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怪事连连,大家议论纷纷。
瀑布下的一间棚屋里住着一个老头,他有一艘划艇。人们说看到那艘划艇自己划得飞快,像蜻蜓点水般在水面跳跃着前进——可是划艇里没有人。后来大家发现它被系在双衫镇的小河里,就在邮路下方。可接着,停放在旅馆外的过夜邮车又把所有的邮包都留下,自己跑了起来。邮车车夫借了一匹马去追赶,最后发现邮车停在白垩地的阴影处,所有的门都开着,还有一匹马不见了。
几天之后,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把马还了回来,说他发现马在外头游荡。令人惊奇的是,这匹马似乎吃得不错,而且被打理得干干净净。
说起城堡的墙壁,那可是非常非常非常厚。晚上没有卫兵,因为他们八点就把大门锁上回家了。只剩下老罗宾斯,他曾经是个卫兵,现在是正式的守夜人。不过人人都知道,他到了九点就会在火炉前睡着。他有一只旧喇叭,如果遇到袭击,他就要吹响这只喇叭。不过也没有人能确定这么做到底有什么作用。
罗兰睡在苍鹭塔楼里,因为这里有他的姑姑们不爱爬的高高台阶。这里也有非常非常厚的墙壁。幸好如此。因为夜里十一点的时候,有人在他耳边放了个喇叭,大声地吹了起来。
他从床上跳了起来,裹着鸭绒被,滑到冰冷的石头地板上,脑袋撞到了柜子。他划了三根火柴,终于点亮了一根蜡烛。
在他床边的小桌上放着老罗宾斯的喇叭,吹嘴连着一对大风箱。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影子在摇曳闪烁。
“我有一把剑。”他说,“而且我知道怎么用剑!”
“啊哈,你已经死了。”天花板上传来一个声音,“在你像头猪一样躺在床上打呼噜时就已经被切成小块了。当然,只是开个玩笑,我们都没有恶意。”屋顶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低语,然后那个声音接着说:“稍微更正一下,我们大部分人都没有恶意。但是你不要去惹大扬,他对人类没什么好感。”
“你是谁?”
“哈,你又来了,真是搞不清状况。”那个声音侃侃而谈,“我在上面全副武装,你在下面穿着你的小睡衣,简直就是现成的靶子。你觉得自己有资格提问吗?你知道怎么战斗,对吗?”
“是的!”
“那你会为了营救大块头小巫婆而跟怪兽战斗,对吗?”
“大块头小巫婆?”
“就是蒂凡尼。”
“你是说蒂凡尼·阿奇吗?她出什么事了?”
“她需要你的时候你会准备好吗?”
“是的!当然!你是谁?”
“而且你知道怎么战斗?”
“我已经通读过《剑客手册》了!”
过了一小会儿,高处阴影里一个声音说:“我想我已经指出过这个计划的小缺陷了……”
城堡庭院的另一边是一间军械库,其实有些名不副实。这里有一件东拼西凑的盔甲,有几把剑,有一柄谁都拿不起来的战斧,有一件被虫蛀得很严重的铠甲。还有几个装在大弹簧上的木头假人,用来练习剑术。此时此刻,菲戈们正看着罗兰热情高涨地攻击其中一个。
“哎呀,唉。”罗兰上蹿下跳的时候,大扬沮丧地说,“要是他只会遇到不懂还击的破木头,那还能凑合。”
“他很有冲劲。”罗伯说。罗兰正用脚抵住假人,想要把剑拔出来。
“哦,是啊。”大扬阴沉着脸说。
“他动作挺利落的,这个你得承认。”罗伯说。
罗兰终于把剑从假人身上拔了下来,假人在老旧的弹簧上弹开又弹回来,撞到他的头上。
这孩子眨眨眼,低头看着菲戈们。他被人从精灵女王那里救出来时就记住了他们。没有人见过噼啪菲戈人之后还能忘记,尽管菲戈们努力想让别人忘记……但是那段记忆已经模糊了。那个时候他半痴半疯,没有意识,而且看到了很多奇怪的东西,很难分辨哪些是真的哪些不是。
现在他知道了:他们是真的。谁会编造这样的事呢?好吧,他们中有一个是一块滴溜溜滚动的奶酪,可是人无完人。
“有什么我必须要做的事,罗伯先生?”他说。
罗伯·无名氏很担心这一点,“地下世界”这种字眼很容易让人误解。
“你必须去救一位……女士。”他说,“不是大块头小巫婆,是另一位女士。我们可以带你到她现在待的地方去。大概是在……地下。然后她大概在……睡觉。你要做的就是把她带到地面上来。大概就是这个事情吧。”
“你是说像厄尔非欧从地下世界营救尤尼芬那样?”罗兰说。
罗伯·无名氏盯着他没说话。
“这是一个伊菲比神话。”罗兰接着说,“它本来是个爱情故事,但实际上隐喻了每年夏季的回归。那个故事有很多版本。”
他们依然盯着他。噼啪菲戈人注视别人的时候总显出一副惊恐的样子,这方面他们甚至还不如鸡。
“比喻就是帮助人们理解真相的谎言。”大下巴比利说,但是这也没什么帮助。
“他演奏了美妙的音乐,让她获得了自由。”罗兰接着说,“我想他大概是弹的琵琶吧。”
“哎呀,那很适合我们呀。”傻伍莱说,“我们最喜欢吃枇杷了。”
“他说的是乐器。”大下巴比利说。他抬头望着罗兰,“那你会演奏什么乐器吗,先生?”
