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他大叫一声。
“妙手兄弟,守望塔兄弟,立刻停止这可耻的炫耀!”他尖声叫道,“你们其他人,安静下来!”
他们安静下来,就好像一群吵吵闹闹的小孩,刚刚瞧见老师走进了教室。然后他们又更加安静了许多,就好像突然看清了老师脸上的表情。
终极无上大师给他们一点时间消化这一切,然后沿着他们歪歪扭扭的队列大步往前走。
“我猜他说我们以为自己使出了些魔法,是这样吗?嗯?守望塔兄弟?”
守望塔兄弟咽口唾沫,“那个,呃,你说我们已经,呃,我是说——”
“你们还一事无成!”
“那个,呃,的确,呃——”守望塔兄弟浑身发抖。
“只不过一个小小的咒语,真正的巫师难道会跳来跳去,嘴里还唱着‘咱成了,咱成了,咱成了’,嗯?守望塔兄弟?”
“那个,我们其实就是——”
终极无上大师猛一转身。
“还有,难道他们会紧张兮兮地盯着木板瞧吗,泥水匠兄弟?”
泥水匠兄弟垂下脑袋。他还以为没人留意呢。
等紧张的气氛像弓弦一样绷紧了以后,终极无上大师满意地后退半步。
“我为什么要这样费神?”他摇摇头,“我可以选择任何人。我可以选那些最优秀的人,结果却找了一堆小孩子。”
“呃,说实话,”守望塔兄弟道,“俺们已经努力了,真的,俺们真的很认真。对吧,伙计们?”
“对。”明理兄弟们异口同声道。终极无上大师瞪了他们一眼。
“但凡不能百分之百支持我们的兄弟,在这个兄弟会里是没有他的位置的。”他警告说。
你几乎可以看见明理兄弟们舒了一口气,就像一群惊慌失措的绵羊,突然看见羊圈的门开了,赶紧撒开蹄子朝缺口飞奔而去。
“这完全不必担心,尊敬的大人。”守望塔兄弟热切地说。
“献身必须成为我们的座右铭!”终极无上大师道。
“座右铭。耶。”守望塔兄弟道。他捅捅泥水匠兄弟,对方的目光已经再次飘回到地脚线上。
“啥?哦。耶。座右铭。耶。”泥水匠兄弟道。
“以及信任和友爱。”终极无上大师道。
“耶。还有这两个。”妙手兄弟道。
“那么,”终极无上大师道,“如果有谁不是满怀期待,对,如果他不是急于继续这一伟大的事业,就马上站出来。”
没人动弹。
他们全上钩了。神啊,没错,这简直就是我的拿手好戏,终极无上大师暗想。我可以把他们可怜巴巴的小脑袋玩弄于股掌之间,就像弹木琴一样。乏味的生活竟然能催生这样强大的力量,真是令人惊奇。谁能想到这个弱点竟比力量更有用?当然你需要知道怎样引导它。而我很清楚。
“那好吧。”他说,“现在,让我们重复一遍我们的誓词。”
他领头念起来,其他人都结结巴巴的,听上去好像很害怕,他特别喜欢他们念到“菲堇”时那种喘不上气来似的感觉。整个过程中他一直留意着妙手兄弟。
他比其他人稍微聪明一点点,他暗想。稍微不那么好骗,至少是。最好小心些,每回结束以后都要最后一个离开。就怕他脑瓜里冒出什么跟踪我回家的鬼主意。
要想统治安科-莫波克这样的城市,你非得有个特别的大脑才成,而维帝纳尼大人正好符合这一条件。不过当然了,他本来就是个特别的人。
他不断地挑衅、为难那些比自己弱势的豪商,以至于他们老早就歇了暗杀他的心思,如今各种阴谋诡计都只往彼此身上招呼。再说了,要是有刺客跑来暗杀王公,他会发现自己面对的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王公身上根本找不出足够多的肉可以插进匕首去。其他达官显贵吃的是塞满孔雀舌头的百灵鸟,维帝纳尼大人却认为一杯白开水和半片干面包已经十分叫人满意了。
