徽记。这是一片略有起伏的平原,除了几丛杂草之外,这里的草木都已经被马蹄和靴子踩成灰土。许多尖顶、平顶的帐篷分布在大帐篷周围,大多数帐篷都是白色的,装饰着彩色的条纹,只是都已经显得相当肮脏了。它们的条纹颜色和插在它们上方的旗帜代表不同的领主。这是一支聚集在提尔边境的军队,他们现在的位置是马瑞多平原的边缘,这里聚集了成千上万来自提尔和凯瑞安的士兵。艾伊尔人和湿地人的营地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他们的数量是提尔人和凯瑞安人的五倍,而且每天还有更多的艾伊尔人来到这里。这是一支可以将伊利安连根拔起的军队,一股可以将沿途的一切全部扫平的力量。
安奈拉率领的枪姬众前卫已经部署在帐篷外,她们放下了面纱,在她们身边还有十几名艾伊尔男人。这些艾伊尔男人一直守卫着这座帐篷,他们的衣着和武器与枪姬众们一样,他们的身高都不比兰德矮,甚至有人还高过他。如果枪姬众是豹,他们则是一群狮子。这些面孔坚毅、古铜色皮肤的男人们,有着蓝色、绿色或灰色的眼睛,都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今天守卫这里的是沙麦得康德——雷行众,由罗埃丹亲自率领,他是雷行众在龙墙这一侧的统领。枪姬众维护着卡亚肯的荣誉,但每个战士团都想要承担一份守卫责任。
这些男人的衣着与枪姬众不同之处,在于他们之中有一半的人在额头上系着一根红布带,并在额角处打了结。在这条布带前额处画着代表古代两仪师的黑白饼图案。这并不是艾伊尔人的习俗,只是在几个月之前,这种图案才出现在他们的额头上,系这种头带的人称自己为斯威峨门——这是古语,意思是“龙之枪矛”,或者更精确地说,是“龙所拥有的枪矛”。这些头带和它们所代表的意义,都让兰德感到不舒服,但他对此无能为力,因为这些男人甚至拒绝承认他们有这样的装束。他不知道为什么枪姬众没有佩戴这些标志,至少他没见她们佩戴过这些,她们几乎像艾伊尔男人一样不愿去谈论这种装束。
“我看见你了,兰德·亚瑟。”罗埃丹严肃地说。他黄色的头发大多已经变成了灰色,他的肩膀宽厚,脸上有不止一道横过脸颊和鼻子的伤疤,这张坚毅的面孔完全可以被铁匠当作铁锤和铁砧。但与他冰蓝色的眼眸相比之下,他的脸庞显得柔和多了。他说话的时候,一直避免去看兰德的剑,“愿你在今天找到阴凉。”当然,这句祝愿并不能改变熔金般的太阳和万里无云的天空,使用它的人们来自一个太阳永远在灼烤大地、树木极为罕见的地方。而现在使用它的罗埃丹几乎完全没有出汗的迹象。
兰德也答道:“我看见你了,罗埃丹,愿你在今天找到阴凉。维蓝芒大君呢?”
罗埃丹朝一座侧面装饰着红色条纹的红顶大帐篷点点头。环绕在那座帐篷周围的士兵披挂着磨光的胸甲,穿着提尔之岩守卫者的金黑色外衣,他们手中的长矛都倾斜成完全一致的角度。在那座帐篷上方挂着提尔的三新月旗——白色的新月浮在金红的底色上。还有一面光芒四射的初升朝阳旗帜,金色的太阳在蓝底色上,这是凯瑞安的标志。这两面旗帜分别插在兰德自己的红旗两侧。三面旗帜都在一阵仿佛烤箱中吹来的微风里缓缓摇曳着。
“湿地人全都在那里,”罗埃丹直视着兰德的眼睛,“布鲁安已经有三天没被邀请去那里了,兰德·亚瑟。”布鲁安是纳凯艾伊尔的部族首领,罗埃丹也属于这个部族,他们两个又同属于盐原氏族。“汤曼勒的汉和雷恩的戴雷克也没去过了,任何部族的首领都没有。”
“我会跟他们说。”兰德说道,“能不能告诉部族首领们我来了?”罗埃丹仍旧严肃地点点头。
安奈拉侧眼看着兰德和罗埃丹,走到嘉兰妮身边,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被称为雷行众吗?因为即使是在他们静立不动的时候,你还是会不停地看着天空,担心有闪电会落下来。”虽然是压低了声音,但安奈拉清脆的嗓音在十步之外都能听到。枪姬众的队伍中传出了一阵笑声。
一名年轻的雷行众跳起在半空,穿着齐膝软靴的脚一下子踢到了兰德头顶的高度。他的相貌本来很是英俊,但一道白色伤疤贯穿他的一只眼睛,他用一条黑布裹住那只空眼窝。他就是戴着头带的人之一。“你知道为什么枪姬众会使用手语?”他在跳到最高点时喊了一声,然后落在地上,面孔迷惑地扭曲着。不过他并没去理睬枪姬众,而是对着他的同伴们说话:“因为甚至是在她们不能说话的时候,她们也控制不住要说话。”沙麦得康德们像刚才的枪姬众一样齐声大笑起来。
“只有雷行众会把看守一座空帐篷看成是荣誉,”安奈拉摇着头,悲哀地对嘉兰妮说,“下次他们要喝酒的时候,只要奉义徒给他们送去几个空杯子,他们就会比我们喝了澳丝楷更醉了。”