“我的姑姑们有一架钢琴。”罗兰迟疑着说,“可是如果那钢琴出了什么问题,那我就麻烦大了。她们会把墙都推倒的。”
“那就用剑。”罗伯·无名氏无奈地说,“你跟真人战斗过吗,先生?”
“没有。我想跟卫兵们练习,可是我的姑姑们不许他们陪我练。”
“但是你以前用过剑,对吗?”
罗兰有点尴尬:“最近才开始用。用得不多。呃……其实根本没用过。我的姑姑们说——”
“那你怎么练习?”罗伯惊恐地问。
“我的房间里有一面大镜子,所以我可以练习……那个……其实……”罗兰刚想说话,看见他们的表情又闭上了嘴,“对不起。”他说,“我觉得我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哦,我可没那么说。”罗伯·无名氏疲惫地说,“据巫中之巫说,你就是那个人。你只是需要找个人跟你对练。”
一直满怀疑虑的大扬看着他的兄弟,又顺着他的眼光望向那套破损的盔甲。
“是吗?”他咆哮着说,“那到时候可别求饶!”
第二天本是个好日子,直到它变得充满恐惧为止。
蒂凡尼早早起床生好了火。母亲下楼的时候,她正在很努力地擦着厨房的地板。
“呃……你不是应该用魔法去做那种事情吗,亲爱的?”她的母亲问。她从来没有真正理解什么叫作巫术之道。
“不,妈妈,我不能那么做。”蒂凡尼一边说一边继续擦地板。
“那你不能挥挥手让所有的脏东西全都飞走吗?”
“问题是很难让魔法理解什么是脏东西。”蒂凡尼努力地擦着一块污迹,“我听说埃斯克罗有个女巫就出了这种岔子,结果她的整个地板和她的拖鞋都不见了,还差点丢了根脚指头。”
阿奇太太吓得退了一步,“我还以为你只要动动手就行了。”她紧张地咕哝着。
“的确是那样。”蒂凡尼说,“只不过你需要手里拿着块抹布在地板上动动手。”
她擦完了地板。她清理了水槽下方。她打开了所有的橱柜清理一番,然后把橱柜里的东西又都放了回去。她把桌子擦干净,然后翻过来把桌子下面也擦干净了,她甚至把桌子腿的底部,就是跟地面接触的那个部分也擦干净了。阿奇太太就在这个时候离开,到别的地方去找事做了,因为她终于看出来蒂凡尼不是为了要搞好家务。
的确不是。威得韦克斯奶奶曾经说过,如果你想仰望星空,你就必须脚踏实地。擦地、劈柴、洗衣服、做奶酪——这些事能让你脚踏实地,教会你什么是真实。做这些事只需要花一点点心思,然后可以把大部分精力都用于整理自己的思路,让自己的心灵安定下来。
她在这个地方能够安全躲过冬神吗?
