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之前的事了,把目光转向现在吧。
“天啊!”小刺钉在车棚顶上低声喊道。
火灭了,漫天的雪花也渐渐落得稀了。小刺钉听到头顶一声尖啸,马上知道了该怎么做。他举起双手,闭上双眼,一只秃鹰从白色的天空中俯冲而下,一把将他抓住。
他最喜欢腾空而起的感觉。等他睁开眼后,大地在他身下摇摆,一个声音在他耳旁说:“快上来,伙计!”
他抓住上方细细的皮绳,拉了一下,鹰爪轻轻放开了他。迎着飞行的风,他一下一下地向上爬着,爬过鸟儿的羽毛,抓住飞行员哈密什的皮带。
“罗伯说你的年纪已经可以去地下世界了。”哈密什回过头来说,“罗伯去接英雄了,你真是个幸运的小子!”
大鸟开始侧身转弯。
下方,雪退去了。雪不是融化,只是从羊羔棚退去,就像是退潮或一次深呼吸,伴随着一声叹息。
秃鹰莫拉格从产羔草场上空掠过,下方的人都疑惑地张望着。“死了一只山羊和十几只羊羔。”哈密什说,“但是没看到大块头小巫婆!他把她抓走了。”
“抓去哪儿了?”
哈密什驾着莫拉格绕了一个大圈子。农场周围已经不再下雪。但是在开阔的高地上,雪还像锤子般击打着大地。
雪中闪过一个影子。
“在那里。”他说。
是的,我还活着。这一点我非常肯定。
没错。
我能感觉到周围的寒冷,但我却不觉得冷,这种感觉实在是很难解释。
我不能动,完全不能。
我的周围一片白色,我的脑中也都是白色。
我是谁?
我记得蒂凡尼这个名字。我希望那就是我。
我被白色包围。以前有过这样的时刻。那是一种梦境,或者回忆,或者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的东西。在我的周围,白色在下落。在我周围堆积,将我抬升起来。那是……白垩之地在古老的海底静静形成的景象。
那就是我名字的含义。
波涛下的土地。
然后,颜色像波涛一样涌回她的脑海中,那是愤怒的红色。
他竟敢——杀死羊羔!
阿奇奶奶绝对不会允许。她从来没有失去过一只羊羔。她可以让它们起死回生。
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离开这里,蒂凡尼心想,也许我就应该留下来自己学习巫术。但如果我没有离开,那我还是我吗?我还会知道现在知道的这些事吗?我会变得像奶奶一样强大吗?还是只会变成一个平庸的老太婆?现在我要强大起来。
如果要命的天气是无情的大自然,那你只能咒骂。可如果它用两条腿走路,那就是战争了。该算账了!
她试着移动,白色开始退却了。它像是坚硬的雪,但她摸着却不觉得冷。白色消失了,留下一个洞。
一块光滑的、稍稍有些透明的地板在她面前展开。巨大的柱子拔地而起,直达雾气笼罩的天花板。
四周还有墙壁,材质应该跟地板一样。看起来像是冰——她甚至能看见里面的小气泡——可当她摸上去的时候,却只不过微微有些凉意。
房间很大,里面没有任何家具。这正是那种国王会造的房间,然后他可以说:“瞧,我可以如此浪费空间!”
她四下探索,脚步声在房间里回荡。是的,连把椅子都没有。可就算她找到一把又能怎么样呢?她能舒舒服服地坐着吗?
最终,她找到了一个向上的台阶。台阶通往另一个大厅,这里至少有些家具。就是那种给贵妇人躺着的沙发,可以让她们看上去显得慵懒美丽。对了,还有很大的花盆,还有雕像,全都是用那种温暖的冰做成。雕像有运动员,有神灵,很像查芬奇的《神话集》当中的那些画,都正在做着古老的事情,或投掷标枪,或赤手空拳杀死巨蛇。他们全都一丝不挂,但所有的男人们关键部位都用一片无花果叶子挡着。蒂凡尼本着探索的精神研究了一番,确定叶子绝不会脱落。
然后她看到了一堆火。第一件怪事,火堆里的燃料同样也是那种冰。第二件怪事,火焰是蓝色的,而且是冷的。
这一层有着高高的尖顶窗户,但都离地面很远,透过窗户只能看见天空,天空中挂着苍白的太阳,像是个出没云层间的幽灵。
又一个台阶,这个台阶很大,通向另外一层,这里有更多的雕像、沙发和花盆。谁会住在这种地方?一个不需要吃不需要睡的人。一个不在意舒适的人。
“冬神!”
她的声音在墙壁间弹跳着:“……神……神……神……”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又是一个台阶,这回有了些新东西。在一个基座上,原本应该是一座雕像的地方,有一顶王冠。王冠悬在基座上方几英尺的空中缓缓转动,寒光闪闪。稍远处是另一座雕像,比大部分都小,但是周身都有蓝色、绿色和金色的光芒在舞动着,闪耀着。
那光芒看上去就像是哈伯光,在隆冬里,有时你能看到这种光飘在世界中心的山头上方。有些人认为它是有生命的。
雕像跟蒂凡尼一般高。
“冬神!”没有回应。一座漂亮的宫殿,却没有厨房,没有床……他不需要吃,也不需要睡,这宫殿是为谁而建的呢?
她已经知道答案了:为我。
她伸出手触摸了舞动的光芒,光芒爬过她的手臂,扩散到她的全身,变成了一件长裙,像雪地上的月光一样闪耀着。她先是震惊,继而愤怒。接着她希望自己有一面镜子,然后又对这种想法感到羞愧,于是更加愤怒。最后她决定,如果她碰巧找到一面镜子,那么她去照镜子的唯一理由就是要看看自己到底有多愤怒。
找了一阵子,她终于找到一面镜子。那是一堵深绿色的冰墙,颜色深得发黑。
她看上去的确很愤怒,但同时也漂亮得惊人。蓝色与绿色之上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如同冬夜的天空。
“冬神!”
他一定正在看着她。他可能在任何地方。
“好啦!我就在这里!你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冬神在她背后说。
蒂凡尼转过身来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然后换了只手又扇了他一巴掌。
就像是打在石头上。
“这是为了那些羊羔。”她甩动着麻木的手指说,“你怎么能那么做!你没必要那样的!”
他看上去更像人类了。他要么穿着真正的衣服,要么就是很努力地让它们看起来像真的。他设法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很……英俊。他看起来也不再冰冷,只是会让人觉得……他很酷。
他只是个雪人而已,她的第二思维抗议道。别忘了这一点。他只不过太聪明了,所以没有用煤球当眼睛,或是用胡萝卜做鼻子。
“哎呀。”冬神叫了一声,似乎他刚想起来应该对挨了巴掌有所反应。
“我命令你让我离开!”蒂凡尼厉声说道,“马上。”这就对了,她的第二思维说。你得拿出气势镇住他,就像……
“此时此刻,”冬神非常平静地说,“我是千里之外翻江倒海的风暴;我冻结了一个冰封小镇所有的水管;一个将死之人迷失在暴雪中,我把他的汗水凝结成冰;我从门缝里悄悄爬进房里;我从屋顶的排水沟悬挂而下;我拂过深深的洞穴里冬眠的熊;我流经冰面之下鱼儿的血。”
“我不管!”蒂凡尼说,“我不想待在这儿!你也不应该在这儿!”
“孩子,你能跟我走走吗?”冬神说,“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在这里没有危险。”
“危险什么?”蒂凡尼说,然后她发现自己的说话方式受蒂克小姐影响太深,哪怕是在这种紧张的时刻。于是她换了种说法:“什么危险?”