谁也找不出他的任何恶习,这简直叫人恼火。看看他那张苍白的马脸,你会以为他肯定对针、鞭子和地牢里的年轻姑娘之类情有独钟。真要是这样,别的贵人一定会以宽广的胸怀予以接受,毕竟针和鞭子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不过分。但王公晚上的时间似乎都花在读报告上,此外,如果他能受得了那样强烈的刺激,偶尔还下盘象棋。
他几乎总穿黑色。不是最高级的杀手那种叫人眼前一亮的黑,而是一种不怎么样的浅黑色,表明此人不愿每天早上在着装上浪费时间。说到早上,要想早过王公你真的必须起个大早才成;事实上,比较明智的办法是压根儿别睡觉。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人气还挺高。在他统治下,安科-莫波克一千年以来头一次开始运转。或许运转得并不特别公平、公正或者民主,但至少转得动了。他照料安科-莫波克就像园丁修剪灌木,在这边剪去一根不合格的枝蔓,鼓励那边长得更茂盛些。据说他可以容忍任何事情,除了任何会威胁到双城的事,而眼前就有一件……
他盯着饱受摧残的墙壁看了许久。雨水从他的下巴上滴下来,弄湿了他的衣服。在他身后,文斯紧张兮兮,坐立不安。
然后他伸手用指尖描画墙上的阴影,那只手又长又瘦,血管清晰可见。
好吧,其实不是阴影,更像是一组人像,轮廓还很清晰。内部是砖块熟悉的样式,但外头却仿佛同一种挺漂亮的陶瓷熔在一起,让黏土砖带上了一种融化的、镜子样的触感。
墙上的轮廓描绘的是六个呆若木鸡的人,抬起的手里显然都握着匕首和弯刀。
王公默默地低下头,看了眼脚下的那堆灰烬,里头还有几块熔掉的金属,很可能就是清清楚楚印在墙上的那些兵器。
“唔。”他说。
魏姆斯队长恭恭敬敬地把他领到对面的偏财巷,把1号证物指给王公,兹即……
“脚印。”他说,“当然这样讲有点不大准确。它们比较像是爪子,甚至可以说是巨爪。”
王公凝视着泥里的印记,脸上完全看不出什么表情。
“嗯。”最后他说,“那么队长,你对这一切可有什么想法?”
队长的确有想法。在天亮之前的几个钟头里,他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法,第一个就是生到这世界上来简直大错特错。
然后灰色的晨光终于肯光顾黄泉,而他也仍然活蹦乱跳,并没有被谁烤焦,于是他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呆头呆脑地看了看自己周围,并且在不到一码远的地方发现了那些脚印。这又让他立刻后悔没有醉得不省人事。
“这个么,大人,”他说,“我知道龙已经灭绝好几千年了,大人——”
“所以呢?”王公眯了眯眼睛。
魏姆斯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下去,“但问题在于,长官,它们自己知不知道?科垄军士说他听到一种好像皮革的声音,就在,在,呃……在犯罪行为发生之前。”
“这么说你认为一条已经灭绝、而且事实上很可能根本不曾存在过的龙飞到城里来,降落在这条狭窄的小巷里,把一群罪犯烧成灰烬,然后又飞走了?”王公道,“这么说来,它还真是热心公益。”
“唔,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
“据我所知,传说中的龙是一种孤僻的动物,厌恶跟人类接触,喜欢住在被人遗忘的僻静角落。”王公说,“它们可不是什么城市居民。”
“的确,大人。”有一句话队长好容易忍住没说——如果你真想找个被人遗忘的僻静角落,那么黄泉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此外,”维帝纳尼大人道,“一条龙,你总以为会有人留意到什么,不是吗?”
队长朝着墙上那怕人的浮雕点点头,“您是说,除了这些人以外?”
