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狮啸吼,山丘震颤。
月出于昼,日出于夜。
女失其目,男失其耳,
蠢如寒鸦。
御万众者,混沌之王。
——童谣
传自伟大的阿拉瓦隆
第四纪元
狄芒德踏上煞妖谷黑色的山坡。他背后的空穴,一个在真实空间中打开的通道立刻就消失了。在他的头顶上,翻腾的灰色云层遮蔽天空,如同一片倒转的海洋,灰白、迟缓的浪涛不停拍击着周围的高山,吞没了那些峰顶。在下面,诡异的光芒闪过荒凉的峡谷,惨淡的蓝色和红色被一片黑沉的影子覆盖,让人看不到它们来自何处。闪电在云层里留下一道道光痕,随之而来的是阵阵沉闷的雷声。山坡上,蒸气和烟尘不时从一些孔穴中喷发出来,有的孔穴只有人的拳头那么大,有的则足足能吞下十个人。
他立刻放开至上力,甜美的感觉和对周围敏锐的知觉都消失了。阳极力的离开让他感觉到肉体的空虚,但在这个地方,只有傻瓜才会流露任何导引的痕迹,也只有傻瓜才会希望清楚地观察周围的状况。
在称为传说纪元的时代,这里曾经是清凉海面上一座田园诗般的小岛,一个乡村生活的乐园。现在,尽管有水蒸气不停从地底喷出,这里却非常寒冷。他下意识地拉紧天鹅绒披风上的皮毛领子,呼出的气息变成一缕缕白烟,很快又被干冷的空气吞没。再往北几百里,世界就会变成一块纯粹的寒冰,但萨坎鞑永远都像沙漠般干燥,永远都刮着刺骨的寒风。
不过这里也有水,一条墨黑小河在巉岩上缓缓地蠕动着,河岸边是一座灰色顶棚的锻造工厂,那里日夜不停地传出金属敲击的声音,所有的狭窄窗户都闪耀着火光。一名衣衫褴褛的女子绝望地蜷缩在锻造工厂粗粝的石墙边,怀里还抱着个婴儿。一名纤瘦的女孩将脸埋进那女子的裙里。毫无疑问,他们是在对边境国的袭击中虏获的囚徒。但人数这么少,魔达奥一定正恨恨地咬着牙了。尽管袭击的次数减少了许多,但它们的黑剑经过一段时间就会损毁,必须重新打造。
一名锻造工人走出工厂,动作迟缓、粗壮,仿佛是从山岩中雕出来的一样。这些锻造工人没有真正的生命,如果它们离开煞妖谷,就会变成石块或灰尘。它们也不算是铁匠,它们锻造的唯一物品就是魔达奥的黑剑。这名工人用长柄钳夹着一根剑刃,那根剑刃经过了淬火,白亮如月光下的新雪。它小心翼翼地将发光的剑刃浸入黑色的溪流中——这种水可以终结任何形式的生命,即使对于已经不能算是生命的生命。剑刃被提出水面时,变成了死黑色。但黑剑的铸造还没完成,工人又拖着脚步走回工厂。突然间,一个男人绝望的尖叫声从工厂里传出来。
“不——不——不!”尖叫声渐渐低沉下去,但凄厉的感觉丝毫没有减弱,仿佛发出声音的人正被拖往一个遥远而难以想象的地方。现在,那把剑才算完成。
又一名工人出现在工厂外,也许是原先那个,也许是另外一个。它抓住石墙边那名女子的双脚,要将她拖进工厂。女子只来得及将手中的婴孩放到女孩怀里,婴儿和女孩同时哭嚎起来,女子也同样泪如雨下。她拼命地踢蹬着、狠抓着那名工人。但岩石一般的工人对此毫无反应。一进工厂,女子的哭声就停止了。铁锤敲击的声音再次响起,吞没了孩子们的呜咽。
另一把黑剑的制造开始了,除此之外,还可以多制造两把。在狄芒德的记忆里,以前每次进行这种铸造时,作为贡品被献给至尊暗主的俘虏都不少于五十个。魔达奥们这次一定恨得要把牙给咬碎了。
“你在蒙召的时候都会这样四处闲逛吗?”传来的说话声如同腐烂皮革的碎裂声。
狄芒德缓缓地转过身。一名半人怎么敢用这样的腔调跟他说话?但所有的斥责都被他硬生生地压回喉咙里。让他这么做的不是那张苍白面孔上无眼的凝视——魔达奥的凝视会将恐惧刺入人的心中,但狄芒德在很早以前就让恐惧与自己彻底隔绝了。让他噤口不言的是这个黑色生物本身。魔达奥的躯体一般都精细地模仿男人的形状,它们的身高相当于一名高个儿的男人,而且外形完全一样,像是用同一个模子铸造出来的。而这名魔达奥的肩膀却要比其他魔达奥的头顶更高。
“我会带你去暗主那里,”这名魔达奥说道,“我的名字是赛夷鞑·哈朗。”说完这句话,它就转身往山坡上走去,如同一条毒蛇蜿蜒爬行。它的黑色斗篷呈现不自然的静止状态,一丝颤动都没有。
狄芒德犹豫了一下才跟上去。半人的名字全都来自拗口的兽魔人语,但“赛夷鞑·哈朗”一词,是来自被现世的人们称作“古语”的语言,它的意思是“黑暗之手”。这是另一件让狄芒德吃惊的事情。狄芒德不喜欢吃惊,特别是在煞妖谷里。
入山的路应该也是被喷发的地热炸出的裂隙,只是它现在已经不再释放烟尘和蒸气。它的宽度足以让两个人并肩走进去,但那名魔达奥一直走在狄芒德前面。这条隧道几乎从一开始就是向下延伸的,隧道的地面已经被磨蚀得光滑平坦,仿佛经过打磨的地砖。狄芒德看着赛夷鞑·哈朗宽阔的后背,一直不停地向下走,感觉空气的温度正一点点升高。当然,他不会让这种变化触及自己。这里的岩石散发出一种暗淡的光,充满了隧道,让这里显得比外面那片永恒昏暗的天地还要更亮一些。利齿般的尖石从隧道顶上低垂下来,仿佛是噬人巨兽张开的大嘴。它们当然不是自然形成的岩石——这些至尊暗主的牙齿会撕碎任何贰臣和反叛者,无人可以逃脱。
狄芒德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情。每次他走进这里的时候,这些尖石都刚好擦到他的头顶,而现在,它们却距离那名魔达奥的头顶有两拳,甚至更远。这让狄芒德感到惊讶。让狄芒德惊讶的不是隧道的高度——高度并无改变,毕竟此处的一切不能以常理判断——而是暗主对这名魔达奥的宽纵。暗主通常对魔达奥会像对人类一样时刻给予警告。他应该好好记住赛夷鞑·哈朗头顶上这片被“宽纵”的空间。
隧道突然变为突出于峭壁外的一座宽阔平台,从平台上可以俯瞰一片熔岩湖泊,红色的湖水中夹杂着黑色的斑块,一人高的火焰不断地从湖面上腾起。向上望去,一个巨大的窟窿穿透山顶,一直通向天空。与这片天空相比,萨坎鞑的天空也没有任何怪异可言了。这里,条纹状的云层疯狂地流动着,仿佛正被这个世界上最强悍的风驱赶。人们称呼这里为末日深渊,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是多么贴切。
即使三千年来,狄芒德已经多次蒙召来此,但他还是会由衷地感到敬畏。在这里,狄芒德能感觉到那个孔洞——那个钻透了从造物之始起,暗主就被封印其中的远古牢狱的孔洞。暗主的威仪让他无地自容。这个地方与孔洞的实际距离并不比与世界其他地方的更短,但在因缘中,这是一个极为靠近孔洞,甚至可以感觉到它的地方。
狄芒德竭尽所能做出微笑的表情——那些反抗暗主的人完全是一帮傻瓜。是的,孔洞仍然被封锁着,但与他从长眠中醒来、打破自己的封印时相比,它的封锁又薄弱了许多,仍被封锁着的孔洞比他醒来时又大了许多。而且孔洞仍在变大,虽然还不像至上力之战末期他们被掷入封印时那么大,但醒来之后,每次到这里,孔洞都会变得更宽一点。很快的,封印就会消失,暗主会重临大地,那就是回归之日。他将从那时起永远地统治世界,当然,是在暗主的威仪之下,也当然,是和幸存的使徒共同掌握权柄。
“你可以离开了,半人。”狄芒德不想让这东西在这里看到他被震慑心神的丑态,不想让它看见自己的痴迷和苦痛。
赛夷鞑·哈朗一动也不动。
狄芒德张开嘴——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爆响。
狄芒德。
在这个声音里,高山也不过是一颗卵石。狄芒德蜷缩在自己的颅骨里,心中充满狂热的欢喜。他跪倒在地。那名魔达奥仍然站在一旁看着他,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但沐浴在暗主的声音中,狄芒德几乎已经完全注意不到它。
狄芒德,这个世界怎么样了?
狄芒德从来都无法确定暗主对这个世界有多少了解。暗主对世界的无知和无所不知,都曾经给过他巨大的惊骇。但他知道暗主想听到些什么。
“雷威辛死了,暗主,就在昨天。”他的声音中流露出痛苦,过于强大的欢喜很快就变成了痛苦,他的手臂和双腿抽搐着,皮肤渗出了汗水。“兰飞儿不知所终,亚斯莫丁也是一样。古兰黛说,魔格丁没有出现在她们约好的会面地点。这些都发生在昨天,暗主,我不相信这是巧合。”
使徒的数量在缩减,狄芒德。弱小的遭到淘汰,背叛我的将注定身死而万劫不复。亚斯莫丁被他的软弱所扭曲,雷威辛则死得其所,他对我是忠心的,但即使是我也不能从烈火中拯救他,即使是我也不能走出时光之外。威严的声音在瞬间出现令人颤抖的愤怒,而且……那会是挫折感吗?但这些在转瞬间就消失了。那是我在远古的敌人造成的,被称作龙的那个。你会为了效忠我而释放烈火吗,狄芒德?
狄芒德犹豫了一下,一滴汗珠趴在他的脸颊上,他感觉度秒如年。在至上力战争爆发的第一年里,交战双方都在使用烈火,直到他们发现烈火会导致时间逻辑崩溃,于是在没有约定、没有协议(那场战争中没有任何协议,正如同那里没有任何仁慈)的情况下,双方都放弃了烈火。在那之前的一年里,整座城市被烈火摧毁,因缘中的几十万根丝线被烧毁。真实本身几乎被彻底拆散,世界万物都如同烟雾一般蒸发、消散。如果烈火再一次被无限制地使用,也许他就不再有世界可以统治了。
还有另一个事实在刺激着狄芒德。暗主已经知道雷威辛是怎么死的,而且他对亚斯莫丁的了解也比他更多。“如您所令,暗主,我将遵从您的指派。”他的肌肉也许在剧烈地抽搐,但他的声音却如同岩石一般稳定。他的膝盖被滚烫的岩石烫出了血泡,但他并不觉得这伤痛是属于他自己的。
你自当如此。
“暗主,真龙是可以被毁灭的。”死人就不会再使用烈火了。也许那样的话,暗主将不会继续要求他使用烈火。“现在他仍然无知而弱小,并且将注意力分散在十几个方向上。雷威辛是一个好大喜功的傻瓜,我——”
你想成为耐博力吗?
狄芒德的舌头冻在嘴里。耐博力——仅次于暗主的位阶,统治着所有暗影的造物。“我只想侍奉您,暗主,尽我所能。”耐博力。
那么就听我的命令,为我效力。听清楚谁必须死,谁可以活。
狄芒德尖叫着,忍耐这闯进他脑海的声音。欢喜的泪水从他脸上滚滚滑落。
那名魔达奥仍然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
“不要那么烦躁不安的,”奈妮薇试着把自己的长辫子甩到肩膀后面去,“如果你们像个浑身刺痒的小孩一样动来动去,这东西就没用了。”
在这张破桌子两边的女人看起来并不比奈妮薇大多少,但实际上,她们都比她年长二十多岁。而且事实上,她们也没什么特别烦躁不安的表现,只是奈妮薇几乎要被这种闷热给逼疯了。这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好像根本就不存在空气。奈妮薇不停地在出汗,而她们两个却显得冰冷而干爽。莉安穿着一件轻薄的阿拉多曼蓝丝裙,她只是耸耸肩,这名古铜色皮肤的高个儿女子似乎有着无穷的耐心。史汪的皮肤比她白皙,个子比她矮小结实,同时也不具备她这样的耐心。
现在史汪正一边烦躁地整理身上的衣服,一边低声咕哝着。她平常都会穿上朴素而庄重的衣裙,但今天上午,她穿了一条黄色的细亚麻裙,在开得相当低的领口周围镶了一圈提尔风格的花纹。她的蓝眼睛冰冷如同深井中的水,不过,在这种疯狂的天气里,即使是深井中的水大概也无法有多冰冷了。史汪改变了衣着,但并没有改变她的眼睛。“无论怎样都不会有用的。”她严厉地说道。她说话的态度也和原来一样。“当整条船都燃烧起来的时候,你即使补上一块船板也没用。好吧,这是在浪费时间,但我已经答应你了,所以你就继续吧!不过请快一点,莉安和我还有事要做。”现在她们两个负责操纵沙力达两仪师的情报网,收集世界各地的眼线传回来的报告和谣言。
奈妮薇理了理身上的裙子,同时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神。她穿着一条素白色的羊毛裙,在裙边上镶着代表七个宗派的七色彩带——这是见习生的制服。这身衣服给她带来的苦恼远超过她的想象。她只想穿上那条被她收起来的绿丝裙,她承认自己喜欢精美的衣服(当然,她只会对自己承认),那条裙子又薄又轻,让她觉得很舒服。也当然,这与岚喜欢绿色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当然,她只能在做梦时想想这件事。任何见习生如果穿上镶边白裙以外的衣服,都会立刻明白自己和两仪师之间的巨大差别……她用力地将这些念头赶出脑海。她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苦恼那些艳俗的衣服。岚也喜欢蓝色。不!
她用微弱的至上力刺探面前这两个女人,先是史汪,然后是莉安。准确地说,她其实没有真正进行导引。除非是正在生气,否则她导引不出任何一点至上力,甚至无法感觉到真源。然而她现在做的事与导引大同小异。阴极力的细丝随着她的编织穿过两个女人的身体,但她们却没有任何反应。
奈妮薇在左手腕上戴了一只没有任何嵌饰的细银手镯,不管怎样,手镯的成分大部分还是白银,只不过它的来源有些特殊,虽然这点无关紧要。这是奈妮薇除了巨蛇戒之外唯一佩戴的一件首饰。两仪师们从不认为见习生佩戴太多珠宝是一件好事。一条与奈妮薇的手镯相配的项链正紧紧地系在房间里第四个女人身上。那个女人坐在一张凳子上,背靠着用粗木板拼成的墙壁,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她穿着一身褐色的粗羊毛衣服,脸也像农夫一样皮粗肉厚,满是皱纹,但那张脸上没有一滴汗水,肌肉也没有一丝颤动,只是用黑色的眼睛注视着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在奈妮薇眼中,阴极力的光晕环绕着那个女人,但控制导引的人是自己。手镯和项链在她们之间建立了一种融合,和两仪师之间为了合并至上力而进行的融合很相似。根据伊兰的解释,两仪师的融合是一种“绝对一致的复合”。当然,伊兰愈解释,奈妮薇就愈不明白。实际上,奈妮薇觉得伊兰对这些也只是一知半解,所谓的解释无非是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奈妮薇当然对这件事完全一无所知,她只是能感觉到身边这个女人的每一点情绪,如同对自己的感觉。她将这些感觉塞进脑海中的一个角落里,她所在意的只是她能完全控制那个女人体内的阴极力。有时候,奈妮薇觉得如果这个坐在凳子上的女人死了,可能会更好一些,这样情况就会简单得多,也干净许多。
“有……某样东西断裂了,或者是被切断了。”奈妮薇喃喃地说道,一边不经意地抹去脸上的汗水。这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奈妮薇差点就忽略了它。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在一片空虚之中感觉到了东西。不过,这可能只是她在拼命而又徒劳地搜索了许久之后所产生的想象。
“隔绝,”坐在凳子上的那个女人说,“现在你们管发生在女人身上的这种事叫静断,发生在男人身上的叫驯御。”
房里其余三人都将头转向她,三双瞪着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史汪和莉安以前都是两仪师,但爱莉达在白塔发动了一场篡夺玉座权位的政变,对她们两个实行了静断。静断,这是一个让人颤栗的词汇,受刑者永远也无法导引,但却永远都会记得导引的甜美滋味,永远都会感受到这种缺失。受刑者仍然能感觉到真源,但同时也知道自己无法再碰触它。
这种伤害真的像死亡一样无法治疗吗?
反正,现在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但奈妮薇坚信至上力可以治愈死亡之外的所有伤害。“如果你还能提供什么信息,玛丽甘,”奈妮薇严厉地说道,“那就说出来。如果没有,就保持安静。”
玛丽甘缩回到靠墙的位置里,闪烁不定的眼睛仍然盯着奈妮薇,恐惧和忿恨的情绪顺着手镯滚滚涌来,但这和平常相比也没什么差异,只不过是程度强弱不同罢了。俘虏很少会喜欢俘虏他们的人,即使他们知道这样的下场,甚至更可怕的惩罚都是他们应得的,他们很可能反而会因此更加痛恨俘虏他们的人。但现在的问题是,就连玛丽甘也说隔绝(静断)是无法被治愈的。哦,先前玛丽甘一直自信满满地宣称,在传说纪元里,除了死亡以外的任何伤害都是可以被治愈的。那些黄宗两仪师们说现在的治疗术只不过相当于传说纪元里在战场上最粗浅的紧急救护。但奈妮薇一直无法从玛丽甘嘴里挖出任何详细的信息。实际上,玛丽甘对医疗的了解大概和奈妮薇对打铁的了解差不多——把铁块插进热煤里,然后用铁锤去敲打。奈妮薇肯定打不出一副马蹄铁;玛丽甘也没办法治好比擦伤更严重的伤口。
奈妮薇在椅子上转回身,端详着史汪和莉安。已经过了好几天,每次她都要费尽心力让她们放下手边的工作,坐下来接受她的诊视,但迄今为止,她还是一无所获。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转动手腕上的手镯,她讨厌和这个女人融合在一起,无论这为她带来多大的好处。只要一想到这种关系,她就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至少我能学到一些事情,她心想,而且这也不比我遇到的其他事情更糟糕。
奈妮薇小心地解开那只手镯——除非知道方法,否则想找到它的扣锁是不可能的——然后将那只手镯递给史汪。“戴上它。”失去至上力是痛苦的,但她必须如此。而没有了那些情绪的冲击,却让她觉得像是洗了个澡那般清爽。玛丽甘的视线一直跟随着那只细小的银环,脸上露出恍惚的表情。
“为什么?”史汪问,“你说过,这东西只对——”
“戴上它就对了,史汪。”
史汪顽固地看了她一眼——光明啊,这女人可真够倔的!——然后才将那只手镯合拢在手腕上。惊诧的表情立刻出现在她脸上,她眯起眼睛,望着玛丽甘。“她恨我们,我知道这一点。还有恐惧,和……惊讶。她的脸上没有流露分毫,但她心里极为震惊。我想,她跟我一样没料到我也能使用这个东西。”
玛丽甘不安地动着身体。原本只有两个知道她底细的人能使用这只手镯,而现在却变成了四个人,她以后肯定会受到更多拷问。表面上,她尽力与她们合作,但她实际上又隐瞒了多少?奈妮薇很肯定,她绝对能瞒多少就瞒多少。
史汪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我不能。我应该可以通过她碰触到真源的,对不对?嗯,我不能。如果我能做到,那么石鲈也能爬上树了。我已经被静断,就是这样。你怎么把它拿下来的?”她边说边摸索着手镯。“该死,你是怎么拿下它的?”
奈妮薇轻轻地按住史汪戴着手镯的手腕。“你不明白吗?这只手镯和那条项链对于不能导引的女人不会起任何作用。如果我将它们戴在那些厨师身上,她们只不过是多了一件漂亮的装饰品。”
“不管什么厨师,”史汪冷冷地说,“我不能导引,我已经被静断了。”
“但这是可以被治疗的,”奈妮薇坚持说道,“否则你就不会从手镯那里得到任何感觉。”
史汪猛地抬起手臂,将手腕伸到奈妮薇面前,“把它拿下来。”
奈妮薇摇了摇头,替史汪拿下了手镯。有时候史汪简直像男人一样顽固!
