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国的众神渐渐醒来。
信仰是一种力量。当然了,跟重力相比这力量其实很微弱,如果要比赛移动大山,重力每次都能赢。但信仰的力最的确存在,尤其是现在。老王国自我封闭起来,飘浮在整个宇宙之外,逐渐远离了被大家赐名为“现实”的共识,于是信仰的力量就露出了峥嵘。
几千年以来,蒂杰里贝比一直信奉着自己的神灵。
现在他们的神灵真实存在于世,他们可谓功德圆满了。
老王国的人们还学到了许多新知识,比方说夜之狗头神乌特比较适合待在壁画上,如果他晃悠着整整七十英尺高的身子到自家屋外的街道上低声咆哮、散发臭气,他的形象就会大打折扣。
迪奥斯坐在接见大厅里,国王的黄金面具放在他的膝盖上,他的目光穿过昏暗的空气。一群品级较低的祭司围在门边,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鼓起勇气接近他,这时他们的心情大概跟普通人走向一头咆哮的雄狮差不多。在神灵现身这件事上,谁也比不上迪奥斯手下的祭司这样忧心忡忡。对他们来说,这根本就等于审计局突然上门查账。
只有库米与其他人保持着一定距离。他正在努力思考。奇异的新想法挤在极少使用的神经通路上,朝着各个不可思议的方向不断前进。他想看看它们最终会走到哪儿去。
“噢,迪奥斯啊,”正义之鹭头神克戎的高阶祭司低声道,“国王可有什么指示?眼下遍地都是神灵,他们相互厮打、损坏民房。噢,迪奥斯啊,国王在哪儿?他想让我们做点什么?”
“是啊。”日球推动神斯科莱布的高阶祭司道。他感到自己似乎有责任说得更详细些,于是补充道:“千真万确,大人一定注意到了,眼下太阳不断摇晃,因为所有的太阳神都在争夺它的控制权,而且——”他脚下踯躅着——“神圣的斯科莱布已经做了战略性撤退,他,呃,临时决定在霍忒镇降落,期间压垮了几栋房子。”
“活该如此。”太阳战车驾御者瑟尔普的高阶祭司道,“因为众所周知,我的主人才是真正的太阳……”
他的话音消失在喉咙里。
迪奥斯在哆嗦。他眼中一片茫然,身体前前后后地缓缓摇晃,双手紧紧捏住面具,几乎在黄金上印下指纹。他嘴唇开阖,无声地念诵第二点钟仪式的词句。过去几千年来,人们一直都在这个时间念诵这篇祷文。
“我觉得他是受了惊。”一个祭司道,“你们知道,他一直都是绝对不肯变通的。”
其他人也赶紧发表意见,以显示自己并非完全一无是处。
“给他拿杯水来。”
“拿个纸袋罩在他头上。”
“找只小鸡来在他鼻子底下献祭。”
屋外传来尖利的呼啸,接着是远方的爆炸声和经久不息的嘶嘶声。几缕蒸气盘旋着涌进房间里。
祭司们争先恐后地冲上露台,留下失去信心的迪奥斯一个人应付自己的精神创伤。他们发现王宫周围的人全都仰望着天空。
“看来战事正酣啊。”说话的是刀叉之神瑟夫特的高阶祭司,眼前的情况与他没多大关系,所以他的心情似乎要轻松些,“瑟尔普失手了,同时还遭到了太阳船之神杰赫特的奇袭。”
“不过嘛,”瑟夫特的高阶祭司接口道,“斯科莱布又回来了,没错,他正在提升高度……杰赫特还没有看见他,他信心十足地朝子午线前进,下午女神赛希绯特也加入了混战!这真是个意外的转折!多么叫人吃惊!一个年轻的女神,迄今为止尚未有过出色的表现,可是瞧啊,这么巨大的潜力,这个竞争者出乎所有人意料,阉奴们、先生们,没错……斯科莱布失手了!他失手了!……”
无数阴影在露台的石头上飞舞、旋转。
“……现在……那是什么?年长的神灵们在做什么?你们没有看错,他们组成了攻守同盟,共同对付傲慢的新神!然而年轻的赛希绯特仍然勇敢地坚守阵地,她在寻找对方的弱点……她突入了对方的防守!……现在回撤、回撤,趁吉尔和斯科莱布缠斗在一起,整个天空任她驰骋,好,好……好!……中午!中午!到中午了!”
