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好响的咣当声

有些事情的开始比另一些事情早。

夏天的阵雨突如其来地就下起来了,这场倾盆大雨像冬天的暴风雪一样迅猛。

珀西皮卡齐娅·蒂克小姐坐在一个破篱笆围着的小棚子里,仔细地研究着世界。她没注意到下雨,雨水落到女巫们的身上总是干得很快。

仔细研究世界,需要两根用绳子绑在一起的细树枝、一块有个洞的石头、一个鸡蛋、一只蒂克小姐的袜子(上面要有一个洞)、一根大头针、一张纸,还有一个铅笔头。和男巫不一样的是,女巫知道用一点小东西来将就。

一样样东西被系在一起和绕在一起,做成了一个……装置。她戳了戳它,它就奇怪地动了起来。例如,其中一根树枝似乎直接就从鸡蛋中穿了过去,从另一头穿出来时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对了。”她平静地说,这时雨水从她的帽檐上倾泻下来,“有了,一道清楚的波纹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壁上,非常让人担忧。这也许是在与另一个世界进行联络,情况不妙。我应该到那儿去。不过……根据我左胳膊肘感觉到的情况,已经有一个女巫在那儿了……”

“既然是那样,她会把它处理好的。”这时,一个细小的、神秘的声音在她脚边的什么地方说。

“不,不对。那边是一片白垩地。”蒂克小姐说,“白垩地上好女巫没法成长。那种材料没比黏土硬多少。你得在非常坚硬的岩石上才能成为一个女巫,相信我。”蒂克小姐摇了摇头,她把雨滴甩得到处都是,“不过,我的胳膊肘通常都是非常可靠的。”

“为什么这样说?让我们去看看吧。”那个声音说,“我们在这儿也做不了什么,对不对?”

这是事实,苏格兰低地对女巫是没有好处的。蒂克小姐一直在靠做些微不足道的药和算厄运挣点小钱,大多数的夜晚她都睡在仓房里,还曾经两次被扔进了池塘里。

“我不能插手。”她说,“不能在另一个女巫的领地里插手。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即使管用也不可以。不过……”她停顿了一下,“女巫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让我们来看一看吧……”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有裂缝的茶碟,把帽子上积的雨水倒进了茶碟里。然后她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一瓶墨水,把墨水倒进去,倒进去的量刚好让水变黑。

她用手捧起茶碟,避开雨滴,用她的眼睛“听”着。


蒂凡尼·阿奇趴在河边,用手搔着鲑鱼的痒痒。她喜欢听它们笑,这样会有许多水泡冒上来。

再过去一点点的地方,河岸就变成卵石滩了,她的弟弟温特沃斯,正在用一根枝条胡闹,而且几乎可以肯定,他会把自己弄得黏糊糊的。

任何东西都能把温特沃斯弄得黏糊糊的。把温特沃斯洗干净、擦干,放在干净的地板上,五分钟后,他就会变得黏糊糊的。这些黏糊糊的东西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他就是容易变得黏糊糊的。不过他是一个容易看管的孩子,除非你不让他吃青蛙。

蒂凡尼脑子里有一小部分,对蒂凡尼这个名字不太认同。她已经九岁了,觉得蒂凡尼是个和自己越来越不相配的名字,再说,上个星期她已经决定,她长大以后想成为一个女巫,她肯定蒂凡尼这个名字不行。人们会笑话她的。

蒂凡尼脑子里的另一部分,并且是很大一部分,总在想“窃窃私语声”这个词,这是一个没有多少人会想到的词。她用手指揉搓着鲑鱼下巴的时候,这个词就在她的脑子里打转。

窃窃私语声……按照她奶奶的字典解释,它的意思是“低而轻的声音,像耳语声和嘟哝声”。蒂凡尼喜欢这个词的意味。这会使她联想到穿着长长的斗篷、在门背后小声地说着重要机密的人:叽叽咕咕叽叽咕咕……

她已经把那本字典从头到尾地读过了。没人告诉她:你不应该这么做。

等她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发现那条快乐的鲑鱼已经游走了。不过水面上还有别的东西,离她的脸只有几英寸远。

那是一个圆圆的篮子,和半个椰壳差不多大,上面涂着的一层东西堵住了篮子的洞,使它能够漂浮起来。一个只有六英寸高的小人站在篮子里。他长着一头乱蓬蓬的红发,几根羽毛、几颗珠子和几片破布编在头发里面。他还留着红色的胡子,胡子的情况和他的头发一样糟糕。他身上满是蓝色的刺青,没有刺青的地方则被一件小小的苏格兰裙遮挡着。他正在对她挥舞着拳头,大喊大叫:“天啊!快离开这里,你这亲爱的小傻瓜!当心绿头怪!”