奈妮薇又将手镯递给莉安,这位阿拉多曼女人迫不及待地伸出手腕。莉安一直像史汪一样,装作对静断毫不在意,但她始终都无法像史汪伪装得那么成功。理论上,在遭到静断之后能继续生存下去的办法,就是找到另一些事情填满自己的生活,填补人生中失去至上力之后出现的空洞。对于史汪和莉安,她们现在的工作是操纵情报网,以及更重要的——说服沙力达的两仪师承认兰德·亚瑟为转生真龙,并全力支持他(同时还不能让这些两仪师察觉到她们的意图)。现在的问题是,这些是否足以填满她们的生活?史汪脸上的苦痛,还有莉安在手镯合拢时表现出的欢乐,仿佛在说明,也许世上永远没有任何事物足以弥补那份缺憾。
“哦,是的。”莉安用平常惯用的轻快语调说道。她只有在面对男人时才会改用甜腻的嗓音,毕竟她是阿拉多曼女人,她现在正尽全力补回在白塔里损失的光阴。“是的,她非常吃惊,对吧?但她现在已经在控制那种情绪了。”片刻之间,莉安只是一直看着那个坐在凳子上的人,玛丽甘也警觉地盯着她。最后,莉安耸了耸肩。“我也没办法碰触真源。刚才我试着让她感觉到脚踝上有跳蚤在咬,如果起作用的话,她一定会有一些表现的。”戴这只手镯的人可以让戴项链的人产生肉体上的感觉,只是感觉而已,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也不会造成真正的伤害。但只要奈妮薇想象一两下被鞭子狠抽的感觉,玛丽甘立刻就会明白,合作才是最好的选择。或者她还可以选择在迅速地审判之后,立即被执行死刑。
虽然尝试没有成功,莉安还是仔细地看着奈妮薇解下手镯,将它戴回自己的手腕上。看起来,至少莉安还没彻底放弃能够重新导引的希望。
重新得回至上力的感觉真是好极了,虽然还不像自己汲取阴极力、让它充满全身的感觉那么好,但只要能通过另外那个女人碰触到真源,就仿佛有生命力灌进了她的血液,得到阴极力就如同在纯粹的欢乐中欢笑和舞蹈。奈妮薇相信,总有一天她会习惯这种感觉。正式的两仪师一定都很习惯这个。与这种喜悦相比,即使和玛丽甘融合在一起也是值得的。“现在,我们知道静断是有可能治愈的,”她说道,“我想——”
房门猛地被打开,奈妮薇下意识地站起身。她差点叫出声来,但她没想到要使用至上力。有这种表现的不止她一个,但她几乎没注意到史汪和莉安也跳了起来。从手镯上奔涌而来的恐惧,似乎正是她自身情绪的反映。
站在门口的年轻女子又用力地将那扇破木门摔回门框里,似乎根本没看见她在这个房间里造成的混乱。在她绷直的身上穿着一套见习生的镶边白裙,太阳色的卷发披散在肩头,脸上的表情仿佛是个疯子。虽然她脸上全都是怒火和汗水,但看上去仍然是那么美丽,这是伊兰独有的特质。“你知道她们做了什么?她们要派使节团去……去凯姆林!但她们不让我去!雪瑞安禁止我再提出这件事,甚至禁止我说起它!”
“你不知道要敲门吗,伊兰?”奈妮薇扶起椅子,重新坐了下去,她差不多是摔到椅子上的,刚才的紧张还让她的膝盖感到一阵阵虚软。“我还以为是雪瑞安。”门被推开的时候,她的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就像奈妮薇预料的那样,伊兰立刻红着脸向她们道歉,但她在道歉后又说道:“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这么紧张。柏姬泰还在门外,你知道,她会及时向你发出警告。奈妮薇,她们一定要让我走。”
“她们绝不能这么做。”史汪粗暴地说。她和莉安也坐了回去,史汪像往常一样挺直了后背,但莉安则几乎瘫在椅子里,就像奈妮薇的膝盖那样虚软。玛丽甘靠在墙上,剧烈地喘息着,双眼紧闭,双手用力按在墙上,松弛和彻底的恐惧在手镯中猛烈地激荡着。
“但——”
史汪没容伊兰说出第二个字,“你认为雪瑞安,或者其他任何一名两仪师,会让安多王女落入转生真龙手里吗?在你的母亲已经死去——”
“我不相信!”伊兰喊道。
“你不相信是兰德杀了她,”史汪毫无怜悯地说道,“这是另外一件事了。我也不相信。但如果摩格丝还活着,她一定会现身并承认他是转生真龙。或者,如果她不顾这么多证据,仍然相信兰德是伪龙的话,她自然会组织反抗军。但我的眼线没有得到任何与此有关的讯息。不止是在安多,即使在阿特拉和莫兰迪也没有任何关于摩格丝的讯息。”
“确实是有反抗军,”伊兰不服气地说,“在西部。”
“如果那个讯息是真的,那是反抗摩格丝的叛军。”史汪的声音如同木板一样生硬,“你的母亲死了,女孩,最好承认这一点,为她哭泣吧!”
伊兰扬起了下巴,这是她一个非常惹人厌的习惯。她这副样子显得冰冷又傲慢,但大多数男人似乎都认为她这种模样很有魅力。“你总是在说,要过多么长的时间才能和你所有的密探取得联系,”她说,“但我才不在乎你是否能得到那边完整的情报。不管我母亲是活着还是死了,现在我的位置是在凯姆林,我是王女。”
史汪响亮地哼了一声,让奈妮薇也吓了一跳,然后史汪继续说道:“你当见习生这么久,该学到些东西了。”伊兰强大的潜力在最近这一千年来都是极为罕见的,虽然她还不如能够导引时的奈妮薇那么强大,但已经足以让任何一名两仪师双眼一亮。伊兰皱了皱鼻子,她很清楚,即使自己已经登上了狮子王座,那些两仪师仍然会以进行训练为借口把她揪回来。她们可能会先提出要求,如果她拒绝,她们就会把她塞进桶子里提回来。她张开嘴,但史汪甚至没有减慢说话的速度:“没错,她们不会在意你早一点或晚一点得到王位,已经太长时间没有过两仪师女王了,但她们会等到你成为正式两仪师时才会放开你。即使到了那个时候,因为你是王女,而且即将成为女王,她们也不会让你接近那个该死的转生真龙,直到她们知道他究竟有多值得信任。特别是在他颁布了那个……特赦令之后。”在说出这句话时,史汪的嘴抽搐了一下,莉安的面孔则出现了明显的扭曲。
奈妮薇也感觉到舌头一阵僵硬。从小时候起,大人们就不断地告诉她,任何能够导引的男人有多可怕,他们命中注定会陷入疯狂,暗影对真源男性那一半的污染会让他们恐怖地死去,同时让灾难落在他们周围的每一个人头上。但兰德是她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是转生真龙,是命中注定要在最后战争中对决暗帝的战士,是人类唯一的希望,当然,也是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可怕的是,有情报说他正在召集其他像他一样的男人,虽然这样的男人不会太多。任何两仪师都会追猎这样的男人,这也是红宗两仪师唯一的职责。而根据记录,两仪师们现在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男性了。
伊兰并不打算放弃,这是她令人佩服的一个特质,即使被压在断头台上,斧头即将落下,她也不会放弃自己认定的事情。她依旧高扬下巴,直视着史汪的目光(奈妮薇经常会觉得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要去是因为两个很重要的原因:首先,无论我的母亲出了什么事,她现在失踪了,身为一名王女,我可以安抚人群的情绪,并让他们相信国家会保持安定;第二,我能与兰德交流,他信任我。对于这项任务,我会比评议会选出来的任何人更能胜任。”
沙力达的两仪师已经选出她们的白塔评议会——一个流亡评议会,她们的职责是确定新玉座的人选。这名合法的玉座将讨伐篡夺白塔权位的爱莉达,但奈妮薇却没看到她们在这件事上有过任何行动。
“孩子,你愿意如此牺牲自己,实在是很高尚。”莉安淡淡地说。伊兰的表情没有改变,但整张脸却变得通红。所有两仪师都不知道一件事——但奈妮薇毫不怀疑,伊兰到了凯姆林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兰德找个无人之处,来个深情的吻。莉安这时还在说话:“既然你的母亲已经……失踪了……如果兰德有了你和凯姆林,他就有了安多。评议会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她们不会让他继续控制更多的地方。他已经将提尔和凯瑞安纳入囊中,似乎还有艾伊尔人,现在他又占领了安多。如果他握紧手指,那么莫兰迪和阿特拉,也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同样会落入他的手里。他变得愈来愈强大,膨胀得太迅速,也许他会因此而认为他不需要我们。现在沐瑞死了,他身边已经没有人能让我们信任了。”
这番话让奈妮薇打了个哆嗦。正是两仪师沐瑞带着她和兰德离开两河,并彻底改变他们的命运——她、兰德、艾雯、麦特和佩林的命运。她曾经是那么渴望让沐瑞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现在失去了沐瑞,她觉得仿佛失去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但沐瑞死在凯瑞安,和兰飞儿同归于尽,她迅速地成为沙力达两仪师的传奇。她是唯一杀死弃光魔使的两仪师,而且是杀死两名弃光魔使!奈妮薇从这件事中能找到的唯一好处(虽然从这种事情里找到好处,让奈妮薇感到很羞愧),就是岚终于从沐瑞的护法约缚中解脱了。如果她能找到岚就好了。
史汪紧接着莉安说道:“我们不能让那个男孩在没有指导的情况下肆意妄为,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是的,是的,我知道你要为他辩护,但我不想听。我正努力将一条活银梭子鱼在我的鼻子上放稳,女孩。我们不能让他在接受我们之前变得过于强大,但我们也不敢对他造成太多阻碍。我正在让雪瑞安等人相信她们应该支持他。现在评议会里有半数人不想和他有任何关系,另外半数人则由衷地相信不管他是不是转生真龙,都应该被驯御。不论你要说什么,我建议你应该留意雪瑞安。你无法改变任何人的主意,而提亚娜底下的初阶生还不够多,所以她现在很无聊。”
伊兰的面孔因为气恼而绷紧。提亚娜·诺思勒,这名灰宗两仪师是沙力达的初阶生师尊,见习生只有在严重违规时才会被送到提亚娜那边去,而且被初阶生师尊教训的见习生,总会得到更多的羞辱和痛苦。提亚娜也许会对初阶生有一点怜悯,但她坚信见习生早该对自己的职责有清楚的了解,而且她会确认见习生也有这样的认知后,才能离开她那个狭小的书房。
奈妮薇一直在仔细观察史汪,她的脑海里忽然掠过一个想法。“那些……使节团的事,你全都一清二楚,对不对?你们两个一直都和雪瑞安那个小团体搅在一起。”在选出新的玉座之前,评议会在理论上拥有绝对的权威,但雪瑞安等几名最初到达沙力达的两仪师一直掌握着这里的实权。“她们要派出多少人,史汪?”伊兰猛吸一口气,她显然没想到这一点,这表示她心里现在肯定是一团乱麻了,以往都是她会注意到奈妮薇所忽略的事情。
史汪没有否定奈妮薇的疑问,自从被静断之后,她就能像羊毛商人一样随意说谎了,但当她决定坦诚待人的时候,她的话里不会有任何虚假。“九个人。‘足以荣耀转生真龙的身份’——鱼肚子!就算是被派去会见国王的使节团也极少会超过三个人!——‘但还不至于让他感到恐惧。’如果他了解得够多,就会知道为何该恐惧。”
“你最好希望他已经了解了,”伊兰冷冷地说,“如果他还不了解,那九个人里也许有八个会是多余的。”
十三名两仪师是危险的人数。兰德很强大,也许是世界崩毁以来最强大的男人,但十三名融合在一起的两仪师可以在力量上压倒他,切断他和阳极力的联系,让他成为俘虏。每次驯御一名男子都会有十三名两仪师参与。虽然奈妮薇开始相信,驯御人数的安排只是出于习惯,而不是出于情况需要。两仪师所做的很多事都是因为她们一直以来总是这样做的。
史汪的微笑里丝毫没有喜悦,“你以为别人就不会想到这点吗,女孩?考虑清楚再说话!雪瑞安和评议会都想到了这个问题。一开始只会有一名两仪师靠近他,直到他相信她们之后,其他人才会出现在他面前。而且他会预先知道这次去的是九个人,也绝对会有人告诉他,这是多么大的光荣。”
“我明白了,”伊兰小声地说,“我应该知道你们会考虑这一点的,我很抱歉。”这是伊兰的另一个优点。她可以像骡子一样顽固,但当她相信自己错了的时候,她就会像所有的乡下姑娘一样,老实地认错。很少有贵族能做到这一点。
“明也会去,”莉安说,“她的……能力在兰德那里也许会有很大的用处。当然,两仪师们并不知道这件事。她会严守她的秘密。”好像这有多重要似的。
“我明白了。”这次伊兰的语气变得低沉许多,她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有力一点,却失败了。“嗯,我知道你们正忙着……忙着处置玛丽甘,我不是有意要打扰你们的,请不要被我打断了正事。”没等奈妮薇开口,她就走出了房间,房门在她身后关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奈妮薇恼怒地转向莉安:“我本来以为史汪是你们两个里面比较恶劣的,但你这次也太坏了!”
答话的是史汪:“两个女人爱上同一个男人永远都意味着麻烦,而当这个男人是兰德·亚瑟……只有光明知道他还剩下多少理智,还有她们会让他做出什么事来。如果她们两个要撕扯对方的头发,抓破对方的脸,那还是让她们先在这里做完吧!”
奈妮薇想也没想,就抓住自己的辫子,用力拉了一下,“我应该……”问题是,她对此确实帮不上什么忙。“我们继续我们的事情吧!但,史汪……如果你们再对她做出这种事,”或者是对我,她心想,“我会让你们后悔——你们要去哪里?”史汪这时已经推开椅子站起来。奈妮薇眼角一瞥,莉安也站起了身。
“我们还有工作。”史汪随口说着,迈步朝门口走去。
“你答应过要协助我的,史汪,雪瑞安也叮嘱过你了。”雪瑞安和史汪一样认为这只是在浪费时间,但奈妮薇和伊兰确实因为她们的功绩而获得了回报,拥有某种程度的特权。比如让玛丽甘成为她们的女仆,还获得更多时间进行见习生的学业。
已经走到门口的史汪带着幽默的神色回头看了她一眼:“也许你可以找雪瑞安去抱怨?然后解释一下你是怎么进行研究的?今晚我要见一下玛丽甘,我还有一些问题要问她。”
当史汪离开的时候,莉安伤心地说:“这样会好些的,奈妮薇,但我们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你可以试试洛根。”然后,她也走了。
奈妮薇满脸怒容。与这两个女人相比,她在洛根身上更是一无所获,她已经不再相信自己还能从这个男人身上得到什么了。不管怎样,她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治疗一名被驯御的男人。洛根总是让她感到紧张。
“你们就像是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老鼠,只知道互相乱咬。”玛丽甘说,“看起来,你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也许你应该考虑……其他的手段。”
“闭上你的脏嘴!”奈妮薇瞪了她一眼,“闭上它,愿光明烧了你!”恐惧仍然从手镯里渗透出来,但也夹杂着一些别的东西,一些几乎微弱到无法察觉的东西。一点希望的火星,也许。“光明烧了你。”奈妮薇还在咕哝着。
这个女人真正的名字并不是玛丽甘,而是魔格丁——弃光魔使之一。她因为过度的骄傲而被奈妮薇抓住,现在成了混迹于两仪师之中的一名囚徒。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五个女人知道这件事,这其中并没有两仪师,隐瞒魔格丁的秘密是必须的。这名弃光魔使的罪行绝对会让她被处死,这点就像日出日落一样肯定。史汪就这件事和她们达成了共识。但任何两仪师如果知道此事,都会立刻要求对魔格丁进行审判,那样的话,魔格丁就会带着她所有关于传说纪元的知识被送进一座无名的坟墓。那些关于至上力的知识是今日世人做梦也无法得知的。奈妮薇不知道这个女人对传说纪元的描述可信度有没有一半,但她能理解的肯定还不到一半。
想从魔格丁嘴里挖出信息来并不容易。有时候,这么做就像是治疗病患一样,让奈妮薇费尽了心力。魔格丁从不会对没有利益的事情感兴趣,而且这个女人极少会说出事实。奈妮薇甚至怀疑她在发誓将灵魂献给暗帝的时候,大概也没完全说实话。有时候,她和伊兰根本不知道该问些什么。魔格丁很少会主动提供信息,奈妮薇至少能肯定这一点。但即使如此,她们还是从她那里得到很多东西,还把其中的大多数信息转告给了两仪师。当然,她们把这些信息都说成是她们在身为见习生进行研究时得到的成果。为此,她们在两仪师那里得到了很高的威信。
如果可以的话,奈妮薇宁愿和伊兰彻底隐瞒住魔格丁的秘密,但柏姬泰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史汪和莉安则是两个必须知道这件事的人。史汪已经知道了太多的事情,足以让她对魔格丁的俘虏事件产生质疑,而她握有这个把柄也让奈妮薇不得不对她做出解释。奈妮薇和伊兰只了解史汪和莉安的一部分秘密,但史汪和莉安却好像知道她和伊兰的所有事情,只有柏姬泰的事例外。这当然是对史汪和莉安有利的。而且,魔格丁透露的关于暗黑之友等弃光魔使的阴谋,只有在被史汪和莉安伪装成来自情报网的线报之后,才能转达到两仪师那里。不过史汪现在最感兴趣的是关于黑宗的信息,但她们在这方面仍然一无所获。暗黑之友只是让史汪感到厌恶,但一想到两仪师会发誓向暗帝效忠,史汪的脸上就会流露出阴森的怒容。魔格丁声称害怕靠近任何两仪师,这一点应该是可信的,恐惧是这个女人心中永远存在的一部分,她一直都隐身于暗影之中,所以才会被称为蜘蛛。总而言之,魔格丁是一座宝库,不该随便就扔给刽子手,但绝大多数两仪师都看不清这一点,她们会拒绝接触和相信任何来自魔格丁的东西。
内疚和厌恶感刺激着奈妮薇,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难道只是因为一些信息就让弃光魔使逃脱审判吗?但现在交出魔格丁将意味着因为隐瞒这个秘密而遭受惩罚,甚至会是死刑的惩罚。不只是对奈妮薇一个人,伊兰、史汪和莉安也会牵扯进来。交出魔格丁就意味着柏姬泰的秘密也会被曝光,而所有那些知识都将得而复失。魔格丁也许真的对医疗一无所知,但她已经让奈妮薇得到了十几个提示,而且她的脑子里肯定还有更多的东西。有了这些知识的指引,谁又能知道奈妮薇最后能有什么样的发现?