一片寂静。祭司意识到大家都盯着自己。
洞穴女神萨达克的女祭司对他嗤之以鼻,“要是他们中的哪一个没拿稳怎么办?”她厉声道。
“可是……可是……”他咽口唾沫,“那是不可能的,对吧?不可能真那样。我们肯定都吃错了什么东西,或者被太阳晒太久了什么的。因为,我是说,谁都知道神其实并不那啥……我是说,太阳是个滚烫的大气团,不是吗?它每天绕世界一圈,所以,所以,所以神嘛……那个,别误会,人民当然非常需要相信他们的存在,但是……”
尽管库米脑子里充斥着各种背信弃义的念头,他的反应仍然比自己的同僚要快得多。
他高声喊道:“伙计们,抓住他!”
四个祭司分别抓住倒霉的刀叉崇拜者的四肢,飞快地跑到露台边,把他从扶手上方扔进蒂杰河泥黄色的水里。
他浮上河面,呛了好几口水。
“你们这是做什么?”他质问道,“你们心里都清清楚楚,我说的一点儿没错。其实你们谁也不相信——”
蒂杰河懒洋洋地张开嘴,他立刻便消失了踪影。与此同时,斯科莱布的巨大阴影扇动翅膀,气势汹汹地从王宫上空飞过,呼呼地朝山里飞走了。
库米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
“刚才可真险。”他说。他的同僚们望着渐渐消失的涟漪,纷纷点头表示同意。突然之间蒂杰里贝比再也容不下诚实的疑虑。诚实的疑虑可以让你被抬起来扔进河里,让你的胳膊腿被一口咬掉。
“呃,”一个祭司说,“瑟夫特怕不会太高兴吧,你们说呢?”
“赞美瑟夫特。”大家齐声称颂。有备无患。
“他有什么资格不高兴?”站在后方的一个老祭司嘟囔道,“不过是个天杀的刀叉工匠罢了。”
他们抓起这人,不顾他的抗议,一下子把他扔进河里。
“赞美——”他们停下来,“他是谁的高阶祭司来着?”
“是不是山羊之羊头神布努?有人知道吗?”
“赞美布努,可能是!”他们齐声呼喊,神圣的鳄鱼则像潜水艇一样接近了目标。
库米高举双手,请大家安静。据说时势造英雄,那么库米这种人无疑只有恐怖而可厌的时势才能造就。在他的秃顶底下,某些结论正在展开,就像被多年囚禁在石头里的东西正要破茧而出。他还不大确定它们究竟是什么,但大体上讲它们跟神、新时代和铁血统治有关,很可能还涉及将迪奥斯尽快送入鳄鱼嘴里的计划。哪怕想一想,他心里也充满了禁忌的快感。
“兄弟们!”他喊道。
“别介意有我。”萨达克的女祭司道。
“还有姊妹们——”
“多谢你。”
“——让我们尽情欢庆吧!”周围的祭司集体失声。之前他们压根儿没想到面对今天的事件还可以采取这样激进的应对策略。库米见人人扬起脸望着自己,他身上窜过一股从未感受过的战栗。他们都吓傻了,而且他们指望他——指望他库米——来告诉自己该怎么办。
“对!”他说,“毫无疑问,的确,诸神——”
“——还有诸女神——”
“——嗯,还有诸女神,已经降临了。呃。”
接下来呢?说到底,他究竟该命令他们做些什么?然后他转念一想:没关系,我只要表现出自信满满的样子就够了。老迪奥斯一直赶着他们跑,从没试过领导他们前进。没了他,他们就像绵羊一样无所适从。
“兄弟们——当然还有姊妹们——我们必须扪心自问,我们必须扪心自问,我们,呃,没错。”他给声音涂上更多信心,“没错,我们必须扪心自问,神灵为什么会降临?毫无疑问,这是因为我们的侍奉不够勤勉,我们,呃,我们贪恋石刻的偶像。”
众祭司相互交换眼色。
“没错,就是这个,还有献祭。想想过去,献祭就是献祭,不是拿小鸡和鲜花应付差事。”
这话在听众中引出几声咳嗽。
“这里所说的可是指处女吗?”一个祭司犹犹豫豫地问。
“嗯哼。”
“以及未经人事的小伙子,我是说。”那人飞快地补救道。萨达克是诸神里岁数比较大的一个,她的女性崇拜者在神圣树林中搞了不知多少吓人的名堂,所以通常这位女神从手指到胳膊肘全都沾满鲜血。一想到如今萨达克也在到处晃悠,这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库米的心脏怦怦直跳,“嗯,有何不可?”他说,“那时的确比现在更美好,不是吗?”