雷行众们显然认为安奈拉在言语上占了上风,那名独眼男子和几名同伴向安奈拉举起手中的皮盾,用矛杆在盾面上不断敲击。安奈拉只是听了一会儿,便自顾自地点点头,和其他枪姬众一起跟上兰德。
兰德一边思考着艾伊尔人的幽默,一边审视着这片营地。食物的香气从数百个营火堆上传来,那是在煤堆上烤面包的气味、肉叉上的烤肉味,还有锅子里熬汤的味道。尽管战争造成食物短缺,但士兵们总是吃得很好,只要时间允许,进餐次数也很频繁。营火中有一种发甜的味道,在马瑞多平原,可以用来当成燃料的牛粪比木头要多得多。
营地各处都有弓箭手、十字弩手和长矛手来回走动,他们有些人身上穿着缀有钢片的皮马甲,有些人只是穿着填充了棉絮的外衣。但提尔和凯瑞安贵族都轻视步兵,欣赏骑兵,所以兰德看到最多的还是骑兵。提尔骑兵都戴着宽边有脊的头盔,身上披挂着胸甲和灯笼袖外衣,外衣袖子上绣着代表他们所属领主的彩色条纹。凯瑞安人则穿戴着暗色外衣和相对破旧的胸甲,以及完全包住头、只露出面孔的钟形头盔。一些人的背后插着短杆小旗,表明他们是凯瑞安的低阶贵族和贵族的幼子,或者只是凯瑞安军官。实际上,凯瑞安和提尔都很少有平民能得到军衔。这两个国家的军人虽然聚在一起,却仍然有着很深的隔阂。提尔人经常是懒洋洋地骑在马鞍上,不时向附近的凯瑞安人抛去一阵嘲笑。身材矮小的凯瑞安人则僵硬地骑在马背上,仿佛是尽量要让自己的身高能多出一寸。对于提尔人,他们完全视而不见,在兰德将他们聚集在一起之前,他们之间进行过不止一次战争。
衣着粗陋的灰发老者和一些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在帐篷周围来回搜索。当一只老鼠被他们吓出来时,他们就会用粗棍把老鼠打死,挂在腰带上。一个只穿着脏污皮马甲而没穿衬衫的大鼻子男人,手里拿着弓,腰间挂着箭袋,正把一长串乌鸦放在一座帐篷前的桌上,并从桌后一名没戴头盔的提尔人那儿接过一个钱袋。那名提尔人显得非常无聊,在这么远的南方,并没有多少人相信魔达奥会将老鼠和乌鸦当成间谍。光明啊,除非亲眼见过,否则这些南方人根本不相信魔达奥和兽魔人的存在!但如果真龙大人想在营地中清理这些生物,他们很愿意遵从,特别是真龙大人还会支付银币作为报酬。
当然,兰德所到之处都会引来一阵阵喝彩。只有真龙大人会用枪姬众作为护卫,而且他的手里还拿着真龙令牌。“光明照耀真龙大人!”,“光明眷顾真龙大人!”,诸如此类的喊叫声不断从各地传来。也许这些喊声中有不少是真心真意的,但至于扯着嗓子大喊的人有多少真心,就很难判断了。还有一些人只是木讷地望着他,或者掉转马头,以缓慢的速度向远处走去。毕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从天上召唤出闪电,或者让地面裂开来。能够导引的男人肯定会发疯,谁知道疯子会做出什么事?又有谁知道他的疯狂何时会发作?不论人们是否欢呼,他们都会用警戒的眼光看着那些枪姬众。他们并不习惯看着女人像男人一样携带着武器,而且,所有这些人都认为艾伊尔人像疯子一样不可预期。
这些噪音并没有阻止兰德听到枪姬众们在他背后说的话。
“他的幽默感很不错,他是谁?”这是安奈拉的声音。
“他叫雷伊蓝,”索麦莱回答,“查林部族,柯赛达氏族的,你觉得他有幽默感是因为他认为你的玩笑胜过了他。他的手看上去确实很强壮。”几名枪姬众立刻笑出了声。
“你认为安奈拉很风趣吗,兰德·亚瑟?”苏琳走在兰德身边,“你没有笑,你从来都不笑,有时候我觉得你好像根本就没有幽默感。”
兰德立刻停下脚步,猛地转过头。他的动作是如此突然,让几名枪姬众甚至伸手抓起了面纱,准备对抗任何将兰德吓到的事情。兰德清了清喉咙:“一位名叫胡的老农夫脾气很暴躁,有天早晨,他发现他最好的一只公鸡飞上了他农场池塘边的一棵大树,却下不来。于是他去找邻居维尔求助,这两个人从来没有在任何事情上合作过,但维尔最后还是同意了。这两个男人走到池塘边,开始往那棵树上爬,胡在前面。他们想吓唬那只公鸡,让它从树上飞下去,但那只鸡却愈飞愈高,从一根树枝跳上另一根树枝。然后,就在胡和那只公鸡将要爬上最高处的树枝时——当然,维尔紧跟在他们身后——胡脚下的树枝断了,他一头栽进池塘里,将池水和烂泥溅得到处都是。维尔马上爬下了树,伸手要把胡拖出来。但胡却任由自己愈沉愈深,直到只有鼻子露出水面。这时恰巧有另一位农夫看见这边出了事,就急忙跑过来,将胡从水里拉出来。‘为什么你不握住维尔的手?’他问胡,‘你差点就淹死了。’‘为什么我现在应该握他的手?’胡生气地说,‘我刚刚在大白天经过他身边,他连个招呼都没打。’”兰德说完便期待地等着看枪姬众们的反应。
枪姬众们只是交换着呆愣的目光,最后,索麦莱说道:“那个池塘怎么样了?这个故事的重点肯定是那些水吧?”