“死亡。”冬神说,“在这里,你永远不会死。”
在菲戈之丘的底部,白垩不断地从墙上被挖下来,开凿出一个五英尺高的隧道,深度大概有五英尺。
罗兰站在隧道口前。他的祖先曾经是骑士,他们来到白垩地,杀掉以前的国王,成为了这里的新主人。这一切只与刀剑有关。刀剑与砍头,这就是过去得到土地的方式。后来规矩变了,你不再需要刀剑,只需要一纸文书。但他的祖先们依然保留着刀剑,以防万一人们觉得文书的规矩不公平。毕竟你没法让每个人都满意。
他一直都想成为用剑高手,所以当他发现剑那么重的时候还是颇为震惊了一下。他很擅长耍空手剑。在镜子前他总能防住自己镜像的攻击,并且几乎每次都能赢。可真正的剑不会让他这么轻松。开始是你耍剑,最后就成了剑耍你。他意识到自己也许更适合那一纸文书的规矩。更何况他还戴着眼镜,眼镜在头盔下有点碍事,特别是当有人用剑攻击你的时候。
他现在就戴着一个头盔,拿着一把剑——尽管他不愿承认,可是这把剑对他来说有些太重了。他还穿着一套铠甲,这让他走起路来非常困难。尽管菲戈们已经尽量帮他把铠甲改得合身,但前裆还是垂到膝盖处,在他走动的时候啪啪地拍打着,模样十分好笑。
我不是英雄——他想——我有一把剑,但我要两只手才能举得起来。我有一块盾牌,但我也觉得很沉很沉。我还有一匹围着布帘的马,可我不得不把它留在家里(我的姑姑们进了客厅一定会气疯的)。我的内心其实还是个小孩,现在紧张得只想知道厕所在哪儿……
可她把我从精灵女王那里救了出来。如果不是她,我现在还是个无用的白痴,而不是一个努力变好的年轻人。
菲戈们穿过午夜风暴赶回他的房间。他们说现在是时候为蒂凡尼化身英雄了。他应该那么做,他很确定这一点,非常确定。但是眼下的场景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这个看上去不太像是地下世界的入口啊。”他说。
“从任何洞穴都可以进入。”罗伯·无名氏坐在他的头盔上说,“但你必须学会幻步。好了,大扬,你先来。”
大扬昂首阔步走进了洞里。他的双臂向后伸展,肘部弯曲,然后身子后仰,一只脚向前伸展保持平衡。接着他把这只脚悬空摇晃了几下,将身子前倾。在脚接触地面的一刹那,他消失了。
罗伯·无名氏用拳头敲了敲罗兰的头盔。
“好了,大英雄。”他喊道,“该你了!”
没有出去的路,蒂凡尼甚至不知道有没有进来的路。
“如果你是夏姬,那么我们应该跳舞了。”冬神说,“但现在我知道了,你不是她,尽管你看起来很像。然而我现在为你变成了一个人类,我必须要有一个伴。”
蒂凡尼的脑中飞快地闪过一系列画面:发芽的橡子、丰产之足、丰饶角。我这个所谓的女神只能骗骗木地板、橡子和一把种子。她想:我跟他没什么两样,足够做一颗钉子的钢铁并不能够让一个雪人变成人类,几片橡树叶子也不能让我变成女神。
“来吧。”冬神说,“让我给你看看我的世界。我们的世界。”
罗兰睁开眼睛,看到的全是影子。没有实体,只有影子,像蛛网一样四处飘荡。
“我还以为这地方……会更热一些。”他说,尽量不让人听出他松了一口气。在他身边,菲戈们纷纷从虚空中现出形来。
“你说的那是地狱。”罗伯·无名氏说,“没错,那里的确更温暖些。地下世界更加阴沉。如果人们迷失了,最后就会来到这里。”
“什么?你是说如果在黑夜里走错了路——”
“哎呀,不是!就好比他们不该死的时候死了,然后没地方可去,或者他们掉进了世界的缝隙里,然后找不到出路。他们中有些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真可怜。那种事特别多。地下世界里是听不到多少欢笑声的。这里曾经被称为‘低狱’,因为它的入口非常深。好像这次比我们上次来的时候又下沉了不少。”接着他提高了音量,“现在为小刺钉热烈鼓掌,这是他第一次跟我们出来行动!”一阵刺耳的欢呼声响起,小刺钉挥了挥他的剑。
罗兰推开一个个影子,在其中穿越而行,影子不情愿地与他对抗着。这里的空气非常灰暗。有时他听见有人呻吟,有时他听见有人在远处咳嗽……然后他听到一阵脚步声慢慢地向他靠近。
他拔出剑,注视着眼前的黑暗。
影子分开了,一个很老的衣衫褴褛的妇人从他身边慢慢走过,身后拖着一个大纸箱。纸箱在地上不时弹起,她连看都没看罗兰一眼。
他把剑放下了。
“我还以为会有怪物呢。”他说。老妇人消失在黑暗之中。
“没错。”罗伯·无名氏冷冷地说,“的确有,你想点实际的东西,好吗?”
“实际的?”
“我没开玩笑!想一座大山,或者一把锤子!不管想什么,不要许愿、后悔或者希望!”
罗兰闭上眼睛,伸出手去摸他们。
“我还能看见!但我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是的!你闭上眼睛能够看到更多东西。如果你胆子够大,就看看周围!”
罗兰往前走了几步,闭着双眼往周围看了看,似乎没什么不一样。周围的场景也许稍微变得更阴沉了一点。然后他看到了——一道亮橙色的光芒,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那是什么?”他说。
“我们不知道它们管自己叫什么。我们管它们叫作噬忆怪。”罗伯说。
“它们就是一道道闪光吗?”
“啊,刚才那个离你很远。”罗伯说,“你要是想在近处仔细看看,你旁边就站着一个……”
罗兰转过身来。
“瞧,你犯了个典型的错误。”罗伯一本正经地说,“你睁开了眼睛!”
罗兰闭上眼睛,噬忆怪就站在离他六英尺远的地方。
他没有退缩,也没有尖叫。他知道有好几百个菲戈正在注视着他。
一开始罗兰觉得这是一具骷髅。然后它闪了一下,看起来像一只鸟,一只高高的长得像苍鹭的鸟。接着它变成了简笔画,好像小孩子画出来的那样。它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用细细的发光线条在黑暗中勾勒自己的模样。
它给自己画了一张大嘴,然后身子前倾,露出几百颗獠牙。再然后,它消失了。
菲戈们议论纷纷。
“你做得很好。”罗伯·无名氏说,“你盯着它的嘴,却一步也没有后退。”
“罗伯先生,我是吓得挪不动脚了啊。”罗兰喃喃地说。
罗伯·无名氏弯下身子,贴近男孩的耳朵。
“是的。”他悄声说,“我很清楚!很多人成为英雄都是因为吓得挪不动脚了!但你没有大喊大叫,也没吓得魂不附体,很不错。接下来我们还会遇到很多噬忆怪。别让它们钻进你脑袋里!把它们赶走!”
“为什么?它们会做什么?算了,不要告诉我!”罗兰说。
他在影子中穿行,不停地眨着眼,这样就不会错过任何东西。老妇人已经消失了,但是黑暗中的人影却越来越多。他们大多孤身一人,或站或坐。还有一些在静静地游荡,罗兰从一个男人身边走过,他穿着古代的衣服,盯着自己的一只手,仿佛第一次看到。
还有一个女人慢慢地走着,用小女孩的声音轻轻唱着听不懂的歌。罗兰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对着他露出诡异的笑容,在她身后站着一只噬忆怪。
“好吧。”罗兰坚定地说,“现在告诉我它们会做什么。”
“它们会吞噬你的记忆。”罗伯·无名氏说,“你的思想对它们来说是有实体的。愿望和希望就是它们的食物!它们是害虫。这地方没人管的时候就会滋生这种东西。”
“那我怎么才能消灭它们呢?”