奈妮薇想洗个澡,虽然这与炎热无关。“我们应该谈谈这个天气。”她忿忿地说。
“对于控制天气,你比我了解得更多。”魔格丁的声音很疲倦,手镯中也同样滑过来疲倦的感觉。奈妮薇早就问过她这个问题了。“我所知道的只是这些是至尊……是暗帝做的事,”她边说边做出一个逢迎的微笑,“人类是没有能力改变这种状况的。”
奈妮薇费了很大的劲才没有让自己紧咬住牙齿。伊兰是沙力达最精通于控制天气的人,而她也自认为对这种天气无能为力,同时她也相信这是暗帝干的。除了傻瓜以外,这谁都知道。现在已经快到了要下雪的季节,天气却仍然这么炎热,没有雨水,溪流都干涸了。“那么我们就谈谈使用不同的编织,治疗不同的病痛。”这个女人说过,这样做会比现在通行的做法耗费更多的时间,但这样做的话,全部用于医疗的力量都将来自至上力,而不是来自病人和进行导引的女人。魔格丁还说过,男人在治疗某些病痛方面比女人更擅长,奈妮薇不打算相信这个。“你至少看见过别人这么做。”
奈妮薇打定主意要从残渣里淘一些黄金出来。一些知识值得她付出代价,她只希望自己不要感觉这是在垃圾堆中进行无望的挖掘。
伊兰走出房间,向柏姬泰挥了挥手,就毫不犹豫地大步走了下去。柏姬泰的金发结成细密复杂的辫子,一张弓靠在她身边的墙上。她正一边和两个小男孩玩耍,一边监视着这条狭窄的巷子。或者说,她正在尝试和这两个男孩玩耍。佳瑞和塞弗只是盯着这名身穿古怪黄色宽松裤子和暗色短外衣的女人,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动静了。他们总是这样,从不会说什么话。他们原先被认为是那个“玛丽甘”的孩子,柏姬泰很喜欢跟他们玩,但难免又有点哀伤。她总是喜欢和孩子玩,特别是小男孩,而她在与他们玩耍的同时却总是带着哀伤的心情。伊兰明白柏姬泰的心情,正如同她明白自己的感受。
如果她曾经怀疑过魔格丁对这两个孩子动过什么手脚……但魔格丁说她在海丹捡到他们两个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这样了。那时他们是两个在街上流浪的孤儿。黄宗两仪师说他们会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他们在萨马拉的暴乱中看到太多的惨事。伊兰相信这样的说法,因为她当时就在萨马拉。黄宗两仪师说,时间和细心的呵护可以帮助他们恢复。伊兰希望能够如此,她希望自己没有成为此事的帮凶,没有协助必须为此负责的人逃避审判。
她现在不愿去想魔格丁。她的母亲,不,她也不愿去想她。明,还有兰德。一定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她没等柏姬泰向自己点头致意,就已经沿着小巷跑到沙力达的主街上,她的头顶上是一片无云酷热的正午天空。
沙力达已经荒废了许多岁月,直到在爱莉达发动的变乱中逃离白塔的两仪师聚集在此地。现在,这里的房屋都铺上新的干草屋顶,进行了整修。特别是那三座曾经是旅店的石砌高大建筑,现在已经有一些人称其中最高的一座叫小白塔了,那里是评议会的集会地点。不过现在的整修工作只是保障了人们最基本的居住条件,有许多窗户的玻璃还是破碎的,有的窗户或者根本没有玻璃。人们没有精力去装饰房间,因为还有许多更重要的工作需要完成。泥土街道上挤满匆匆往来的行人——两仪师,穿镶边裙的见习生,穿着纯白色裙子、匆忙跑过的初阶生,迈着致命的步伐、或壮或瘦的护法,还有从白塔跟随两仪师们来到这里的仆人和一些仆人的孩子,以及加雷斯·布伦召集的士兵。
这里的评议会正在加强力量准备对抗爱莉达,现在所缺的就是一位真正的玉座。人群熙熙攘攘的声音中夹杂着从村外铸造作坊里传来的铁锤敲击声,马蹄铁、盔甲和武器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一名灰白色头发的方脸男子穿着浅黄色的外套和有凹痕的胸甲,正骑着马走过人群,他的身边跟随着一队肩扛长枪和长弓的男人。伊兰至今仍然对加雷斯·布伦被允许征集并统率沙力达评议会的军队感到非常奇怪,这一定与史汪和莉安有关,但伊兰想象不出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加雷斯对待这两个女人都很粗鲁,特别是对史汪。而史汪和莉安好像是在履行对加雷斯立下的某种誓言,史汪总是抱怨要在完成其他工作之前,先为加雷斯整理房间、清洗衣服。虽然不停地抱怨,但她还是会老老实实地把这些事都做好,看来她一定立下了很重的誓言。
加雷斯的眼睛毫不停顿地扫过伊兰。伊兰到沙力达以来,加雷斯对待她的态度一直是礼貌而又疏远,虽然伊兰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加雷斯就已经认识了她。而且就在不到一年之前,他还是安多女王卫队的最高统帅,伊兰曾经以为他总有一天会和母亲结婚。不,她不打算去想她的母亲!明,她必须找到明,和她好好谈一谈。
伊兰刚刚挤进泥土街道上的人群里,就有两位两仪师找上了她。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停住脚步,在不停涌动的人潮中向她们行屈膝礼。两位两仪师的表情显得很愉快,脸上没有一滴汗珠。伊兰从袖子里抽出手绢,擦了擦脸,她真希望自己能快一点学到这些两仪师避暑的方法。“您好,两仪师爱耐雅,两仪师珍雅。”
“你好,孩子,你今天有什么发现可以告诉我们吗?”像往常一样,珍雅·佛仑德用飞快的速度说道,“你和奈妮薇在研究上取得了显著的成果,这对于见习生来说是非常特别的。奈妮薇在使用至上力方面还有那么多困难,我真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这些的,但必须承认,我对此感到非常高兴。”与大多数只专心于书本和研究,对其他事都心不在焉的褐宗两仪师不同,两仪师珍雅的外表非常整洁,精心梳理的黑色短发映衬着她毫无瑕疵的两仪师面孔。她的身材相当苗条,然而一条朴素、结实的灰羊毛裙确实显示着她所属的宗派——褐宗两仪师都认为衣服只要足以蔽体就够了。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珍雅总是会微微蹙起眉,仿佛心不在焉,如果没有这种皱眉的表情,她会显得更漂亮。“那种用光包裹住自己,让自己完全隐形的办法真是令人印象深刻。我相信会有人找出阻止它发生波动的办法,那时你就能在隐身状态下行走了。奈妮薇发现的那种偷听的小把戏让卡伦娜非常兴奋,她竟然会想到那种把戏,实在是有些顽皮,但很有用。卡伦娜认为她可以将这个把戏发展成和他人进行远距离对话的方法。想一想,我们可以和一里外的人交谈!或者同时有三个人,甚至——”爱耐雅碰了碰她的手臂,珍雅闭上了嘴,对另一位两仪师眨了眨眼。
“你们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爱耐雅平静地说,这位相貌平庸的两仪师说话时永远都是平静的,“面如慈母”大概就是用来形容这种女人的,她通常给人舒适的感觉,虽然她拥有的是两仪师年岁莫辨的面容。她是和雪瑞安一同掌握沙力达实权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你们的成果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期望,虽然我们对你们的期望实际上已经很高了。你是在世界崩毁后第一次制造出特法器的人,这很杰出,孩子,我希望你明白,你应该为此而感到骄傲。”
伊兰盯着前方的地面。两个齐腰高的小男孩正跑跳着钻过人群,一边发出阵阵笑声。伊兰希望没有人会听到这两位两仪师说的话,过往的行人没有多看她们一眼。这么多两仪师聚集在一个村子里,就连初阶生也只是在被两仪师叫到的时候才会行屈膝礼了。每个人都在为昨天就应该做好的事而忙碌着。
伊兰根本无法为这些事感到骄傲,她们的这些“发现”全都来自于魔格丁。她们从她身上获得不少知识,先是“反转”这个编织,让编织者以外的人都看不见它。但她们并没有把这些知识对两仪师全盘托出,比如隐藏自身的导引能力。如果不这样做,魔格丁在几个小时之内就会被两仪师发现——任何两仪师都能感觉到身边数尺之内其他有导引能力的女性。如果她们知道了这样的伪装,她们就有可能找到办法撕破这种伪装。还有易容编织,让玛丽甘拥有与魔格丁毫不相似的外表。
而魔格丁掌握的一些东西又过于邪恶,比如心灵压制——让人们屈从于导引者的意志。被这种方法控制心神的人,在依照导引者命令行事时,甚至不会记得是谁向他下达了这样的命令。还有另一些更加邪恶、更加危险的,她们甚至不敢冒险去进行研究。奈妮薇说她们必须研究这些事情,这样才能对抗弃光魔使,但伊兰不想那么做。她们两个隐瞒了那么多秘密,对自己的朋友和同伴说了那么多谎,现在伊兰几乎想立刻就握住誓言之杖,立下三誓,而不必一定要等到成为两仪师的时候。这样她至少不必再承受说谎的压力了。
“我在特法器方面做得还不够好,两仪师爱耐雅。”至少这件事可以算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功劳。她做出的第一件特法器就是那副手镯和项链(当然,这又是一个她们隐瞒起来的秘密),但那只是一件肮脏物品的变形复制品——入侵这片大陆的霄辰人在法美镇被赶回到海里的时候,他们留下了罪铐。然后她又做了一个绿色的碟子,可以让力量不足以隐身的人(这样的人并不多)做到这件事,这才是她的第一项发明。她没有法器和超法器可以研究,所以也没办法做出它们。但即使在轻松地复制了霄辰人的罪铐之后,制作特法器仍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容易。特法器不能增强导引至上力的能力,它们只是利用至上力实现一些特殊的目的。有一些特法器可以被无法导引的人使用,甚至还可以被男人使用。它们的结构应该比法器和超法器简单,但这并不代表它们可以轻易地被制造出来。
伊兰的谦逊引来珍雅的一顿教训:“胡说,孩子,完全是胡说。啊,我毫不怀疑,只要我们一回到白塔,我们就会对你进行测试,并将誓言之杖放在你的手上。你会得到披肩,我毫不怀疑这一点。你正在实现我们在你身上预见到的一切潜力,并且还不仅于此,没有人能想到——”爱耐雅又碰了碰她的手臂。这动作似乎有特别的含意,因为珍雅又停下话,眨了眨眼。
“不需要过度褒扬这孩子,”爱耐雅说,“伊兰,我不想再看到你闹别扭,你早就不该有这种幼稚的行为了。”这位长辈平时虽然和蔼,但她在表现威严时也毫不含糊。“我不容许你因为一点小挫折就闷闷不乐,毕竟你取得了如此辉煌的成绩。”伊兰在制作那只石碟子时尝试了五次,两次没有任何效果,两次只是让使用者变得模糊,同时还会让使用者感到恶心。发挥正常效用的那一次是她第三次尝试的时候。在伊兰的字典里,这不算是小挫折。“你和奈妮薇做的每一件事都很精彩。”
“谢谢您,”伊兰说,“谢谢您两位。我会试着不再闹别扭。”当两仪师指控你闹别扭时,你万万不可否认。“我现在可以离开一下吗?我知道前往凯姆林的使节团今天就要出发,我想去和明道别。”
两位两仪师立刻就放伊兰走了。不过,如果爱耐雅不在场,珍雅也许还会再教训伊兰半个小时。爱耐雅用锐利的目光瞥了伊兰一眼,她肯定知道伊兰和雪瑞安的对话,但她什么都没说。有时候,一位两仪师的沉默会比大声呵斥更令人紧张。
伊兰用拇指拨动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几乎以奔跑的速度向前赶去。她的双眼一直盯着远方,以便可以宣称没看见想拦下她、向她道贺的人。也许这样会有用,但也许这样会让她去见提亚娜。即使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能得到的优待也是有限的。但在这个时刻,她宁愿去见提亚娜,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去应付自己不应得的祝贺。
她手指上的金戒指镶着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巨蛇戒是两仪师的标志,不过见习生也可以佩戴。等到伊兰选择了宗派,披上了所属宗派颜色的披肩,她就能选择将巨蛇戒戴在任何一根手指上。她决定要选择绿宗,只有绿宗两仪师才能拥有超过一名的护法。她想拥有兰德,至少,尽可能拥有。现在的问题是,她已经约缚了柏姬泰——有史以来第一名女性护法。所以她能感觉到柏姬泰的感觉,知道今天早晨柏姬泰的手上划了一道伤口。现在只有奈妮薇知道她们之间的约缚。只有正式的两仪师才能拥有护法,违反这条法规的见习生绝不会得到任何纵容。但当时如果伊兰不这么做,柏姬泰就死定了,然而伊兰不觉得自己因此就有可能被饶恕。打破一条与至上力相关的规矩是极为严重的,这是两仪师们早就印在伊兰脑子里的概念。而且两仪师很少会因为任何理由而宽恕违反任何一条规矩的人。
当然,在沙力达隐藏着无数暗流,绝不仅仅是柏姬泰和魔格丁。三誓让两仪师无法说谎,但并没有阻止她们隐瞒事实。沐瑞原先就知道该如何编织一张隐形的护网,也许和她们从魔格丁那里学来的一样。奈妮薇曾经看见沐瑞这样做过,那时奈妮薇根本不知道至上力是什么。但沙力达的两仪师们却完全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手段,或者,至少没有两仪师承认她原先就知道。柏姬泰已经证实了伊兰所怀疑的一件事:大多数两仪师,也许是所有两仪师,都隐瞒了一部分她们的研究成果,都有自己秘密的技巧。如果有足够多的两仪师发现了同样的知识,那些知识就会成为初阶生和见习生的学习内容;而另外一些被发掘出来的知识又会随着发掘者的死亡重新被埋没。有两三次,当伊兰示范新的“发现”时,她瞥见了别人眼中异样的光芒。卡伦娜掌握偷听技巧的速度就快得令人怀疑。当然,见习生不能因为这个就对两仪师提出质疑。
伊兰并不能因为知道这些而喜欢自己的鬼祟行为,不过这至少可以让她有一些安慰。这么做是必须的。但如果她们能停止这种谬赞就好了。
她知道能在什么地方找到明。埃达河就在沙力达西边不到三里之处,一条穿过丛林的小支流正好流经村子边缘。两仪师来到这里之后,村子里大多数的树木都被砍掉了。但在几幢房子后面,溪流边上的一片小树林,因为过于狭窄无法利用,而被保留下来。明说她最喜欢大城市,但她经常会去那个树林里坐一坐。明在那里至少能躲开两仪师和护法的环伺,现在这样的空暇时间对她来说几乎是必需的了。
当伊兰绕过一座石头房子,走到那条溪流旁边的时候,看见明正背靠着一棵树干坐着,望着汩汩流过石块的清亮溪水。现在这条小河水面的宽度还不到河床的三分之一,这片树林的枝桠上也看不到多少叶子了,周围的森林大多已经开始干枯,甚至连高大的橡树也难逃厄运。
一根干树枝在伊兰的软鞋下断裂,发出响声,明立刻跳起身。像往常一样,明穿了一件灰色的男式外衣,下身穿着长裤,但奇怪的是,她的领子和紧身裤管上绣着蓝色的小花。有件事一直让伊兰感到奇怪,明说抚养她长大的三位姑姑都是裁缝,但她似乎连针尖和针鼻都分不清。她盯着伊兰,脸上露出苦闷的神情,手指不停地摸着已经垂到肩头的黑发,过了许久,只说了一句:“你知道了。”
“我想我们应该谈谈。”
明又拨了一下头发,“史汪今天早晨才告诉了我,我从那时起就想鼓起勇气对你说,史汪想让我去刺探他。史汪还把她在凯姆林安插的密探告诉了我,让我通过他们把情报送回来。”
“当然,你不会这样做的。”伊兰对此没有一丝怀疑。明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但是明,为什么你会害怕来找我?我们是朋友。我们彼此给过承诺,不会让一个男人离间我们的友谊,即使我们两个都爱他。”
明的笑声显得颇富磁性,伊兰肯定有许多男人会喜欢这样的笑声。明很漂亮,给人一种狡黠灵动的感觉。她比自己要大一两岁,这是她的优势,还是劣势?“哦,伊兰,我们这样说的时候,他还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失去你就像失去一位姊妹一样,但如果我们之中的一个人变了心呢?”
最好不要问她们之中的哪一个会变心。伊兰竭力不去想象用至上力绑住明,塞住她的嘴巴,然后将这些编织反转,再把明藏到地窖里去,直到使节团离开。“我们不会的。”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不,她不能这样对待明。她希望兰德能完全属于自己,但她不能伤害明。也许她能求求明等到她能离开的时候,两个人再一起离开,但她只是说道:“加雷斯答应解除你的誓言了?”
这一次,明的笑声变得难听许多。“不可能的,他说可以等到以后再让我履行誓言。史汪才是他真正想留住的人,只有光明知道这是为什么。”明脸上显露出轻微的紧张,伊兰觉得明可能是在加雷斯和史汪身上看到什么幻象,但伊兰并没有问明看到什么,明不会将自己看到的幻象告诉无关的人。
在沙力达,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明的这种能力——伊兰、奈妮薇、史汪和莉安,就连柏姬泰也不知道。而明也不知道柏姬泰和魔格丁到底是谁。这么多秘密,但明的秘密毕竟是属于她自己的。有时候,明会看见环绕在人们身体周围的灵光,有时她甚至会知道这些灵光预示着什么。如果她知道灵光的意义,那她所知道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如果她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会结婚,那么这两个人迟早都会在一起,即使他们现在可能互看对方都不顺眼。莉安称这种能力是“解读因缘”,这是一种与至上力无关的能力。大多数人的身边只是偶尔会出现灵光,但两仪师和护法总是被灵光环绕着。明离开这里也是为了躲开这么多灵光聚集在一起产生的压力。
“你能为我带封信给兰德吗?”
“当然。”明立刻就答应了,她的脸上只有坦诚。伊兰的脸立刻红起来,如果角色互换,伊兰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明一样。她匆忙地说道:“明,你绝不能让他知道你在他身上看到的事情。我是说,关于我们的事情。”明曾在兰德身上看到有三个女子会陷入对他无望的爱,被永远地与他捆缚在一起;而那三个女子中的一个就是明,第二个应该就是伊兰。“如果他知道了那个幻象,他也许会认为这只是因缘的安排,或者是他身为时轴的力量并不是我们想要的。他会认为只有远离我们才是高尚的行为。”
“也许吧!”明犹疑地说,“男人都很奇怪。更有可能的是,如果他知道只要勾勾手指我们就会跟着他跑,他便会多勾几次,他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我见过别的男人是什么样子。我想,下巴上长毛的人大概都会这么做。”看明的表情,伊兰真不知道她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明似乎对男人很了解。明因为喜欢马,过去多半在马厩里工作,但明说过,她曾经做过酒馆女侍。“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告诉他的。你和我可以像分一张饼一样把他分开,如果第三个人出现了,我们大概可以给她一点渣渣。”
“我们要怎么办,明?”伊兰不想这样说,更不想带着哭腔说出这句话。她心里的一部分模糊地告诉她,她永远也不会为了一根勾起的手指而奔波忙碌,但她心里的另一部分却渴望着他立刻勾勾手指。她心里的一部分在大声叫喊着她不会与任何人分享兰德,即使是和一位朋友,她要把明看到的幻象扔进末日深渊去;而另一部分却想要甩兰德耳光,因为他对自己和明所做的这一切。这些想法都是那么孩子气,让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土里,但它们已经让她心绪纷乱,难以镇定。她尽量让语气平静下来,抢在明说话之前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聊聊天。”她找了一片落叶堆积较厚的地方坐了下去,将背靠在一棵树干上。“不要再说兰德了,我会想念你的,明。能有一个我信任的朋友,感觉真好。”
明盘腿坐到她身边,懒洋洋地捡起小石子,又将它们扔进溪水里。“奈妮薇是你的朋友,你信任她。柏姬泰应该也是你的朋友,你和她在一起的时间甚至比和奈妮薇在一起的时间多。”她微微皱起眉,额头上出现了几条纹路。“她真的相信自己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柏姬泰?我是说,那张弓和辫子——每个传说里都有它们,虽然那张弓并不是白银的——我不相信那是她的本名。”
“那确实是她的本名。”伊兰小心地说。从某种角度来看,伊兰说的是真的,但伊兰觉得最好转移话题。“奈妮薇仍然无法决定我是她的朋友,还是某个她必须靠恫吓与命令来驱使的人。她在很多时间里都记得我是她的女王的女儿,比我还严重。我想,她有时候会因此而排斥我,但你却不会。”
“也许我没有这种印象,”明笑了笑,但她随后的语气又显得很严肃,“我出生在迷雾山脉那里的矿区,伊兰,你母亲的手指伸不到那么遥远的西方。”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抱歉,伊兰。”
伊兰强自压抑住一阵怒意——明应该像奈妮薇一样,也是狮子王座的子民!——她仰头靠在树干上,“让我们谈些高兴的事情吧!”熔金般的太阳正高挂在树梢上,湛蓝的天空无比干净,一直到远方的地平线都看不见一丝云彩。伊兰忽然一阵冲动,向阴极力打开了自己,仿佛这样便能让血管中的每一滴血液都变成快乐的生命精华。只要她能制造出一丝云彩,就表示所有事情都能变好——她的母亲还活着、兰德会爱她、魔格丁……可以得到妥善的处置。她用风之力和水之力编织了一张铺满天空的细网,仔细寻找着任何一点水气。只要她能伸展得够远……甜美的感觉很快就浓烈到近乎痛苦,这是危险的迹象。如果她导引了过量的至上力,她就会将自己静断。只要一点云就好。
“高兴?”明说,“嗯,我知道你不想谈论兰德,但除了你我之外,他现在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也是最高兴的人。弃光魔使一个个死在他手中,诸国纷纷向他低头,这里的两仪师准备支持他……我知道她们会支持兰德的,伊兰,她们别无选择。啊,下一步,爱莉达就会把白塔交给他。最后战争对他来说将只是一次狩猎,他正逐步获得胜利,伊兰,我们正在获得胜利。”
伊兰放开真源,颓然向后坐倒,盯着空旷的天空。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像这片天空一样空虚了。不必拥有导引能力,就能看见暗帝正在改变这个世界。如果这就是他的威能,如果他终将现身于世……“正在胜利?”伊兰说道,但她的声音太轻,明并没有听到。
领主官邸尚未完成,大厅里的木制嵌板还没有油漆过,但菲儿·尼·巴歇尔·德·艾巴亚每天下午都要在这里进行庭议,履行领主夫人的职责。她的座椅是一张厚重的高背椅,上面雕刻着猎鹰的图案,在她背后是一座未经装饰的石砌壁炉,另一座壁炉在远处面对着她的墙壁上。她身边的空椅子雕刻着狼的图案,在椅背最高点雕着一只大狼头,那是她丈夫的座位——佩林·德·巴歇尔·艾巴亚,金眼佩林,两河的领主。
当然,这座官邸只不过是一座放大的农庄,大厅的纵深还不到五十尺。而佩林在她坚持指定厅堂的大小时,甚至吃惊得瞪大了眼睛。佩林仍然习惯把自己当成一名铁匠,或者甚至是一名铁匠学徒。菲儿的家族给她的名字是萨琳,而不是菲儿。这并不重要。萨琳这个名字只适合懒洋洋地对着一本诗集无病呻吟的女人。菲儿,这是她立誓成为瓦力尔号角狩猎者时选择的名字,它在古语中是“猎鹰”之意。只要看到她高耸的鼻子、细俏的脸颊,和在发怒时会变得锐利如剑的黑色凤眼,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什么样的名字才最适合她。她也意志坚定,而且重视正确与合理。
这时她的眼睛正闪烁着锐利的光芒,这不是因为佩林的顽固,也和这种不明原因的炎热无关,徒劳地挥动着雉鸡羽扇,忍受着滑下脸颊的汗水,并不能帮她平息火气。
现在时间已近黄昏,前来找她排解纠纷的人大多已经回去了。实际上,他们是来这里找佩林的,但一想到要对看着自己长大的人们进行裁决,佩林就被吓坏了。每天接见领民的时候,如果菲儿没有紧紧地拉住他,他就会像雾中的狼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幸好人们并不介意由菲儿女士代替佩林大人听取他们的申诉,即使有人介意这点,也都会把这种情绪隐藏起来。
“你们要说的这件事。”菲儿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站在她前面的两个女人不安地在双脚之间来回移动着重心,眼睛只是盯着抛光的地板。
古铜色皮肤的莎麦德·泽法尔用一件高领、却几近透明的阿拉多曼裙装掩映着自己丰满的曲线,这条裙装的裙边和袖口上装饰着淡金丝的镶边,沾染在上面的旅途风尘还没得到清洁,但丝绸毕竟是丝绸。在这里,这种衣服是非常少见的。进入迷雾山脉搜索夏季兽魔人侵略军残余的巡逻队只发现了少数兽魔人——感谢光明,它们之中没有魔达奥,但巡逻队几乎每天都会找到一些难民。他们往往是几个、几十个地聚在一起,其中大多数来自阿摩斯平原,也有许多来自塔拉朋,还有一些像莎麦德一样,来自阿拉多曼。他们的家园都已经毁于内战,菲儿不愿去想在山那边到底死了多少人。缺乏路径的迷雾山脉即使在最好的时节,也不是个适宜行路的地方,而现在肯定不是什么好时节。这些活着走过迷雾山脉的人,不仅带来可怕的讯息,也带来了以前两河人从未见过的技艺。他们的到来补充了因为兽魔人的侵掠而减少的人口,让战争中被闲置的农庄不至于被彻底荒废。
蕾阿·亚芬不是难民,尽管她穿着一件仿塔拉朋样式的羊毛裙,柔软的灰色毛料被加工出细腻的皱褶花纹,论大胆,丝毫不亚于莎麦德的纤薄丝裙。她是一名漂亮的圆脸女子,出生在距离这座官邸不到两里远之处。她的黑发被编成一根手腕粗细的辫子,一直垂到腰际。在两河,女孩要一直到被妇议团认可能够结婚的年纪才会将辫子编起来。那可能是十五岁,也可能是三十岁。不过极少会有女孩超过二十岁还没结辫子。实际上,蕾阿要比菲儿年长五岁以上,她在四年前就结起辫子了,但她看上去还像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已经在为自己异想天开的愚蠢主意后悔了。莎麦德看上去比蕾阿还要窘迫,因为她比蕾阿大一两岁;因为她身为一名阿拉多曼女子,发现在这个时候必须显得谦卑一些。菲儿想各甩这两个女人一耳光,把她们打成斗鸡眼——当然,一位领主夫人不能这么做。
“一个男人,”她尽量保持声音的冷静,“不是一匹马,或一片农田,你们两个都不能拥有他,或者是要我确认你们之中哪一个对他有所有权……”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如果是维尔·亚兴引诱了你们两个,也许我会对这件事有所评判。”维尔对这两个女人都有意思,她们也对他很有好感,但维尔从没做出过任何承诺。莎麦德一副羞愧得想挖个地洞钻进去的模样,毕竟,阿拉多曼女人素来以玩弄男人著称,反过来被男人玩弄的可不多。“我对此事的判决是,你们去乡贤那里,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丝毫不差地告诉她,她会处理这件事。我希望在日落之前知道她已经见过你们了。”
两个女人哆嗦了一下。现在伊蒙村的乡贤是黛斯·康加。她绝不会容忍这种胡闹的。她除了不能容忍之外,还会采取严厉的手段制止这种胡闹。但她们还是行了个屈膝礼,绝望地嘟囔着:“是的,女士。”她们大概很快就会因为浪费了黛斯的时间而后悔不已了。
还有因为浪费了我的时间,菲儿坚定地想着。所有人都知道,佩林很少会坐在这里接受人们的拜见,否则他们绝不敢把这些愚蠢的“案件”闹上这儿来。如果佩林确实履行职责,人们会选择悄悄溜走,而不是把“案件”推到他面前。菲儿希望黛斯因为炎热而变得更加火爆,只可惜她无法把佩林送去给乡贤管教。
森布还没等那两个拖着脚步的女人走开,就取代了她们的位置。尽管要倚着一根几乎像他一样粗糙多瘤的拐杖,他才能迈开步子,但他还是正式地向菲儿鞠了个躬,但他弯下腰的时候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拨了拨稀疏到没剩几根的头发,结果就把这个礼节完全破坏掉了。像往常一样,他褐色的粗布外衣满是皱褶,仿佛他是穿着这件衣服睡觉的。“光明照耀你,菲儿女士,还有你光荣的丈夫,佩林大人。”这段赞颂的辞句用他模糊沙哑的嗓音说出来,显得有些古怪。“村议会的那帮人大概已经祝福过你了,我也祝你能一直快乐下去,你的智慧和美貌让我的人生也亮了起来,还有你公正的判决。”
菲儿用手指敲击着椅子的扶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次变成花言巧语的恭维,不是阴沉着脸的抱怨了。菲儿提醒自己,森布是伊蒙村村议会的成员,是一个有影响力、备受尊敬的男人。这名茅屋匠手里的拐杖只是他博取同情的一个花招,实际上,他的身手可以和年龄小他一半的人同样敏捷。他一定是想要些什么。“今天你有什么事,森布先生?”