兰德甩了甩手,转身继续朝那座红条纹的帐篷走去。他听到身后传来莉艾的声音:“我想这应该是个笑话。”
“我们连那些水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怎么笑得出来?”麦伊拉说。
“重点是公鸡,”安奈拉插嘴说,“湿地人的幽默都很奇怪,我想这故事说的应该是那只公鸡。”
兰德竭力不去听她们又说了些什么。
当兰德走到帐篷前的时候,如果可能的话,守卫帐篷的那些岩之守卫者们站得更加僵硬了。站在金流苏帐帘前的两名守卫者向旁边跨了一步,同时将帐帘拉开,他们的视线却都避开那些艾伊尔女子,落到她们身后的某处。
兰德曾经率领岩之守卫者们与魔达奥和兽魔人进行过激烈的战斗,那时的战场就在提尔之岩的大厅里。在那一夜,他们会追随任何勇往直前的人,而那个人正好就是兰德。
“提尔之岩仍旧屹立。”兰德平静地说道。这曾经是他们的战号,一些卫兵的脸上露出微笑,不过他们很快又板起了脸。提尔人不会在贵族说话的时候笑,除非他们确信这位贵族想让他们笑。
大多数枪姬众都轻盈地蹲在帐篷外面,将短矛横放在膝头。她们可以用这个姿势待上几个小时,不会挪动一下肌肉。苏琳、莉艾、安奈拉和嘉兰妮则跟随兰德走进帐篷,如果这些提尔卫兵是兰德从小的朋友,枪姬众们还会谨慎一些,但帐篷里的这些人和兰德没有任何友谊可言。
帐篷里铺满了缀有流苏的彩色地毯,上面绣着精致的蔓叶花样和提尔迷舞图案,在帐篷中的主位上有一把高大的镏金座椅,上面雕刻了精美的花纹,镶嵌着无数象牙和绿松石。要运送这把椅子很可能需要一辆单独的马车。被地图覆盖的桌子两边各有一群人,一边是十二名满脸汗水的提尔人,另一边是人数只有提尔人一半的凯瑞安人。他们比提尔人更难以忍受这种酷热。他们全都拿着一个金杯,由身穿金黑色制服的仆人不停地向杯里倒着调味酒。这些贵族全都穿着丝绸衣服,只是身材矮小、肤色更为白皙的凯瑞安人都穿着深色的外衣,除了胸前标示家族和位阶的彩色条纹之外,衣服上也没有过多的装饰。而提尔人大多在胡子上涂了油,并弄成尖尖的形状,他们的衬垫外衣十足像是五颜六色的花园,上面绣满了彩缎、织锦、金线和银线。凯瑞安人都显得很严肃,甚至有些阴沉,他们大多面容憔悴,每个人都剃光了前额,并在剃光的部位敷了粉。这种发型曾经只在凯瑞安士兵中流行过,贵族里是没有的。提尔人全都微笑着,嗅着洒了香水的手绢和香盒,让帐篷里充满了浓郁的香气。除了调味酒之外,提尔人和凯瑞安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用冰冷的眼光瞥着枪姬众,同时又装作这些艾伊尔人完全不存在。
维蓝芒大君头发花白,胡须涂了油,穿了一双精致的镶银靴子。看到兰德进来,他便深深地鞠了个躬,他是这里的四名提尔大君之一。其他三个是过度肥胖的桑那蒙;身材如枪杆般瘦削,让铁灰色的胡须看起来仿佛枪尖的托墨朗;鼻子像马铃薯一样,比大多数农夫更像农夫的特伦。不过兰德一开始就将指挥权交给维蓝芒。另外八名都是次级贵族。他们之中有一些剃光了胡子,但头顶的灰发并不比大君们少,他们都是为了履行对这四名大君中某一名的效忠誓言,才会来到这里。不过他们都有实战经验。
维蓝芒在提尔人里并不算矮,但兰德还比他高出一个头。看到他时,兰德总是觉得仿佛看到一只挺胸阔步的好斗公鸡。“向真龙大人欢呼!”他弯着腰,拉长声音说道,“欢呼您即将成为伊利安的征服者,向朝阳之君欢呼。”其他人也立刻紧随他吟诵起来,提尔人张开双臂,凯瑞安人则把手放在胸前。
兰德的面孔扭曲了一下。朝阳之君曾经是路斯·瑟林的名号之一,至少在史籍的残片中是这么写的。在世界崩毁之时,大量书籍与史料都散失了,而更多的知识在兽魔人战争和随后的百年战争中化成烟尘。到了现在,任何信息残片的存留都是令人惊讶的事,而令兰德惊讶的是,维蓝芒使用这个名号的时候,路斯·瑟林竟然没有在他的脑海里发出任何气恼或悲哀的叹息。现在回想起来,自从刚才对那个声音发出怒喝之后,它就没再出现过。他这时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与那个声音进行对话。隐藏在这后面的可能性,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真龙大人?”桑那蒙揉搓着肥胖的双手,他的视线似乎在竭力避开围在兰德脖子上的束发巾,“您是否——”他用力将后面的话咽回肚子里,脸上摆出一副逢迎的笑容。问一个可能会疯掉(最终注定会疯掉)的人是否安好,大概是非常不妥当的。“真龙大人想不想喝些调味酒?这是用罗丹耐勒最好的葡萄酒混合蜜瓜汁调和而成的。”一名个子瘦高的该地领主向桑那蒙立下了效忠誓言,这个名叫埃特凡的人有一副坚硬的下巴和更加坚定的眼睛。他飞快地打了个手势,一名仆人立刻跑到帐篷侧边的一张桌子上,拿了一只金杯,另一名仆人急忙将杯子斟满。
“不必,”兰德说完之后,又加强语气说了一句,“不必了。”同时挥手示意那名仆人退开,连看都懒得看。路斯·瑟林真的听到了?这种想法让情况变得更糟糕。现在他不想去思考这意味着什么,他根本不愿去想这些事。“只要荷恩和西曼到了这里,一切就差不多完备了。”这两名大君早就该到了,他们在一个月前率领最后一支提尔大部队离开凯瑞安。当然,在通往南方的道路上还有其他提尔小部队、凯瑞安人,以及更多的艾伊尔人。艾伊尔的队伍会将其他人都甩在后面。“我想看——”