“哟,你刚才的声音还真可怕。快听听咱们小小大英雄的豪言壮语!现在别操心它们,伙计。它们暂时不会攻击你的,而且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我恨这个地方!”
“哈,地狱里头更热闹。”罗伯·无名氏说,“别走那么快,我们到河边了。”
一条大河从地下世界流过。河水像泥土一样黑,又缓慢又黏稠地拍打着河岸。
“我觉得我好像听说过这条河。”罗兰说,“还有个摆渡人,对吗?”
“是的。”
他突然就出现了,站在一艘又长又扁的船上。不用说,他穿着一身黑,大大的兜帽把他的脸全部遮住,不过你一定会庆幸全遮住了。
“喂,伙计。”罗伯·无名氏兴奋地说,“你好吗?”
“不会吧,怎么又是你们?”黑影说,他的声音里倒没有带着多少感情色彩,“我不是已经禁止你们来这里了吗?”
“只是一点小误会。”罗伯边说边从罗兰的头盔上滑到身上,“你没法禁止我们来,因为我们已经死了。”
黑影抬起一只手。黑袍子落到一边,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伸出来指着罗兰。
“但他必须付钱给摆渡人。”他语气很严厉,声音像是从坟墓里传来的一样阴沉。
“我必须先到对岸再付钱。”罗兰坚决地说。
“好啦好啦!”傻伍莱对摆渡人说,“你瞧,他可是个英雄!如果你连英雄都不信,那你还能信任谁?”
兜帽人盯着罗兰,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那好吧。”
菲戈们像往常一样热情高涨地挤上了那条破船,一边还嚷嚷着:“天啊!”“船上的酒在哪儿?”“我们现在正在冥河里呢!”而罗兰小心翼翼地爬上船,满腹疑虑地看着摆渡人。
黑影拉动了巨大的船桨,随着“咯吱”一声,他们出发了。很快,船上响起了摆渡人最讨厌的歌声。勉强算是歌声吧,因为菲戈们唱歌时总是存在着各种速度、各种节奏,而且丝毫不在意唱的是什么曲调。
“划呀划呀划呀大船大船划大船,沿着欢快的小溪流,好像船上的鸟儿飞——”
“你们能闭嘴吗?”
“——瘦瘦的船呀划呀划,顺着溪流划呀划,欢快的溪流真欢快,欢快的小船划呀划——”
“你们这样太讨厌了!”
“大船大船划下去,小溪小溪划下去,欢快欢快真欢快,划船欢快真欢快!”
“罗伯先生?”罗兰说,他们的船正一下一下向前滑动。
“怎么?”
“为什么我身边坐着一块蓝纹奶酪,身上还围着几片生牛肉?”
“啊,那是霍雷思。”罗伯·无名氏说,“他是傻伍莱的朋友。他没烦你吧?”
“没有,但是他好像想唱歌!”
“哈,所有的蓝纹奶酪都喜欢哼哼唧唧的。”
“嘛嘛呐呐嘛呐呐,呐呐嘛嘛呐嘛嘛。”霍雷思低声哼着。
船碰到了对面的河岸,摆渡人快步上了岸。
罗伯·无名氏爬到罗兰破烂的铠甲袖子上,悄声对他说:“听我口令,准备跑!”
“但我可以给摆渡人付钱啊,我带钱了。”罗兰拍拍口袋说。
“你什么?”菲戈说,似乎听到了一个奇怪而危险的想法。
“我带钱了。”罗兰又说了一遍,“渡过死亡之河的费用是两便士。这是个老传统了。在死者的眼睛上放两便士,付给冥河摆渡人。”
说罢,罗兰把两个铜币放进了摆渡人枯瘦的手里。
“你可真聪明。”罗伯说,“不过你没想到要带四便士吗?”
“书上说死者只要花两便士。”罗兰说。
“是啊,他们也许的确只要两便士。”罗伯表示赞同,“但那是因为死者没打算再回到河对岸去!”
罗兰的目光越过黑色的河水,望向河对岸。他们刚从那里过来,而现在那里已经聚集了密密麻麻的橙色闪光。
“无名氏先生,我曾经是精灵女王的囚徒。”他说。
“是的,这我知道。”
“我在那个世界里被囚禁了一年,但是却仿佛只过了几星期……度日如年的几个星期。我变得极其迟钝,很快就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不记得食物的味道。”
“是的,我们都知道。我们帮忙救了你。你一直没说过谢谢,但当时你有点灵魂出窍,所以我们不会介意。”
“那就让我现在对你们说声谢谢,罗伯先生。”
“没关系啦,应该的。很高兴能帮你的忙。”
“精灵女王有一些宠物,它们用梦来喂我,直到把我饿得半死。我恨那些想要夺走人们身份的东西。我想要杀掉那些东西,罗伯先生。我想把它们全杀光。夺走了一个人的记忆,这个人也就不是这个人了。记忆就是一切。”
“好个雄心壮志。”罗伯说,“但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天啊,一旦你注意力分散,噬忆怪就会控制你。”
他们在路上看到了一大堆骨头。肯定是动物骨头,腐朽的项圈和生锈的铁链也证明了这一点。
“三条大狗?”罗兰说。
“一条大狗,有三个头。”罗伯·无名氏说,“这种生物在地下世界很常见。一下就能咬穿人的喉咙,一下咬三口!”他津津有味地补充道,“但如果你把三块狗饼干在地上摆成一排,那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就会纠结一整天。真是笑死人!”他踢了一脚骨头,“那个时候这地方还挺有个性呢,现在也被噬忆怪糟蹋得不行了。”
再往前走,他们遇到一个也许是恶魔的东西。它的脸非常可怕,长着许多獠牙,其中有一些肯定只是用来吓唬人的。它还长着翅膀,但是肯定也没法让自己飞起来。它拿着一面小镜子,每隔几秒钟就要往里瞅一眼,然后浑身发抖。
“罗伯先生。”罗兰说,“这里有什么东西是能用我手上这把剑杀掉的吗?”
“不行,杀不掉。”罗伯·无名氏说,“杀不了噬忆怪那样的东西。这不是魔法剑,知道吗?”
“那我为什么还要带着它?”
“因为你是个英雄啊。谁听说过英雄不带剑的?”
罗兰把剑从剑鞘中拔了出来。剑很重,一点也不像他在镜子前想象的那种轻灵的银色武器。它更像是一个有刃的金属块。
他用两手抓住剑柄,猛地砍向缓缓流动的黑色河水。
就在剑碰到水面的那一刹那,水中伸出一只白色手臂。那只手抓住剑身,摇晃了几下,然后跟剑一起消失在水底。
“这种情况正常吗?”他问。
“你说把自己的剑扔掉吗?”罗伯吼道,“不正常!你不应该把一把好剑扔进水里!”
“不,我是说那只手。”罗兰说,“它刚才——”
“哦,它们时不时就会出现。”罗伯摆摆手,好像河水中冒出一只手把剑抢走是件很正常的事,“但是你现在没有武器了!”
“你说那把剑伤害不了噬忆怪!”