他说着,用力拉了一下一根从他船边挂下去的绳子,一个红色的脑袋立刻露出了水面,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现在不是抓鱼的时候!”第一个人一边说一边把游泳的人拽到船上,“绿头怪要来了!”

“天啊!”游泳的人说,水从他的身上往下淌着,“我们快走吧!”

于是,他抓起一把非常小的桨,迅速地摇着,篮子飞快地漂走了。

“请问!”蒂凡尼大声叫着,“你们是小精灵吗?”

可是还没有得到回答,篮子已经消失在了芦苇丛中。

也许不是,蒂凡尼断定。

不过,让她暗暗高兴的是,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没有消失。没有风,可是河岸上的桤木丛树叶已经开始摇晃和沙沙作响了。芦苇丛也是一样。它们并没有弯下来,它们只是变得模糊了。一切都变得模糊了,仿佛有个东西把这个世界拎起来晃动一样。空气发出嘶嘶的声音,人们在紧闭的门后低语……

就在河岸的下面,水开始冒起了泡泡。那儿的水并不是很深——要是蒂凡尼去蹚一下,水也可能只到她的膝盖——不过水的颜色突然变暗、变绿了,不知道什么缘故,水也变深了……

她刚往后退了两步,就有两条干柴一样的胳膊从水里冒出来,疯狂地朝着她刚才待过的岸上乱抓。转眼间她就看到了一张瘦脸,长着长长的尖牙、巨大的圆眼睛,像水草一样的绿头发滴着水,可紧接着这个东西就扎进了深水里。

等到水面合拢的时候,蒂凡尼已经顺着河岸,跑到温特沃斯正在做青蛙馅饼的小河滩了。正当一股冒着泡的水流转到河岸的拐弯处时,她一把抓起了她的弟弟。河水又一次翻腾起来,那个绿头发的怪物冲出来,长长的胳膊抓了一把泥土。然后它发出了刺耳的叫声,又沉到了水里。

“我要去玩具屋!”温特沃斯尖叫着说。蒂凡尼没有理他,她正看着河水沉思。

我一点儿都不害怕,她想。多么奇怪啊,我应该害怕的,但我只感到气愤。我的意思是,我能感受到害怕,像一个炽热的球,可是愤怒把它压住了……

“温尼要去要去要去玩具屋!”温特沃斯尖叫着。

“那就去吧。”蒂凡尼心不在焉地说。一波一波的涟漪还在拍打着河岸。

把这件事告诉谁都没有意义,所有的人都会说“这孩子真有想象力”,这是在他们心情好的时候,在他们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们会说“别瞎说”!

她还是很生气。一个怪物怎么敢在这条河里出现呢?尤其是这一个,那么……那么……可笑!它以为她是谁?


蒂凡尼正在往家走。先从她穿的靴子说起吧。这是一双又大又重的靴子,已经被她爸爸修过了好多次。在她之前,这双靴子属于她不同的姐姐,她还穿过几双她们留下来的袜子。它们都很大。蒂凡尼有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走来走去的靴子。

接着说到她的连衣裙了。在她之前,它的主人是好几个姐姐,它被接过来,又传下去。裙子被她妈妈拆开改小了很多次,所以它真的应该被扔掉了。不过蒂凡尼倒是很喜欢它。裙子一直垂到了她的脚脖子,不管它开始是什么颜色,它现在的颜色是带乳白色的蓝色。顺便说一句,它的颜色和小路边上飞来飞去的蝴蝶的颜色一模一样。

然后该说说蒂凡尼的脸了。她的脸是淡淡的粉红色,脸上有一双棕色的眼睛,头发也是棕色的,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她的头也许会吸引别人的注意——比如,在一个盛着黑水的茶碟里——相对于她身体的其余部分来说,她的头显得太大了,不过也许她会渐渐长匀称的。