突然间,他意识到帐篷里变得非常安静,极为安静。只有特伦猛然仰头喝下杯中残酒的声音,他随后用手抹了抹嘴,将金杯伸出去,让仆人再给他斟酒。但仆人们似乎都想竭力躲进帐篷壁上红色的条纹里。苏琳等四名枪姬众都踮起了脚尖,准备立刻将面纱戴上。
“怎么了?”兰德平静地问。
维蓝芒犹豫了一下:“荷恩和西曼已经……去了哈登莫克。他们不会来了。”特伦从一名仆人手中抓过雕金酒壶,倒满手中的酒杯,但同时也将不少调味酒洒在地毯上。
“为什么他们会去那里?”兰德没有提高声音,他知道答案。这两名大君,以及另外五名大君,原先被派往凯瑞安的原因,是为了让他们无暇谋划对抗他。
怀有恶意的微笑出现在凯瑞安人的脸上,但他们很快就举起酒杯,掩住了这些笑容。赛玛拉迪是那些凯瑞安人中位阶最高的,他胸口的彩色横纹一直延伸到腰部以下,这个长脸男人额角上的头发已经有不少变成了灰白,一双黑眼睛却锐利得仿佛能切碎岩石。他僵硬的动作是因为在内战时受的伤,但他的瘸腿却是在与提尔人作战时被砍伤的。他能够与提尔人合作的主要原因是双方都不是艾伊尔人,提尔人对凯瑞安人也是如此。现在他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冷笑。
回答兰德的是赛玛拉迪的同胞,一个名叫门耐瑞的年轻贵族,他外衣上的横纹只有赛玛拉迪的一半。脸上一道内战时留下的伤疤拉起他左侧的嘴角,让他永远都是一副冷笑的表情。“这是反叛,真龙大人,反叛和谋乱。”
维蓝芒刚才也许还在犹豫,是否该当着兰德的面说出这些话,但他不打算让一个外人抢走他说话的权力。“是的,反叛。”他急忙说道,同时又瞪了门耐瑞一眼,但很快又恢复那种华丽的嗓音。“不止是他们,真龙大人,达林大君、泰德山大君和爱丝坦达女大君也在那里。烧了我的灵魂吧,他们全都在一道向您挑衅的檄文上签了名!此外,参与这件事的还有二三十名低阶贵族,以及一些暴民,都是些该被光明烧掉的傻瓜!”
兰德几乎要钦佩达林了,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在公开反对他。他在提尔之岩陷落时逃离了提尔城,从那以后,他就一直竭力从地方贵族那里召集反对兰德的力量。泰德山和爱丝坦达就不一样了,像荷恩和西曼一样,他们总是对兰德恭敬有加,称他为真龙大人,只在他背后筹划各种计谋。现在,兰德的忍耐终于得到了回报。特伦又灌下一杯酒,在自己花白的胡子上也洒了不少酒汁。这举动并不奇怪,他与泰德山、荷恩和西曼的交情都很深。
“他们写在那道檄文里的内容不止是挑衅,”托墨朗用冰冷的声音说,“他们声称您是伪龙,提尔之岩的陷落和您抽出非剑之剑的壮举,都被他们说成是两仪师的诡计。”托墨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怀疑。提尔之岩陷落的那一晚,他并不在场。
“你相信哪一方,托墨朗?”那些反叛者的檄文在这个国家会很有号召力,在兰德改变这里的法律之前,在这里进行导引是违法的,两仪师在这里几乎没有容身之地,而提尔之岩已经屹立三千年不倒。这样的檄文肯定也不是第一次出现。兰德想知道,当那些反叛者被捉住的时候,他是否会从他们的背后找出白袍众。他认为培卓·南奥也许有足够的智慧,不会让白袍众搅进这滩烂泥里。
“我认为是您拿下了凯兰铎,”这个瘦削的男人在片刻后回答,“我认为您是转生真龙。”他在两次说出“认为”时都将语气加重了些。托墨朗是有勇气的。埃特凡缓缓点点头——另一个有勇气的人。
兰德并不讶异于他们为何没提出那个明显的问题——他是否想要根除这些反叛者。首先,哈登莫克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地域,那里是一片巨大的丛林,村庄和道路都非常稀少。在它北边起伏不定的山地里,任何人能在一天时间里走出几里远的路程,都是很幸运的事。即使有数支部队穿插行军,也可能在精疲力竭、粮草耗尽之后依然找不到对方。也许更重要的原因是,任何提出这个问题的人都有可能被当作主动请缨去平定这次叛乱,更可能被怀疑是要去投奔达林。提尔人也许不像凯瑞安人那样精通权力游戏,能够在只言片语中察觉到许多信息,但他们也早已习惯了谋划、窥探与猜忌。他们相信所有的人都和他们一样。
而兰德也想把这场叛乱暂时搁置,他的注意力必须集中在伊利安,必须让人们相信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那里,但他也不能让人们觉得他软弱无力。这些人暂时还不会背叛他,但不管是否会有最后战争,只有两件事能让这些提尔人和凯瑞安人不会立刻出刀砍向对方的喉咙。如果是艾伊尔人,他们更愿意与对方相处,而且他们害怕转生真龙的怒火。如果他们失去了这种恐惧,他们一定会在兰德骂一句“千杀的”之前先杀死对方,然后向艾伊尔人开战。