“不过,呃,我以为咱们已经不再那么干了。由于人口减少什么的。”
河里溅起好一片水花。掌管蒂杰河上游的蛇头神忒祖特浮上水面,一脸庄严地打量着聚集在露台上的祭司。然后掌管蒂杰河下游的鳄头神弗赫茨从他身边冒出头来,努力想要咬掉他的脑袋。两位神灵沉入水下,激起大片飞沫,还有阵阵浪花扑上了露台。
“啊,可是人口之所以减少,兴许正是因为我们不再拿处子献祭了——两种性别的处子都包括,当然是这样。”库米飞快地注解道,“你们有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
他们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又重新考虑一遍。
一个祭司小心翼翼地说:“我怕国王不会同意……”
“国王?”库米吼道,“国王在哪儿?指给我瞧瞧!问问迪奥斯国王哪儿去了!”
库米被砰的一声响吓了一跳,原来是黄金面具在地上弹了两下,朝祭司们聚集的地方滚过去。他们飞快地散开,活像是九柱戏里被球击中的小柱子。
迪奥斯头顶着所有权不明的太阳,大踏步朝他们走来。他的脸色因愤怒而泛着灰。
“国王死了。”他说。
在对方怒气的压迫下,库米不禁身子一晃,不过他立刻振作起来:“那么他的继任者……”
“没有继任者。”迪奥斯道。他抬头望天。很少有人能直视太阳,然而在迪奥斯怨毒的视线底下,就连太阳也畏畏缩缩地转开了眼睛。迪奥斯的目光顺着那可怕的鼻子射向远方,活像两部齐平的测距仪。
他对着周围的空气说:“横冲直撞,就好像这里属于他们似的。他们好大胆子!”
库米张大嘴巴无言以对。他想抗议,然而足足一千瓦的视线消灭了他的声音。
库米向周围的祭司寻求支持,这些人有的忙着检查自己的手指甲,有的专心致志地盯着不远处的空气。大家的意思很明白:他只能靠自己,不过如果他竟然侥幸赢得了这场意志大战,那么他们一定会立刻围上来向他保证自己一直站在他这边。
“那个,这里本来就属于他们。”他嘟囔道。
“什么?”
“这里,呃,本来就属于他们,迪奥斯。”库米的火气蹭蹭往上冒,“见鬼,他们可是神,迪奥斯!”
“他们是我们的神,”迪奥斯嘶嘶地说,“我们不是他们的臣民。他们是我的神,我会让他们学会服从命令!”
库米放弃了正面进攻。你不可能瞪得过那双刚玉一样的眼睛,你不可能赢过那只战斧一样的鼻子,最重要的是,迪奥斯心中有无比坚定的正义感,这样可怕的盔甲任何人都不可能伤它半分。
“可是……”他勉强道。
迪奥斯挥挥颤抖的手,要他闭嘴。
“他们没有这个权力!”他说,“我不曾下达命令!他们没有这个权力!”