迟早她都要再次面对他——一个认为自己是人类的雪人,并且拥有引发雪崩的力量。魔法只能稍微拖慢他的步伐,还可能激怒他。普通的武器不会奏效,而她也没什么不普通的武器。
安娜格兰姆狂怒着向他冲了过去!蒂凡尼真希望自己也能那样愤怒。她本来应该回去谢谢她的。不过安娜格兰姆以后应该不需要帮助了。大家都看到她变成了一个尖叫的绿皮怪物。他们尊敬那样的女巫。而你一旦得到尊敬,你就得到了一切。
她本来还应该去看看罗兰,趁着天还没黑。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因为他肯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可以在一起消磨一个下午,两个人什么也不说。他现在应该在城堡里吧。她在清理一把椅子底部时不禁想,现在他在做什么呢。
军械库的门被人狠狠地锤打着,那是姑姑们来了。门是用四层橡木和铁做成的,可她们还是猛砸不止。
“我们不会容忍你这样任性的!”达奴塔姑姑说。门里传来一阵碰撞声,“你在里面跟人打架吗?”
“没有,我在写一首长笛奏鸣曲!”罗兰吼道。有东西重重地撞在门上。
达奴塔姑姑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她外表看起来很像蒂克小姐,只是她的眼神永远咄咄逼人,她的嘴永远抱怨不停。
“如果你不照我说的做,我就去告诉你父亲——”话音未落,门被猛地拉开。
罗兰的胳膊上有一处割伤,他涨着通红的脸气喘吁吁,汗水顺着下巴滴落下来。他用一只颤抖的手举着剑。在他身后,灰暗房间的另一头,是一套非常破旧的盔甲。盔甲的头转了过来,看着几个姑姑。她们被吓得尖叫起来。
“如果你们敢去骚扰我的父亲——”他说,她们还在盯着盔甲,“我就跟他聊聊保险库的大箱子里被拿走的那些钱,别想撒谎!”
有那么一瞬间——一眨眼就会错过的瞬间——达奴塔姑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愧疚,但是很快就消失了。
“你竟敢这么说!你亲爱的妈妈——”
“已经死了!”罗兰大吼一声,把门撞上了。
头盔的面甲被掀开,几个菲戈探出头来。
“天啊,好一对大老鸹。”大扬说。
“我的姑姑。”罗兰阴沉地说,“什么是老鸹?”
“就是徘徊着等待有人死去的大乌鸦。”大下巴比利说。
“你们以前就见过她们。”罗兰眼中闪着亮光,“我们再试一次好吗?我觉得我有点摸到窍门了。”
盔甲全身上下响起一片抗议声,但是罗伯大吼着让他们安静了下来。
“好吧,我们再给这小子一次机会。”他说,“各就各位!”
菲戈在盔甲里面爬动,发出阵阵撞击声和咒骂声。但是很快,盔甲似乎就振作了起来。它拿起一把剑,缓缓地走向罗兰,盔甲里传出沉闷的命令声。
盔甲把剑向罗兰挥去,但他快速地格挡,敏捷地跳到一旁,挥动着自己手中的剑,把盔甲砍成两截。剑与盔甲的撞击声响彻整个城堡。
盔甲上半截飞撞到了墙上,下半截一动不动站立着。
过了一会儿,铁甲的腰际慢慢探出了很多脑袋来。
“没事吧?”罗兰说,“大家都还,呃……完整吧?”
有人迅速清点了一下,尽管很多菲戈身上都有淤青,傻伍莱的皮兜也完蛋了,但没发现半截的菲戈。不过很多菲戈都一边拍耳朵一边绕圈子。那一声撞击实在太响了。
“那一下干得不错。”罗伯·无名氏不情愿地说,“看来你已经知道该怎么战斗了。”
“比之前好多了,对不对?”罗兰满脸自豪地说,“我要不要再试试?”
“不!不用了。”罗伯说,“要不,今天就这样吧?”
罗兰抬头看了看墙上高高的小铁窗,“好吧,我也该去看看我父亲了。”他说着,脸上的光彩渐渐褪去,“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如果我没有每天都见见他,他会忘记我是谁的。”
男孩离开之后,菲戈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这孩子现在过得挺不容易的。”罗伯·无名氏说。
“你得承认,他的处境在变好。”大下巴比利说。
“是啊,我敢担保他不是我以为的那种废物,但是那把剑对他来说太重了,得再花好几个星期才能让他得心应手。”大扬说,“我们还有好几个星期吗,罗伯?”