“有没有人为他们辩护?”兰德问,“有没有人知道他们有什么理由?”即使有人知道,他们也都紧紧地闭上嘴,包括那些仆人在内,二十多双眼睛正在盯着他,等待着。也许看着他的人里面,仆人是最专注的。苏琳率领的枪姬众们则监视着除了兰德之外的每一个地方。“他们的封号将被剥夺,他们的土地和财产会被没收,对每一个已知姓名的反叛者发出逮捕令,包括每一个女人。”现在他面临一个问题。提尔律法中,对于叛乱者的惩罚是死刑,他已经改变了一些法律,但还没来得及改动这一条,而现在要更改已经太迟了。“对外公布,任何杀死反叛者的人不被视为杀人犯,任何帮助反叛者的人都以同罪论处,投降者则可免于一死。”也许这可以解决爱丝坦达给他出的难题。他没办法下令对一名女子处以死刑,他希望自己能想出解决之道。“坚持叛乱者将被吊死。”
提尔和凯瑞安贵族们不安地挪动着身体,彼此窥望着,不止一个人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他们肯定想到了死刑的判决,对于叛乱者绝不能有任何宽贷,毕竟那会引起战争,但剥夺封号的命令确实让他们感到震惊。尽管兰德在这两个国家改变了许多法律,尽管贵族们现在也会被传唤到文职官员面前、会因为杀人被吊死、因为伤人而被处以罚金,但他们仍然认为有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一些理所当然的规则让他们像狮子,而平民只是绵羊,即使被绞死的大君仍然是大君。但现在达林和他的同党,将以贱民的身份被推上绞架,这对他们来说,一定比死亡更加可怕。而那些仆人们则泰然自若地端着他们的酒壶,准备斟满每一只被很快倒光的杯子,他们像平常一样面无表情,但一些仆人的眼里似乎正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欢喜。
“就这样了,”兰德一边说,一边扯下脖子上的束发巾,走到桌边,“让我们看看地图,沙马奥比几个在哈登莫克腐烂的傻瓜更重要。”他希望他们真的能腐烂在那里,烧了他们吧!
维蓝芒闭紧了嘴,托墨朗迅速地展平紧皱的眉头,桑那蒙的面孔一直平滑得像一块玻璃,仿佛戴上了一张面具。其他提尔人都露出疑虑的神情,凯瑞安人也是一样,不过赛玛拉迪这次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表情。这些贵族中有些人在提尔之岩的战斗中见过魔达奥和兽魔人,或者是在凯瑞安见过兰德与沙马奥的对战,但他们仍然认为兰德声称弃光魔使的出现是他发疯的前兆之一。兰德已经听到有人在偷偷议论,说凯瑞安的破坏是他一手造成的,说他在暴躁时会不分敌友地狂乱攻击。兰德无意中看见莉艾岩石般的面孔,他相信,如果这些贵族没有管好自己的表情,枪姬众的矛尖一定会刺穿他们的胸膛。
他将束发巾扔到桌上,翻检着铺成几层的地图,贵族们也渐渐聚拢到桌边。巴歇尔是对的,人们会追随打胜仗的疯子,只要这个疯子一直在赢。当他找到想要的伊利安东部地图时,艾伊尔首领们到了。
纳凯艾伊尔的布鲁安是第一个走进帐篷的,他身后紧跟着色拉得的哲朗、雷恩的戴雷克、汤曼勒的汉和查林的鄂锐,他们每个人都和帐篷中的四名枪姬众彼此点头致意。布鲁安是名高大的男人,有一双阴郁的灰色眼睛,他是这五个南下部族的统帅,没有人对此表示反对。布鲁安奇特的平静神态掩饰了他的战斗技能。首领们穿着凯丁瑟,束发巾松松地挂在脖子上,除了腰间的重匕首之外,他们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但即使当艾伊尔人只有一双空拳的时候,也绝不能小觑他们的战斗能力。
凯瑞安人只是假装艾伊尔人不存在,但提尔人则一边冷笑着,一边故意大声地嗅着香盒和洒香水的手绢。提尔只是将提尔之岩失陷给艾伊尔人,而他们相信,艾伊尔人是依靠转生真龙的力量(或者是两仪师的力量)才夺取了提尔之岩。但凯瑞安遭受艾伊尔人两次的蹂躏,受过双重的失败和羞辱。
除了汉之外,其他艾伊尔人对这些湿地人完全视而不见。满头白发的汉有张布满皱纹如同皮革的脸,他在瞪着那些湿地人的时候,眼里总闪烁着杀气。他是个脾气刚硬的男人,一些提尔人身高与他相当的事实,也不会让他有什么好心情。汉在艾伊尔人中算是矮个子(即使这样,他也比大多数湿地人要高),他像安奈拉一样很容易因此而大发脾气。当然,艾伊尔人蔑视“毁树者”,这个称呼是专门使用在凯瑞安人身上,他们对凯瑞安人的另一个称呼是“背誓者”。
“伊利安人。”兰德坚定地说着,伸手将地图抚平,他用真龙令牌压住地图的一边,用一组覆金的墨水瓶和沙碗压住另一边。他不需要这些人现在就开始彼此杀戮,至少他还在这里,他认为他们还不会这样做。在故事里,联军最后一定能彼此信任和喜爱,他怀疑这些人是否能有这样的结局。
起伏不定的马瑞多平原在延伸进入伊利安之后不久,就变成森林丘陵,随后是曼埃瑟兰河,以及曼埃瑟兰河的分支沙奥河。跨越十里范围的五道墨水线表明这些山丘东端的边界,这就是道尔隆丘陵。
兰德将手指点在这段墨水线中部的交叉点上。“你们确定沙马奥没有扩展营地?”维蓝芒脸上一阵轻微的扭曲让兰德恼怒地说道,“那么就是布兰德大人,如果你想听的是这个名字,或是九人议会,或是马汀·斯戴潘诺·德·巴尔加,如果你以为伊利安国王仍然掌权的话。他们有什么行动?”