“那你准备做点儿什么?”库米问。
迪奥斯的双手不断地捏紧、放松。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忠心耿耿的保皇党,把所有皇室成员的图片都剪下来贴在剪贴簿里,不肯让任何人说他们的坏话——他们也不能为自己辩护。结果突然有一天,所有皇室成员突然不请自来,自作主张地搬动他的家具。迪奥斯渴望回到墓场,在老朋友中间享受清凉的静寂,然后再小睡一会儿,那之后他的脑子一定会清醒得多……
库米的心一蹦老高。迪奥斯的苦恼仿佛一条裂缝,只要仔细耕耘,就可能敲进一块楔子。不过这活儿拿铁锤是干不了的。若是正面冲突,迪奥斯能打赢整个世界。
老头又开始哆嗦,“我从没对他们如何统治地下世界指手画脚。”他说,“他们也别想在我的王国里放肆。”
库米把这句离经叛道的言论腌制起来,以备今后仔细研究。他轻轻拍拍迪奥斯的后背。
“你说得没错,毫无疑问。”他说。迪奥斯转过眼睛。
“是吗?”他疑心重重地问。
“我敢说,你肯定能想出法子来,你是国王的牧首嘛。噢,迪奥斯啊,我们会全力支持你。”他高举双手向祭司们示意,后者真心实意地齐声应和。如果说国王和神灵都不大靠得住,老迪奥斯总是可以信赖的。在神灵可能爆发的愤怒和迪奥斯的批评之间,他们个个都会选择承受前者。迪奥斯的恐怖是非常明确、非常人性化的,没有哪个超自然主体能把他们吓成这样。有迪奥斯在,事情会解决的。
库米又道:“关于国王失踪的疯狂流言我们也毫不理会。它们显然都是无耻的夸张,毫无根据。”
祭司们点点头。
“什么流言?”迪奥斯从嘴角里挤出话来。
“请告诉我们,大师,我们现在该如何行事呢?”库米问。
迪奥斯动摇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他来说这可真是全新的体验。改变。
此时此刻涌上他心头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第三点钟仪式的祷词。这祷词是他在这个钟点念惯了的,他已经持续不断地念了——多久来着?太久、太久了!他早该躺下休息,然而时机似乎总也不对,他老等不到一个有能力统治国家的人,他要是离开了,他们简直会不知所措。王国会垮掉,他会害所有人失望,于是他就这样一次次渡河……每次他都发誓说这是最后一次,然而最后一次永远不曾出现。他的四肢里渗出彻骨的寒冷,日子变得——变得越来越长。现在呢,他的王国需要他,然而一个仪式的祷词却堵塞了他大脑里的通道,迷惑了一切思绪。
他说:“呃。”
“你个混球”高高兴兴地大嚼特嚼。特皮克拴缰绳的地方离一株橄榄树太近了些,现在树上的枝条已经被修剪得十分彻底。有时骆驼会暂停片刻,抬头瞄眼总在以弗比城上空盘旋的海鸥,然后让对方遭受一阵致命的橄榄核突袭。
它正在琢磨魔力维度物理学的一个有趣概念,这概念能实现时间、空间、磁力、重力和花椰菜的大一统。至于为什么会有花椰菜,那是谁也说不清的。它定期发出类似采石爆破的声响,不过这只是说明所有的胃都运转良好罢了。
普特蕾西坐在树下,拿葡萄叶喂自己捡到的乌龟。
酒馆的白色墙壁上噼噼啪啪地冒着热气,特皮克觉得它与老王国完全不同。在老王国,就连热气也老态龙钟,陈腐的空气毫无生机可言,仿佛是用无数个世纪熬制而成,像罪恶一样压迫着你。这里的空气被海上吹来的微风发酵,不但沾了盐晶,更带着一丝令人兴奋的酒香——事实上不止一丝,因为兹诺已经喝到第二罐了。这里是那种一切的一切都会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地方。
“我还是不明白乌龟是怎么回事。”特皮克说起话来有些困难,他刚刚喝下有生以来第一口以弗比葡萄酒,那玩意儿仿佛在他喉咙里头涂了一层漆。
“很简单。”兹诺道,“你瞧,咱们就比方说这粒橄榄核是箭,而这个、这个——”他漫无目的地四下打量——“这只晕过去的海鸥是乌龟,嗯?现在,当你射出箭去,它就会从这里一直射向海鸥——乌龟,对吧?”