蒂凡尼和她弟弟越走越高,越走越远,直到他们脚下的小路变成了一条丝带,两个人变成了两个小点。那儿就是她的家乡……

他们把这片地方称作白垩地。绿色的丘陵地起伏在炽热的仲夏阳光下。从高处放眼望过去,羊群缓缓地移动着,像飘在绿色天空中的朵朵白云一样,飘移在矮矮的草地上。时不时地,牧羊犬像彗星一样从草地上蹿过去。

然后,当目光收回到眼前时,你看到的是一道长长的绿色山冈,它像一条巨大的鲸鱼躺卧在这个世界里……

……被茶碟里墨黑色的雨水包围着。


蒂克小姐抬起了头。

“那个在船里的小怪人是一个噼啪菲戈人!”她说,“是所有精灵种族中最让人害怕的!就连巨怪也要回避这个小小自由人!他们中的一个警告了她。”

“那么,她就是女巫,对不对?”

“像她那样的年纪?不可能!”蒂克小姐说,“还没有一个人教过她!在白垩地那个地方没有女巫!那儿太软了。可是……她并没有感到害怕……”

雨已经停了。蒂克小姐抬头看着白垩地,它渐渐地从下面冒了出来,挤走了云层。它离这儿大约五英里。

“这孩子需要观察。”她说,“不过白垩地太软了,不可能在那儿培养出女巫的……”


只有山峰比白垩地高。它们高高地耸立着,即使在夏天,也会有一道道长长的积雪,从紫色和灰色的山顶上拖下来。阿奇奶奶曾经把它们说成是“天空的新娘”,对于很少关心羊群以外事情的奶奶来说,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太稀罕了,所以蒂凡尼就记住了,何况,这话也说得完全正确。那正是那些山峰在冬季看上去的样子,那时所有的山峰全都变成了白色,一道道的雪像面纱一样地被吹起来。

奶奶喜欢用旧词,常常冒出来一些古怪的老话。她不是把这里的丘陵地称为白垩地,而是叫它“高地”。高地上刮着寒风,蒂凡尼曾经想过,这个词与现实的情况真是很贴切。

她已经走到了农场。

人们一般都不去管蒂凡尼。这并不是什么特别残忍和让人不愉快的事情,只不过农场很大,人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她自己的工作也做得非常好,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别人就看不见她了。她是一个奶场女工,而且很擅长这个活儿。她做的黄油比她妈妈做的还要好,人们还总是对她做的奶酪赞不绝口,这是一种天分。有时候,当流浪教师来到村里的时候,她就会去接受一点教育。不过大多数的时候,她都在乳品间干活,那儿又暗又凉快。她很喜欢干活,这意味着她在为农场做事。

其实,这个农场应该叫“家庭农场”才对。她爸爸向男爵租借了这个农场,男爵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可是阿奇家经营这个农场已经有好几百年了,所以,她爸爸说(悄悄地,常常是在晚上,喝了点啤酒之后),早在人们知道这片土地的时候,它就属于阿奇家了。蒂凡尼的妈妈一直提醒他,不要说这种话,尽管在奶奶去世以后的这两年来,男爵一直很尊敬阿奇先生,称他是这一带山区最好的牧羊人,现在阿奇先生受到了村民的一致称赞,一直以来口碑都不错。可尊敬是要付出代价的,蒂凡尼妈妈说。这样一来,这个可怜的男人对他所拥有的就心怀歉疚了。

不过,有的时候她爸爸会坚持说,在关于这方圆好几百里、好几百年的老文件里,肯定提到过阿奇(或是亚金斯,或是亚琛,或是艾肯斯,或是艾肯恩斯——拼写可能是随意的)。他说,他们与生俱来地拥有这些山坡,他们一直都是牧羊人。

蒂凡尼为此感到很自豪,不过这种自豪有些怪怪的。这样说吧,实际上让她感到自豪的,是她的祖先曾经四处游牧,偶尔也尝试过新的工作。但其实人们应该为重要的事情感到自豪才对。从她记事的时候起,她就听过爸爸,这个并非看上去那么安静和迟钝的男人讲过一个笑话,这个笑话肯定从一代阿奇传给另一代阿奇,一直传了几百年了。