“我们的斥候是这么说的。”哲朗平静地说。他像长刀般细瘦而刚硬,浅褐色的头发有许多都变成了灰色。自从兰德到来,色拉得和高辛艾伊尔四百年的血仇了结之后,他就一直显得非常平静。“沙汾奈和多阿马狄应一直在严密地监视着那里。”说到这里,哲朗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戴雷克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在成为首领之前,哲朗曾经属于沙汾奈——刀手众;戴雷克属于多阿马狄应——寻水众。“跑者会在五天内给我们带来一切讯息。”
“我的巡逻兵相信他们的数量在增加。”维蓝芒说道,他的语气仿佛是哲朗从来没说过话一样,“每个星期,我都会向那里派遣一支部队。他们需要用一个月的时间往返,但我向您保证,我一直在以这个距离所允许的最短时间,获取最新的情报。”
艾伊尔人的面孔仿佛是从岩石中雕刻出来的一样。
兰德没理会这些人对彼此有什么看法,他已经厌倦用力去弥合提尔人、凯瑞安人和艾伊尔人之间的裂隙;即使他这样做了,每次他转过身时,他们立刻又会变得势不两立。这种努力完全是徒劳。
至于伊利安的营地……兰德知道那里仍旧只有五处营地,他曾经以特殊的方式去过那里。有另外一种……空间……他知道如何进去,那是一个特殊的、真实世界的映射,只是那里没有人存在,他在那里走过了巨大山丘堡垒的木墙。他知道他想要知道的每一个答案,但他要在计划中隐藏其他的计划,如同走唱人巧妙地藏起火焰一样。“沙马奥仍然向那里派遣更多的部队吗?”这一次,他故意在说出这个名字时加重了语气。艾伊尔人的表情没有改变,弃光魔使重获自由就重获自由,世界必须面对这个不因任何人的愿望而会有所改变的事实。但其他人立刻都以担忧的眼神望向兰德。他们迟早要接受这件事,他们迟早要相信它。
“几乎每一个能够握住长矛,同时又不会被矛杆绊倒的伊利安人都被派去了。”托墨朗带着阴沉的表情说道。他像任何其他提尔人那样渴望和伊利安人作战,不过他似乎并不像其他提尔大君一样,以为只要一次漂亮的冲锋就能赢得这场战争。提尔和伊利安在从亚图·鹰翼的帝国中分裂出来时,就已经开始彼此仇视,这两个国家的历史就是一段纷争不休的战争史,而往往是一些琐碎到荒诞的借口,就可以在它们之间挑起一次战争。“每一名回来的巡逻兵都报告说那些营地正在扩大,伊利安人在那里建立了更加强大的防御。”
“我们应该现在就行动,真龙大人,”维蓝芒激动地说道,“光明烧了我的灵魂吧,我会在那些伊利安人还没穿好裤子时就抓住他们,他们是在作茧自缚。啊,因为他们几乎没有骑兵!我会把他们砍成碎片,到那时,通往伊利安城的道路就被打通了。”伊利安与提尔和凯瑞安一样,都城的名字就是国家的名字。“烧了我的眼睛吧!我会在一个月时间里将您的旗帜插上伊利安的城头,真龙大人,顶多两个月。”然后他瞥了凯瑞安人一眼,又咬着牙说道:“赛玛拉迪和我会为您做到的。”赛玛拉迪非常轻微地一鞠躬。
“不。”兰德只是说了这么一个字。维蓝芒的计划将导致无可挽救的灾难,从这里到沙马奥的巨型山丘堡垒足有二百五十里的路程。这是一片巨大的草原。在其间,五十尺高的土丘就可以算是高山,两皮方圆的树林就可以算是密林了。沙马奥在这片区域同样有探子,他可以使用任何一只乌鸦和老鼠探察这里的情况。运气好的话,提尔人和凯瑞安人通过这片区域需要十二到十三天,如果艾伊尔人坚持急行军,他们也许能在五天时间里走完这段路程(单独的一两名斥候移动速度比军队要快,即使是艾伊尔人也是如此),但艾伊尔人当然不在维蓝芒的计划之内。根本不用等到维蓝芒到达道尔隆丘陵,沙马奥早已做好毁灭提尔人的准备,不会有别的可能了。一个愚蠢的计划,甚至比兰德丢给他们的更加愚蠢。“我已经向你们下达了命令,你们驻守在这里,直到麦特前来接管指挥权。即使到了那时,在我认为已经聚集了足够兵力之前,也不能有人向东迈出一步。还有更多的部队正在路上,提尔人的,凯瑞安人的,艾伊尔人的。我要碾碎沙马奥,永远地碾碎他,让真龙旗飘扬在伊利安。”他这番话是真心的。“我只希望我能和你们在一起,但安多还需要我去注意。”
维蓝芒的面孔仿佛变成冒着酸气的石头。赛玛拉迪紧缩起五官,似乎他喝下的不是调味酒,而是醋。托墨朗没有一点表情,但不赞成的意思清晰地写在脸上,如同他被人一拳打中了鼻子。赛玛拉迪担心的是进军的延误,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指出,如果说每天都有更多的人来到这里,也一定会有更多的兵员进入伊利安人的堡垒。毫无疑问,维蓝芒只是迫不及待地要建立丰功伟业。托墨朗的疑虑集中在麦特身上,尽管他已经听说麦特在凯瑞安的战绩,但托墨朗认为那只是一群傻瓜对他的阿谀奉承,因为他只不过恰巧是转生真龙的朋友。毕竟他们的反对都是真诚的,赛玛拉迪的意见甚至可以说是正确的(只不过兰德另有其他的计划),不过沙马奥的间谍应该不止是老鼠和乌鸦。兰德相信这片营地中也有其他弃光魔使的人类间谍,也许还有两仪师的内线。