“大概是吧,可是……”
“可是呢,等它射过去的时候,海——乌龟已经移动了一点点,不是吗?我没说错吧?”
“我猜是这样。”特皮克无助地说。兹诺洋洋得意地瞅他一眼。
“所以,箭就必须再往前走一点,不是吗?它得走到乌龟现在所在的位置。与此同时,乌龟又往前飞——爬了一点点,不会爬太远,这我承认,但我们也不需要它爬多远。是这样吧?于是箭就还得再前进一点点,但关键是等它到了乌龟现在所在的位置,乌龟又已经爬走了。所以说如果乌龟一直保持运动,箭就永远别想射中它。箭会不断缩短自己与乌龟之间的距离,但是永远射不中它。QED。”
“说得对。”特皮克机械地说。
“不对。”伊比德冷冷地说,“我们有整整一打乌龟烤串可以证明他错了。我这位朋友的问题就在于他分不清假想、关于人类存在的隐喻和地上的一个坑之间的区别。”
兹诺厉声道:“昨天就没射中。”
“没错,我在场。你根本没怎么拉开弓弦,我看见的。”伊比德道。
两人又吵起来。
特皮克盯着自己杯里的酒。他们是哲学家,他暗想,这是他们亲口说的。所以他们脑袋里的空间肯定很大,足以容纳别人连五秒钟都不愿思考的问题。比如在来酒馆的路上,兹诺就向他解释了为什么从逻辑上讲,人绝不可能从树上摔下来。
特皮克向两人描述了王国消失的情形,但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在这类事情上他虽然缺乏经验,但却清楚地感到一个失去国家的国王在邻国是不大可能受到欢迎的。安科-莫波克就有一两个这种人——被废黜的王族,逃离突然变脸的国家,投向安科热情好客的怀抱,来的时候一无所有,只剩下身上穿的那套衣服外加几马车珠宝。自然,双城对所有人都是欢迎的——种族、肤色、阶级和宗教信仰都不重要——只要你肯大把花钱就成。然而埋葬多余的君主依然构成了刺客公会一项稳定的收入来源。君主的家里总免不了有人想买个安心,希望让被废黜的君主保持被废黜的状态。通常是今天还是继承人,明天已变成了死人。
“我觉得它是被吞进几何里头了。”特皮克满怀希望地说,“听说你们这儿的人对几何特别在行,”他补充道,“也许你们能告诉我怎样才能把它弄出来。”
“几何学并非我的长项。”伊比德道,“不过你多半已经知道了。”
“抱歉?”
“你没读过拙作《理想政府的原则》吗?”
“恐怕没有。”
“或者《论历史的必然》?”
“没有。”
伊比德大为沮丧,“哦。”
“谁都知道伊比德是一切问题的权威。”兹诺道,“只除了几何学,以及室内装饰,还有基础逻辑学。”伊比德瞪他一眼。
特皮克问:“那你呢?”
兹诺喝干杯里的葡萄酒,“我的研究偏向于对公理的解构性测试。”他说,“你要找的人是普达哥拉,一个满身都是直线和尖角的家伙。”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话。洒馆外,几个骑手以极其莽撞的速度冲上了城里弯弯曲曲的鹅卵石街道。他们似乎非常激动。
伊比德从酒杯里捡出一只昏迷的海鸥,将它放在桌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如果说老王国真的消失了……”他说。
“千真万确。”特皮克坚定地说,“这种事不大可能弄错,相信我。”
“也就是说我们的国境与特索托的国境一致了。”伊比德开始掉书袋。
“什么?”特皮克问。
“也就是说我们中间什么也没有了。”哲学家解释道,“天哪,这就意味着我们不得不打仗了。”
“为什么?”