森布直起身体,忘记这么做的时候要用拐杖把身子撑起来,同时他也忘记了不能让自己说话的语气显得过于有力和激烈,“都是那些涌进来的外地人,他们带来各种各样我们不想要的东西。”他似乎忘记菲儿也是外地人,大多数两河人都忘了这一点。“奇怪的处事方法、不像样的衣服……我的女士,你真该听听我们的女人如何评论那些阿拉多曼女人的下贱衣服。你已经听到过了吧?”菲儿确实听过了,但她看见了森布眼里一闪而过的亮光,于是她知道,如果她真的答应那些女人的请愿,森布一定会非常失望的。森布这时接着说道:“陌生人从我们嘴里偷走食物,抢走我们的生意。例如,那个塔拉朋傻瓜就在这里搞什么瓦片制造,他的那双手本该去做些真正有用的工作。他根本不在乎我们两河人,啊,他……”
菲儿摇着扇子,没有再去听森布说些什么,却依旧装出一副在认真倾听的模样。这是她父亲教她的一个技巧,为的就是应付这种状况。当然,如果有胡沃先生给屋顶铺上瓦片,可能就不会有人去求森布铺茅草屋顶了。
并非所有人都像森布一样对外地人抱着排斥的态度,伊蒙村的铁匠哈兰·卢汉已经和一名阿拉多曼的刀匠,以及一名来自阿摩斯平原的锡镴匠合伙工作了。艾戴尔先生雇用了三男两女五个人,他们懂得制造家具、雕刻和镀金的手艺,只是这里并没有黄金。菲儿和佩林的椅子就是他们的作品,这些家具跟菲儿在其他地方看到的工艺品一样精致。其实森布现在雇用的几名帮手也不完全是两河人。当兽魔人来袭的时候,许多屋顶都被烧毁了,而且现在还有许多新房在兴建中。佩林没有权利让她一个人听这些胡说八道。
两河人在佩林的率领下战胜了兽魔人,他们已经宣称佩林是他们的领主。佩林徒劳地阻止他们向自己鞠躬,称他为佩林大人,虽然他心里可能已经明白,自己没办法改变人们的这个愿望,但他还是想尽各种方法不让领主的重担落在自己肩上,逃避领民们对领主应有态度的期待,更糟的是,逃避身为一名领主应尽的职责。菲儿很清楚身为领主该知道的一切,毕竟,她是达弗朗·德·加林恩·巴歇尔活下来的孩子中最年长的。她的父亲是巴歇尔,泰尔和辛多纳的领主,妖境边界卫士,心地守卫者,沙戴亚女王泰诺比的元帅。实际上,她是在逃离家之后才成为号角狩猎者的,然后她又为了丈夫而抛弃了狩猎圣号角的生涯(这一点至今都让她感到吃惊)。但她依然记得父亲对自己的教诲。佩林会倾听她的解释,甚至会在他认为正确的地方点头,但让佩林自己去处理这类事情,就像要一匹马跳撒莎拉舞那么难。
森布终于停止了他的胡言乱语。说了这么久,他竟然都还记得要把骂人的脏话吞回肚子里。
“佩林和我选择茅草屋顶。”菲儿平静地说。当森布还在满意地点头时,她又说道:“不过你到现在都还没有完成我们的屋顶。”森布愣了一下。“你接下的工作量似乎已经超过你的能力了,森布先生,如果我们的屋顶还要这样拖延下去,恐怕我们就只能去求胡沃先生为我们做一些瓦片了。”森布的嘴唇剧烈地蠕动了半天,如果菲儿让这幢官邸有了瓦片屋顶,那么其他人也都会竞相效仿了。“很高兴听到你的言论,森布先生,不过我相信,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闲谈,你会更愿意先完成我的屋顶。当然,我很高兴听你说话。”
森布瘪着嘴瞪了脚趾前的地面一会儿,然后草草地鞠了个躬,嘴里嘟囔了一些令人费解的字句,便转过身,用拐杖戳着赤裸的木地板离开了。菲儿只听见他在最后用近似被勒住喉咙的声音说着“我的女士”。佩林应该和她分担这些浪费时间的琐事,哪怕绑住佩林的手脚,也一定要让他坐在这里。
幸好剩下的申诉并不那么让人恼火。一名曾经身材丰满的女子,一条有着补丁的绣花裙子几乎像麻袋一样挂在她身上。她来自托门首,那个地方距离这里比阿摩斯平原还要远,她说她会采集药草和治疗疾病。笨重的乔·艾玲不停地揉搓着他的秃头;削瘦的塞得·托芬拧着衣领,他们为了田地边界的纠纷一直吵到菲儿这里来。两名皮肤黝黑的阿拉多曼男人穿着长皮背心,留着整齐的胡子,他们自称是矿工,并且说他们来这里的时候,在靠近山脉的地方发现了金矿和银矿的痕迹;另外还有铁矿,不过他们对铁矿没什么兴趣。最后是一名身材细瘦的塔拉朋人,她的窄脸上戴着一块透明的面纱,浅色的头发被编成许多细辫子。她说她是一名地毯编织师傅,并且知道如何制造地毯的编织机。
菲儿将那名对药草有兴趣的女人推荐给当地的妇议团。如果爱帕拉·索玛真的拥有她所说的那些知识,那么妇议团会指派她成为某个村子的乡贤助手。穿过迷雾山脉的人都有一段很糟的经历,所以现在两河的乡贤们全都配备了不止一两名学徒,而且还在寻找更多的助手。也许爱帕拉并不想只当一名助手,但她必须从这个位置上开始做起。问了几个问题之后,菲儿就知道塞得和乔其实早就忘了他们田地的边界在哪里,显然他们在菲儿出生前就在为这个问题而争吵了。只是村议会一直没有给他们一个确切的结论,所以这个问题就一直拖到现在。菲儿命令他们商量出一个折中的办法,解决了这个问题。
她授予那两名矿工开发他们寻找到的矿藏的权利。他们并不真的需要这种许可,但最好让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地方的权威所在。同时菲儿还为他们提供足够的银钱以购买装备、补给。菲儿让两名阿拉多曼人同意将他们所发掘出来的矿藏的十分之一提供给佩林,作为对于许可和赞助金的交换,同时要确定那处铁矿的具体位置。佩林不会喜欢这样的,两河没有过税收,但一位领主却需要钱来做各种事情和提供各种东西。那些铁矿会像黄金一样有用。至于丽埃勒·莫莱拉,如果这名塔拉朋人并不像她声称的那样技艺精湛,她的事业就不会持续太久,但如果她真的能够……已经有三名织布者向菲儿确保明年从巴尔伦来的商人们,将发现两河绝不只是出产未经加工的羊毛。漂亮的地毯也会是另外一项能带来更多利润的贸易品。丽埃勒承诺会把她的第一批,也是最好的一批作品呈献给这座官邸。菲儿以优雅的姿态点头接受了这份礼物。等到地毯织出来的时候,她自然会给予丽埃勒更多的报酬。官邸的地板确实需要装饰一下。最后,所有人看上去都相当满意,甚至是乔和塞得。
当那名塔拉朋女子一边行着屈膝礼,一边向后退去的时候,菲儿站起身,心里为一天工作的结束而感到高兴。但她立刻又停在原地——四名女子从房间对面的门口走了进来,她们全都穿着厚实的两河羊毛裙,满脸是汗——黛斯·康加,像大多数男人一样高大魁梧,比其他三位乡贤都高出一个头,同时也因为她的村子正是官邸所在地,所以她自然就走在其余乡贤前面。艾戴勒·盖林是望山的乡贤。她身材苗条,辫子已经变成了灰色。她的表情显得非常僵硬,显然她认为,更加年长、担任乡贤的时间也更久的她,才应该处在黛斯的位置上。艾芬恩·塔隆是戴文骑的乡贤,她是四个人之中身材最矮小的,甚至在她强迫别人去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时,她的脸上也会带着母亲一般的慈祥微笑。最后是来自塔伦渡口的米拉·亚阿札。她也是她们之中最年轻的,年轻到甚至可以当艾戴勒的女儿了,面对周围的人,她总是会显出不安的神情。
菲儿仍然保持着站姿,缓缓地摇动着扇子,现在她真的开始希望佩林会在她身边了,非常非常地希望。这些女人在她们的村子里拥有和村长一样的权威;有时候,在某些方面,她们的权威甚至还超过村长。对待她们要相当地谨慎,要给予她们足够的重视与尊敬,这当然会让菲儿感到头痛。她们围绕着佩林的时候就变成了傻笑的女孩,一心只想讨好佩林,而面对菲儿的时候……这些两河人已经有几世纪没和贵族打过交道了。他们七代以前的祖先才见过来自凯姆林的女王使者。现在这里的每个人——包括这四个人——都还在确认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一位领主和他的夫人。有时候,她们会忘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菲儿女士,只把她当成是一个刚刚在几个月之前由黛斯主持过婚礼的年轻女孩。她们会一边行屈膝礼,嘴里说着“是的,当然,女士”,一边却在教训她对于某件事该怎么做,完全不在意这样子看上去有多么不协调。你不能再把这些全都扔给我一个人了,佩林。
现在这四名乡贤正以不同的姿势向她行着屈膝礼。“光明照耀你,女士。”四个声音此起彼落地传入菲儿耳中。
黛斯的脸上没有任何愉快的表情,她还没完全直起身就说道:“又有三个男孩跑掉了,女士。”她的声音里一半是尊敬,另一半却像是对年轻女子的训诫,“戴维·艾玲、伊文·芬佳、伊莱姆·多提,他们听了佩林大人的故事之后,就决定去外面看看这个世界。”
菲儿惊讶地眨眨眼。他们三个几乎已经不能算是男孩了,戴维和伊莱姆差不多跟佩林一样大,而伊文的年纪和菲儿是一样的。佩林很少也极不愿意讲述他的故事,而且他的故事现在也绝非两河人唯一的外界传闻来源。“如果你们希望的话,我可以要佩林来和你们说话。”
四名乡贤出现了一些骚动。黛斯显露出期盼的神情;艾戴勒和米拉下意识地抚平了裙子;艾芬恩同样心不在焉地将辫子拉到肩膀前面,小心地将它摆好。她们忽然又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便立刻僵在原地,既不敢看其他乡贤,也不敢去看菲儿。菲儿的一个优势就在于知道她的丈夫对这些乡贤的影响力。有许多次,菲儿看见她们之中的某一个人在与佩林会面之后,强硬地责令自己绝不能再次重复在佩林面前的丑态;而菲儿也有许多次看见她们又在佩林面前将这样的决心扔出了窗外。这些乡贤们自己大概也不知道,是更愿意与菲儿争论这个问题,还是与菲儿的丈夫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
“这没必要,”过了一会儿,艾戴勒说道,“跑掉的男孩们是让人烦恼,但这也只不过是个烦恼而已。”随后她说出“女士”的时候,语调比黛斯的更加走样。
身材丰满的艾芬恩带着母亲照看女儿时的微笑,对菲儿说道:“既然我们来找你,亲爱的,我们也许还应该说些别的事情。水,要知道,已经有人开始为此而担忧了。”
“已经有几个月没下雨了。”艾戴勒说。黛斯点点头。
这一次,菲儿眨了眨眼。她们很聪明,应该能想得到佩林对此也无能为力。“泉水都还在流淌,佩林也已经命令开挖更多的井了。”实际上,佩林只是提出了这样的建议,但幸运的是,这和命令并没有什么不同。“在种植季节到来之前,通往水林的灌溉渠道就可以完成了。”这是她下令做的。沙戴亚半数的田地都需要人工灌溉,但这里的人似乎从没听过这种事。“不管怎样,雨总是会落下来的,渠道只是为了以防万一。”黛斯又慢慢地点点头,艾芬恩和艾戴勒也跟着她做同样的动作,虽然她们像她一样清楚这些事。
“我们说的不是雨,”米拉嘟囔着,“并不完全是,这种天气不正常。要知道,我们都没有听风解语的能力。”其他乡贤立刻皱起眉头,米拉则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她显然是说得太多,泄露了她们的秘密。所有的乡贤应该都能够借助听风来预测天气,至少乡贤们都是这样宣称的。但米拉还是顽固地说道:“是的,我们不行!我们的办法是观察云层、鸟类的行为,还有蚂蚁、毛虫,和……”她深吸了一口气,站直身体,但仍然躲避着其他乡贤的目光。菲儿想知道米拉是如何主导塔伦渡口妇议团的,更别说是村议会了。当然,米拉的妇议团成员几乎都像米拉一样年轻,那个村子在兽魔人的袭击中,失去了全部的人口,现在那里的人都是新移民。“这不正常,女士,一个星期前初雪就应该到来了,但现在的天气却仿佛还是盛夏。我们不是担心,女士,我们是害怕!即使别人不承认,但我得承认,我在大多数夜晚都无法入眠。已经有一个月了,我不曾好好睡过,而且……”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双颊泛起了红晕,她意识到自己也许说得太多了,一位乡贤应该时刻保持冷静,她自己也不曾这样公开宣泄过自己的恐惧。
其他人将目光转向菲儿。她们什么话都没说,没有表情的面孔几乎和两仪师的完全一样。
现在菲儿明白了。米拉只是说出简单的事实。天气并不正常,而且绝非自然界应有的不正常。菲儿经常整夜清醒,祈祷雨水或雪花从天而降,同时竭力不去思考是什么潜伏在这种干旱和燥热之后。乡贤有责任安抚其他人,但当她们需要安抚的时候,又该去找谁?