“在我看来,”维帝纳尼大人道,“这是某种冲突的痕迹。多半是敌对的帮派雇了个巫师。局部的小麻烦。”
“很可能与最近那些古怪的失窃案有关,大人。”文斯主动建言献策。
“可还有这些脚印,大人。”魏姆斯固执地不肯退让。
“我们离河很近。”王公道,“很可能是,比方说,一只涉水鸟什么的。纯属巧合。”他补充道,“不过如果我是你,就把它们抹掉。我们可不希望大家因为错误的印象冒出些傻念头,不是吗?”他严厉地说。
魏姆斯屈服了。
“如你所愿,大人。”他对着自己的凉鞋说。
王公拍拍他的肩膀。
“别介意。”他说,“你继续。工作积极主动,这很好,而且还在黄泉巡逻。干得漂亮。”
他转过身,差点迎面撞上一堵锁子甲筑成的城墙。是卡萝卜。
魏姆斯眼睁睁看着自己新来的手下很有礼貌地指了指王公的马车,不禁大惊失色。马车周围站着四个全副武装、高度警惕的士兵,都是禁卫军的成员。此刻他们绷紧了肌肉,显示出一种警醒的样子。魏姆斯对这些人极为厌恶:他们的头盔上插着羽毛,他讨厌头上飘羽毛的兵。
只听卡萝卜说:“抱歉,大人,这是你的马车吗,大人?”
王公一脸茫然地上下打量他一番,“是的。你是谁,年轻人?”
卡萝卜敬礼道:“我是准警员卡萝卜,大人。”
“卡萝卜,卡萝卜,这名字我在哪儿听到过。”
在王公背后徘徊了老半天的狼平·文斯凑过来耳语几句。王公眼睛一亮,“啊,那个抓贼的年轻人。稍微有点弄错了,我想,但很值得夸奖。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呃?”
“是的,大人。”卡萝卜道。
“值得夸奖,值得夸奖。”王公道,“那么现在,先生们——”
“关于你的马车,大人。”卡萝卜坚持不懈,“我注意到它的右前轮违反了——”
他要逮捕王公,魏姆斯暗想。这念头像条冰冷的小溪一样淌过他的脑袋。他居然真的准备逮捕王公。安科-莫波克的最高统治者,卡萝卜准备逮捕他。这就是他准备要干的。这孩子压根儿不知道“害怕”是什么意思。哦,要是他知道“活命”是什么意思就好了……
而我下巴上的肌肉好像僵住了。
我们都死定了,或者更糟,只要王公高兴,想把我们关多久就关多久。而我们都知道,他是很少高兴到那种程度的。
就在这时候,科垄军士为自己赢得了一枚精神上的奖章。
“准警员卡萝卜!”他吼道,“立正!准警员卡萝卜,向后——转!准警员卡萝卜,开步——走!”
卡萝卜立即像拉紧的弓弦一样全身绷紧,两眼直视前方,脸上是绝对服从的坚毅表情。
“干得好,那小伙子。”王公目送卡萝卜迈着僵硬的步子越走越远,一脸若有所思,“继续,队长。还有,假如听到关于龙的愚蠢谣言,一定不要手软,嗯?”
“是,大人。”魏姆斯道。
“很好。”
马车骨碌骨碌开走了,保镖们跑步跟上。
魏姆斯队长隐约听到科垄军士在自己背后嚷嚷,叫渐行渐远的卡萝卜停下来,但他没有在意。
他在思考。
他看着泥里的印子。他知道警卫队配备的长枪刚好七英尺,于是拿它当尺子,量了量脚印的大小和两个脚印之间的距离。他轻轻吹了声口哨,然后十分小心地沿着小巷走到拐角处,它通往一个木头仓库的后门。门不大,满是泥污,还有把挂锁。
不对劲,很不对劲,他暗想。
脚印从这条巷子出来,但地上并没有它进去的痕迹,而且安科城里也没什么涉水鸟,主要是因为肮脏的河水会腐蚀它们的腿,再说在河面行走比在河里游泳更容易些。
他抬起眼睛。无数晾衣绳把头顶那一小方天空分割成了好多块,就像一张网。
这么说来,他暗想,有个很厉害的大家伙从这条巷子里走出来,但它并没有走进去。
而且王公非常担心。
他命令我忘了这事儿。
他注意到街边还有个什么东西,于是弯腰把它捡起来。那是个挺新鲜的花生壳。
他把花生壳在两手间抛来抛去,眼睛茫然地睁着。
他需要喝一杯,立刻,马上。但或许现在并不是喝酒的好时候。
书架全都在打瞌睡,图书管理员双手并用,在它们中间黑暗的通道里飞快地走着。
双城的房顶是属于他的。噢,杀手和小偷或许也会利用它们,但他很早就发现,比起街道来,林立的烟囱、此起彼伏的怪兽出水口和风向标更加方便,而且叫人安心。
至少在今晚之前都是如此。