伊比德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他转向兹诺,“为什么这就意味着我们不得不打仗了来着?”
兹诺道:“历史的必然。”
“啊,没错。我也觉得是这之类的什么。恐怕战争无可避免。真叫人惋惜,但事实如此。”
又一阵马蹄声,一队骑士转过拐角,这次是朝下坡的出城方向跑。他们头戴插着长羽毛的以弗比军用头盔,嘴里热情洋溢地大喊大叫。
伊比德在长凳上坐得更舒服些,两只手合到一起。
“那是暴君的手下。”他说,“我敢打包票,他准是派他们去核实消息。”说话间,那队人马已经穿过城门,冲着沙漠去了。
特皮克当然知道以弗比与特索托之间一直势不两立,毕竟老王国借此捞足了油水——它一直为双方的商人安排隐秘的地点,让他们可以偷偷彼此做买卖。特皮克的手指在桌上敲敲打打。
“你们已经好几千年没跟对方打仗了。”他说,“之前打仗时你们都还只是不起眼的小国,那仗也不过是吵嘴干架的规模。可如今你们都已经是强盛的大国了,很多人会受伤的,你们就不担心吗?”
“事关尊严。”伊比徳道,然而他的声音里渗入了一丝犹疑,“恐怕咱们别无选择。”
“还不都是那木头母牛什么的惹的祸,天杀的鬼东西。”兹诺道,“他们一直不肯原谅咱们。”
伊比德道:“如果我们不进攻他们,他们就会抢先发动攻击。”
“没错。”兹诺道,“所以我们最好赶在他们动手之前抢先发起反击。”
两位哲学家满不自在地面面相觑。
“话说回来,”伊比德道,“战争总让人难以保持头脑清醒。”
“是有这个问题。”兹诺附和道,“对死人来说尤其如此。”
接下来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三人耳边只剩下普特蕾西对乌龟唱歌的声音和海鸥偶尔被击中的尖叫。
伊比德问:“今天星期几?”
特皮克答道:“星期二。”
“依我看,”伊比德道,“也许你该来参加讨论会。咱们每周二都要举办。”他补充道,“以弗比最伟大的心灵齐聚一堂。眼下的问题值得好好思考。”
他瞥眼普特蕾西。
“不过呢,”他说,“你那个年轻女人自然不能参加。女人是绝对不可以出席的。她们最容易头脑发热。”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睁开眼睛。这儿可真够黑的,他想。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过那声音很沉闷,而且离他有一段距离。
再然后他就想起来了。
他活着。他又一次活过来了。而且这一次他还七零八落的。
不知为什么,过去他总以为一旦抵达冥界,人家就会把你重新组装起来,就好像哥林吉的零件一样。
他暗想:伙计,振作点儿。
你得自己把自己拼起来。
没错,他暗想。一共有至少六个罐子,我的眼睛就在其中一个罐子里。要能把盖子打开就再好不过了,咱们好瞧瞧咱是在干吗。
这事儿非得用上胳膊、腿和手指头不可。
够棘手的。
他试探着伸出僵硬的关节,摸索到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他感觉似乎很有希望,于是把另一只胳膊也抬起来,笨手笨脚地使劲往上一推。
远远地传来砰的一声,上方立刻显得开阔了许多。他坐起来,浑身咔嗒作响。
棺木的侧壁仍然紧紧包裹着他,他伸出胳膊缓缓扫过去,它们竟然像纸片一样应声落下。肯定是因为之前被人腌过填充过才这么有力气,他暗想,分量增加了嘛。
他摸到石板边缘,沉甸甸的双腿下了地,他习惯性地停下来喘口气,然后摇摇晃晃地迈出了新晋非死人的第一步。
腿里塞满稻草,大脑在十英尺外的罐子里坐镇指挥,这样走起路来竟出人意料地艰难。不过他好歹还是走到了墙边,然后沿着墙根往前摸索,直到听见啪的一声。他明白自己已经走到了放罐子的架子跟前。他笨手笨脚地打开第一个罐子的盖子,轻轻把手往里伸。
肯定是脑子,他疯了似的琢磨起来,因为小麦粉可不像这么又软又潮。我问收了自己的思想,哈哈。