“就依您说的,真龙大人。”维蓝芒喘了口大气。这个男人在战场上有足够的勇气,但他也是一个纯粹的傻瓜,眼里只能看到冲锋带来的光荣、对伊利安人的痛恨,还有对凯瑞安人和艾伊尔“野蛮人”的蔑视。兰德相信维蓝芒就是他需要的人,只要维蓝芒还握有指挥权,托墨朗和赛玛拉迪就不可能行动得过于迅速。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兰德只是倾听他们的陈述,偶尔问几个问题。已经没有人继续反对他了,没有人再提出关于现在就发动攻击的建议,他们根本没有再讨论过关于进攻的事。兰德只是询问维蓝芒等人关于马车和马车上所装载的货物。马瑞多平原上很少有村庄,距离这里最近的城市是北方的法麦丁,这里的农场勉强只能养活原先就居住在这里的人,一支巨大的军队需要马车队持续不断地从提尔运来包括从面粉到蹄铁钉在内的每一样东西。除了托墨朗之外,提尔大君们都认为这支军队可以携带所需的一切穿越马瑞多平原,并在伊利安境内维持自己的生存,似乎他们都在想着像蝗虫一样啃光他们古老敌人的土地。而凯瑞安人则有不同的观点,特别是赛玛拉迪和门耐瑞,在凯瑞安内战和沙度艾伊尔围困凯瑞安城的时候,指挥官也都曾有过饥饿欲死的经历,现在他们深陷的脸颊仍然说明了这一点。伊利安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就连道尔隆丘陵地区也有许多农场和葡萄园,但赛玛拉迪和门耐瑞不敢相信他们的士兵能在那里找到充足的粮草。至于兰德,他绝不想让伊利安受到任何不必要的劫掠。
兰德并没有认真催逼谁。桑那蒙向兰德保证,马车正在不断地被征集,他早已知道,对兰德阳奉阴违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补给正从全提尔源源不断地被送过来。
兰德离开的时候,贵族们向他奉上了更多堂皇的废话和典雅的鞠躬。兰德只是重新用束发巾裹住头,拿起真龙令牌。艾伊尔首领们安静地跟随着兰德,帐外的枪姬众和苏琳四人一起组成一个环形,包围住这六名男人,他们一同向那座绿色条纹的帐篷走去。这一次,兰德听到的欢呼声并不多。一直等到他们走进了帐篷,首领们都没说话,直到兰德问起的时候,戴雷克才说:“那些湿地人不想听到我们说话。”他是个嗓音沙哑的男人,大概比兰德高出一根手指的宽度。他有个大鼻子,金色的头发中已经隐隐泛起灰白的颜色,蓝眼睛中充满了轻蔑。“他们只想听到刮风的声音。”
“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有人起兵要反抗你?”鄂锐问,他比戴雷克高,有着一副好斗的下巴,头上的白发几乎和剩下的红发一样多。
“他们说了。”兰德回答。汉向他皱起了眉头。
“如果你打算派那些提尔人去对付他们的同族,那就大错特错了。即使他们值得信任,我还是认为他们办不到。派遣枪矛过去,一个部族就绰绰有余了。”
兰德摇了摇头:“达林和他那些反叛者可以过一段时间再处理,沙马奥才是重要的。”
“那就让我们现在去伊利安吧!”哲朗说,“忘记那些湿地人,兰德·亚瑟,这里已经聚集将近二十万枝枪矛。维蓝芒·桑尼戈和赛玛拉迪·马拉文仍然在半路上时,我们已经将伊利安人摧毁了。”
片刻之间,兰德猛地闭上了眼睛。所有人都要和他争论这件事吗?这些艾伊尔人可不会因为转生真龙皱一下眉头就噤若寒蝉。“我想得到你们的保证,你们会留在这里,直到麦特告诉你们可以行动。你们每个人都要向我做出保证。”
“我们会留下,兰德·亚瑟。”布鲁安听似温和的声音中带着刚硬的棱角,其他人承诺的语调甚至更加僵硬,但他们毕竟还是答应了。“但这是在浪费时间,”汉一边说着,一边撇了撇嘴,“如果我的话有错,但愿我永远也不知道阴凉的存在。”哲朗和鄂锐也点了点头。
兰德并不认为他们这么快就会放弃:“有时候,你只有浪费时间才能争取到时间。”汉只是哼了一声。
现在雷行众已经将这座绿条纹帐篷的侧壁用杆子撑了起来,让风可以从帐篷下面吹过。在这种干热的天气中,艾伊尔人似乎觉得这样非常凉爽,只是兰德不觉得。他拉下束发巾,和首领们面对面地坐到地毯上。枪姬众和雷行众一起围绕住帐篷,彼此揶揄的话语和笑声不时从他们中间传出来。这次,雷伊蓝似乎比刚才发挥得好,至少,枪姬众们两次向他用矛杆敲击盾牌。兰德对此则几乎完全无法理解。
他用拇指在短管烟斗的烟锅里塞满了烟草,然后将山羊皮的烟袋递给首领们,让他们也把烟斗装满——他在凯姆林找到了一盒优质的两河烟草。当首领们派雷行众去营火堆取火种时,兰德则导引至上力点燃了手中的烟斗。所有烟斗都被点燃之后,他们开始满意地抽着烟,继续进行商谈。