尾随警卫队进入黄泉只不过是为了找点乐子,而且也挺有教育意义。黄泉就像个都市丛林,对一只三百磅的类人猿来说完全构不成威胁。可今晚,在荡过那条黑黢黢的小巷时他亲眼目睹了一场噩梦。假如他是人类,准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不过作为类人猿,他对自己的眼睛没有丝毫怀疑,在任何时候他都对它们绝对信任。
眼下他亟需把它们集中在一本书上,因为这本书或许能提供答案。它住在一个大家如今不怎么感兴趣的区域,这里的书其实都没什么魔力,所以通常只有灰尘满腹牢骚地躺在地板上。
带着脚印的灰尘。
“乌克?”图书管理员在温暖的黑暗中自言自语道。
他的步子变得谨慎,他不可避免地意识到,这些脚印想去的地方似乎跟他一样。
相同的区域。
相同的书柜。
相同的架子。
一个空缺。
多元宇宙里有许许多多让人心惊胆战的景象。然而,对于一个习惯了图书馆那种微妙节奏的灵魂,很少有什么能比一本书留下的空缺更可怕。
有人偷了一本书。
在属于王公自己的圣地,他的矩形办公室里,维帝纳尼大人正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
“再派人去粉刷那面墙。”他下达最后一道命令。
狼平·文斯扬起眉毛。
“这样做明智吗,大人?”他问。
“你不觉得一墙吓人的影子会引人说三道四、想入非非吗?”王公讥讽似的反问道。
“总比不上黄泉里粉刷一新的墙壁。”文斯并不退让。
王公迟疑片刻。“有道理。”他厉声道,“找人把它拆掉!”
他走到房间尽头,猛一转身,继续大步往前走。龙!就好像他手头重要的东西、货真价实的东西还不够忙活似的。
“你相信龙吗?”他问。
文斯摇摇头,“它们不可能存在,大人。”
“我听说也是。”维帝纳尼大人道。他走到对面的墙壁跟前,再次转身。
“你想要我深入调查吗?”文斯问。
“对。去吧。”
“并且我会提醒警卫队多留心。”文斯道。
王公停下来,“警卫队?警卫队?我亲爱的伙计,警卫队是一个醉鬼领导的一群废物。花了我好多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最不需要操心的就是警卫队。”
他琢磨了一会儿,“你见过龙吗,文斯?我是指那种大块头的?哦,它们不可能存在。你刚刚说的。”
“它们只不过是传说,其实。迷信。”文斯道。
“唔。”王公说,“传说嘛,当然啰,全都是传奇性质的。”
“正是如此,大人。”
“即便如此——”王公没有说完,只盯着文斯看了一会儿,“哦,好吧。”他说,“把事情解决掉。我可不要听到什么龙。这种东西会搞得人蠢蠢欲动。把它了结。”
等文斯离开以后,维帝纳尼大人独自站在窗前,阴沉沉地俯视着双城。天上又下起了毛毛雨。
安科-莫波克!这里挤着千万个灵魂!而且,据王公自己粗略估计,活生生的人大概是这个数字的十倍左右。清新的雨水从一整片高塔和房顶滑落,全然不知自己掉进了一个拥挤、恶毒的世界里。比较走运的雨会落到高原的绵羊身上,或者在森林上空窃窃私语,再或者滴滴答答地掉到海里——尽管这当然有点乱伦的味道。来到安科-莫波克的雨是惹上麻烦的雨。在安科-莫波克,人们对水很不人道。醉酒不过是它麻烦的开始。
王公觉得自己眼前是一座运转良好的城市,他喜欢这种感觉。算不上漂亮,也没有什么显赫的声望和好用的排水系统,当然更谈不上什么优美的建筑风格;就连它最忠诚的市民也会承认,从高处往下看,安科-莫波克就像是有人搞了堆木头和石头,硬是用它们达到了通常只在通宵外卖店外头的人行道才能看到的效果。
但它在运转。它快快活活地转着,就像一个处于突变曲线边缘的陀螺,而这正是因为任何一个组织都没有足够的力量把它推倒。对此王公坚信不疑。商人、小偷、刺客、巫师——所有人都在跑道上你追我赶,谁也没意识到他们其实并不需要赛跑,而且因为彼此猜忌,他们更不可能停下来琢磨,是谁划定的跑道,发令枪又在谁手里。
王公不喜欢“独裁者”这个字眼,他感到这是一种侮辱。他从不命令人家要这样或者那样。没有这个必要,妙就妙在这儿。他要保持这种状态,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这上头。