他说“再干一天活,我还是阿奇”,或者是“我起床时是阿奇,我睡觉时还是阿奇”,甚至是“我从头到脚都是阿奇”。这些话要是讲了三遍以后,就不是特别有趣了,不过要是他每星期不说一遍的话,她还会惦记。这些话并不好笑,它们只是父辈的玩笑。反正,不管那些名字是怎么拼写的,她所有的祖先都保留了“阿奇”这个姓,没有把“阿奇”这个姓丢掉。

厨房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妈妈可能去了山上的羊圈,给这个星期来剪羊毛的人送饭去了。她的姐姐汉娜和法丝塔蒂亚也在那里,她们要把剪下来的羊毛捆起来,还想吸引小伙子的一些目光。到了剪羊毛的季节,她们总是爱干活。

靠近黑色大炉子的地方有一个架子,一直被她妈妈叫作“阿奇奶奶的图书馆”,她妈妈很喜欢“图书馆”这个叫法。别人则管它叫“奶奶的架子”。

这个架子不大,书都被挤在了一个蜜饯生姜罐和一个瓷牧羊女之间,这个牧羊女是蒂凡尼在她六岁的时候,从一个集市上赢来的。

假如不把那本很大的农场日记包括进去的话,架子上只有五本书,那本日记在蒂凡尼看来,并不能算是一本真正的书,因为你不得不自己去写。架子上还有一部字典、一本每年都要更换的历书,接下来是《羊类疾病》,这本书因为她奶奶在里面插了书签而变得很厚。

阿奇奶奶是一个养羊高手,然而她却把羊叫作“不过是一群装着骨头、眼珠子和牙齿,变着法儿去死的皮囊”。别的牧羊人会走几英里的路来请她去给他们的家畜治病。他们说她有手法,而她自己却说,给羊或人治病的最好的药就是一剂松节油、狠狠地骂一句和踢一脚。书里到处夹着伸出来的纸条,那是奶奶自己为羊治病开的处方。大多数纸条上的处方里都有松节油,不过也有一些包含了骂人的话。

《羊类疾病》这本书的后面是一本小薄册子,叫作《白垩地花卉》。丘陵地的草地上遍布着细小、精致的花卉,比如黄花九轮草和风信子,甚至还有在牛羊的啃食下幸存下来的更小的花卉。在白垩地,花卉不得不以坚韧和巧妙的方式,才能从羊群和冬天的暴风雪中幸存下来。

很久以前,就有人给书里的那些花的图案上过颜色。在这本书的扉页上,工整地写着“萨拉·格力塞尔”,这是奶奶结婚前的名字。她也许觉得阿奇这个姓至少要比格力塞尔好吧。

最后一本书是《精灵故事童书精选》,这本书太老了,它应该属于伊丽莎白时代以前的某个时代。

蒂凡尼站在椅子上,把这本书拿了下来。她打开书,一直翻到了她要找的那一页,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她把书放了回去,把椅子放回到原处,打开了餐具柜。

她找到了一个汤盘,然后走到抽屉前,拿出一把她妈妈用来做衣服的卷尺,量起了那个盘子。

“嗯。”她说,“八英寸,他们干吗不说?”

她从钩子上取下来一个最大的长柄平底锅,这个锅可以同时为六个人做早餐,然后又从食品柜的罐子里拿了一些糖果,把它们放进一个旧纸袋里。接着,叫温特沃斯迷惑和郁闷的是,她牵着他一只黏糊糊的手,又朝着那条小河走去。

这里的情况看上去还是很正常,不过她不会让那个东西来愚弄她了。所有的鲑鱼都逃走了,就连鸟也不叫了。

她在岸上找了块地方,那儿的灌木丛大小合适。然后她在紧贴着水边的地方,用最大的力气把一根木头敲进地里,把装着糖果的袋子系在木头上。

“糖果,温特沃斯!”她大叫着。

她紧紧地握着平底锅,然后敏捷地走到灌木丛的后面。

温特沃斯快步朝糖果跑来,想把纸袋拿下来。纸袋没有动。

“我要去玩具屋!”他叫喊着,因为这种威胁通常都会起作用。他用胖胖的手指在胡乱地抓着绳结。

蒂凡尼仔细地观察着河水,它在变暗吗?它在变绿吗?是不是水下面只有水草?那些水泡是不是因为一条鲑鱼在笑呢?