他又打开一两个罐子。最后,喷薄而出的日光表明他终于找到了装眼睛的容器。他注视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往下伸、越变越大,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眼珠子铲了起来。
重要器官似乎都找齐了,他暗想。剩下的可以以后再说。也许等我想吃东西或者想怎么样的时候。
他转过身,突然发现屋里还有别人。迪尔和吉恩正盯着他看,同时死命往离他最远的墙角挤,只恨自己没有三角形的脊柱,无法与墙角珠联璧合。
“啊。嗨,二位。”国王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空洞,“我听说了好多你们的事儿,我要跟你们握手。”他低头一看,又补充道,“只不过我的手已经给填满了。”
“嘎嘎嘎嘎。”吉恩道。
“你应该可以帮忙重新组装一下吧,嗯?”国王对迪尔道,“顺便说一句,你的针脚似乎非常牢靠。干得漂亮,好伙计。”
职业的骄傲穿透了恐惧形成的障碍。
“你活着?”他问。
“教义里是这么讲的,不是吗?”国王道。
迪尔点点头。教义里确实是这么讲的,而他也一直对此深信不疑。只不过他从没想到事情竟然真会发生。可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对方复活过后的第一句话——那个,好歹也算接近第一句话吧——就是赞美他用针的技法。迪尔挺起胸膛。公会里还从没有谁被自己工作的对象称赞过呢。
“嗯。”他扭头瞅眼吉恩,学徒的肩胛骨正奋力往墙里钻,“好好听听人家是如何评论你师傅的。”
国王顿了一顿。他渐渐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劲儿。当然了,教义里说冥界就像阳世,只不过比那更强,而且肯定也有很多仆人什么的。但这里看起来跟阳世也太像了些。他敢肯定迪尔和吉恩还不到过来的时候。再说他一直以为普通人是另有一个冥界的,在那里他们可以充分放松,跟和自己差不多的人交往,而不会觉得诚惶诚恐、格格不入。
“我说,”国王道,“我可能听漏了什么情况。你们还没死,对吧?”
迪尔没有立刻问答。今天看到太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他对这个问题产生了一点怀疑。不过到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可能仍然活着。
国王问:“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噢,国王啊,我们不知道。”迪尔说,“我们真不知道。噢,湖海之源啊,一切都成真了!”
“什么成真了?”
“一切!”
“一切?”
“太阳,噢,陛下。还有神灵!噢,神灵!噢,天堂的主人啊,他们到处都是!”
“我们是从后门溜进来的。”吉恩已经跪倒在地,“噢,回来施予他伟大智慧的正义的国王啊,请饶恕我们吧。我为我和格温乐达表示忏悔,那不过是片刻的那啥——狂热的激情,我们管不住自己。而且这全怪我……”
迪尔挥挥手,吉恩陷入一阵虔诚的沉默中。
“请原谅,”他对国王的木乃伊说,“不过我们可不可以私下谈谈。面对面、男人对……”
“尸体?”国主不忍他为难,主动接口,“当然可以。”
他们走到房间另一侧。
迪尔压低嗓门掩人耳目,“事实上,噢,伟大而……”
“我觉得这些东西都可以省省。”国王轻快地说,“死人不搞繁文缛节。‘国王’就足够了。”
“事实上,呃——国王,”迪尔受到如此礼遇,激动得微微一颤,“年轻的吉恩以为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我已经跟他说过无数次了,诸神不会因为有个小伙子没管住自个儿就这么大张旗鼓。您明白我的意思。”他停下来,又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句,“他们不会这么干的,对吧?”