罗伯·无名氏耸耸肩,“谁知道呢?”他说,“不管怎样,他都要成为那个英雄。大块头小巫婆很快就会遇到冬神。她没法抵抗。就像巫中之巫说的,‘你没法抵抗那么古老的故事,它总会有办法继续’。”他用手在嘴边拢成喇叭形,“走吧,伙计们,回菲戈之丘去。我们今晚再回来,也许英雄是无法一次打造成功的。”
蒂凡尼的小弟弟正在希望被人当成大人的年纪,这种雄心壮志在一个忙碌的农场上是很危险的。这里有蹄子巨大的马、深深的洗羊盆,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危险之地,小孩子一旦陷进去就很难被发现,等发现的时候往往就已经太晚了。他最喜欢的就是水。如果你找不到他,那他多半都在河边钓鱼。他很爱那条河,说来也有点奇怪,因为曾经有一只绿色怪兽从河里跳出来想把他吃掉。蒂凡尼用一只大平底锅打在它的嘴上。他当时正忙着吃糖,所以事后他只知道“蒂凡尼打鱼梆梆响”。但他看起来的确已经成长为一个熟练的垂钓手了。这天下午他又去钓鱼了。他已经发现了找到大鱼的诀窍。巨大的狗鱼都躲在又深又黑的洞里,肚子空空,脑子迟钝,直到温特沃斯的银钩扔到它们嘴边。
蒂凡尼去叫他回家时,在半路上碰到他,他正拖着一条大鱼,披头散发地在路上艰难跋涉,那条鱼看起来差不多有他自己一半重。
“这就是那个大家伙!”他一看到她就大叫起来,“老阿比觉得它躲在那棵倒掉的柳树下面了。他说它们到了每年这个时候看到什么都会咬!它一直拽我,但我挺住了!它至少有三十磅重!”
大概二十磅吧,蒂凡尼心想,不过在抓到鱼的人眼里,鱼都会变重很多。
“真厉害。不过赶紧回家吧,马上就要变冷了。”她说。
“我能用它当晚餐吗?花了好久好久我才用网子抓住它!它至少有三十五磅!”温特沃斯一边说一边吃力地拖着他的战利品。蒂凡尼知道最好不要帮他拿,那会被当作一种羞辱。
“不行,我们必须先把它收拾干净,然后再腌一天,而且妈妈今晚已经炖了汤。不过,明天我可以把它和姜汁一起做好给你吃。”
“够让每个人都饱餐一顿。”温特沃斯开心地说,“因为它至少有四十磅!”
“肯定。”蒂凡尼表示赞同。
那天晚上,狗鱼被所有人赞叹了一番之后,拿到秤上称出有二十三磅(蒂凡尼还加了一点力)。然后蒂凡尼到厨房里开始收拾这条鱼。所谓收拾,就是把不能吃的部分都丢掉。在蒂凡尼看来,整条鱼都应该丢掉。她不喜欢狗鱼,但是一个女巫是不能嫌弃食物的,尤其是免费的食物。反正只要用些好的调料,也能让它尝起来不像狗鱼。
就在她把内脏倒进猪食盆里的时候,她看到了银色的闪光。不能怪温特沃斯,他大概太过兴奋,把鱼钩都落在鱼肚子里了。
她弯下腰把它拿了出来,那东西上面覆盖着黏液和鱼鳞,可是蒂凡尼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小银马。
这种时候应该响起惊雷。可只有隔壁温特沃斯在第十次讲述他如何英勇地抓住这条大鱼。这种时候应该刮起飓风,可是只有细微的气流搅动了蜡烛的火光。
可是冬神知道她接触到小银马了,她感觉到了他的震惊。
她来到门口,一打开门就飘进来几朵雪花。雪花似乎很高兴突然有了观众,纷纷落下,发出咝咝的声音,把黑夜变成了白色。她伸出手,接住了几朵雪花,拿到眼前仔细端详。小小的冰蒂凡尼融化了。
是的,他又找到她了。
她的大脑渐渐冷却,但思维之轮转得飞快。
她可以找匹马……不,这样的夜晚她跑不远的。她应该留着那把扫帚的!
她不应该跳舞的。
没有地方可逃了。她必须再次面对他,就在这里面对他,并且彻底阻止他。在大山里,在漆黑色的森林里,无尽的冬天没什么要紧。可是在这里很要紧,所以也就更糟糕。他把冬天带进了她心里,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渐渐变冷。
短短的时间里,雪已经积了几英尺深了。在她成为女巫之前,她是个牧羊人的女儿。此时此刻,她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做。
她走进厨房温暖的金色光芒之中,她说:“爸爸,我们必须去照顾羊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