不是。

她拿着平底锅,像个击球手一样从藏着的地方跑出来。那个尖叫着的怪物,从水里蹿出来,咣当一声,正好撞到了来自另一个方向的平底锅。

好响的咣当声,它带着长长的余音,这表明咣当一下干得非常漂亮。

那个怪物漂浮了片刻,几颗牙齿和几根绿草噼噼啪啪地落进了水里,然后它慢慢地沉了下去,伴随着大量的水泡沉到了水下。

水变清了,又跟过去的河一样了,河水浅浅的、冷冰冰的,河底铺满了鹅卵石。

“我要我要糖果!”温特沃斯尖声地叫喊,他的眼里只有糖果,其他什么都没注意到。

蒂凡尼解开绳子,把糖果给了他。他飞快地吃着糖果,他总是这样吃糖果。她一直等到他吃厌了,这才带着满脑子的想法走回家。

在芦苇丛里,在很下面的地方,细细的声音小声说着:

“天啊,小博比,你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我们最好快走,去告诉首领,我们发现了一个女巫。”


蒂克小姐正奔跑在一条尘土飞扬的路上。女巫不喜欢让人看见自己在奔跑,这显得很不专业。女巫也不喜欢让人看见拿着东西,可她现在就背着一个帐篷。

她的身后还有一团团蒸汽,女巫是从内向外把自己晾干的。

“那可是它所有的牙齿啊!”那个神秘的声音说,这一次声音是从她帽子里发出来的。

“我知道!”蒂克小姐厉声说。

“她只是挥了一下手臂,就打到它了!”

“是的,我知道了。”

“就那么一下!”

“是的,真了不起。”蒂克小姐说。她已经开始上气不接下气了。况且,他们现在已经走到了丘陵地低矮的斜坡上了,而她在白垩地总是走不好路。一个流浪的女巫喜欢脚踩在坚硬的土地上,而不是踩在软得你都可以用刀切割的岩石上。

“真了不起,”那个声音说,“她居然用她弟弟当诱饵!”

“令人惊奇,不是吗?”蒂克小姐说,“这么快就想到……噢,不……”当一阵眩晕向她袭来时,她停止了奔跑,靠在了田野的土坡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个声音从帽子里传出来,“我差一点儿摔下来!”

“就是这讨厌的白垩地!我已经感觉到它了!我可以在可靠的泥土地上施魔法,岩石永远都是很好的,在黏土上我也不算太差,连……可是这白垩地不三不四的!你知道,我对地质情况是非常敏感的。”

“你想告诉我什么?”那个声音问。

“白垩地……是一片饥饿的土地。在白垩地,我的确没有太多的魔力。”

那个一直藏着的声音说:“你会摔倒吗?”

“不,不会!只不过魔法不起作用了……”

蒂克小姐看上去不像一个女巫。大多数的女巫看上去都不像,至少是那种到处游走的女巫看上去都不像。当你行走在缺乏教养的人当中时,样子像女巫可能是很危险的。因为这个原因,蒂克小姐从来不佩戴任何具有超自然力的首饰,也不拿着闪闪发光的魔法刀或是上面有骷髅图案的银球,也从不携带一把能冒火花的扫帚,没有任何微小的暗示表明她是一个女巫。她的口袋里从来就只有几根细枝,也许还有一根绳子、一两枚硬币,当然还有一个幸运符。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这个地方的每一个人都带着幸运符,蒂克小姐已经弄明白了,要是你没有幸运符,人们就会怀疑你是女巫。当一个女巫,你不得不稍微狡猾一点。

蒂克小姐确实戴着一顶尖头帽,不过这是一顶神秘的帽子,只有她想让它变尖的时候,它才是尖的。

她包里唯一的东西,也是一件会引起任何人怀疑的东西,是一本破破烂烂的小册子,书名为《脱身术入门》,作者是格瑞特·威廉逊。如果你不巧遇到这种情况,被绑着双手扔进池塘里,你要有能力在水下游三十码,还要有能力潜伏在水草下面,透过一根芦苇管呼吸空气。假如你解开绳结的能力不是惊人地好,那所有的能力都算不上能力。