“是啊,但是形象很重要,好吗?”罗伯一边说一边急匆匆地赶路。
“但如果我连剑都没带,不是会显得更加勇敢吗?”罗兰说,其他的菲戈们都跟在他们俩身后。
“理论上这么说也没错。”罗伯·无名氏不情愿地说,“但是你可能也会死得更快。”
“再说,我已经有计划了。”罗兰说。
“你有计划了?”罗伯说。
“是的。”
“已经写下来了?”
“我只是想……”罗兰闭上了嘴。阴影散开了,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岩洞。
岩洞中央有一块大石板,石板周围泛着昏黄的光。一个小小的人影躺在石板上。
“我们到了。”罗伯·无名氏说,“还不错,对吧?”
罗兰眨眨眼。石板周围簇拥着成百上千个噬忆怪,但都离石板隔了一段距离,似乎不愿意再靠近一步。
“我看见……有人躺在那里。”他说。
“那就是夏姬本人。”罗伯说,“我们必须要谨慎点。”
“谨慎?”
“就是要小心点。”罗伯说,“女神们的脾气可能会有点难以捉摸。她们非常注重形象。”
“可我们难道不应该拉上她就跑吗?”罗兰问。
“是啊,最终是要那样的。”罗伯说,“但是先生,首先你要去吻她。你行吗?”
罗兰看上去有点紧张,但他说:“行……好吧。”
“女士们都很期待那一刻。”罗伯接着说。
“然后我们就跑吗?”罗兰期待地说。
“是的。因为那时候噬忆怪大概就要阻止我们离开了。它们不喜欢让人离开。你快去吧,伙计。”
我已经有计划了,罗兰一边想一边向石板走去。我要把注意力集中到计划上,这样我就不用去想自己正在一群样子潦草的怪物中穿行。我只要不眨眼就看不到它们,可我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水。我们脑子里的思想对它们来说是有实体的,对吗?
我要眨眼了,我要眨眼了,我要……
……眨眼了。眨眼只是一瞬间,但是浑身颤抖持续的时间长得多。它们无处不在,每一张长满獠牙的嘴都盯着他。它们竟然用牙齿盯着他!
他向前跑去,因为努力保持眼睛一直睁开,所以眼泪汪汪。他用泪眼看着那个躺在昏黄灯光中的人影。她是女性,她在呼吸,她在沉睡,她看上去就像是蒂凡尼·阿奇。
从冰宫殿的顶部,蒂凡尼可以看到几英里之外——连绵几英里都是雪。只有白垩地上还有一点绿色,仿佛雪中的孤岛。
“你看我学得是不是很快?”冬神说,“白垩地属于你,所以那里还能有夏天,这样可以让你高兴。而你将成为我的新娘,这样可以让我高兴。然后大家都很高兴。所谓幸福就是做了对的事。现在我是人类了,这些我都懂了。”
不要尖叫,不要大喊,第三思维说,也不要发呆。
“我知道了。”她说,“那世界上其他地方将永远是冬天吗?”
“不,有些地区永远也感受不到我的冰霜。”冬神说,“但是从这里到环海的所有大山和所有平原,没错,都将永远是冬天。”
“数百万人都会死去的!”
“但是只会死一次。这多棒啊。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死亡了!”
蒂凡尼见过那种场景,在一张猪望日的贺卡上:鸟儿被冻结在树枝上,牛马被冻结在田地里,草被冻得像刀子一样,烟囱里也不再冒烟。那是一个没有死亡的世界,因为已经没有什么生命可死了,一切都像银箔一样闪闪发亮。
她小心翼翼地点点头,“真是……聪明。”她说,“但如果没有能动的东西,那多死气沉沉啊。”
“那很简单,雪人。”冬神说,“我可以把它们都变成人!”
“足够做一颗钉子的钢铁?”蒂凡尼说。
“是的!很简单。我吃过了香肠!我还可以思考!我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我以前是自然的一部分,现在变成了我自己。只有变成自己,我才知道我是谁。”
“你给我做了冰玫瑰。”蒂凡尼说。
“是的!那时候我就已经在变化了。”
可那些玫瑰到黎明就融化了,蒂凡尼看着昏黄的太阳,在心里对自己说。那阳光刚刚能让冬神闪耀一点光芒。她想:他的确像个人类一样思考了,看看那古怪的微笑。他的思考方式就像一个从没遇到过其他人类的人。他还在喋喋不休,他太疯狂了,所以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他自己有多么疯狂。
他不理解“人类”两个字包含的意义,他不知道他的计划有多么可怕,他就是……不明白。而且他是那么兴高采烈,几乎令人动容。
罗伯·无名氏敲了敲罗兰的头盔。
“赶紧的,伙计。”他命令道。
罗兰看着发光的人影:“这不可能是蒂凡尼!”
“没错,但她是个女神,她可以变成任何样子。”罗伯·无名氏说,“只要在脸颊上随便亲一下就行了。不需要有什么热情,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快亲一下,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跑了。”
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罗兰的脚踝,是一块蓝纹奶酪。
“这有点……尴尬。”他说。
“天啊,你快点行吗?”
罗兰身子向前,在沉睡者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她睁开了眼睛,他迅速后退了一步。
“那不是蒂凡尼·阿奇!”他说着眨眨眼,看到身边的噬忆怪已经挤得密密麻麻。
“现在抓住她的手然后开始跑。”罗伯·无名氏说,“噬忆怪一旦发现我们逃跑就会变得非常可怕。”他兴奋地敲打着头盔侧面,接着说:“但是那也没关系对吗?因为你已经有计划了!”
“希望我的计划没问题。”罗兰说,“我的姑姑们经常说我聪明过头了。”
“很高兴知道这一点。”罗伯·无名氏说,“聪明过头总比笨过头要好得多!现在拉着那位小姐快跑吧!”
罗兰轻轻地把那个女孩从石板上拉起来,尽量躲避着她的目光。她用罗兰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些什么,但从语气上听来,似乎最后是个问句。
“我是来救你的。”他说。她用蛇一般的金色眼睛盯着他。
“牧羊女有麻烦了。”她说,声音中充满了令人不快的回音和咝咝声,“真惨啊,真惨。”
“呃,那个,我们最好快跑吧。”他说,“不管你是谁……”
假蒂凡尼对他笑了笑。她笑得令人很不舒服,笑容里包含着一些得意,然后他们跑了起来。
“你们要怎么跟它们战斗?”他气喘吁吁地问。菲戈们正一溜小跑穿过岩洞。
“啊,它们不太喜欢我们的味道。”罗伯·无名氏说,影子在他前面分开,“可能是因为我们想了太多喝酒的事,会让它们有点醉醺醺的。接着跑!”
就在这时,噬忆怪发动了攻击,不过这个词也许不太准确。罗兰的感觉更像是在跑动中撞上了一堵耳语之墙。没有爪子伸出来抓人,想象一下成千上万的小虾或者苍蝇那样的小东西想要阻止一个人,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
摆渡人还在等着他们。他伸出一只手,拦住了踉踉跄跄跑向渡船的罗兰。
“那要花六便士。”他说。
“六便士?”罗兰说。
“啊,我们在这下面还不到两小时,竟然就要六便士了!”傻伍莱说。
“一个往返,一个单程。”摆渡人说。
“我没有那么多钱!”罗兰大声说。他开始感到脑中有被拉扯的感觉,想说的话要很费劲才能到嘴边。
“交给我吧。”罗伯·无名氏说。他转过身,看着地上的菲戈兄弟们,敲了敲罗兰的头盔让大家安静下来。
“好吧,兄弟们。”他大声宣布,“我们不走了!”