只要兰德和那些贵族们进行过会谈,他和这些艾伊尔首领们就必须同样进行会谈,不是因为他们有很多事情要谈,而是因为兰德刚刚和湿地人说了话。艾伊尔人对于荣誉非常敏感,主导他们人生的是节义——荣誉和义务,关于这个概念具体而复杂的条规,如同他们的幽默一样让人难以理解。他们谈论仍然在从凯瑞安向这里赶来的艾伊尔部队,关于麦特的到来和如何处理沙度艾伊尔。他们谈论狩猎、女人和白兰地是否像澳丝楷一样好,以及艾伊尔的幽默。即使是耐心的布鲁安最终也摊开双手,表示放弃了向兰德解释到底怎样才是艾伊尔人的笑话。但光明在上,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一名女子失手刺中他的丈夫,或者一个男人娶了他所爱的女人的姐妹,这些又有什么好笑的?汉咕哝着,完全拒绝相信兰德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刚刚还因为那个误伤丈夫的故事而大笑得几乎仰头躺了下去。他们唯一没有谈论的就是即将到来的与伊利安的战争。
当首领们离开的时候,兰德站起来,斜视着正在向地平线落下的太阳。汉又重复了一遍那个误伤的故事,离去的首领们又都发出了笑声。兰德将烟斗里的烟灰敲到地上,现在应该是回凯姆林去见巴歇尔的时候了,但他只是看着西沉的太阳,太阳碰到地平线的时候,变成了血一般的红色。安奈拉和索麦莱为他拿来一盘足够两个人吃的炖羊肉、一个圆面包和一壶放在井水中冷却的薄荷茶。
“你总是吃得很少。”索麦莱一边说着,一边试图捉住兰德来回闪避的头,要抚平他的头发。
安奈拉看着兰德:“如果你不躲着艾玲达,她应该可以照顾你吃饭的。”
“你勾起了她的兴趣,又从她身边跑开了,”索麦莱嘀咕着,“你一定要再引起她的兴趣。为什么你不为她洗洗头发?”
“他不该那么殷勤,”安奈拉坚定地说,“为她梳头就够了,他不会希望她以为他有那么迫不及待。”
索麦莱哼了一声:“她不会认为他有多么迫不及待,因为他已经从她身边跑开了。你实在是太矜持了,兰德·亚瑟。”
“你们应该知道,你们不是我母亲,对不对?”
两名穿着凯丁瑟的女人困惑地彼此对望着。“你觉得这是另一个湿地人的笑话吗?”安奈拉问,索麦莱只是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开心。”她拍了拍兰德的背,“我相信这是个好笑话,但你一定要向我们解释一下。”
兰德只能一言不发地咬着牙,在两名女子的目光下开始吃饭。她们专注地看着他吃下每一口食物,当她们带着空盘子离开时,情况并未好转——苏琳来到他面前。她总是会向他提出一些最生硬、最不中听的建议,好让他能重新吸引艾玲达的注意,在艾伊尔人里,这一般都是首姐妹为首兄弟做的事。
“你一定要在她的面前显示出足够的矜持,”这名白发枪姬众对他说道,“但不能矜持到让她以为你很无趣。要她在蒸汽帐篷里为你刮刮背,但一定要带着害羞的表情,要放低你的眼睑。当你在睡前脱衣服时,最好跳一段小舞,仿佛你正因生活而感到高兴。然后装作突然意识到她就在身边的样子,向她道歉,再全身僵直地缩进毯子里。你能假装脸红吗?”
兰德只能继续咬牙,这些枪姬众在某些方面知道得太多,在某些方面却好像一无所知。
当他们回到凯姆林的时候,太阳早已下山了,兰德将靴子抓在手里,偷偷溜进他的卧室里。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过前厅,走进卧室。他知道,艾玲达会在这个房间里,就躺在墙边她的地铺上,而且他已经感觉到她了。在夜晚的寂静中,他能听见她的呼吸,这次他似乎终于捱到了她已经入睡的时候。他曾经想阻止艾玲达晚上和他同室而眠,但艾玲达对他的建议毫不理睬。枪姬众们只是笑话他的“羞怯”和“矜持”。她们同意,单独看个人,这两项特质算是男人的优点,只要别太严重。
他爬上床,确认艾玲达真的睡着了,才松了一口气,但又有些烦恼自己不敢点灯梳洗一下。这时,艾玲达在地铺上翻过身,很可能她一直都是醒着的。
“好好睡一觉再起来。”她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
兰德因为这句话而感到一阵满足,但他立刻又觉得自己很白痴。自己不是一直要躲开这个女人吗?他将一只鹅毛枕塞进头下。艾玲达也许会认为这是一个漂亮的玩笑,嘲弄别人对艾伊尔人来说几乎是一种艺术。而与之相近的更好的一种艺术,大概就是让鲜血飞溅了。睡意袭来,兰德最后的一个意识是他开了个大玩笑,虽然现在还只有他、麦特和巴歇尔知道这件事。沙马奥没有任何幽默感,但一支驻扎在提尔边境的大军,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玩笑。如果够幸运,还来不及领悟这笑话的精髓,沙马奥就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