“你在这儿不能施魔法了吗?”帽子里的声音问。

“不能,我做不到。”蒂克小姐说。

她抬头朝发出叮当声音的地方望去,一支奇怪的队伍正走在白色的路上。这是一支由驴拉着的小车组成的队伍,车子的表面都被涂上了鲜艳的颜色。人们走在车子的边上,扬起来的灰尘直到腰部。这些人大都是男的,他们穿着鲜艳的长袍——这些长袍在泥土和灰尘里拖来拖去地走过许多年之前,至少是鲜艳的——而且每个人都戴着一顶奇怪的、黑色的方形帽子。

蒂克小姐微微地笑了。

他们看上去像流动的补锅匠,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是,她知道,他们谁也不会修补一把水壶。他们干的事情是出售看不见的东西,他们把他们有的东西卖掉以后,仍然拥有那些东西。他们出售人人都需要,但常常又不想要的东西。他们出售打开宇宙的钥匙,可人们并不知道宇宙是锁着的。

“我不能施魔法。”蒂克小姐挺直了身体说,“但我可以教魔法。”


在上午剩下的时间里,蒂凡尼一直在做奶制品。有一些奶酪需要做。

午饭有面包和果酱。她妈妈说:“今天老师到镇上来。只要你把家务做完,你就可以去。”

蒂凡尼同意了,是的,她还有一两件她很想知道的事情。

“那样的话,你可以带上六根胡萝卜和一个鸡蛋。我敢说用一个鸡蛋就能对付过去了,可怜的行当。”她妈妈说。

吃过午饭,蒂凡尼拿着这些东西,前去受价值一个鸡蛋的教育。

村子里大部分的男孩长大后都做和他们的父辈一样的工作,也许有的人做的工作和他的父亲不一样,但至少做的是和别人父亲一样的工作。女孩子则被期盼着长大后成为某个人的妻子。男孩和女孩都应该有能读会写的能力,那些被认为是轻松的室内工作,对男孩子来说太烦琐了。

不管怎样,大人们也都觉得男孩们应该多知道几件事情,这样就能阻止他们把时间浪费在对一些细节的好奇上面了,比如“山的那一边是什么”和“天空是如何下雨的”。

村子里的每一个家庭,每年都要买一本历书,所谓的教育就来自于它。历书又大又厚,有些地方印得心不在焉,漏掉了很多细节,比如月相和种豆的正确时间。历书还包含了对来年事情的预测,提到了一些遥远的地名,比如克拉奇和赫什巴。蒂凡尼在历书上看到过一张克拉奇的图片,图片上有一头骆驼站在沙漠里。她只认得骆驼和沙漠这两样东西,因为她妈妈对她说过。那是克拉奇,一头骆驼在沙漠里,她怀疑图片上不会只有这点东西,不过“克拉奇=骆驼+沙漠”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所以这就是烦恼所在。要是你不想办法阻止,人们就会没完没了地问下去。

教师在这儿是很有用处的。他们一群群地在山区兜来兜去,相随的有补锅匠、流动铁匠、做特效药的人、服装小贩、算命人以及卖一些人们不是每天都需要,不过偶尔会用上的东西的旅行者。

教师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教授许多科目的简单课程。他们一直和别的旅行者保持着距离,穿着破烂的长袍,戴着奇怪的方形帽,显得相当神秘。他们使用长单词,比如“波纹瓦楞铁”。他们过着简陋的生活,靠着从听课人那里赚到的食物生存。没有人听课的时候,就靠吃烤刺猬生活。他们睡在星星下面,这种情况下数学老师会去数星星,天文学老师会去测量星星,文学老师会去给星星命名,地理老师会在树林里迷路,掉进捕熊的陷阱里。

人们总是很乐意看到他们。他们能把孩子教得闭上嘴巴,这才是最要紧的。不过等到夜幕降临时,他们总是要被赶走,以防他们去偷鸡。

今天,颜色鲜艳的小货棚和帐篷搭在了村子外面的一块田野上。在它们的后面有一些小小的方形区域,被高高的帆布墙围了起来,实习教师在周围不断地巡逻,寻找那些想来偷听培训而不肯付钱的人。

蒂凡尼看到的第一个帐篷上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地理!

地理!

地理!