“我看绝不会。”国王轻快地说。
“我也是这么说的。”迪尔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是个好孩子,陛下,只不过他妈妈在宗教上有点儿怪。您要是能跟他谈谈我会感激不尽,陛下,您知道,让他放心……”
“非常乐意。”国王十分和蔼。
迪尔朝国王凑得更近些。
“事实上,陛下,那些神,陛下,他们根本不对头。我们一直在观察,陛下,至少我是观察了。我爬到了房顶上,吉恩没有,他躲在凳子底下。他们不对头,陛下!”
“他们什么地方不对头了?”
“那个,他们来这儿了,陛下!这就很不对了,不是吗?我是说,他们怎么会真的出现在这儿呢?而且他们还到处走,又互相打架,还冲大家嚷嚷。”他左右瞅瞅才继续往下讲,“咱们私下说说,陛下,”他说,“他们看起来可不怎么机灵。”
国王点点头,又问:“祭司们有什么反应?”
“我看见他们把自己人往河里扔,大人。”
国王又点点头,“这就对了。”他说,“他们总算想通了。”
“知道我怎么想吗,陛下?”迪尔热切地说,“我们信仰的一切都成真了。我还听说了另外一件事,陛下。今天早上——如果那是早上的话,您知道,陛下,现在太阳满天乱跑,而且太阳的模样也不对劲儿——反正今天早上有几个士兵想去以弗比,陛下,您知道他们发现了什么吗?”
“他们发现了什么?”
“出去的路又绕回来了,陛下!”迪尔退后一步,以强调这一问题的重要性,“他们走进一堆石头中间,结果突然间发现自己正走在从特索托回来的路上。就这么绕成了一个圈。我们给关在里头了,陛下。跟我们的神关在一起。”
而我则被关在自己的身体里,国王暗想。我们信仰的一切都是真的?而且我们所信仰的并不是我们以为自己信仰的那些东西。
我是说,我们以为众神个个都睿智、公正、强大,但其实我们心里一直认定他们就像我们自己的父亲劳累了一整天之后的样子。我们以为冥界是某种天堂,但冥界就在这儿,而且你还会继续使用你原来的身体。现在我就在这身体里头,而且我永远别想离开了。永远。
他问:“我儿子对这事儿怎么说?”
迪尔咳嗽两声,那是种预示噩耗的咳嗽。西班牙人会在问句前写下一个倒着的问号,提示你接下来的句子是个问题。而这种咳嗽则是为了提示你接下来要听到的将是一阕挽歌。
“真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讲,陛下。”
“直说就是了,我说。”
“陛下,他们说他死了,陛下。他们说他先是自杀,然后又跑了。”
“自杀?”
“抱歉,陛下。”
“之后又跑了?”
“骑骆驼跑的,陛下。”
国王干巴巴地评价道:“我们这家子,死后的生活可真够丰富的。”
“怎么,陛下?”
“我是说,那两句话是互相矛盾的。”
迪尔满脸认真的茫然。
“也就是说,两句话不可能都是事实。”国王为他解惑。
“啊哼。”迪尔道。
“没错,不过我是特殊情况。”国王气呼呼地说,“这个国家的信仰是,要想死后继续活着,你非得先变成木乃……”
他闭上嘴。
那念头太可怕,简直不可想象。不过他还是想了一会儿。
然后他说:“我们必须采取行动。”
迪尔问:“是指您儿子的事吗,陛下?”
“不必担心我儿子,他没死,否则我会知道的。”国王喝道,“他自己能照顾自己,他是我儿子。我担心的是我的祖先。”
“可他们已经死了……”
之前已经提到过,迪尔这人想象力极其贫乏。他干的这行当,贫乏的想象力是至关重要的。然而此刻,他却仿佛看见了河岸边一眼望不到头的金字塔,他的耳朵似乎一路俯冲、闪躲,冲破了任何盗贼都无法突破的石门。
那耳朵听见了擦刮声。
它听见了捶打声。
它听见了沉闷的呼喊。
国王伸出缠满绷带的胳膊,把手搭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我知道你针线上很在行,迪尔。”他说,“告诉我——你使大锤的手艺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