“什么?”摆渡人慌了,“不行,你们必须走!我可不能再让你们闹一次了!我们到现在都还在找上回那些瓶子呢!快点,马上上船!”
“天啊,我们不能那么做,伙计。”罗伯·无名氏说,“我们有任务,要帮助这个小伙子,你也知道的。如果他不走,那我们也不走!”
“不会有人想要留在这里的!”摆渡人恶狠狠地说。
“哎哟,我们一会儿就让老地方蹦起来。”罗伯·无名氏一脸坏笑地说。
摆渡人用手指在撑杆上不停地叩着,发出掷骰子一样的声音。
“好吧好吧。但是,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说清楚,不许唱歌!”
罗兰拉着女孩上了船,噬忆怪都离得远远的。但是当摆渡人把船推离了河岸之后,大扬踢了踢罗兰的脚,向上指了指。他们头顶上是数以百计的噬忆怪,闪着缭乱的橙色光芒,正沿着岩洞顶部穿越。对岸的噬忆怪更多。
“计划进展得如何,大英雄?”罗伯·无名氏爬下男孩的头盔时悄悄地问。
“我在等待时机。”罗兰骄傲地说。他转过头看着假蒂凡尼,“我来这里是为了救你出去。”他说,尽量避开她的视线。
“你?”假蒂凡尼说,似乎觉得这个想法挺有趣。
“呃,我们。”罗兰纠正了自己的说法,“一切都是——”
船到了河对面,撞了一下岸,这里已经挤满了噬忆怪。
“快走吧。”大扬说。
罗兰拉着假蒂凡尼沿着小路走了几步,然后停下了。他眨眨眼,看到路的前方一片橙色。他感觉到噬忆怪在轻轻地拉他,力量跟一阵微风差不多。但是它们也在他的大脑中。冰冷地啮咬着。这太傻了,不可能成功的。他肯定不行,他没那么厉害,解决不了这种事。他又任性又轻率又不听话,就像他的姑姑们说的那样。
在他身后,傻伍莱用他那兴奋的声音大喊:“让你的姑姑们为你骄傲吧!”
罗兰侧过身,突然生气了:“我的姑姑们?我来给你讲讲我的姑姑们……”
“没时间了,伙计!”罗伯·无名氏喊道,“继续跑!”
罗兰环顾四周,怒火中烧。
我们的记忆都是真实的,他想,我不会再容忍这样的事!
他转过身对假蒂凡尼说:“别怕。”然后他伸出左手,低声说,“我记得……一把剑……”
他闭上眼,剑已在手,轻如鸿毛,薄如蝉翼,细若游丝,锋芒毕露。他曾在镜中用它斩杀过千军万马。它舞动轻灵,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这把武器能砍掉一切黏在身上进行欺骗和偷盗的家伙。他笑了,把剑紧紧握在手中。
“也许英雄真的可以一次就打造成功的。”罗伯·无名氏若有所思地说。噬忆怪还在忽明忽灭地闪烁着。他转向傻伍莱,“傻伍莱,”他说,“你能不能回想一下,我跟你说过有时候你做得完全正确?”
傻伍莱一脸疑惑:“既然你说起来了,罗伯,我从来不记得你说过那样的话。”
“是吗?”罗伯说,“如果我要说那样的话,那么就是现在了。”
傻伍莱一脸焦虑:“真的吗?我说了什么正确的话吗?”
“是的,傻伍莱。这是第一次,我为你骄傲。”罗伯说。
傻伍莱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天啊!伙计们,我说了——”
“但是不要得意忘形。”罗伯补了一句。
罗兰还在挥舞着那把无形的剑,剑刃所到之处,噬忆怪纷纷退散。更多的噬忆怪不断出现,但银刃总能发现它们,把它们从罗兰身上斩落。它们后退,变换新的形状,躲避着他脑中的怒火。剑发出嗡嗡的响声,噬忆怪缠绕在剑身上尖叫着,然后落在地上消失无踪。
有人在敲他的头盔,已经敲了好一会儿了。
“怎么了?”他睁开眼睛问。
“你已经把它们消灭干净了。”罗伯·无名氏说。他的胸口起伏着。罗兰环顾四周。不管睁着眼还是闭着眼,洞里都已经没有橙色怪物了。假蒂凡尼看着他,脸上还挂着那种古怪的笑容。
“要么我们现在赶紧离开。”罗伯说,“要么你可以等着下一波噬忆怪袭来。”
“它们来了。”大下巴比利说。他指着河对岸,一大片橙色正在涌入洞中,噬忆怪太多,都已经挤得没有缝隙了。
罗兰犹豫了,他还在喘着粗气。
“我跟你说吧。”罗伯·无名氏安慰道,“如果你乖乖地救了这位小姐,那我们下次再带你来这儿,带着三明治,这样我们可以杀上一整天。”
罗兰眨眨眼,“呃,好。”他说,“嗯,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
“该走了!”大扬喊道。罗兰抓住了假蒂凡尼的手。
“在我们完全离开这里之前不要回头看。”罗伯·无名氏说,“这是传统。”
冰塔之巅,冰王冠出现在冬神苍白的手中。尽管阳光苍白,它却比钻石还要闪耀。它是纯粹的冰,没有气泡,没有裂纹。
“这是我为你做的。”他说,“夏姬绝不可能愿意戴上它。”他伤心地说。
大小正合适。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冷。
他后退了几步。
“终于完成了。”冬神说。
“我也有些事要做。”蒂凡尼说,“但首先,我必须问你一些事。你找到了组成人类的东西?”
“是的!”
“你是怎么知道该找哪些东西的?”
冬神很自豪地跟她说了孩子的事,蒂凡尼一直控制着呼吸,让自己放松。他的逻辑真是……很有逻辑。如果一根胡萝卜和两块煤球可以让一堆雪变成雪人,那么一大堆盐类、气体和金属当然也能让他变成人类。挺有道理的,至少在冬神看来挺有道理的。
“但你必须知道完整的歌谣。”蒂凡尼说,“而且这首歌谣只是讲了人类是由什么组成的,并没有讲人类是什么。”
“的确有些东西我找不到。”冬神说,“它们没有道理,根本没有那种物质。”
“是的。”蒂凡尼难过地点点头,“我想你说的是最后三句,也是最重要的三句。我真的为你感到难过。”
“但我会找到它们的。”冬神说,“我会的!”
“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找到。”蒂凡尼说,“现在我问你,你听说过柏符吗?”