今天仅讲授:所有的大陆和海洋

外加你需要了解的水川的一切!

一个便士或各种蔬菜都可以接受!


蒂凡尼已经能够读懂上面的意思了,即使那位老师把“冰川”写成了“水川”。他有可能是个“大陆知识”的奇才,不过这位特殊的老师应该需要隔壁摊位的那个人的帮助。


标点法和拼法之奇观


1. 逗号的绝对性

2. E之前的I要被完全删除

3. 揭秘分号之谜

4. 理解“&”符号(额外收取小费用)

5. 有趣的括号


接受蔬菜、鸡蛋和干净的旧衣服


这个摊位再过去就是一个装饰着历史场景的摊位,历史场景里一般都是国王把另一个人的脑袋砍下来,还有类似的有趣的精彩场面。货摊前面的老师穿着破烂的红色长袍,上面有兔毛的装饰,他戴着一顶破旧的大礼帽,帽子上还插着几面旗子。他拿着一个小喇叭筒,正对着蒂凡尼。

“历代国王之死,”他说,“很有教育意义,好多好多的血!”

“真的不要。”蒂凡尼说。

“噢,你一定要知道你来自哪里,小姐。”那位老师说,“要不然,你怎么知道你要去哪里呢?”

“我是从阿奇家族延续下来的。”蒂凡尼说,“我想,我会继续延续下去的。”

她发现了她在找的东西,在一个货摊上挂着一些包括动物在内的图片,她很高兴地看到了一头骆驼。

这个货摊的招牌上写着:有用的生物,今天的课程是我们的朋友刺猬。

她在想,不知道河里的那个东西有什么用处,不过这儿看上去像是唯一可以解答她问题的地方。几个孩子坐在货摊里面的长凳上,等着开始上课,可是老师还站在货摊的前面,希望有人能来把空余的地方坐满。

“喂,小姑娘。”他说,他一开始就犯了个大错误,“我肯定你想知道有关刺猬的所有事情,对吗?”

“我去年夏天就知道了。”蒂凡尼说。

那个人凑近看了看蒂凡尼,他的笑容消失了。“噢,是的。”他说,“我想起来了。你问的全都是些……小问题。”

“我今天倒想问个大问题。”蒂凡尼说。

“只要不是关于你如何得到个刺猬宝宝就行。”那个人说。

“不是。”蒂凡尼耐心地说,“是关于动物学的问题。”

“动物学,啊?这可是个大词儿,对吧?”

“不,其实不算大词儿。”蒂凡尼说,“‘屈尊俯就’才是大词儿呢。‘动物学’要简短多了。”

老师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像蒂凡尼这样的孩子真是个麻烦人物。“我能看出来,你是个聪明的人。”他说,“不过我不知道,在这堆人里面有没有动物学老师。有兽医学,不过兽医学不是动物学。你想问哪种特殊的动物呢?”

“绿牙詹妮。居住在水里的怪物,长着大牙齿和大爪子,眼睛像汤盘。”蒂凡尼说。

“多大的汤盘?你指的是大汤盘吗,一种可以放些饼干,甚至还能放得下一个面包卷的大碗,还是指一个你可以抓住的小杯子,例如,一个你只用来盛汤和一份色拉的那种小杯子?”

“是那种直径有八英寸的汤盘。”蒂凡尼说,她这一辈子没有在任何地方点过汤和一份色拉,“我核对过了。”

“嗯,这真是一个难题。”老师说,“别以为我知道那个东西。那肯定是没有用的东西,这我倒是知道的。在我听来,这像是虚构的东西。”

“是的,我正是这样想的。”蒂凡尼说,“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更多的情况。”

“那么,你可以找她试一试。她是新来的。”

老师用大拇指朝这一排摊位尽头的一个小帐篷指了指。这个帐篷是黑色的,相当破旧,上面没有任何海报,连个惊叹号都没有。

“她教什么?”她问。

“说不上来。”老师说,“她说她教的是思想,不过我不知道那玩意儿怎么教。这些情报价值一根胡萝卜,谢谢。”

蒂凡尼走到那个小帐篷跟前才看见一个小小的启事,被大头针钉在帐篷的外面。那张启事上的字看上去不是在大声吆喝,而是在低声说话:

我能给你上一堂你不会轻易忘记的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