当然,很多组织都想推翻他,而这是非常正确也非常恰当的,这是整个社会健康向上、活力四射的表现。在这个问题上,谁也不能指责他不讲道理。怎么,这些组织大部分都是他亲手建立的,不是吗?而最妙的就是,它们把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彼此打口水仗上。
人性,王公总是说,简直妙不可言,一旦你明白了它的操纵杆在什么地方。
对于这次的龙事件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如果世上真的存在一种生物,谁也找不到它的操纵杆在哪儿,那就是龙了。这事必须解决。
王公并不喜欢不必要的残忍。他不喜欢无聊的报复。但他完全相信所有事情都必须解决利索。
有趣的是,魏姆斯此刻也正有着同样的想法。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有市民——哪怕是黄泉的居民——被化成一点点陶瓷样的痕迹。
而且还当着警卫队的面,多少算是。就好像警卫队根本无足轻重,就好像警卫队只不过是支毫无意义的队伍。让魏姆斯愤愤不已的就是这个。
当然,以上都是事实。所以更加可恶。
让魏姆斯更加生气的是他自己违抗了命令。他把脚印抹掉了,没错。但在他那张破桌子最底下的一个抽屉里有块石膏模型,就压在那堆空瓶子底下。他能感觉到它正透过三层木头瞪着自己。
他简直想象不出自己是怎么了。而现在他还准备继续往下陷得更深些。
魏姆斯开始检阅他的,呃,队伍。他要求两位老资格今天穿便装来报到。这意味着穿了一辈子制服的科垄军士会穿上自己参加葬礼时的衣服,涨红了脸,浑身不自在。至于喏比——
“或许是我没有把‘便’字说清楚?”魏姆斯队长道。
“我不干活的时候就穿这个,爷。”喏比责备道。
“长官。”科垄军士纠正他。
“我的声音也换了便装。”喏比道,“采取主动,这是。”
魏姆斯缓缓围着下士转了一圈。
“这么说你的便装不会吓得女人晕倒、也不会引得小男孩追着你满街跑?”他问。
喏比满不自在地动了动。他不大听得懂挖苦。
“不会,长官,爷。”他说,“流行得很,这风格。”
笼统地看这话没错。如今安科确实有这么股风潮,宽大的羽毛帽、一圈皱领、开衩的紧身马甲外加金灿灿的纽扣、喇叭裤、装饰着马刺的靴子。不过,魏姆斯暗自琢磨,大多数赶时髦的人都有更多的身子可以撑起这么些东西,而对于喏卟司下士制造出的效果,你至多只能说他在这里头的什么地方。
或许这样反而好。毕竟,等看到这样一个喏比走在街上,谁会相信他是个想要低调行事的卫兵?
魏姆斯突然意识到,工作之外的喏卟司什么样,自己其实完全不了解。他甚至记不起喏比住在哪儿。这么多年了,他竟一直不知道他的喏卟司下士在私底下居然有点孔雀性格。一只个子很矮的孔雀,没错,也许还是只被重物反复砸过无数次的孔雀,但仍然是只孔雀。这实实在在地说明了一个道理:有些人你永远想不到。
他把注意力转回到眼前的事情上。
“今晚我要你们两个,”他对喏卟司和科垄说,“尽量不张扬地——或者对于你来说,喏卟司下士,尽量张扬地——跟人打成一片,看看,呃,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什么样的异常情况?”军士问。
魏姆斯迟疑起来。他自己也不大确定,“任何,”他说,“有关联的事。”
“啊。”军士了然地点点头,“关联。嗯。”
接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也许有人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事。”魏姆斯队长道,“或者也许有没法解释的大火,或者脚印。你们知道,”最后他绝望地总结道,“龙的迹象。”
“你意思是说,比如,被当床睡过的大堆金子。”军士道。
“还有被铁链锁在石头上的处女。”喏卟司很内行地说。
“看得出你们俩都是专家。”魏姆斯叹口气,“只管尽力就是了。”
“这个打成一片,”科垄军士问得很有技巧,“它要涉及去酒馆喝酒之类的,对不?”