这些女人也许还不知道她们正在做什么,但她们找到了正确的地方。菲儿从出生时就被灌输一种观念——贵族和平民之间契约的一部分,就是贵族需要为平民提供保护和安全感,而这种安全感的内容之一,就是提醒人们可怕的日子并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如果今天很糟糕,那么明天就会好一些;如果不是明天,那就会是后天。菲儿希望自己能有信心,而且她所接受的教育也在命令她,即使没有这样的信心,也要用自己的力量去抚慰别人,要深藏自己的恐惧,不能让自己成为传播恐惧的源头。
“佩林在我来到这里之前,就对我说过他的同胞,”菲儿说道,佩林不是一个吹牛的人,但菲儿必须找到一个契机,“当冰雹打坏你们的庄稼,当冬天杀死你们半数的羊只,你们会勒紧裤带,继续前行;当兽魔人摧毁两河的时候,你们奋力反击;当兽魔人被赶跑的时候,你们一步不停地开始重建家园。”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菲儿也不会相信这些。这不是南方人能做到的事情,沙戴亚的人们拥有这样的素质,但在那里,兽魔人的袭击如同家常便饭,至少在北部是如此。“我不能告诉你们,明天的天气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我只能告诉你们,佩林和我会竭尽全力去做我们该做的事情。无须我多言,你们会认真面对每一天,无论在那一天里需要面对的是什么。这就是两河人的血脉,是你们所拥有的力量。”
乡贤们是聪明的,如果她们刚才没有承认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她们现在已经承认了。如果她们不够聪明,她们就会因为菲儿的这番话感到不悦。但是这些她们自己常常用来教训村民的话,现在由别人口中说出来,也颇有效果,当然,她们还是会感到尴尬。现在她们都盯着地面,双颊通红,似乎是宁愿自己没有来过这里。
“嗯,当然,”黛斯说着,将结实的拳头叉在腰上,她瞪着其他乡贤,不容她们反对她,“我也说过的,不是吗?这个女孩说的话很有道理。她刚到这里的时候,我就这样说过了。我说过,这个女孩是有头脑的。”
艾戴勒哼了一声:“有谁说过她没头脑吗,黛斯?我可没听到过。她做得很好。”然后她又向菲儿点点头:“你确实做得很好。”
米拉行了个屈膝礼:“谢谢你,菲儿女士。我知道,我已经对五十个人说过这样的话,但从你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什么——”黛斯重重地哼了一声,打断米拉的话。米拉又说多了,她的脸也变得更红。
“你的衣服很漂亮,女士。”艾芬恩向前靠过来,指着菲儿偏爱的开叉裙装说,“不过,戴文骑来了一名塔拉朋女裁缝,她能为你做出更好的衣服。恕我冒昧,我已经训诫过她了,现在她除了为已婚女子置装之外,只做端庄的衣服。”母亲般的微笑又出现在她脸上,里面既有纵容,又有威严。“或者是帮恋爱中的人置装,她能做出美丽的衣服。啊,如果能让她来装扮你,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还没等艾芬恩说完,黛斯已经露出自得的微笑:“目前人在伊蒙村的瑟芮勒·玛萨已经为菲儿女士做了几件衣服——真是最美丽的礼服。”艾芬恩向前迈了一步,艾戴勒咬住了嘴唇,就连米拉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在菲儿看来,这次会见应该已经结束了。对于那位阿拉多曼裁缝瑟芮勒,菲儿需要经常性的监视和严格告诫,才能避免她将自己的礼服做成班达艾班的宫廷样式。缝制这些礼服是黛斯的主意,本来她是想给菲儿一个惊喜。但即使裁缝给菲儿缝制的是沙戴亚风格的礼服,而不是阿拉多曼风格,菲儿也不知道有什么场合适合穿这些衣服,两河大概还要很长时间才会有舞会和游行活动。现在这些乡贤们却已经准备比赛哪个村庄可以为她做衣服了。
菲儿为她们沏了茶,同时不经意地说起她们应该讨论一下,该如何在天气的问题上让人们振作起来。这几乎正中乡贤们的痛处,只过了几分钟,她们就一边为不能在这里久留而抱歉,一边匆忙地履行她们的职责去了。她们的步履是如此匆忙,以至于差点将自己绊倒在地上。
菲儿若有所思地看着乡贤离去,米拉像往常一样走在最后,如同一个跟在姐姐后面的小妹。也许菲儿可以私下和塔伦渡口妇议团的一些成员说几句话。每个村子都需要强有力的村长和乡贤,为村民争取利益。说这些话需要隐密而谨慎。当塔伦渡口选举村长时,她就曾找那里的男人们谈过话——如果一个男人有足够的智慧和坚毅,符合她和佩林的要求,那么为什么不能让参与选举的男人们知道她和佩林属意于谁?但她的这个行动被佩林发现了……佩林是一个温和的人,不轻易发火,但为了自身的安全,她在那时不得不将自己反锁在卧室里,直到佩林冷静下来。而为了让佩林冷静,她不得不承诺不再“干涉”任何村长的选举,无论是公开的还是瞒着他的。最后这一点是最不公平的,也最让菲儿感到棘手。但菲儿当时并没有提到过妇议团的选举。好吧,最好是不要让他知道,这对他、对塔伦渡口都比较好。
想到佩林,让菲儿回想起自己许下的承诺,羽扇挥动的速度不自觉加快了许多。今天那些人无聊的诉求并不算很糟糕,甚至那些乡贤也还可以忍受——至少今天没有人问到佩林大人的继承人,光明保佑!也许是这种无法忍受的酷热将她的怒气激到了顶点。佩林应该担负起他的责任,否则……
雷声在官邸上方滚滚而来,闪电照亮了窗户。她的心中刹时又充满了希望。如果能够下雨……
穿着软鞋的双脚在她跑动时并没有发出声音,她要找到佩林,她想和他分享这场雨。不过她还是有些话要对他说,如果有必要的话,会是一场长谈。
佩林就在她所预期的地方。她全力跑上三楼,在直接与屋顶相接的走廊里,这个满头卷发的男人穿着一件朴素的棕色外套,他有着粗壮的肩膀和手臂,宽大的背正朝向菲儿。他的身子靠在走廊墙壁的一根圆柱上,眼睛盯着楼下的地面,而不是天空。菲儿停在走廊门口。
雷声再次震响,蓝白色的闪电划过天际。焦热的闪电在没有云彩的天上翻滚,这不是雨水的预兆。没有熄灭热气的雨,也不会有随之而来的雪。菲儿的脸上渗出汗水,但她的身体却在颤抖。
“会见结束了?”佩林说道。菲儿吓了一跳。佩林没有抬头,菲儿并不一直都记得佩林的耳朵有多么灵敏,或者他是闻到了她的气味。菲儿希望那会是香水的味道,而不是汗味。
“我还以为你会和格维尔或哈尔在一起。”这是佩林最严重的错误之一。菲儿尽力训练仆人,但那些仆人对佩林来说,却是可以一同欢笑饮酒的朋友。不过,佩林至少眼睛不会乱瞟(这是许多男人共通的毛病),他从没发觉到卡勒·科普林要在这幢官邸里当仆人,是因为她希望能做一些为佩林大人整理床铺以外的事。佩林甚至没注意到是菲儿用火把将卡勒赶出了官邸。
菲儿走到佩林身边,看见佩林所看的情景。两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正在下面挥舞着两把练习木剑——谭姆·阿瑟是一名筋骨结实的灰发汉子,亚蓝更加苗条,也更年轻。亚蓝学得很快,非常快。谭姆曾经是一名士兵,一位剑技大师,但现在亚蓝正在对他展开猛烈的攻势。
菲儿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西林的方向。在那边半里之外,一片被石栏围绕的田地里,簇拥着一片帐篷,在战火中活下来的匠民都居住在那里。在那片营地旁边围绕着匠民们制造了一半的房车。当然,自从亚蓝拿起剑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再认为亚蓝是他们的一员了。不管怎么样,图亚桑从来不会使用暴力。菲儿想知道,当那些马车做好之后,他们是不是会像他们计划的那样上路。在聚集起躲进树林中的匠民之后,他们仍然有一百余人。也许他们最后会将亚蓝留给他自己的选择。她没听说过任何图亚桑会长久居住在一个地方。
但在兽魔人的灾祸之后,即使是喜欢宣称他们从不曾有过改变的两河人也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就在这座官邸以南百多步的伊蒙村,已经比她刚到这里时扩大了许多,所有被烧毁的房屋都得到了重建,更多的新房舍正拔地而起。一些房屋使用了瓦顶,还有一些是用砖砌的,这是另一种新风貌。新来的移民仍然不停地定居于此,很快的,这幢官邸就会成为伊蒙村的一部分了。人们在讨论是否要搭建围墙,以免兽魔人再次来犯。
改变。村里的街道上,几个孩子正跟在罗亚尔高大的身躯后面,就在几个月以前,罗亚尔毛茸茸的耳朵、几乎和脸一样宽的鼻子和他超过普通人半个身躯的身高,还让村里的每个孩子在看见他时都会吃惊地张大嘴巴,孩子们的母亲则会害怕地竭力想保护自己的孩子。现在,母亲们都会送孩子到罗亚尔那里,让罗亚尔读书给他们听。身穿奇异服饰的外地人在伊蒙村各处都能看见。在两河人中,他们几乎像罗亚尔一样与众不同,但没有人会多看他们一眼。也没有人会继续在意村里的那三名艾伊尔人,对他们穿着灰褐色衣服的修长身材有什么议论。就在几个星期以前,这里还有两位两仪师,人们只是会对她们报以尊敬的鞠躬和屈膝礼。
改变。草地上,距离酒泉并不远的两根旗杆远高过了所有屋顶,其中一根旗杆上红色镶边的旗帜中央绘着一只红狼头,那已经成为佩林的徽记;另外一面旗上飞翔的红鹰是曼埃瑟兰的标志。两千年以前,曼埃瑟兰在兽魔人战争中被毁,但这片土地是曼埃瑟兰的一部分。飘扬的红鹰旗得到了两河人无数的欢呼。一切都在改变。他们不知道这是多么大、多么不可遏制的改变。但佩林会看清这些,有她的帮助,佩林会看清的。
“我经常会跟格维尔一起去捉兔子,”佩林说,“他只比我大一两岁,他也常常会带我一起去狩猎。”
菲儿过了一段时间才想起他在说什么。“格维尔正在学习当一名仆人,你让他在马厩里和你一起抽烟、谈论马匹,并不能对他有任何帮助。”她缓慢而深长地吸了一口气,这并不容易。“你对这些人负有责任,佩林,无论有多么困难,无论你是多么不愿意,你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我知道,”佩林轻声说,“我能感觉到他在牵扯着我。”
佩林的嗓音显得非常奇怪,菲儿伸手抓住他的短须,让他看着自己。对菲儿来说,他金色的眼睛仍然像以往一样怪异而神秘,可现在那双眼睛里隐含着哀伤。“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也许你是想对格维尔好一点,但他——”
“我说的是兰德,菲儿,他需要我。”
菲儿心中那个被她竭力否认的结勒得更紧了。她曾经让自己相信,危险已经随两仪师一起离开。这个想法真愚蠢。她嫁给了一个时轴,一个命中注定会扭曲因缘丝线的男人,而这个男人是和另外两个时轴一起长大的,其中一个正是转生真龙。她必须与他分担这一切,虽然她不喜欢这样,但她无法逃避。“你要怎么做?”
“去找他。”佩林移开目光,但菲儿的眼睛追了上去。在墙边靠着一把沉重的铁锤和一把斧头,斧柄大约有三尺长,半月形的斧刃光看就会让人心生寒意。“我没……”他的声音几乎变成了耳语,“我没办法告诉你,我今晚就要走,当所有人都入睡的时候。没多少时间了,我却有很长的路要赶。如果你需要帮手的话,谭姆和亚贝会帮你对付那些村长的,我跟他们提过了。”他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更轻一些,那种努力的样子真是让人觉得心疼。“乡贤们不会对你造成麻烦的。真有趣,当我还是男孩的时候,乡贤总是那么可怕,但只要你足够强硬,她们就会变得容易相处了。”
菲儿咬紧了嘴唇。那么他已经告诉了谭姆·阿瑟和亚贝·考索恩他要离开,却没有告诉她?他现在还有心思说那些乡贤!她真该让佩林当一天的她试试,让佩林看看乡贤们是多么好相处。“我们不能这么快就离开,我们需要时间组织扈从队伍。”
佩林眯起了眼睛:“我们?你不能离开!那太——”他咳嗽着,降低了语调,“我们之中最好有一个人留下来。如果领主离开了,领主夫人应该继续照料这里才好。每天都会有更多的难民来到这里。所有的争执都需要调解,如果你也走了,这里的状况就会比被兽魔人包围时更糟。”
佩林怎么能以为她不会注意到自己丈夫笨拙的掩饰?他一定是想告诉她,这次的旅途会很危险。菲儿心中感到一阵温暖,但同时她也觉得非常恼火。“就依你所认为最好的方式去做吧!”她不愠不火地说。佩林抓抓胡子,怀疑地眨了眨眼,然后才点了一下头。
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佩林看清楚什么才是最好的。至少佩林没有直接说出来她不能走。一旦佩林打定主意,菲儿想要撼动他,就像空手举起一座谷仓那么难了。但只要菲儿够小心,这种情况是可以避免的,应该是可以避免的。
菲儿忽然伸手抱住了佩林,将脸埋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佩林强壮的双手轻轻抚过菲儿的头发,他也许以为菲儿是因为他即将离去而担忧。是的,她是在担忧,但并不是为了他会将她留下,单独离开。他还不知道,拥有一名沙戴亚妻子意味着什么。菲儿担忧的是,他们已经离开兰德·亚瑟这么久,为什么转生真龙现在会如此迫切地需要佩林,以至于佩林甚至能跨越千百里远的距离,感觉到这种需要?为什么会如此紧急?为什么?佩林的衬衫贴在他满是汗水的胸口。不正常的高热让更多汗水流过菲儿的脸颊,但菲儿还是在发抖。
一只手放在剑柄上,盖温·传坎将一颗小石子在手掌上抛掷着,又扫视了他的部下一圈,检查他们围绕这座被树木覆盖的山丘所分布的位置。一阵干热的风带着灰尘掠过不住翻滚的褐色草原,扬起他背后的绿色斗篷。除了枯草和点缀其间的灌木与矮树外,什么都看不见。这里的战线太长,他的人并不足以守御。他命令剑士五人一组在山下列阵,弓箭手则被部署在五十步后的山坡上。还有五十名装备着骑枪和马匹的人等在山顶的营地附近,作为应付紧急时刻的预备队。他希望今天可以不必使用这些骑兵。
一开始,他的青年军并不多,但他们的声誉吸引来新的兵员。这些新兵成为他有用的主力,但任何新兵若达不到标准,就不会被允许离开塔瓦隆。和别人一样,盖温并不认为今天会爆发战斗,但战斗从来不会在人们预料中的时刻爆发。两仪师们会一直等到最后一分钟,才告诉一个男人今天会发生什么。
“一切都好吗?”他说着,停在一组剑士旁边。尽管天气酷热难耐,但还是有人披着胸口绣有白色冲锋野猪的绿斗篷——白野猪是盖温的徽记。
吉索·哈默拉是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他在咧嘴露出笑容时还像是个男孩子,但他是这五个人里唯一在领子上缀有小银塔的人。这是他参与过白塔作战的标志。他回答道:“一切正常,大人。”
青年军这个名字可谓名符其实。盖温自己才二十来岁,但已经算是这支军队里最老一辈的人了。这支军队有条规矩,不接收任何曾经在其他军队服役,或是当过贵族扈兵,甚至是当过商人保镖的人。第一批青年军全部由在白塔里接受护法训练的男孩和青年组成。护法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剑手、最好的战士,他们至少继承了护法的部分传统,但现在护法已经不再训练他们了。年轻没有坏处,他们在一个星期前才刚为第一名留出胡子的人举行了一个小型典礼。班奇·达尔弗终于从下巴上剃下了真正能算是胡子的东西,他的脸在白塔的战斗中留下了一道伤疤。两仪师们在史汪被废黜后的日子里,一直忙着治疗伤员。如果不是青年军在白塔的走廊里对上了自己的老师,并战胜了他们,也许史汪现在还是玉座。
“有什么要注意的吗,大人?”哈尔·穆尔问道。他比吉索大两岁,和许多没有佩戴银塔徽章的人一样,他很遗憾没能参加那次战斗。他会学到教训的。“连个艾伊尔的影子都没有。”
“你认为没有?”没有任何预兆,盖温突然将手里的石块全力掷向他们附近唯一的一丛灌木。一阵凌乱的声音响起,干枯的树叶纷纷落下,但那丛灌木抖动得似乎厉害了点,仿佛有个藏在后面的人被打中身上某个柔软的部位。新兵们发出一阵惊叹,而吉索只是调整了一下佩剑的位置。“一名艾伊尔可以蜷成一团潜伏在地上,你在走路时甚至会绊倒在他身上,哈尔。”盖温对于艾伊尔的知识全都来自于书籍,他读过白塔图书馆里每一本和艾伊尔进行过战斗的人写的书。男人必须为未来做好准备,而这个世界的未来应该只有战争。“但如果光明垂怜,今天应该不会有战斗。”
“大人!”喊声从山上瞭望兵那儿传来。盖温很快也发现了瞭望兵指示的目标:三个女人从西边一两百步远的一片灌木丛里走出来,正朝山丘这边靠近。西方,这是盖温没想到的,艾伊尔总是会有出其不意的行动。
盖温在书上读到过,艾伊尔女人会与男人们并肩战斗,但这些穿着暗色宽松裙子和白衬衫的女人绝对不是战士。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她们仍然将披肩挂在手臂上。但她们是如何在完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走进那丛灌木的?“睁大你们的眼睛,但不是盯着她们。”盖温说完,就违反自己的命令,将目光转向那三位智者。他对她们很有兴趣,在这个地方,她们只可能是沙度艾伊尔的使者。
她们迈着庄重的步伐向这里走来,仿佛站在她们面前的并不是一大群全副武装的男人。她们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际,用一块方巾束在脑后(盖温读到的书里说,艾伊尔女人也会把头发削得很短)。她们身上佩戴着许多金、银和象牙的手镯与长项链,盖温甚至觉得在一里之外的人都能看见那些首饰的闪光。
三名女子挺直了背,带着傲慢的神情走过那些剑士。对于身边和山上的士兵,她们没有多看一眼。走在最前面的女人有一头金发,宽松的上衣没系衣带,露出了乳沟。另外两个人发色灰白,满面皱纹。领头的这个女人年纪一定还不到后面两个人的一半。
“我倒想和前面的这个跳跳舞。”当三个女人走过的时候,一名青年军艳羡地说。他比那个金发女人至少要小十岁。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想,阿维恩,”盖温冷冷地说,“也许你的邀请会引起她的误会。”那些书告诉盖温,艾伊尔人称呼战争为“舞蹈”。“那时她大概会用你的肝脏当晚餐。”盖温看见那个女人淡绿色的眼睛微微一闪,他从没见过更加凶狠的眼睛。
盖温看着那些智者们爬上山坡,一直走到六名两仪师和她们的护法那里,那些两仪师之中有两名属于红宗,红宗两仪师是没有护法的。当那些女人消失在山顶白色高帐篷后面的时候,五名护法便站立在周围进行警戒。盖温则继续在山下巡视。
艾伊尔人到来的讯息传开之后,青年军才提高了警戒,这让盖温很不高兴。他们刚才就应该保持这样的警戒,即使是那些没有佩戴银塔徽章的人,至少也应见过塔瓦隆周围的战斗。白袍众的指挥官艾阿蒙·瓦达在一个多月前向西撤离了塔瓦隆,几乎所有白袍众都跟着他走了。但剩下的那几名白袍众仍然想继续统率艾阿蒙所聚拢的土匪和打手。至少,青年军驱散了他们——白塔一直让自己的军力远离这些冲突,虽然白袍众出现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是要伤害白塔。盖温希望自己能相信是青年军赶走了艾阿蒙,但他怀疑艾阿蒙的离开另有原因。很可能是培卓·南奥向这里的白袍众下达了命令。盖温很想知道那会是怎样的命令。光明啊,他痛恨信息的匮乏,这就好像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盖温承认,他在生气。不仅是因为艾伊尔人,也不仅是因为没有人告诉他这一次的会面。甚至直到他和青年军被两仪师柯尔伦带到这里之前,他完全不知道今天要去什么地方。这名灰宗两仪师是今天这支两仪师队伍的首领。爱莉达在凯姆林当他母亲的顾问时,就是一名专横而沉默寡言的人。自从成为玉座后,原先那个爱莉达和现在的她相比,也显得开朗而温和了。毫无疑问,爱莉达催他组成这支卫队,有很大的原因是想让他离开塔瓦隆。
青年军在那场战斗中站在爱莉达这一边——前任玉座被评议会剥夺了令牌和圣巾,为了释放她而爆发的叛乱是非法的,这点简单而清晰。但盖温在对史汪的指控宣读之前很久,就对所有的两仪师都有了怀疑。两仪师挑动各种丝线,让诸国的王座依照她们的意思起舞,这种说法盖温已经听过太多,根本懒得去注意了。但那时他亲眼见到了丝线被挑动,至少,他看见两仪师这种行为的结果。他的妹妹伊兰一直在两仪师的手指间舞蹈,舞出了他的视野,彻底跳出他所知晓的范围。因为伊兰,还因为另一个人。他为了囚禁史汪而战斗,随即又纵容史汪逃走。如果爱莉达发现这一点,就算是他母亲的王冠,也无法保住他的性命。
但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盖温仍然选择留在塔瓦隆,因为他的母亲一直都支持白塔,因为他的妹妹想成为两仪师。还因为另一名女子——艾雯·艾威尔。他甚至没权利想到她,但放弃白塔就意味着放弃她。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原因,一个男人选择了他的命运。但这并不能让盖温改变自己的选择。
他瞪了在热风中翻滚的枯草一眼,继续向前走去。因此他在这里,心中希望艾伊尔人不会发动攻击。也许那些沙度智者们与两仪师的会谈不会有结果,也许这次会谈反而会促使艾伊尔下定决心挑起战争。他怀疑,即使他们这一方有两仪师,埋伏在周围的艾伊尔人还是会将他们淹没。实际上,他正在前往凯瑞安的路上,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看待这一点。柯尔伦命令他发誓对这次任务保密,那名两仪师仿佛是在害怕她说到的某件事,这种反应很正常。仔细推敲两仪师所说的话是有必要的——她们不能说谎,但她们可以把事实说得扑朔迷离。但这次,她们的言词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陷阱。这六名两仪师的任务是要求转生真龙随同她们前往白塔,安多女王之子所统率的青年军,将成为他光荣的卫队。唯一有可能让柯尔伦感到害怕的是她略微提到的一件事,这件事也让盖温震惊不已——爱莉达打算向世界宣称,白塔将支持转生真龙。
这实在令人难以相信。爱莉达在成为玉座之前属于红宗,红宗痛恨能够导引的男人,同样也不会对普通男人有什么好感。但不可征服的提尔之岩陷落,确实与预言相符合,这证明了兰德·亚瑟是转生真龙。即使是爱莉达也承认最后战争即将到来。盖温很难把那个一头栽进凯姆林王宫、被吓坏的乡下男孩,和传闻中正溯着艾瑞尼河而上,前来塔瓦隆的男人想成同一人。据说,他吊死了提尔的大君们,纵容艾伊尔人洗劫了提尔之岩。他确实率领艾伊尔人跨越了世界之脊,这种事情在世界崩毁后只出现过两次。现在他们正在蹂躏凯瑞安。盖温觉得自己也许是有些疯了——他相当喜欢兰德·亚瑟。对于兰德·亚瑟现在的身份,他只能感到深深的遗憾。
等盖温转回到吉索那一队时,他看见又有人从西边向这里走来。那是一名戴着邋遢帽子的卖货郎,那个人牵着一头驮满货物的骡子,径直朝这座山丘走来。他一定已经看见这些人了。
吉索动了一下,盖温碰碰他的手臂,他立刻又停止了动作。盖温知道这个年轻人在想什么。但如果艾伊尔人决定杀死他们这些人,他们也没办法阻止。如果他挑起了和艾伊尔人的战争,正在和他们会面的柯尔伦一定也不会高兴的。
那名卖货郎满不在乎地走过刚才被盖温丢石子的树丛,停在众人面前,那头骡子开始随意地咬嚼着地上的枯草。卖货郎摘下帽子,向面前的众人鞠了个躬,然后开始用肮脏的领巾擦抹他灰色的面孔。“光明照耀你们,大人们。任何人都能看出来,在这个危险的时刻,你们的旅行装备一定非常齐全。但如果你们还需要什么小东西,也许还不算老的米尔·德森能在他的货品里为你们找出来。方圆十里之内,再没有人比我的价格更公道了,大人们。”
盖温怀疑方圆十里之内连一片农田都不会有。“现在确实不太平,米尔先生,你不害怕艾伊尔人吗?”