“什么是柏符?歌谣里面没说!”冬神有点慌了。
“哦,所谓柏符就是人类用欺骗自己的方式来改变世界。”蒂凡尼说,“非常奇妙。柏符说事物的能力都是被人类赋予的。你可以让事物变得有魔力,但你却无法用魔力把事物变成人。你心里的不过是一颗钉子,只是钉子。”
时机到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出神地想着,我知道故事怎么结束了,我必须用正确的方式终结它。
她拉着冬神靠近了自己,看到他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双脚已经离开了地面。世界变得简单了,变成了一条通往未来的隧道。除了冬神的脸什么也看不到,除了自己的呼吸什么也听不到,除了太阳照在她头发上的温暖什么也感觉不到。
太阳不像夏天那样炽热,但它的能量仍然比任何篝火都要大得多。
无论结果是什么,这都是我的选择,她对自己说,让温暖倾注到全身。我选择,这是我的选择。我必须踮起脚尖。
雷霆在右,电闪在左。
烈焰身后。
“拜托了。”她说,“把冬天带走吧。回到你的大山里去吧。拜托了。”
寒霜眼前。
“不。我就是冬天。我不可能变成其他东西。”
“那你就不可能变成人类。”蒂凡尼说,“最后三句是,‘足够建一栋房子的力量,足够拥抱一个孩子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心碎的爱’。”
平衡……平衡从虚无中迅速到来,在内心里把她抬升起来。
跷跷板的中心不会动。不上不下,保持平衡。
平衡……他的嘴唇像是蓝色的冰。她会哭泣的,为了想要变成人类的冬神。
平衡……以前的凯尔达曾经对她说过:“你心中有一小部分不会融化流走。”
该融化了。
她闭上眼,吻了冬神。
然后她把太阳引了下来。
寒霜逝于烈焰。
一道白光闪过,照亮了方圆数百英里,冰宫的顶层在白光中轰然融化。一股蒸汽柱携带着闪电,咆哮着直冲云霄,遮天蔽日,像是为世界撑起了一把大伞。然后它化作温暖的雨滴落下来,在雪地上打出一个个小洞。
蒂凡尼平时总是有诸多想法,但此刻她的脑中却一片空白。她躺在一大块平整的冰上,淋着温柔的雨,听着宫殿在她周围倒塌。
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现在能做的就是蜷缩着等待一切尘埃落定。
空中还有些别的东西,那是一道金光。当她想要仔细看看时,金光消失了,然后又出现在她眼角的余光里。
宫殿融化成了瀑布。楼梯正在变成河流,她躺在冰板上,半滑半漂下了楼梯。在她的上方,巨大的柱子纷纷倒塌落下,但在半空中就化作了一股温水,等到落在身上时已经成了飞沫。
跟闪耀的王冠再见吧,蒂凡尼想。跟流光飞舞的裙子再见吧,跟冰玫瑰和雪花再见吧。多遗憾啊,多遗憾啊。
她滑到了一片草地上。水不断涌来,再不爬起来可能就要被淹死了。她挣扎着跪了起来,稍稍定了定神,免得被浪头打翻,然后努力站直。
“我有些东西在你手上,孩子。”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她转过身来,金光化作了人形。那是她自己的模样,但是她的眼睛……很奇怪,像蛇的眼睛。此时此刻,太阳的热量仍在她耳中轰鸣,因此这双眼睛没有让她感到特别惊讶。
蒂凡尼从口袋中慢慢地掏出丰饶角,递了过去。
“你就是夏姬,对吗?”她问。
“你就是假扮成我的牧羊女吗?”她说话时发出咝咝声。
“那不是我的本意!”蒂凡尼急忙说,“为什么你的样子这么像我?”
夏姬坐在蒸汽腾腾的草地上,盯着自己看的感觉非常奇怪。蒂凡尼注意到“她”的脖子后面有一颗痣。
“这叫共振。”她说,“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一起振动的意思。”蒂凡尼说。
“一个牧羊女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我有一本字典。”蒂凡尼说,“还有,我是个女巫,谢谢。”
“当你模仿我时,我也在模仿你,聪明的牧羊女巫。”夏姬说。她开始让蒂凡尼联想到了安娜格兰姆。这让她感觉松了一口气。她的话里听不出智慧,也没有善良。她也是个普通人,只不过恰好拥有强大的力量。她并非聪明得可怕,而且说实话,有点惹人讨厌。
“那你的真实模样是什么样的?”她问。
“路面炽热的模样,苹果香味的模样。”
答得漂亮,蒂凡尼心想,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蒂凡尼在女神身旁坐下,“我有麻烦了吗?”她问。
“因为你对冬神做的事吗?不。他每年都要消亡一次,跟我一样,我们消亡、沉睡,然后又苏醒。况且你还挺有趣的。”
“哦?我的确挺有趣的,对吧?”蒂凡尼眯着眼说。
“你想要什么?”夏姬说。哈,蒂凡尼心想,果然跟安娜格兰姆一样。这么明显的讽刺都听不出来。
“我想要什么?”蒂凡尼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夏天,谢谢你。”
夏姬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可人类总是想从神灵那里得到些什么。”
“但是女巫不接受酬劳。有蓝天绿草就可以了。”
“什么?那些东西你反正总会有的!”夏姬的声音又困惑又愤怒,这让蒂凡尼暗中产生了一种刻薄的愉悦感。
“很好。”她说。
“你从冬神手中拯救了世界!”
“实际上,我是从一个傻姑娘手中拯救了世界,夏小姐。我只是纠正了自己犯下的错误。”
“只是个错误吗?你不要回报,那你就还是个傻姑娘。”
“我是个明智的年轻女人,所以才拒绝你。”蒂凡尼说,这话说出来感觉真好,“冬天已经结束了。我从头到尾经历了这一切。无论结果是什么,这都是我的选择。我和冬神跳舞的时候就已经作出了选择。”
夏姬站了起来,“说得好。”她说,“但也很奇怪,好了,现在我们要分开了。但是首先,我还有些东西要拿走。站起来吧,年轻女人。”
蒂凡尼站了起来。她看着夏姬的脸,金色的眼睛变成了深渊,把她吸了进去。
然后,她感到夏天充满了自己的身体。那一瞬间很短,但蒂凡尼却觉得很长。她感觉自己变成了春天的微风,穿过了绿色的玉米地,吹熟了苹果,激励着三文鱼向溪流上游跳跃前进——各种感觉一涌而至,汇成一股巨大的、闪耀的、金光灿灿的夏日感。
感觉越来越热了。太阳变成了红色,炙烤着天空。蒂凡尼像一滴热油般滑过天空,进入炽热平静的沙漠深处。在这里,连骆驼都无法生存。这里没有任何生物,除了飞扬的沙土,再没有任何活动的东西了。
她向下滑到一片干涸的河床上,河岸上堆着白色的动物骨头。这片土地就像烤箱一样,找不到一滴水、一块湿润的泥土。这是石头组成的河流——玛瑙上有猫眼一样的条纹,石榴石四处散落,卵形的玉髓上是一圈圈的色带,棕色的石头、橙色的石头、奶白色的石头、带着黑色纹理的石头,全都被炙烤得闪闪发亮。
“这里就是夏天的中心。”夏姬用咝咝的声音说,“你们应该像惧怕冬神一样惧怕我。我们不属于你们,尽管你们给我们赋予了形象和名字。我们是冰与火,保持着平衡,不要再搅入我们之间了。”
终于,有什么东西在动了。它们从石头间的缝隙里钻了出来,仿佛是石头突然活过来一样:古铜色和红色,棕色和黄色,黑色和白色,那是花斑眼镜蛇的纹理,鳞片闪着致命的光。
那些蛇用分叉的舌头品尝着毒热的空气,发出得意的咝咝声。
幻象消失了,真实世界回到了眼前。
水已经流走了。永不停歇的风把蒸汽搅得云山雾罩,但倔强的阳光还是透射了进来。像以往一样,古怪与奇迹变成了回忆,回忆又变成了梦境。到明天,连梦境也将不复存在,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蒂凡尼走过刚才还是冰宫的草地。草地上残留着几块碎冰,但它们很快就会消失了。天上还有云,但云也要流走了。庸常的世界向她沉沉压来。她走在大戏落幕的舞台上,还有谁知道这里曾上演过什么呢?