“会有一点点。”魏姆斯回答道。
“啊。”军士显得很高兴。
“适量。”
“那是自然,长官。”
“而且需要你们自己付钱。”
“哦。”
“不过在你们出发之前,”队长问,“你们谁知道有谁知道点龙的事的?我是说,除了它睡在金子上和年轻女人那部分。”
“巫师该知道。”喏比主动提供情报。
“除了巫师。”魏姆斯坚定地说。你不能相信巫师。每个卫兵都知道你不能相信巫师。他们比平民还糟。
科垄想了想,“总可以找兰金小姐。”他说,“住在司康大街。养泽龙。你知道,那些被人当宠物养的鬼东西?”
“哦,她啊。”魏姆斯有些沮丧,“我好像在街上看见过她。就是马车背后贴着‘爱龙的人喂嘿’的那个不是?”
“就是她。疯疯癫癫的。”科垄军士道。
“你要我做什么,长官?”卡萝卜问。
“呃,你的工作是最重要的。”魏姆斯说得很快,“我要你留守在这儿。”
卡萝卜咧开嘴,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梦幻般的微笑。
“你意思是说我留下来管事,长官?”
“也可以这么说。”魏姆斯道,“但你不准逮捕任何人,明白?”他急忙补充。
“哪怕他们正在犯法,长官?”
“哪怕这样也不行。只要记下来就行了。”
“那我就读我的书。”卡萝卜说,“还有擦亮我的头盔。”
“好孩子。”队长道。这样应该够安全了。这地方谁也不会来。连报告自家丢了小狗的人也没有。压根儿没人会想起警卫队。你不知道得多落伍才会来找警卫队帮忙,他苦哈哈地想。
司康大街路面宽阔,两侧还栽了道旁树,它属于安科城里特别贵族气的一个街区。这里地势很高,所以不用忍受河水那股无处不在的气味。司康大街的人兜里揣的是“老钱”,据说这比暴发户的“新钱”要强很多,不过这两种钱魏姆斯队长兜里都很少,所以看不出其中的差别。司康大街的人有私人保镖。司康大街的人据说高傲得连跟神仙说话也不肯——不过这话几乎可以算是诽谤。他们其实是肯跟神仙说话的,只要对方是出身良好、教养上佳的神仙就成。
兰金小姐的房子并不难找。它卓尔不群地高高挺立着,想一睹城市风光这里正是绝佳的位置——如果你觉得看这样的风景也算是消遣的话。房前的门柱上有几条石头龙,花园则是一副不修边幅、茂盛过头的模样。一片绿色里高高地冒出许多雕像,都是早已不在的各位兰金。大多数雕像都佩着剑,常青藤一路爬上了脖子。
魏姆斯感到造成这一问题的原因并不是花园的主人没钱雇人打理,而是因为此人认为有比祖先更重要的事情。这种观点对于一个贵族来说实在不同寻常。
他们显然还觉得有比修缮房屋更重要的事。魏姆斯穿过花园,走到一片杜鹃花丛林中央的老房子跟前。他摇响了门铃。房子挺漂亮,但几块石膏掉了下来。
这似乎是摇铃达到的唯一效果,这个和房子背后某种东西的咆哮声。不止一个。
又开始下雨了。过了一阵,魏姆斯考虑到自己的尊严,于是小心翼翼地往房子背面蹭了过去。因为怕有什么东西突然塌下来,所以他一路都与房子保持着安全距离。
最后他发现了一堵厚厚的木墙,墙上有扇结实的木门。与这整个地方的老态龙钟比起来,这里还显得相当年轻,而且十分牢靠。
他敲敲门,又引来连珠炮似的古怪门哨声。门开了。一个恐怖的东西高高耸立。
“啊,我的朋友。你对交配了解多少?”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哨所里温暖而安静。卡萝卜的耳朵留意着沙漏发出的嘶嘶声,手上专心致志地擦拭自己的胸甲。在他欢快的猛攻下,好几个世纪的污垢举手投降。胸甲终于闪闪发光。