“艾伊尔,大人?他们全都在凯瑞安。老米尔能嗅到艾伊尔,他能的。实际上,他倒是希望这里会有些艾伊尔,跟艾伊尔做买卖能赚不少钱。他们从凯瑞安得到了许多金子,而且他们不讨厌卖货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
盖温忍住了质问他的冲动,如果凯瑞安的艾伊尔人是那么好的贸易对象,这家伙就不必跑到北边来了。“有什么讯息吗,米尔先生?我们从北方来,也许你知道南方出了什么我们还不知道的事。”
“哦,南方出大事了,大人。你听说凯瑞安那个自称为真龙的人吗?”看到盖温点点头,他继续说道:“嗯,现在他占领了安多,至少是安多的大部分。安多女王死了。有人说他会占领全世界,而且要赶在——”那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变成一阵窒息的喘气,盖温这才意识到,他抓住了那个男人的衣领。
“摩格丝女王死了?快说,快一点!”
米尔向四处转动着眼珠寻求协助,但他也同时飞快地说道:“这都是他们说的,大人,老米尔不知道,只是他觉得他们说的不是瞎话。所有人都这么说,大人,所有人都说是真龙干的,大人。老米尔的脖子,大人!大人!”
盖温突然松开双手,仿佛被火烫到一样,他感觉到内心燃起的烈火,现在他希望抓在手里的是另一个人的脖子。“王女,”他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有王女伊兰的讯息吗?”
米尔一被放开就立刻向后退了一大步:“老米尔不知道,大人,有人说她也死了。有人说是他杀了她,但老米尔不清楚。”
盖温缓慢地点点头,思绪似乎正在从井底飘上来。我的血在她之前而流;我的生命在她之前牺牲。“谢谢你,米尔先生,我……”我的血在她之前而流……这是他刚刚长高到可以看见摇篮中的伊兰时,就立下的誓言。“你可以和……我的手下进行贸易……”加雷斯·布伦跟他解释过这段誓言的意思,从那时起,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中无论辜负了什么,只有这个誓言是他一定要坚守的。吉索等人都担心地看着他。“照顾这名卖货郎。”他随口说了一句就转身离开了。
他的母亲死了,还有伊兰。这只是谣言,但得到所有人认同的谣言有时就会变成事实。他向两仪师的营帐走了几步,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的手在痛。他低头去看,发现两只手都紧抓在剑柄上,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手松开。柯尔伦率领的两仪师使节团要将兰德·亚瑟带往塔瓦隆,但如果他的母亲死了……还有伊兰,如果她们死了,他就要看看转生真龙被刺穿心脏之后,是不是还能活下去!
嘉德琳·亚鲁玎整了整红色流苏的披肩,与帐篷里的其他女人一同从软垫上站起来。听到虚胖的柯尔伦拖着长声说:“既然双方都已经同意,那就这样吧!”她差点哼出了声。这是一次和野蛮人的会面,她们得到的也绝不是白塔与统治者之间达成的协议。
那些艾伊尔女人没有任何反应和表情,如同她们刚刚到来时一样,这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诸国的王者在面对两三位两仪师时,都无法让自己的心神平静,更别说是六名了。这些野兽般的野蛮人早就该在她们面前颤抖了,但她们却几乎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但或许这也是恐惧的表现。她们的领头者,那个名叫瑟瓦娜,又带着一堆“各氏族”、“沙度”和“智者”之类名衔的女人说道:“只要我看到他的脸,协议即可达成。”她的口气显得相当阴沉。她那个专门为吸引男人眼神而敞开的领口,看上去也很不顺眼。艾伊尔人竟然会选择这样的人当他们的领袖,也显示出他们是多么的低劣。“当他被击败的时候,我想看见他,也让他见到我。唯有如此,你们白塔才能和沙度结盟。”
瑟瓦娜声音中的渴望让嘉德琳压抑住了自己的微笑。智者?这个瑟瓦娜是个十足的傻瓜。白塔没有同盟者,只有自愿侍奉白塔的,和心不甘情不愿侍奉白塔的,没有其他。
柯尔伦抿紧的嘴角泄露了她的恼怒。这名灰宗两仪师是一名优秀的谈判者,但她不喜欢这样的谈判结果,她要求每一步都确切地落在计划中的位置。“毫无疑问,你的服务可以让你得到你所要求的。”
一名灰发的艾伊尔人(她的名字似乎叫特瓦)眯起了眼睛,但瑟瓦娜点了点头。她听到了柯尔伦想让她听到的内容。
柯尔伦率领绿宗的布莲安和褐宗的耐苏恩,连同五名护法,一直护送这些艾伊尔女人到山脚。嘉德琳一直走到营地边缘,看着她们离去。这些艾伊尔人被允许单独进入营地,这符合她们请愿者的身份,但现在她们被给予了全部的荣宠,让她们相信她们真的是白塔的朋友和盟军。嘉德琳怀疑她们的文明是否能让她们懂得这种变化的微妙之处。
盖温正在山脚下,他坐在一块石头上,盯着远方的草原。如果这个年轻人知道了他和他那些年轻人们会在这里,只是因为要将他们遣离塔瓦隆,他会怎么想?爱莉达和评议会都不喜欢在身边养一群拒绝套上索具的小狼。也许沙度能解决这个问题。爱莉达已经对此有所暗示,不能让他的死亡成为他母亲敌视白塔的原因。
“如果你再这样盯着那个年轻人,嘉德琳,我就要以为你应该是一名绿宗了。”
嘉德琳迅速压灭了胸中愤怒的火花,恭谨地低下头:“我只是在推测他的想法,两仪师盖琳娜。”
在如此公众的场合,这样的恭谨有些过头了。盖琳娜·卡斯班看上去比嘉德琳的实际年纪要小,但她的岁数是嘉德琳实际年龄的两倍。这名圆脸的女人身为红宗领袖已经有十八年了,当然,这种事情是不为其他宗派所知的,这是红宗自己的安排。盖琳娜甚至不是红宗在白塔评议会中的宗派守护者,嘉德琳怀疑大多数其他宗派的领袖也不在评议会里。爱莉达本来想任命盖琳娜为这次使节团的首领,而不是妄自尊大的柯尔伦。但盖琳娜指出一名红宗两仪师也许会让兰德·亚瑟产生疑虑。玉座属于所有宗派,又不属于任何一个宗派,成为玉座之人必须断绝她旧有的从属。但如果爱莉达还有可能服从谁的话,她会服从盖琳娜。
“他会像柯尔伦所预测的,自愿前来吗?”嘉德琳问。
“也许,”盖琳娜不动声色地说,“这支使节团所给予他的荣誉,足够让一名国王扛着他的王座走到塔瓦隆了。”
嘉德琳连头都懒得点一下:“只要一有机会,那个叫瑟瓦娜的女人就会杀掉他。”
“那么就绝不能给她机会。”盖琳娜的声音很冷,她抿起丰满的嘴唇,“玉座不会喜欢计划被干扰。如果出了那种事,你和我会在黑暗中连续尖叫几天后才得以一死解脱。”
嘉德琳下意识地将披肩扯上肩头,但还是打了个哆嗦,空气中全都是尘埃,她应该披上她的轻斗篷。爱莉达的怒火无法杀死她们,不过那确实会是个很大的麻烦。嘉德琳成为两仪师已经有十七年,但直到她们离开塔瓦隆的那天早晨,她才知道自己和盖琳娜所共事的宗派并非只是红宗。她投入黑宗已经有十二年,却从来不知道盖琳娜同属黑宗,而且服侍暗主的时间比她更久。黑宗两仪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甚至不能暴露给其他黑宗两仪师知道。在她们极少进行的聚会中,参与聚会的成员也要遮住面孔,扭曲声音。在盖琳娜之前,嘉德琳只知道另外两名黑宗两仪师。授予她的命令或者放在她的枕头上,或者放在她斗篷的口袋里。如果有除她之外的任何人碰到那张纸,那些墨水会立刻消失。她有一个秘密的地点,可以把同样经过处理的情报和命令传给其他人。对于这些命令,她从不曾违背过。在一天之后跟上来的两仪师之中,可能也有黑宗的成员,但她不知道那会是谁。
“为什么?”她问道。命令她们保护转生真龙很不合常理,即使是为了把他交到爱莉达手中。
“对于立下誓言,奉上无限忠心的人,质问是危险的。”
嘉德琳又打了个哆嗦,膝盖差点就撞到地面。“是的,两仪师盖琳娜。”但她还是不禁思忖,为什么?
“她们没有表现出任何尊重和荣誉,”赛莱维怒气冲冲地说道,“她们允许我们走进她们的营地,仿佛我们是没有牙齿的狗;然后她们又看押我们走出来,仿佛是在看押可疑的盗贼。”
瑟瓦娜没有向周围看,在重新走进树林之前,她不会这么做。两仪师正在盯着她,想从她身上找到紧张的痕迹。“她们同意了我们的要求,赛莱维,现在这已经足够了。”现在这是足够了,但总有一天,这些土地将成为沙度的战利品,包括白塔在内。
“想到这些就让人觉得很糟糕。”第三名女人用绷紧的声音说,“智者要避开两仪师,一直都是这样。也许这对你来说是足够了,瑟瓦娜——身为库莱丁的寡妇,还有苏拉迪克的寡妇,在我们另派一个男人去鲁迪恩之前,你拥有部族首领的权力——但我们这些人不该参与这样的事。”
瑟瓦娜几乎无法再强迫自己镇定地走下去。迪赛恩在她被选为智者时就曾出言反对她,说她既没当过智者的学徒,也没去过鲁迪恩;而且宣称她既然已经得到部族首领的权力,就不能再成为智者。另外,她不仅是一名,而是两名部族首领的寡妇,也许她的身边伴随着厄运。幸运的是,有足够的沙度智者站在瑟瓦娜这一边;但不幸的是,也有许多人听从迪赛恩,所以没办法将迪赛恩安全地除去。智者们不该与暴力有染——她们甚至还和那些在凯瑞安的叛徒与傻瓜们自由来往——但瑟瓦娜迟早会找到办法除掉她。
迪赛恩的疑虑似乎也影响了赛莱维,她开始低声嘟囔着什么,瑟瓦娜只能听到其中的只言片语,“对抗两仪师是不应该的。我们在世界崩毁之前侍奉她们,却又失信于她们,所以我们被放逐到三绝之地。如果我们再次失信于她们,我们将只有毁灭一途。”
所有人都相信这一点,这是古老传说的一部分,几乎已经成了艾伊尔人的习俗,瑟瓦娜对此却不认同。那些两仪师在她眼里显得虚弱而愚蠢。她们只有一支几百人的护卫队,而真正的艾伊尔人,沙度艾伊尔可以用十倍于他们的数量将他们淹没。“新的时代已经到来了,”她用严厉的声音重复着她在智者们面前的演讲,“我们已不再被三绝之地所捆缚,任何人都能看见这种改变。我们一定要改变,否则我们就会彻底消失,如同从未出现过一样。”当然,她从没告诉过智者们她要进行多大的改变,按照她的想法,沙度的智者们永远也不会再派男人去鲁迪恩了。
“无论时代新旧,”迪赛恩嘟囔着,“如果我们真的从两仪师那里带走了兰德·亚瑟,我们该拿他怎么办?还不如在她们护送他前往北方时,用一把刀子插进他的肋骨,这样会更好,也更容易。”
瑟瓦娜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现在还不知道。她只知道,只要她得到了那个所谓的卡亚肯,那个艾伊尔首领的首领,将他像恶狗一样拴在自己的帐篷门口,那么这片土地就真正属于沙度、属于她了。她很早就清楚这一点,甚至不必等到那个奇怪的湿地人在被称作弑亲者之匕的山峰中找到她的时候。那个男人给了她一个用某种坚硬岩石制成的小盒子,上面雕刻着奇怪而复杂的图案,他告诉她这个盒子的用法。只要有能够导引的智者帮助,她就能让兰德逃不出她的手心。她一直都将那个盒子放在腰间的口袋里,现在她还没决定该怎么处理这个盒子,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她只是高昂着头,大步走在秋日那个酷烈的太阳下。
宫殿的花园里如果还能剩下一棵树,也许会有一点阴凉的假相,但现在那里最高的也只是一些经过修剪的灌木丛了,它们被修剪成奔马、杂耍熊等形状。只穿着衬衫的园丁正在毒辣的烈日下提着水桶来回奔忙着,竭尽全力想挽救他们的作品。他们已经放弃了花朵,被排列成各种图案的花床都已经清理干净,只剩下干枯的草坪。
“这种炎热真是糟糕。”埃尔隆说着,从黄色丝绸外衣的蕾丝镶边袖里抽出蕾丝手绢,轻轻拍了拍脸,然后将手绢扔到一旁。一名穿着金红色制服的仆人立刻将它从砾石走道上捡起来,又迅速退开,另一名仆人将一条新的手绢放在国王的手中。当然,埃尔隆不会注意到这些事。“这些家伙通常总是能让所有东西一直活到春天,但我在这个冬天可能要失去一点了。不过我们好像不会有任何冬天的样子。寒冷对它们来说应该比干旱更好一些。你不觉得它们很不错吗,亲爱的?”
埃尔隆,光明涂膏者,阿玛迪西亚之王和守卫者,南门的守护人。他并不像传闻中所说的那么英俊,但话说回来,摩格丝在多年前第一次与他相见时,就已经觉得那些传闻的源头也许正是他自己。他波浪状的黑发还算浓密,只是前额的发际线明显地后退了,他的鼻子显得太长了点,耳朵太大了点,整张脸给人一种松弛的感觉。摩格丝很想问,那道“南门”是通往哪里的?
她打开手中的象牙扇,看着一个园丁的……作品,那看上去就像是三名被放大的裸体女子,正绝望地和许多巨型毒蛇搏斗着。“真是令人难忘。”她说道。身为乞丐,有些话是必须要说的。
“是的,是的,难道不是吗?啊,好像有国家事务要等我去处理了。恐怕是一些紧急的事情。”十几名男子身上的衣服,就好像那些曾经有过的鲜花一样鲜艳,他们出现在走道远处的大理石矮阶梯上,他们面前还有十几根没有支撑任何东西的凹槽圆柱。“等到今晚,亲爱的,我们会继续讨论你那些糟糕的问题,还有我可以做些什么。”
他握住摩格丝的手,鞠了个躬,差点就吻在摩格丝的手背上。摩格丝微微行了个屈膝礼,低声说了些应酬的话。然后他就转身走开了,身后跟着那些无时无刻不跟着他和摩格丝的仆人。只有一名仆人留在摩格丝身边。
埃尔隆离去之后,摩格丝开始狠狠地挥动手中的扇子,毕竟他在场时,这种举动是不恰当的。她转身朝她的房间走去——那个男人假装完全不受这种炎热的影响,但汗水早已经湿透了他的脸。她同样也在忍耐这种高热,身上这条淡蓝色的礼服是埃尔隆送她的礼物,尽管天气炎热,但她坚持只要高领的裙装。低领对她来说具有某些含意。
她的身后紧随着埃尔隆留给她的那个仆人,当然,还有塔兰沃。塔兰沃仍然坚持穿着旅途中那件绿色粗布外衣,佩剑还挂在腰间,仿佛他认为在瑟兰达宫中也会遭遇攻击。这座行宫距离阿玛多还不到两里。摩格丝竭力想忽略掉这个高个子的年轻人,但和往常一样,他是无法被忽略的。
“我们应该去海丹,摩格丝,去杰罕那。”
她对他实在已经过于纵容了,摩格丝猛地转过身,瞪着塔兰沃的双眼中闪耀着火花:“在路上的时候,保持一定谨慎是有必要的,但现在这些人知道我是谁。你也要记住这一点,并对你的女王表现出适当的尊敬。跪下!”
让摩格丝感到震惊的是,塔兰沃并没有动作。“你是我的女王,摩格丝?”至少他压低了声音,那名仆人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再把他们的话传出去。但塔兰沃的眼睛……在那种赤裸裸的渴望和愤怒面前,摩格丝几乎倒退了一步。“我至死也不会放弃你,摩格丝,但你在将安多放弃给加贝瑞的时候已经放弃了太多。当你重新找回那些的时候,我会跪在你的脚下。那时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敲掉我的头,但在那之前……我们应该去海丹。”
现在安多已经没有任何贵族愿意支持摩格丝,但这个年轻的傻瓜会为她一直战斗到死。自从摩格丝决定自己唯一的选择,是寻求外国的帮助之后,他开始变得愈来愈傲慢且不顺从。摩格丝可以要求埃尔隆砍下他的脑袋,埃尔隆一定会欣然从命,但摩格丝不确定这样做会让埃尔隆对她产生怎样的想法。她在这里只是一名乞丐,绝不能随意对主人提出要求。而且,如果没有塔兰沃,她就无法来到这里。她会成为加贝瑞大人的囚徒,比其他任何囚徒都更可怜的囚徒。只是因为这些,塔兰沃才能保全他的头颅。
摩格丝的军队守卫着通往她房间的那两扇雕刻精致的门板——贝瑟·吉尔是个粉红脸颊的男人,他所剩不多的灰色头发被努力地梳到后面,想遮住已经变秃的头顶。他的皮马甲缀着许多钢片,紧紧地裹住了他的肚子。他也带着佩剑,但在追随摩格丝之前,他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碰过这把剑了。蓝格威的身体看上去魁梧而坚硬,但他厚重的眼皮让他看上去总像是昏昏欲睡。他同样佩着一把剑,他脸上的伤疤和断了不止一次的鼻梁,却说明了他更喜欢使用拳头和棍棒。他们一个是旅店老板,另一个则是街头流氓。他们再加上塔兰沃,这就是摩格丝的军队,是她从加贝瑞手中夺回安多王座的力量。
看到摩格丝走过来,贝瑟和蓝格威都笨拙地鞠了个躬。但摩格丝快步走过他们,进房之后,她用力摔上门,将塔兰沃关在门外。然后她大声说道:“这个世界如果没有男人的话,一定会好得多。”
“那肯定要变得空虚许多。”摩格丝的老保姆坐在前厅里,一扇有天鹅绒窗帘的窗户旁边,正低头专心地刺绣。她的身材像芦苇般削瘦,但她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虚弱。“埃尔隆今天不会再来了吧?或者是因为塔兰沃,孩子?你一定要学会别让男人将你激怒,愤怒让你的脸色很难看。”莉妮仍然不会承认她已经不是摩格丝的保姆,尽管她早已经成了摩格丝女儿的保姆。
“埃尔隆很吸引人。”摩格丝谨慎地说。房里的第三个女人正跪在地上,从一口箱子里拿出叠好的床单。这时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摩格丝努力让自己不去瞪她。布琳是蓝格威的……同伴,这个皮肤被太阳晒黑的矮小女子总是跟在蓝格威身边,但她是凯瑞安人,一开始她就明白地说过,摩格丝不是她的女王。“再过一两天,”摩格丝继续说道,“我想我就能从他那里得到承诺。今天他终于同意我需要军队从外面攻占凯姆林了,只要将加贝瑞赶出凯姆林,那些贵族就会再一次聚集到我身边。”至少摩格丝是这么希望的。现在她身处阿玛迪西亚,是因为她受到了加贝瑞的蒙蔽,因而恶待了自己在各贵族中的一切朋友。
“‘脚慢的马不总是能跑完全程的。’”莉妮继续着手中的刺绣,引用了一句谚语。这位老保姆很喜欢引用古老的谚语,摩格丝甚至怀疑其中有一些是她临时编出来的。
“这一匹会的。”摩格丝坚持着说。根据埃尔隆的说法,塔兰沃所说的海丹将是一个错误的选择,那个国家已经因为转生真龙的先知而陷入濒临崩溃的状态,瑟兰达宫中的仆人们也都在悄悄议论着那名到处宣讲真龙已经转生的先知。“我需要一杯调味酒,布琳。”但布琳只是看着她,直到她又说了一句“谢谢”。即使是这样,布琳在给她倒酒时仍然阴沉着一张脸。
混合了果汁的葡萄酒经过了冰冻,让摩格丝在炎热的天气中感觉到精神一振。喝过一口之后,她将银制高脚杯贴到额头上。马车队正源源不绝地将迷雾山脉高处的冰雪送进埃尔隆的宫殿里。
莉妮也要了一杯。“至于塔兰沃——”说完这半句话,她抿了一口酒。
“省点力气吧,莉妮!”摩格丝喊道。
“他比你年轻。”布琳说。她同样为自己倒了一杯。这个厚颜无耻的女人!即使她曾经是凯瑞安贵族,但她现在也只不过是一名仆人。“如果你想要他,那就把他握进手里。蓝格威告诉我,塔兰沃向你发过誓,我也见过他看你的眼神。”布琳说到这里,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他不会拒绝的。”凯瑞安人令人厌恶,但至少他们大多知道要隐藏自己的放荡风情。
摩格丝刚要命令布琳离开房间,却听到一阵敲门声。没等摩格丝允许,一名身材精瘦结实的白发男人已经走进房间,他雪白色的斗篷在胸口上用金线绣着阳光普照的图案。摩格丝本来希望能避开白袍众,直到埃尔隆在她的协议书上盖好印章。葡萄酒的寒意突然一直渗进她的骨髓。塔兰沃他们在哪里?怎么会就这样让他走进来?