草地上有东西发出嗞嗞的响声。蒂凡尼俯下身子,捡起了一小条金属。它余温尚存,那热量刚才让它变了形,不过还能看出来它曾经是一枚钉子。
不,我不会从她手里要什么礼物,好让她感觉好一些,她想,为什么我要接受?我要找到我自己的礼物。我在她眼里“挺有趣的”,不过如此。
但是他——他为我做了玫瑰,做了冰山,做了霜花,可他却从来都不明白。
她突然听到一阵响声,转过头去。菲戈们蹦跳着从空地斜坡上跑了下来,速度刚好能让后面的人追得上。罗兰跟在后面,微微喘着气,过大的铠甲让他跑起来像一只鸭子。
她大笑起来。
两周之后,蒂凡尼回到了兰克里。罗兰一路陪着她到了双衫镇,尖顶帽带她走完了剩下的路。说起来也是运气不错,车夫还记得蒂克小姐,马车顶上反正也还有空位置,因此他就不想再受一次惊吓了。路都被水淹了,沟渠里水流潺潺,上涨的河水淹没了路上的桥梁。
首先,她去拜访了奥格奶奶,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因为只要你把事情告诉了奥格奶奶,差不多就等于告诉了所有人。当她听到蒂凡尼对冬神做的事情后,笑得停不下来。
蒂凡尼借了奶奶的扫帚,慢慢飞过森林,来到特里森小姐的小屋。
一切如常。空地上,几个人正在挖地种菜,还有很多人挤在门口。于是她降落在小屋后的树林里,把扫帚塞进一个兔子洞,把帽子藏在一丛灌木下,然后徒步走了出来。
小路与空地的交会处,一个用许多小树枝绑在一起做成的人偶娃娃挂在一棵白桦树上。那是新做的,看起来有点吓人。不过也许它被做出来就是为了吓人吧。她穿过树林,走到屋后的小路上。
没有人看到她打开了洗碗间的门闩,也没有人看到她溜进了小屋里。她靠在厨房的墙壁上,一言不发。
隔壁房间传来安娜格兰姆的声音,用她的典型语气。
“只是一棵树,你们明白吗?把树砍了,把木头分了。同意吗?那现在握握手吧,快,我是认真的。好好握手,不然我要发怒了!很好,这样好多了,不是吗?以后不要再为这种蠢事争执了。”
人们就这样被责备、被抱怨、被轻轻刺激。蒂凡尼听了十分钟后,又偷偷溜了出去,穿过树林来到小道上,从小道走进了空地。有个女人急匆匆地向她走过来,蒂凡尼拦下她问道:“打搅了,请问这附近是不是有一位女巫?”
“哦,是的。”女人看着蒂凡尼仔细打量了一番,“你不是这附近的人吧?”
“不是。”蒂凡尼说。她心想:我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卡特太太,而且我经常见到你。但那时我总是戴着帽子,人们都是在对着帽子说话。没了帽子,我倒像是穿上了伪装。
“这里住着霍金小姐。”卡特太太说,仿佛很不情愿地透露了一个秘密,“不过小心点。”她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说,“她一发怒就会变成可怕的怪物!我见过!当然,我们觉得她挺不错的。”她接着说,“很多年轻的女巫都来跟她学东西。”
“天啊,那她一定很厉害!”蒂凡尼说。
“她很神奇。”卡特太太继续说,“她来这里五分钟后就好像已经认识我们所有人了!”
“太神奇了!”蒂凡尼说。那是因为有人把名字都写下来了,还写了两次。不过说穿了就没意思了,对吗?而且谁会相信一个真正的女巫会在柏符商店买面具呢?
“她还有一口冒绿泡的铁锅。”卡特太太骄傲地说,“泡泡都从边缘流下来了,那可是正宗巫术啊。”
“听起来的确是。”蒂凡尼说。她认识的女巫除了用铁锅做汤羹之外,再不会用来做别的了。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人们都觉得女巫的铁锅里应该冒着绿色的泡泡。这一定就是为什么柏符先生的搞笑道具专卖店会出售六十一号商品——冒绿泡的铁锅套装,每套十四元,还有绿色料包,每包一元。
好吧,管用了。很没道理,但人们就吃这一套。她想,安娜格兰姆现在大概不太欢迎访客,尤其是一个从头到尾看过柏符目录的人。于是,她取回扫帚,向威得韦克斯奶奶的小屋飞去。
一只鸡正在后花园里跑来跑去。花园里整齐地生长着柔韧的榛子树,花园另一头传来满足的咯咯声。
威得韦克斯奶奶正从后门走出来。她看着蒂凡尼,好像她刚从小屋附近散步回来似的。
“我正要去镇里办点事。”她说,“你也可以一起去。”这话从威得韦克斯奶奶嘴里说出来,几乎就相当于是敲锣打鼓的欢迎了。蒂凡尼来到威得韦克斯奶奶身边,跟她一起沿着小路向前大步走去。
“别来无恙,威得韦克斯女士?”她紧紧跟随着。
“又一个冬天过去了,我还在这里,就这样。”奶奶说,“你看起来不错,小姑娘。”
“是的。”
“我们在这里都看到蒸汽了。”奶奶说。
蒂凡尼什么都没说。就这样了吗?是的,就这样。从威得韦克斯奶奶那里,只能得到这种程度的反应了。
蒂凡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场景她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她该怎么说,奶奶会怎么说,她要怎么回击,奶奶又会怎么回击……
“都是您计划好的,对吗?”她说,“如果您推荐了其他人,也许她们就直接继承小屋了,所以您推荐了我。而且您知道,您知道我一定会帮她的。一切都如您所愿了,对吗?我敢打赌,现在所有的山区女巫都知道这件事了。伊尔维吉女士现在肯定如坐针毡。最棒的就是,谁也没有受到伤害。安娜格兰姆继承了特里森小姐的衣钵,村民们都很高兴,而您也赢了!我想您会说,这是为了让我忙碌起来,为了教我一些重要的事情,为了让我不去老想着冬神,但您毕竟还是赢了!”
威得韦克斯奶奶平静地走着,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发现你把你的饰品拿回来了。”
蒂凡尼感觉就像是看见了闪电却没有听见雷声,或是把石头扔进池塘却没有溅起水花。
“什么?哦,小银马。是的!我……”
“是什么鱼?”
“呃,狗鱼。”蒂凡尼说。
“是吗?有些人很喜欢,不过我觉得土腥味太重了,在大多数故事里都是鲑鱼。”
就这样了。面对奶奶的冷静她已经无计可施。她可以唠叨,可以抱怨,但是结果不会有什么不一样。蒂凡尼安慰自己,至少奶奶在这方面很了解她。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总是聊胜于无。
“我看到的还不止小银马这一件装饰品。”奶奶接着说,“魔法,是吗?”对于她不以为然的魔法,她总会把法字说得拖腔拖调。
蒂凡尼低头看了看手指上的戒指。戒指泛着暗淡的光。铁匠告诉她,因为皮肤会分泌油脂,所以只要她把戒指戴在手上,戒指就永远不会生锈。他甚至还花时间用一把小凿子在上面刻了雪花的图案。
“这只是我用钉子做的一枚戒指。”她说。
“足够做一枚戒指的钉子。”奶奶的话让蒂凡尼惊呆了。难道她真的能够看透人的内心?一定是那样的。
“那你为什么觉得自己想要一枚戒指呢?”奶奶说。
蒂凡尼从来没有清清楚楚地想过这个问题。她所能想到的只有这一句:“当时看来这主意不错。”然后等着奶奶爆发。
“那也许就是吧。”奶奶温和地说。她停下脚步,指着奥格奶奶房子的方向说,“我在它周围布置了篱笆。你应该知道,还有别的东西在保护它,但有些野兽太蠢了,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奶奶说的是那棵橡树苗,它已经五英尺高了。一道木杆和树枝编成的篱笆围绕着它。
“作为一棵橡树,长得可够快的。”奶奶说,“我会一直盯着它的。不过快来吧,我可不想错过这个。”她继续向前走着,脚步飞快。蒂凡尼不情愿地快步跟上。
“错过什么?”她喘着气问。
“当然是舞蹈啦!”