亮闪闪的胸甲是他能够理解的东西。这座城市实在太奇怪,搞出那么多法律,又故意无视它们。卡萝卜简直闹不明白。但亮闪闪的胸甲就是擦得闪闪亮的胸甲,简单明了。
门开了。他从古董书桌上看过去。屋里没人。
卡萝卜又拼命擦了几下。
然后他听到某种模模糊糊的声音,就好像有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两只长着紫色指甲的手抓住桌沿,图书管理员的脸慢慢升上卡萝卜的视界之内,仿佛清晨的椰子。
“乌克。”他说。
卡萝卜瞪大了眼睛。人家已经很详细地对他解释过,无论图书管理员的外表如何,统治动物王国的法律对他并不适用。当然另一方面,图书管理员自己对于遵守统治人类王国的法律也一向缺乏兴趣。他就是那种世界必须主动适应的反常现象。
“哈罗。”卡萝卜不大自信地打个招呼。(“别叫他‘孩子’,也别拍他头,不然他准生气。”)
“乌克。”
图书管理员伸出一只长着许多关节的长手指,他戳戳桌面。
“什么?”
“乌克。”
“抱歉?”
图书管理员翻个白眼。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些所谓聪明的动物,比如狗啊,马啊,海豚啊,如果它们有什么紧急的消息要告诉人类,比方说三个孩子在洞里迷路了,一列火车马上要开过刚刚被冲垮的桥之类,它们从来不会遇到交流上的困难。可他呢,他离穿上背心只不过几个染色体的距离,却连说服一个普通人类进屋躲雨都很困难。有些人你简直没办法跟他们交流。
“乌克!”他招招手。
“我不能离开办公室。”卡萝卜道,“这是命令。”
图书管理员的上嘴唇像百叶窗一样卷了上去。
“这是个微笑?”卡萝卜问。图书管理员摇摇头。
“不会是有人犯罪了吧,嗯?”卡萝卜问。
“乌克。”
“很严重的罪?”
“乌克!”
“比方说谋杀?”
“诶克!”
“比谋杀还糟?”
“诶克!”图书管理员双手并用荡到门边,然后焦急地上下蹦弹。
卡萝卜使劲咽口唾沫。命令就是命令,没错,但这事儿不一样。这城里的人什么都干得出。
他扣好胸甲,把锃亮的头盔按在脑袋上,然后大步走向门口。
这时他突然记起了自己的职责,于是回到书桌前,找到一张纸片,工工整整地写下一行字:外出执法。请稍候再来。谢谢。
然后他走上街道,义无反顾,闪闪发光。
终极无上大师高举双手。
“兄弟们。”他说,“让我们开始……”
这太容易了。明理兄弟们的内心就像一个偌大无比的腐臭水库,充满了强烈的嫉妒和战战兢兢的怨恨,他们身上那种平淡无奇的讨人嫌比咆哮的邪恶更加强大,你只需要引导它们,控制和利用它们,然后打开你自己的心灵……
……通往那些龙所在的地方。
魏姆斯发现自己被一只胳膊拽进了屋里。沉甸甸的木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一声无法动摇的“咔哒”。
“安科的骑乐·喜鳞·爪刺刺三世大人出问题了。”那幽灵顶盔贯甲,加上里面有衬垫撑着,那身盔甲大得吓死人,“你知道,我觉得他不中用了。”
“当真?”魏姆斯一步步往后退。
“需要你们俩一块上。”
“是吗?可不是吗?”魏姆斯嘟囔道。他的肩胛骨拼命想从木头里挤出一条道来。
“你愿意吗?”那东西的声音响彻云霄。
“什么?”
“哦,别那么扭扭捏捏的,伙计。你只需要帮他上天就成了。难搞的是我这边。我知道这很残忍,但如果他今晚还不行,就只能上案板。适者生存之类的话,你没听说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