白发男人用一双黑色的眼睛盯着摩格丝,以最小的幅度鞠了个躬。他的面孔显得相当苍老,皮肤在骨骼上绷得紧紧的,仿佛一把坚硬的铁锤。“安多的摩格丝?”他用坚定而沉厚的声音说道,“我是培卓·南奥。”这次来的是圣光之子的最高领袖指挥官本人。“不必害怕,我并不是来逮捕你的。”
摩格丝挺直了腰:“逮捕我?以什么样的罪名?我可不能导引。”刚刚说完这段话,她立刻恼怒地咬住自己的舌头。她不该提到导引,她摆出这种防御姿态只会说明她的慌乱。她说的不是假话。在每五十次尝试感觉真源的努力中,她只能成功一次;即使她找到了真源,她在每二十次向真源敞开自己的行动中,只有一次能抓住一点至上力的泡沫。一位名叫维林的褐宗两仪师告诉过她,当她能安全地控制住自己那一点微小的能力时,就没必要继续留在白塔了。当然,后来白塔也确实送走她了。但即使是这么一点导引的能力,在阿玛迪西亚也是非法的,她完全可以被处以死刑。她那使埃尔隆痴迷不已的纤葱玉指上,仍然戴着那枚巨蛇戒,但它现在却仿佛已经红热得发出光来。
“在白塔接受训练,”培卓喃喃地说道,“这也是被禁止的。但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来不是为了逮捕你,而是要帮助你。让其他人出去,我们好好谈一谈。”他就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伸手拉过一把厚垫扶手椅,又一挥手将斗篷甩到椅背后面。“在她们离开之前,也给我倒一杯喝的吧!”让摩格丝不悦的是,布琳立刻就向培卓送上一只高脚杯。奉酒时,她双眼望着地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摩格丝费了些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们会留下来,培卓先生。”即使在称谓上,她也不会让这个男人得意。不过这点似乎并未让培卓的情绪受到影响。“我留在门外的人出了什么事?如果他们受到伤害,我不会和你善罢甘休的。而且为什么你认为我会需要你的帮助?”
“你的人并没有受伤,”培卓一边喝酒,一边不屑地说,“你以为埃尔隆会遂你所愿?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摩格丝,埃尔隆很喜欢金发的女人,他每天都会朝你寻求的目标更靠近一点,却从不会真正地达到那个目标,除非你决定……付出一定的牺牲,也许那时他会做出口头承诺。但无论你付出什么,他绝不会把你真正想要的给你。那个伪先知所召集的暴民已经蹂躏了阿玛迪西亚北部,塔拉朋西部陷入了混乱的内战,强盗们向自称为转生真龙的人宣誓效忠。关于两仪师和伪龙的谣言早已经吓坏了埃尔隆,给你军队?如果要他从手下挑出十个武装士兵给你,甚至是两个,他一定更愿意把他的灵魂给你。但我能派遣五千名圣光之子,在你的率领下直奔凯姆林。只要你向我提出要求。”
摩格丝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她维持着庄重的姿态,走到培卓对面的一张椅子前,在双腿彻底失去力量前坐了上去。“为什么你想帮我赶走加贝瑞?”她问道。很显然培卓知道她的一切,埃尔隆的仆人中一定有他的奸细。“我在安多的时候从没有给过白袍众为所欲为的机会。”
这一次,培卓的面孔扭曲了一下,圣光之子们并不喜欢这个称呼。“加贝瑞?你的爱人已经死了,摩格丝,那个名叫兰德·亚瑟的伪龙将凯姆林变成了他的战利品。”莉妮轻轻地叫了一声,仿佛针尖刺到了她的手指,但培卓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摩格丝。
摩格丝用力握住椅子扶手,才没让自己将双手按在胸前。如果不是她已经将高脚杯放到扶手上,她一定会将葡萄酒洒在地毯上。加贝瑞死了?那个欺骗她,让她变成一名淫妇,篡夺她的权威,以她的名义压迫安多,最后还自立为安多国王的人死了?而她现在怎么会有一种淡淡的遗憾,怎么还是会回忆起他双手的抚摸?这太疯狂了,如果不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一定会以为加贝瑞对她使用了至上力。
而兰德·亚瑟占据了凯姆林?这会让一切状况都发生改变。她曾经见过兰德·亚瑟,那是一个被吓坏的年轻农夫。他来自安多西部,在那次会面的全部时间里,他都竭尽全力向他的女王表现出应有的尊敬。但他携带着一把代表剑技大师身份的苍鹭徽剑,而且爱莉达曾经对他相当警觉。“为什么你会称他为伪龙,培卓?”如果培卓打算直呼她的名字,那么他就连那个称呼平民的“先生”也得不到了。“提尔之岩已经陷落,正如真龙预言中记述的那样,提尔的大君们早已拥戴他为转生真龙了。”
培卓的微笑中充满了讽刺的意味,“无论他在什么地方出现,他的身边都会跟着两仪师。在我看来,他所进行的导引都是她们动的手脚,他不过是白塔的傀儡。我在许多地方都有朋友。”当然,他所说的是他的间谍,“他们告诉我,有证据显示是白塔扶植了洛根——在时间上距离我们最近的伪龙。也许是因为洛根变得过于高傲自大,所以她们不得不了结他。”
“没有证据能证实这一点。”摩格丝很高兴自己的声音还算稳定。她听到关于洛根正在前来阿玛多的谣言,但那些只是谣言而已。
培卓耸耸肩:“随你怎么想吧!但我更喜欢事实,而不是愚蠢的幻想。转生真龙会做出他所做的那些事吗?你说提尔大君们拥戴他,那么在活下来的提尔大君向他鞠躬之前,他已经吊死了多少大君?他纵容艾伊尔人掠夺了提尔之岩,以及凯瑞安全境。他说凯瑞安将有一位新的统治者,他会任命这样一个人,但凯瑞安的实权完全掌握在他手里。他说凯姆林也要有一位新的统治者,你已经死了,你知道这件事吗?我相信,戴玲女士会得到提名。而他本人已经坐上了狮子王座,在那之上行使权力。不过我想那个王座对他来说可能有些小,毕竟那是为女人订作的王座。他已经将它当成了一件战利品,用自己的王座代替了它,就在你的王宫大厅内。当然,他并非事事顺心,一些安多贵族认为是他杀了你。因为你死了,所以人们也就对你产生了同情。但他用铁腕统治着安多,他的手下是由一伙艾伊尔人和一支由边境国的流氓组成的军队,毫无疑问,那是白塔为他雇用的。但如果你以为他会欢迎你返回凯姆林,将你的王座交还给你……”
培卓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刚才说的那一大段话,如同冰雹般击打着摩格丝的神经。如果伊兰死了,戴玲才有权利继承安多王位。哦,光明啊,伊兰!她在白塔还安全吗?她会对两仪师如此反感,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们曾经一度让伊兰失踪了。没有人敢向白塔提出任何要求,但她要求白塔将伊兰送回凯姆林。然而,现在她却希望白塔能将她的女儿紧抓在手中。她记得伊兰在去塔瓦隆之后,曾经给她写过一封信。伊兰后来还给她写过信吗?在成为加贝瑞的奴隶之后,那么多事情都变得模糊了。伊兰一定要安全。她也应该为盖温感到担忧,还有加拉德——天知道他们现在都在哪里——但伊兰是她的继承人,安多的和平依赖于王位顺利地继承。
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信息,以及巧妙夹杂在其中的谎言,她必须仔细思考。这个男人是个玩弄谎言的大师,而她需要的是事实。安多人认为她已经死亡并不奇怪,当时她只能悄悄溜出她的国家,好躲开加贝瑞和那些可能将她出卖给加贝瑞的人,以及那些因为加贝瑞的苛政而向她实施报复的人。如果人们对她报以同情,那么她就能在死而复生时利用这样的同情心。“我需要时间思考。”她对培卓说。
“当然,”培卓动作利落地从椅子里站起来。摩格丝也应该站起身,以避免培卓俯视她,但她不确定自己的双腿是否能支撑住身体。“我会在一两天内再次造访,在此期间,我希望能确保你的安全。埃尔隆只关心他自己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有谁会潜入这座宫殿,意图伤害你。我已经获得在这里安排一些圣光之子卫兵的权力,埃尔隆同意了我的要求。”
摩格丝一直都听说,白袍众才是拥有阿玛迪西亚实权的人。她相信培卓所说的只是在证明这点。
培卓在离开时显得正式了些,向摩格丝鞠躬的幅度也稍微大了点,像是对待同等身份的人。毕竟,培卓已经让摩格丝明白,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刚刚离开,摩格丝就站起身,但布琳用比她更快的速度跑向门口。不过没等她们迈出第三步,房门猛然被撞开,塔兰沃、贝瑟和蓝格威冲了进来。
“摩格丝!”塔兰沃气喘吁吁地说着,仿佛是想把摩格丝吞到自己的眼睛里,“我怕——”
“怕?”摩格丝轻蔑地说道。他大概还没学会什么是害怕。“这就是你对我的保护?一个男孩都能比你做得好!但话说回来,你确实只是个男孩。”
塔兰沃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又瞪了她一会儿,然后,他转过身,推开贝瑟和蓝格威,走掉了。
旅店老板站在那里,不停地扭动着双手。“他们至少有三十人,女王。塔兰沃努力地战斗过了,他想要叫喊,想要警告您,但他们用剑柄打他。那个老家伙说他们不会伤害您,但他们除了您之外不需要其他任何人。如果他们必须将我们杀死……”他的眼睛转向了莉妮和布琳。布琳正仔细地上下端详着蓝格威,确定他没有受伤,蓝格威也对布琳显示出同样的关心。“女王,如果当时我能想到更好的办法……抱歉,我让您失望了。”
“‘良药苦口。’”莉妮低声地嘀咕着,“特别是对于一个只知道发脾气的孩子。”至少这次她没有让整个房间的人听到她的话。
莉妮是对的,摩格丝清楚这一点。当然,她并不是在乱发脾气。贝瑟可怜的样子似乎是在说,即使接受砍头的刑罚他也愿意。“你没让我失望,贝瑟先生。也许有一天我会求你为我而死,但那必须是为了值得的事情。培卓只是想和我谈一谈。”贝瑟立刻振作起精神,但摩格丝能感觉到莉妮正在望着她,眼神非常苦涩。“你能不能叫塔兰沃来见我,我……我想为我鲁莽的言辞向他道歉。”
“向男人道歉最好的办法,”布琳说,“就是在花园中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推倒他。”
摩格丝的心中有一样东西被折断了,还没等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已经将手里的高脚杯扔向了布琳,调味酒洒了一地。“出去!”她尖声叫道,“你们全都出去!你可以将我的道歉转达给塔兰沃,贝瑟先生。”
布琳平静地从裙子上抹去酒汁,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到蓝格威身边,挽住他的手臂。贝瑟仿佛是恨不得立刻将他们从房里赶出去。
让摩格丝感到惊讶的是,莉妮也走了。这不是莉妮的作风,莉妮应该留在房里,用老谚语教训她,仿佛她还只是十岁一样。摩格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容忍这一切,然而,她差点就要开口叫莉妮留下来。但他们还是都离开了,房门也重新被关上。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思考,没时间去担心莉妮的心情是否受到了伤害。
她来来回回在地毯上踱步,竭力想理清自己的思绪。埃尔隆会要求安多在贸易上让步——也许还有培卓所谓的“牺牲”——作为他提供支持的代价。摩格丝愿意给予他贸易的让步,但她担心培卓的话是对的,埃尔隆根本拨不出军队。从某种角度来说,培卓向她提出的要求也许更容易实现。他大概会要求白袍众可以随意进入安多,可以轻率指控民众为暗黑之友,可以鼓动暴徒去侵害孤立无援的妇女,指控她们是两仪师,也可能会有真正的两仪师被他们杀死。培卓甚至有可能要求她立法禁止导引,禁止所有女性前往白塔。
在重新稳定自己的统治之后,再将白袍众赶走是有可能的,虽然过程会困难且充满血腥。但有必要将他们引入安多吗?无论培卓怎么说,她确信兰德·亚瑟是转生真龙,她几乎能确信这一点,但据她所知,预言中并没有真龙会统治诸国的记载。无论是转生真龙还是伪龙,都不能占据安多。但她又怎么能知道兰德是不是真龙?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她猛地转过身,厉声说道:“进来。”
房门缓缓地打开了,站在门外的是一名面带笑容、身穿金红色制服的年轻男子,他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瓶新的冰镇调味酒,白银酒壶上已经缀满了水珠。摩格丝本来有些期待敲门的会是塔兰沃,但她只看见蓝格威一个人守在门口,那名大汉正无聊地靠在走廊的墙上,仿佛一名酒馆里的保镖。摩格丝挥手示意那名年轻人将托盘放到桌上。
她重新开始踱步,只是这次她的步履间充满了恼怒——塔兰沃应该来的,他应该来的!贝瑟和蓝格威也许听到了临近村庄里传来的谣言,但那毕竟只是谣言,也许正是由培卓散布的。仆人们之间的谈论同样有可能是培卓的安排。
“女王,我能说几句话吗,女王?”
摩格丝困惑地转过身,传进她耳中的是纯正的安多口音,那名年轻人跪倒在地上,微笑的面容在犹豫和骄傲之间来回闪动。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鼻梁曾经折断过,而且没有经过妥善的照料,他的相貌应该是非常英俊的。和蓝格威那种狰狞的样子不同,这个小伙子仿佛是曾经一头栽倒,鼻梁正好撞在地上。
“你是谁?”摩格丝问,“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名叫培德·康恩,女王,来自社兰场。”仿佛是害怕摩格丝不知道一样,他又加了一句,“那里是安多的属地。”摩格丝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我跟着我的叔叔简一起来到阿玛多,他是四王镇的一名商人,他认为也许能在这里找到一些塔拉朋染料。因为塔拉朋的混乱状况,所以它们已经变得非常昂贵了,所以他以为它们在这里也许会便宜——”摩格丝绷紧了嘴唇,那名男子立刻加快说话的速度:“我们听说您在这座宫殿里,您曾经在白塔接受过训练,依照阿玛迪西亚的法律……我们觉得我们可以帮助您……”他用力地咽了一口口水,用很低的声音说道,“帮助您逃走。”
“你们准备帮助我……逃走?”这不是最好的计划,但她可以向北方赶往海丹,这样塔兰沃就心满意足了。不,他不会满意的,而且这样只会使状况变得更糟糕。
但培德可怜地摇了摇头:“简叔叔本来拟了一个计划,但现在这座宫殿里到处都是白袍众了。我不知道除了来找您之外还能做些什么,是他叫我来找您的。简叔叔会想出办法来的,女王,他很聪明。”
“我相信这一点。”摩格丝喃喃地说道,海丹又在她的脑海中闪动了一下。“你们已经离开安多多久了?一个月?两个月?”看到培德点头,摩格丝叹了口气,“那你们不知道凯姆林现在的情况了。”
年轻人舔舔嘴唇:“我……我们在阿玛多有一名商人同伴,他有鸽子,所以他能从许多地方得到讯息,其中也包括凯姆林。但我听到的全都是坏消息,女王。也许还要再等一两天的时间,但我的叔叔很快就能想出别的办法。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援军就在您身边。”
那么,她还有可能拿回主动权,这是培卓·南奥和培德那个简叔叔之间的竞争。摩格丝希望自己并不是那么清楚培卓·南奥占有多大的优势。“现在你还可以告诉我,凯姆林都传来什么样的坏讯息。”
“女王,我的任务只是让您知道援军的存在。如果我停留太长的时间,我叔叔会生气——”
“我是你的女王,培德,”摩格丝坚定地说,“也是你叔叔的女王,他不会介意你回答我的问题。”
培德露出一副想逃掉的样子,但摩格丝稳稳地坐进椅子里,开始一点一滴地从他口中挖出事实。
培卓·南奥在圣光城堡的主广场下了马,把缰绳扔给一名马夫。现在他的感觉很不错,摩格丝已经被他握在手中,而且这次他不必说谎。他并不喜欢谎言。虽然他在事件的阐述中加进了一些自己的解释,但他相信那都是事实。兰德·亚瑟是伪龙,是白塔的工具。这个世界充满了没有思考能力的傻瓜。最后战争绝不会只是暗帝和转生真龙——一名区区凡人的搏斗。造物主早已抛弃了人类。不,最后战争的爆发一定会像是两千年前的兽魔人战争一样,只是程度会更加激烈。当成群的兽魔人和其他暗影生物涌出妖境,撕裂边境国,让全人类陷入血海的时候,他所领导的圣光之子绝不会让人类仍旧以分裂和无准备的状态面对这场危机。
他走进城堡的石砌走廊,一路上的圣光之子纷纷向他鞠躬,直到他走进自己的私人觐见室。在觐见室的前厅,他满脸皱纹的秘书塞班·巴尔沃立刻跳起身,送上一堆等待最高领袖指挥官签署的文件。但培卓的注意力集中在一名正从靠墙的一张椅子里轻松站起的高个儿男人身上。在他斗篷的金色阳光下绣着一根红色的牧羊人钩形手杖,下面有三个代表其位阶的金结。
贾西姆·卡林丁,圣光之手的裁判者。他看上去像往常一样强硬,但培卓在他的额角上看到更多的灰发。他深陷眼眶中的黑眸里隐藏着忧虑,这是理所当然的,最近他接受的两个任务都以灾难告终,这对一个热衷于成为最高裁判长,甚至是最高领袖指挥官的人来说,绝不是件好事。
培卓将斗篷扔给塞班,又示意贾西姆跟他走进觐见室的正厅。在正厅暗色的墙壁上,挂满了在战场上夺取的敌人旗帜,地面上用金箔铺成的巨型阳光普照图案,足以让大多数世人瞠目结舌。除了这些之外,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营房——完全体现了培卓的个人品味。培卓坐到一张厚重、精致,却没有任何装饰的高背椅里。房间两端的两座壁炉已经冰冷了将近一年,依照季节,现在它们早该燃起熊熊的火焰了,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最后战争临近了。贾西姆深深鞠了个躬,跪倒在阳光普照的图案上,那片地面几百年来已经被无数的脚底和膝盖磨擦得平滑如镜。
“你想到我为什么会叫你来了吗,贾西姆?”经过阿摩斯平原和法美镇之后,经过坦其克之后,贾西姆很有可能会认为这次是要逮捕他。但即使他有这样的怀疑,他的声音里并没有分毫显露,像往常一样,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要表现出他比别人知道得更多,更多过他应该知道的。
“有许多两仪师在阿特拉,最高领袖指挥官,就在我们的家门口,这是个好机会,我们可以一举除去半数的塔瓦隆女巫。”这种说法实在夸张了,沙力达的两仪师数量,绝不会超过总数的三分之一。
“你对朋友们说过这些吗?”培卓怀疑贾西姆是否会有朋友,但贾西姆确实会和人一起饮酒,最近还喝醉过。然而,这个男人颇有些手腕,一些很有用的技巧。
“不,最高领袖指挥官,我知道不该这样做。”
“很好。”培卓说,“你不会靠近沙力达,任何光之子都不会。”他不能确定从贾西姆脸上一闪而过的是不是放松的表情,如果是这样,这与贾西姆的个性并不相符,这个男人从没有过缺乏勇气的表现,他不该因此而松了一口气。
“但这实在是消灭她们的大好时机,有证据证明,那些谣言是真的,白塔已经分裂。我们可以毁掉这批两仪师,而另外一批绝不会伸手援助她们。白塔将遭到严重的削弱,甚至足以被毁灭。”
“你是这么想的?”培卓冷冷地说。他将手指搭在自己的腹前,保持着声音的温和。裁判者们(那些圣光之手很不喜欢这个名字,但就连培卓·南奥也会使用这个名字)从来都是一些鼠目寸光的家伙。“即使是白塔也不可能公开支持那个名叫兰德的伪龙。如果他变得像洛根一样,白塔该怎么办?然而,如果是一帮叛逆的乌合之众就不要紧了,白塔会支持他,但无论出了什么事,白塔的裙子仍然会是干净的白色。”培卓确信自己的推测,即使他的推测有误,他也可以利用白塔的一切失误削弱白塔,但他相信自己是正确的。“不管这个世界会如何看待这件事,我不会让他们看到一场单纯由圣光之子和白塔进行的战争。”他要等待,等待这个世界看清白塔的真面目——一伙暗黑之友,玩弄着人类不该碰触的力量,导致世界崩毁的力量。“这是一场世界对抗伪龙兰德的战争。”
“那么如果我不去阿特拉,最高领袖指挥官,我将得到什么样的命令?”