“现在不会太早了点吗?”
“这里不算早,他们是从这里开始跳的!”
奶奶匆匆沿着小路和后面的花园来到镇子的广场上,这里已经挤满了人。一个个小小的货摊搭了起来,很多人站在广场边上,脸上一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的表情,他们内心想来,但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至少这里有好吃的肉串,还有很多白色的鸡跑来跑去。它们下的蛋很不错,奶奶曾经这么说过,所以把这些鸡杀掉的话太可惜了。
奶奶走到了人群前面。完全没必要把人推开——他们毫无意识地自动闪开了。
她们到得正是时候。很多孩子正穿过小桥沿路雀跃奔跑。他们后面紧跟着一群舞者,领头的是一个戴着大礼帽的小丑,他们看上去都是很普通的人——就是她平时见到的那些打铁赶车的普通人。他们全都穿着白衣服,或者至少曾经是白衣服。他们跟观众一样都有点腼腆,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好玩,不用太认真。蒂凡尼环顾四周,看见了蒂克小姐、奥格奶奶,甚至还看到了伊尔维吉女士,几乎所有她认识的女巫都来了。哦,安娜格兰姆也在,她没带任何柏符装备,一脸骄傲的样子。
这跟秋天那次不一样,她想。那次是黑暗的、寂静的、肃穆的,而且在秘处,一切都跟现在不一样。当时是谁在阴影中观看呢?
现在又是谁在阳光下观看呢?谁秘密地躲在这里?就在这时,威得韦克斯奶奶摘下帽子,把小猫那谁放到了地上。
一个鼓手和一个背着手风琴的人穿过人群,身边跟着当地的酒店老板,用一个托盘端着八品脱的啤酒(因为一个成年人可不会在帽子上系着缎带,裤子上吊着铃铛,然后在朋友们面前跳舞——除非跳完之后能让他痛快喝一场)。
喧闹声渐渐消失,鼓手敲了几下鼓,风琴手拉了一个长长的和弦,宣告莫里斯舞即将开始。这之后还在闲荡的人就是不懂规矩了。
两人乐队开始演奏。其他六个人面对面站成两排,数着拍子开始跳跃。十二只钉靴撞击着地面,火星飞舞。蒂凡尼转身对奶奶说:“告诉我怎么让痛苦消失。”她的声音盖过了舞蹈。
啪!
“很难。”奶奶的目光没有离开舞者。
靴子再次撞击地面。
啪!
“你可以让痛苦离开身体吗?”
啪!
“有时候。把它隐藏起来,或者造一个笼子把它关起来拿到一边去。这些方法都很危险,如果你不够谨慎,可能会要了你的命。这是得不偿失的事情。你这是在问我怎么把手放进狮子嘴里。”
啪!
“我必须知道,为了帮助男爵,情况很糟,有很多事我必须去做。”
“这是你选择去做的吗?”奶奶还在观看舞蹈。
“是的!”
啪!
“是那个不喜欢女巫的男爵吗?”奶奶说,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
“可如果不是有求于我们,谁又会喜欢女巫呢,威得韦克斯女士?”蒂凡尼温柔地说。
啪!
“这算是还账,威得韦克斯女士。”蒂凡尼又说。连冬神都亲吻过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呢。威得韦克斯奶奶笑了,似乎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哈!是吗?”她说,“很好。你走之前再来找我一趟,看看有些什么能让你带走的。我希望你自己打开的门,你自己要关上。现在看看这些人吧!有时候你会看到她!”
蒂凡尼把注意力转移到舞蹈上面。小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拿着他油腻腻的大礼帽四处讨钱。如果他觉得亲吻哪个姑娘会让她尖叫,那他就会亲她一下。有时候,他又会毫无预兆地加入舞蹈,在跳跃的舞者中间穿梭,绝不会踏错半步。
然后蒂凡尼看到了,对面一个女人的眼中闪了一下金光。看到了一次,就能再次看到——在一个男孩眼中,一个女孩眼中,一个端着啤酒的男人眼中……金光四处游移,紧盯着小丑。
“夏天在这里!”蒂凡尼说,然后她意识到自己正用脚打着拍子。她之所以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一只大脚踏了上来,温柔而坚定地把她的脚踩在地面上。靴子旁边,那谁抬起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有那么极短的一瞬间,小猫蓝色的眼珠幻化成金色的蛇眼。
“她的确该来了。”威得韦克斯奶奶说着,把她的大脚挪开了。
“给几个铜板换点好运吧,小姐?”身边一个声音说,伴随着硬币在旧帽子里摇晃的声音。
蒂凡尼转过身来,看到一双紫灰色的眼睛。那张晒得黝黑的脸布满皱纹,正对着她笑。他还戴着一只金色耳环,“这位可爱的小姐赏一两个铜板吗?”他谄媚地说道,“要不赏个银币或者金币?”
有时候,蒂凡尼心想,你突然就知道了一切该如何结束。
“铁的行吗?”她说着,从手指上摘下戒指丢进帽子里。
小丑小心地把它拣出来,然后抛向空中。蒂凡尼的目光追随着,突然之间,戒指从空中消失,出现在那个男人的手指上,闪闪发光。
“铁的足够了。”他说,然后突然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只有一点点凉意。
菲戈之丘内部的走道上挤得满满的,但却异常安静。这事很重要,部落的荣誉正处在紧要关头。
正中间摆放着一本大书,比罗伯还要高,里面有很多彩色的图画。书上沾满了丘洞路上的污泥。
罗伯受到了挑战。多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个英雄,可巫中之巫说他不是,说他算不上真正的英雄。他没法跟巫中之巫争辩,但是他决定接受挑战。是的,因为他的名字叫作罗伯·无名氏。
“我的奶牛在哪里?”他读道,“那是我的奶牛吗?它会咯咯叫!它是一只鸡!那不是我的奶牛!然后有一幅小画,画着几只鸡。又读完了一页,对吗?”
“没错,罗伯。”大下巴比利说。
罗伯绕着书跑了起来,两只手举在空中挥舞,菲戈们一阵欢呼。
“这本书比《阿波测》难多了,对吗?”他绕了一圈之后说,“那本书可简单了!看到开头就知道结尾。我觉得写那本书的人根本没好好用心。”
“你说的是《ABC》吗?”大下巴比利说。
“对。”罗伯·无名氏上蹿下跳,朝着空中挥了几拳,“还有更难一点的吗?”
游吟诗人看着那堆破破烂烂的书,都是菲戈们用各种方式收集来的。
“一本能让我好好啃啃的书。”罗伯说,“要大部头的。”
“这本叫作《现代会计准则》。”比利不太确定地说。
“这是一本英雄的大书吗?”罗伯向那本书跑去。
“对。也许是吧,不过……”
罗伯·无名氏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安静。他望着珍妮和簇拥在她身边的一群小菲戈。她正在对着他微笑,他的儿子们安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惊讶。总有一天,罗伯想,他们会征服最长的单词,并且好好教训它们,甚至连逗号和狡猾的分号都难不倒他们!
他必须成为一名英雄。
“我就读这本了。”罗伯·无名氏说,“把它拿来!”
一整个早上,罗伯·无名氏都在阅读《现代会计准则》,但为了让这本书更有趣,他往里添加了许多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