培卓叹息一声,将头向后仰去。他突然感到一阵疲惫,那是他经历的全部岁月压在他肩上的重担,甚至不止如此。“哦,你会去阿特拉的,贾西姆。”
在法美镇的跨海侵略军被摧毁之后不久,培卓就知道了兰德·亚瑟的名字和面孔。这完全是两仪师的阴谋。那场战争断送了上千名圣光之子,伪龙的奴仆们也从那时起在塔拉朋和阿拉多曼四处扩散。他已经知道了兰德的身份,并且相信他可以让兰德变成一根鞭子,藉以将诸国驱赶在一起。一旦诸国在他的领导下成为一体,他们就能赶走兰德,并做好对抗兽魔人大军的准备。他已经派遣使者去见各国的统治者,向他们指出他们所面临的危险,但兰德行动之迅速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他本想让一头狂乱的狮子在街头游荡,恐吓街上的每一个人,但这头狮子却茁壮成一头巨兽,行动快如闪电。
但他并没有全盘输掉——他必须不断地提醒自己,在一千多年以前,一名叫做桂尔·亚玛拉桑的伪龙征服的地方比兰德更多,他还有导引能力。但一位名叫亚图·潘恩崔的年轻国王起兵反抗他,最后并建立了自己的帝国。培卓并没有将自己当成另一位亚图·鹰翼,但他是这个世界的支撑,只要他活着,他就不会放弃。
他已经开始反制兰德正在增长的力量,除了向各国派去使者之外,他还派遣人员前往塔拉朋和阿拉多曼。虽然那些人的数量不多,但他们能找到正确的听众,在暗中告诉他们,将所有的麻烦都归咎给那些伪龙奴仆,那些由白塔幕后主使、宣称效忠兰德的蠢货和暗黑之友。在塔拉朋,关于两仪师操纵内战的谣言已经四处流传,虽然是谣言,但它们可以帮助人们认清事实。现在是时候实行他新计划的下一步了,要让那些墙头草们知道该倒向哪一边。时间,他缺少的是时间,但他还是不禁露出了微笑。曾经有一些早已死掉的人说过:“当培卓微笑,就是他想舔血之时。”
“阿特拉和莫兰迪,”他对贾西姆说,“将会受到伪龙奴仆的折磨。”
这个房间看上去应该是一座宫殿的起居室,拱形的天花板上装饰着石膏雕塑,白色的地板上铺着工艺精致的地毯,墙壁的嵌板上全都是细腻的浮雕。但这里与任何一座宫殿之间的距离都非常遥远,实际上,这里距离任何人类可以理解的地方都很遥远。麦煞那赤黄色的丝裙不停地发出窸窣的响声,她正绕着一张青金石的桌子来回走动,将象牙骨牌堆积成一座结构复杂、一层比一层巨大的高塔。对此她很感骄傲,不使用至上力,纯粹依靠她对受力和杠杆的知识,她已经将这座塔叠到了第九层。
实际上,她这么做除了取乐之外,更是想避免与同伴交谈。色墨海格正坐在一张铺着红色织锦的高背椅上,一针一线地做着女红,细长的手指灵巧地编织出迷宫般的图案,组成了一簇簇小花。麦煞那总是会对这个女人竟然喜欢如此……普通的事情感到惊讶。色墨海格黑色的裙子和她座椅的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连狄芒德也不敢当着她的面评论说,她这么喜欢黑色的衣服是因为兰飞儿喜欢白色。
麦煞那已经不止一千次地尝试分析过,她为什么会因为色墨海格的存在而感到不舒服。麦煞那清楚自己的力量和弱点,无论是在至上力上,还是在其他方面。她在许多地方与色墨海格旗鼓相当,虽有些地方不如色墨海格,但有些地方她却强到足以弥补她败给色墨海格之处。可是这都不是原因所在。色墨海格以残忍为乐,她让别人痛苦往往纯粹只是为了获得快乐,但同样不是因为这个。如果有必要的话,麦煞那也可以变得极端残忍,她也不在乎色墨海格对其他人做了什么。一定有什么原因,只是麦煞那还没找到。
她焦躁地放上了另一块骨牌,高塔颓然倒下,象牙片撒得满地都是。麦煞那咬了一下舌头,转过身,将双臂抱在胸前。“狄芒德在什么地方?他去煞妖谷已经有十七天了,但他一直等到现在才给我们讯息,却又一直不出现。”她自己去过两次末日深渊,在拷问之路上行走,被那些石牙擦过头发,她在那里只看到一名非常高的魔达奥,却从没听它说过话。封印的孔穴就在那里,但暗主并未对她做出过回应。每一次她都没有停留很长的时间。她以为自己已经超脱了恐惧,至少一名半人的注视不该对她造成任何影响,但她两次前往煞妖谷,那名魔达奥无声又无眼的注视,都让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她必须严格地控制住自己,才不会拔腿逃跑。如果在那里进行导引不会招致死亡的惩罚,她可能已经摧毁那名半人了,或是直接以神行的手段离开末日深渊。“他在哪里?”
色墨海格从手中的活计上抬起头,不眨一下的黑眸嵌在平滑黝黑的脸上。她以优雅的动作将针线放在一旁,站起身。“他该来时就会来。”她平静地说道。色墨海格的面容永远平静无波,一如她永远优雅的仪态。“如果你不想等下去,那就走吧!”
麦煞那在无意中踮起了一点脚尖,但她还是要抬起头才能看到对方的眼睛。色墨海格比大多数男人都要高,但她的身材极其匀称,以至于人们往往会忽略了她的身高,直到她睥睨自己的那一刻。“走?我会走的,他可以——”
毫无预兆,当然,男人的导引从来都不会有预兆。一道耀眼的垂直细线凭空出现,然后向两旁扩张成一个通道,狄芒德从里面走出来,向房里的两位女士分别微微鞠了个躬。今天他穿着一身暗灰色衣服,只是在脖子上有一圈白色的蕾丝,狄芒德在穿着上很喜欢追随时代的潮流。
狄芒德的鹰钩鼻从侧面看上去相当英俊,但是距离那种让女性怦然心动的程度,恐怕还差一点。从某种角度来说,狄芒德的人生充满了“几乎”和“差一点”,他不幸地比路斯·瑟林·特拉蒙晚一天出生,前者成为真龙,而当时还被称作巴瑞德·贝·梅达的他,在经年累月的努力之后,只是几乎达到了路斯·瑟林的造诣,却没办法像路斯·瑟林那样闻名遐迩。如果没有路斯·瑟林,他也许会成为那个纪元中最著名的人。他始终都认为那个男人的智力比他低下,只是一个胆小的傻瓜,经常是因为太好的运气才能获得成功。如果那时他取代了那个男人的位置,今天他还会站在这里吗?不过,现在再思考这些事情就显得太无聊了,虽然麦煞那曾经不止一次地思考过。不,现在的重点在于狄芒德轻视真龙,而真龙已经转生,狄芒德对他的蔑视也丝毫没有减弱。
“为什么——”
狄芒德抬起一只手:“再等等其他人,麦煞那,我不想重复我的话。”
麦煞那先是感觉到阴极力的编织,然后才看见闪耀的细线变成通道,古兰黛从中走出,但她这次并没有带着半裸身体的仆人。和狄芒德一样,她一出来,通道立刻就闭合了。古兰黛是一名肉感的女人,留着精致的金红色卷发,她穿着以斯台瑟布料缝制的高领裙装,不知道她是在哪里找到这种早已不存于世的布料。虽然裙装是高领的,但如同薄雾般透明的布料显示了裙子主人的喜好。有时候,麦煞那很想知道,除了情欲之乐外,古兰黛是否会真正注意到其他什么事情。
“我还在想,你们会不会真的在这里,”古兰黛轻快地说,“你们三个做什么事都是这样鬼鬼祟祟的。”她发出一阵放荡而又有些愚蠢的笑声。不,要是光凭古兰黛的这些表现就对她做出评价,将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将她当作傻瓜的人都活不久,轻视她的人最终都会变成她的牺牲品。
“沙马奥会来吗?”狄芒德问。
古兰黛摇了摇一只戴满戒指的手:“哦,他不信任你们,我觉得他大概连自己也不信任了。”斯台瑟布料变暗了些,遮住了古兰黛的身体。“他正在伊利安整编军队,一边还在抱怨没有震撼矛可以武装他的士兵。另外,他还花了很多精力搜寻可以使用的法器和超法器。当然,他要增加他的力量。”
他们的目光全都转向了麦煞那。麦煞那深吸一口气。为了能得到法器和超法器,他们都会付出任何……几乎是任何代价。他们比现在那些没经过正式训练,却自称为两仪师的幼童们强大许多,但足够多的幼童融合在一起,便足以将他们压倒。当然,前提是她们必须记得如何融合才行。只有超过十三名女性进行融合的时候,才需要有一名男性参与其中;而融合的人数超过二十七人的话,就需要第二名男性。其实,那些女孩(即使她们之中最年长的对她来说,也只是女孩而已。身体状况应该算是中年的她,实际上已经有三千多岁了,这还不包括她被封印的时间)并不构成真正的威胁,但这一点无损于他们对法器,甚至更强大的超法器的渴望。有了那些与他们属于同一时代的遗物,他们就能导引原本可以将他们烧成灰烬的至上力。为了得到那些宝物,只要不是必须的,他们都可以付出。那些宝物对他们来说还算不上是必需品,然而,这一点同样无损于他们的渴望。
麦煞那自动地让语气中流露出训诫的意味:“现在白塔已经分别在储藏室的内外都设置了卫兵与结界,再加上她们每天都要对每样东西清点四次。提尔之岩的大收藏也被设置了结界,那道结界很强大,如果我试图穿过或解开它,它就会牢牢地将我绑住。除了编织它的人之外,大概没有其他人能解开它。除了它的主人之外,它对于任何能够导引的女人,都是一个陷阱。”
“我听说那只是一堆无用的垃圾,”狄芒德不屑地说,“提尔人什么都要,甚至只是谣传与至上力有关的东西。”
麦煞那怀疑狄芒德对那里并非漠不关心,要不是围绕着大收藏也有一个针对男性的陷阱结界,狄芒德早就能得到超法器,并向兰德发起攻击了。“毫无疑问,在凯瑞安和鲁迪恩也有一些,但即使兰德不在那里,那里也全都是能够导引的女人。”
“都是些无知的女孩。”古兰黛哼了一声。
“如果一名厨娘将一把菜刀插进你的背里,”色墨海格冷冷地说,“那和你跌进高垩的一个沙劫度中又有什么区别?”
麦煞那点点头:“那么就只有去被埋没的古代遗迹中碰碰运气了。我不会去的,除非有人知道某个停滞匣的确切位置。”她最后这句话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应。停滞匣应该不会遭到世界崩毁的破坏,但经过那样的剧变之后,它们很可能早已被海洋和高山所覆盖了,只是在传说中留下几个模糊的名字。
古兰黛的微笑显得很甜蜜:“我原来一直都认为你应该成为一位教师,哦,很抱歉,我都忘记了。”
麦煞那的脸阴沉了下去。她投向暗主的契机,是在珂蓝丹时他们否认了她的能力的那个年代,他们说她不适合进行研究,但她仍然可以从事教学工作。好吧,她确实成了一名教师,她给他们所有人都上了一课!
“我还在等着听暗主的话。”色墨海格喃喃地说。
“没错,我们要杀死兰德吗?”麦煞那意识到自己抓紧了裙子,便急忙将双手放开。真奇怪,她从不曾让任何人这么干扰过她的心神。“如果一切顺利,在两个月,顶多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就会出现在我能安全地接近他的地方。在那里,他将孤立无援。”
“你在什么地方能安全地接近他?”古兰黛带着嘲弄的意味挑起一侧眉弓,“你的巢穴?没关系,虽然显得有些赤裸裸的味道,但这是我近来听到的一个好计划。”
狄芒德仍然保持着平静,只是站在原地,用一双眼睛打量着她们。不,他没有看古兰黛,他只是看着色墨海格和麦煞那。这时狄芒德说话了,仿佛半是对他自己,半是对她们两个:“我始终不知道你们两个都盘踞在什么地方。暗主知道多少,已经知道了多久?有多少发生的事情是他早已安排好的?”没有人回答他。最后,他说道:“你们想知道暗主告诉我什么?很好,但这些信息绝不能外流。既然沙马奥选择置身局外,他就将对此一无所知。其他人,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也都不会知道。暗主的话第一部分很简单:‘御万众者,混沌之王。’”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麦煞那觉得那仿佛是他的微笑。然后他又说了暗主其余的吩咐。
麦煞那发觉自己全身都在颤抖,她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恐惧。这样做应该能成功,应该能让他们得到一切,但这需要运气,而赌博总让她感到不舒服。狄芒德是赌徒,他在一件事上是正确的:路斯·瑟林获得的好运正如同铸币厂铸造钱币,源源不绝。在她看来,兰德·亚瑟迄今为止也有同样的好运。
除非……除非暗主在这个计划后面还隐藏了另一个计划,这是让她最感恐惧的可能。
有着镀金外框的镜子映照出房间里的情景——墙壁上令人目眩的镶嵌图案、镀金的家具和精致的地毯、另外一面镜子和装饰织锦。一座没有窗户也没有门的宫殿房间。这面镜子还映照出一名女子,她穿着血红色的礼服,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她美丽的面孔上混合着愤怒与难以置信的表情,其中难以置信更多过愤怒。镜子也映照出他自己的面孔,他对这张面孔的兴趣要远超过那个女人。他已经碰触过他的鼻子、嘴和脸颊不下上百次,确定它们是真实的,却仍然不停地重复这种举动。这张脸不算年轻,但比他那次漫长的睡眠后第一次醒来时所用的脸要年轻,那场沉睡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噩梦。一张平凡的脸,他一直都痛恨平凡。他认出了从他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一阵幼稚的笑声,一阵咯咯声。他将那声音压了下去,他没有疯,确实发生了不少事情,但他没有疯。
在他的第二次沉睡中(那是比第一次更加恐怖的沉睡),他被赐予了一个名字,然后,他就以这副面孔和躯体醒来了。奥森加——他认识这个声音,对这个声音,他从不敢有丝毫违逆。他原来的名字——那个被轻蔑地赐予、被骄傲地接受的名字已经永远地完结了,他主人的声音是这样告诉他的。那名女子的名字是亚兰加,过去的她也已经完结了。
这两个名字很有趣。奥森加和亚兰加是在一种决斗形式中,对左手匕首和右手匕首的称呼。在封印孔穴被打开,到至上力战争爆发的这段时间里,这种决斗形式曾经短暂地流行过一段时间。他的记忆中充满了空洞,在漫长与短暂的睡眠中,有太多东西已经遗失了,但他记得这件事。那种决斗流行的时间很短,因为决斗双方都无法逃避死亡,那些匕首都被涂上了慢性毒药。
有什么东西在镜子里闪动了一下。他转过身,速度不是很快。他必须记住自己是谁,并确定其他人也会记住。仍然没有门,但一名魔达奥出现在房间里。在这座宫殿中,任何事情都不奇怪。但这名魔达奥比奥森加以前见到的都要高。
奥森加没有着急,就让那名半人等着吧!但没等他开口,亚兰加已经气急败坏地喊道:“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我会被放进这副躯体里?为什么?”最后的那一声几乎变成了凄厉的尖叫。
奥森加觉得那名魔达奥没有血色的嘴唇正扭曲成一丝微笑。当然,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就算在此处也一样。即使是兽魔人,也会在邪恶和暴力中感觉到一点幽默,但魔达奥绝不会。“赐给你们的都是能在边境国找到的最好的躯体。”它的声音如同毒蛇爬过干草,“这是一具好躯体,强壮而健康,比另外那种状态好。”
这话没错。这是一具好躯体,在原先的日子里,丹恩舞者的身体也不过如此。光滑的肌肤,绿色的眼睛嵌在象牙色的鹅蛋脸上,映衬着茂密闪耀的黑发。而且,任何一方面都比另外那种状态要好。
也许亚兰加另有看法,怒火扭曲了那张美丽的面孔,她大概会不计后果地做出一些事来,奥森加清楚这一点。在这种事情上总是会出现问题。兰飞儿与现在的她相比,也显得谨慎得多。奥森加开始向阳极力伸展,在这里进行导引是危险的,但总好过真让她做出一些愚蠢的事来。他向阳极力伸展。什么都没找到。他并没有被屏障。他能够感觉到屏障,如果屏障不是很强,而他又有充裕的时间,他知道该如何绕过它,或者是打破它,而现在的感觉却仿佛是他被隔绝了。惊骇,让他呆立在原地。
也许亚兰加发觉了同样的状况,但她却有着不同的表现,她发出猫一般的尖叫,伸出指甲,猛地扑向那名魔达奥。
当然,这种攻击是毫无意义的,魔达奥甚至没有挪动脚步,伸手便掐住了她的喉咙,将她向上提起,直到她双脚离地,尖叫变成沉重的窒息声。亚兰加用双手抓住了半人的手腕。无眼者任由亚兰加吊在自己的手上,转头望向奥森加:“你们并没有被隔绝,但你们在得到允许之前不能导引。你们永远也不得攻击我,我是赛夷鞑·哈朗。”
奥森加竭力想咽下一口口水,但他的嘴里仿佛全都是干灰。他现在的状况肯定不是这只生物造成的,魔达奥拥有力量,但并不是在这方面,但这名魔达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从来都不喜欢半人。他参与过制造兽魔人,将人类和野兽的血脉融合在一起——对于这件事,对于应用在其中的技术,其中难题的克服,他感到骄傲——但这些在偶然中发生变异的作品总是让他感到不安。
赛夷鞑·哈朗将注意力转回抓在手中的女人上,她的面孔已经变成了紫红色,双脚在半空中无力地踢蹬着。“你会适应的。肉体会屈从于灵魂,但思想会屈从于肉体,你已经适应了。很快你就会觉得你从不曾拥有其他躯体,或者你可以拒绝,那么就会有另一个人接替你的位置,你会被交给……我的兄弟们,而且你将一直被这样封锁着。”那双薄嘴唇再次扭曲了。“它们很想念它们在边境国的运动。”
“她不能说话了,”奥森加说,“你正在杀死她!你不明白我们是什么身份吗?把她放下,半人!遵从我!”这种东西必须遵从使徒。
但魔达奥只是冷冷地打量着亚兰加逐渐灰白的脸,过了许久,才让她的双足落在地毯上,放松掐住她脖子的手。“我遵从暗主,仅此无他。”亚兰加摇摇欲坠地站立着,咳嗽着,大口地喘着气。如果魔达奥彻底将手拿开,她一定会跌倒在地上。“你会服从暗主的意志吗?”这不是在询问,只是在用刺耳的声音说出一个形式上的问题。
“我……我会的。”亚兰加努力地发出嘶哑的声音。赛夷鞑·哈朗放开了她。
亚兰加仍然摇晃着,抚着自己的喉咙。奥森加急忙上去想要帮她,但她反而朝他挥舞着拳头,并用凶狠的眼光阻止他靠近。奥森加抬起双手,向后退去,他不需要树立这样的敌人。但这是一具不错的躯体,一个不错的玩笑。奥森加一直以自己的幽默感为傲,但这次尤其杰出。
“你们没有心怀感激吗?”魔达奥说,“你们死了,又复活过来。想想雷威辛,他的灵魂已经被抛弃在时光之外,无法挽救了。你们有机会再次侍奉暗主,挽回你们的错误。”
奥森加急忙向它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宣称自己一心只想侍奉主人,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而赎罪。雷威辛死了?出了什么事?没关系,使徒少一个,就意味着在暗主自由时多一分得到权能的机会。向一名魔达奥卑躬屈膝让奥森加感到折磨,毕竟魔达奥和兽魔人一样,只是他创造出来的东西。但对于死亡,他记忆犹新,如果能避免那种可怕的遭遇,他宁肯向一条蛆虫下跪。他注意到,尽管双眼满是怒火,但亚兰加宣誓的速度绝不比他慢。她一定也清晰地记得那种感受。
“那么,现在就是你们再次进入世界,侍奉暗主的时候了。”赛夷鞑·哈朗说,“除了我和暗主之外,不会有人知道你们的复活。如果你们成功了,你们会获得永恒的生命,并凌驾于诸人之上。如果你们失败……但你们不会失败的,不是吗?”这次,这名半人确实是在微笑,那就像是看见死亡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