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里面,床单床罩正在烘干,地面已经清扫过,柴筐也装得满满的。厨房的桌上摆放着各种东西:一大堆勺子、平底锅、碟子,全都在昏暗的光线中一字排开。蒂凡尼打包了一些奶酪,毕竟那都是她亲手做的。
织布机静静地停放在织布间里,看上去就像是某种动物的骨骼。大椅子下面是特里森小姐提到的包裹,用黑纸包着。里面是一件用棕色羊毛织成的斗篷,颜色深得发黑。斗篷看上去很暖和。
就这样了,该走了。如果她趴下来把耳朵贴在老鼠洞上,会听见地窖里此起彼伏的鼾声。菲戈们相信,在一次很棒的葬礼之后,所有人都应该呼呼大睡。不用去叫醒他们,他们会找到她的。他们总是能找到她。
东西都带齐了吗?不,还没有。她取下《完整版字典》和记载着“李节之舞”的《查芬奇古典神话集》,把它们塞到奶酪下面的一个麻布袋里。塞的时候,她不小心把书页抖开了,有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落在石头地板上。有一些是发黄的旧信件,她把它们又夹了回去。
还有一张柏符购物目录,封面是一个咧嘴大笑的小丑,旁边是文字:
是的,你可以花上很多年成为一个女巫,你也可以在柏符先生那里花一大笔钱,等快递员一到,马上变身为女巫。
蒂凡尼被吸引住了,开始翻阅目录。里面有骷髅头(夜光版另加八元),有假耳朵,有好几页搞笑的鼻子(另有拆装式悬挂型的可怕干鼻屎,每粒五元),还有各种面具,就像柏符先生说的,应有尽有。比如十九号面具:邪恶女巫豪华版,有油腻的乱发、一口烂牙、长毛的疣子(分体式,可以粘在任何地方)。特里森小姐显然没有买,可能因为鼻子看上去像胡萝卜,但也可能因为皮肤是明亮的绿色。她大概也不会买恐怖女巫手(八元一对,有绿色皮肤和黑色指甲)以及臭女巫脚。
蒂凡尼把目录塞回书里。她不能把它留下来让安娜格兰姆发现,否则特里森小姐和柏符的秘密就要泄露出去了。
就这样了:一个生命逝去,后事料理完毕。一栋小屋,干干净净,空空荡荡。一个女孩,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会有人帮她“安排”的。
“咣当。”
她没有动,没有四下张望。她对自己说:我不会上柏符的当。肯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能够说明这声音与特里森小姐无关。我想想……我清理了壁炉,对吗?我把拨火棍斜靠在旁边。但是除非放在正中间,否则它迟早都会偷偷摸摸倒下来。就是这样。等我转过头来,一定会看到拨火棍倒下了,正好落在壁炉格栅上,证明那声音并不是来自什么闹鬼的表。
她慢慢转过头,拨火棍果然落在壁炉格栅上。
她想:现在该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在屋里有点难过,又有点憋闷。所以我想要出去,是因为难过和憋闷,而不是因为我害怕任何想象出来的声音。我不是个迷信的人。我是个女巫。女巫们都不是迷信的人。我们是让别人迷信的人。我只是不想留在这里。她活着的时候,我觉得这里很安全——就好像有大树庇护——但我觉得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如果冬神让树木喊出我的名字,那我就捂上耳朵。这栋房子似乎正在死去,我要到外面去了。
没有必要锁门了。哪怕在特里森小姐活着的时候,当地人都很害怕走进屋子里。现在他们就更不会进去了,除非另一个女巫把这里变成自己的地盘。
一个溏心蛋般的微弱太阳出现在云层间,风吹散了雾。但是在这里,短暂的秋天很快就要变成冬天了。从现在开始,空气中会一直都有下雪的味道。在山中,冬天从来不会结束。哪怕在夏天,溪水也会因为融雪而变得冰冷。
蒂凡尼拿着她的旧箱子和麻布袋,坐在一个老树桩上等着被安排。安娜格兰姆应该很快就到了,不用想也知道。
从这里看去,小屋像是已经被荒废了。就好像——
今天是我的生日,这个念头自己蹦了出来。死神没说错。一年中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大日子。她在激动中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现在一天已经过去三分之二了。
她有没有告诉过佩特拉和其他人具体是哪天?她不记得了。
十三岁了。这几个月来,她一直觉得自己“奔十三岁了”。很快,她就“奔十四岁了”。
她正打算自怨自艾一番,身后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快速转过身去,看见奶酪霍雷思正在往后退。
“哦,原来是你啊。”蒂凡尼说,“你去哪儿了,你这个淘气的男——奶酪。我担心死了!”
霍雷思看上去很羞愧,很难想象他是怎么表达出来的。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她问。
霍雷思立刻做出一副答应了的样子。
“那好吧,但你必须进麻袋里来。”蒂凡尼打开麻袋,但是霍雷思却开始往后退。
“你要是还想做个淘气的奶——”话没说完,她觉得手有点痒,于是抬起头,看见了……冬神。
一定就是他。一开始,他只是空中旋转的雪花,但是穿过空地之后,雪花似乎凝聚了起来,变成了人,变成了一个年轻的男人,斗篷在身后翻飞,头发上和肩头都落着雪。这一次他不是透明的了,不全是,但身上仍有波纹流动。蒂凡尼还可以看见他身后的树,就像是黑影一般。
她站起身,向后急退了几步,可是冬神像穿了溜冰鞋一样,快速穿过枯萎的草地。她可以转身逃跑,可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在人们窗子上乱涂乱画的人又不是她!
她应该说什么?她应该说什么?
“我真的很感激你找到了我的项链。”她说着,又后退了几步,“还有雪花和玫瑰也真的非常……都非常贴心。但是我觉得我们不能……你是由寒冷组成的,我不是……我是个人,我是由……人的成分组成的……”
“你一定就是她。”冬神说,“你在舞蹈中!现在你又在这里,在我的冬天里。”
声音不太对劲,听起来……有点假。感觉就像有人教了冬神说这些话,可他却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一个‘她’。”她有点不太确定,“我不知道什么叫‘一定就是’。呃,关于那支舞我真的很抱歉,我本来没想跳,只是这看起来那么……”
她注意到,他的眼睛还是跟之前一样的紫灰色。紫灰色的眼睛,冰霜雕刻的脸。那是一张英俊的脸,“我从来没想让你觉得……”她说。
“想?”冬神说,他似乎很惊讶,“但我们不想,我们做!”
“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天啊!”
“噢,不……”蒂凡尼喃喃地说,菲戈们从草丛中突然跃出。
噼啪菲戈人从不知道害怕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有时候蒂凡尼真希望他们去查查字典。他们战斗起来像老虎,像恶魔,像巨人——可唯独不像有一丁点儿脑子的人。
菲戈们用刀剑、脑袋和脚攻击着冬神,尽管所有攻击都直接穿过了他,他只是一个影子,可菲戈们似乎毫不在意。一个菲戈瞄准一条雾腿上的一只靴子,最后却踢到自己的脑袋,可他似乎还觉得挺满意。
冬神无视了他们,就好像一个人无视一群蝴蝶。
“你的能力呢?你为什么穿成这样?”冬神问,“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走上前,紧紧抓住蒂凡尼的手腕,紧得不像是一只虚无之手应有的力度。
“这不对!”他吼道。空地上方,云流动得飞快。
蒂凡尼挣扎着想要甩开:“放开我!”
“你就是她!”冬神吼着,把她拉向自己。
蒂凡尼不知道这吼声是从哪里传来,但巴掌却是她的手自己甩出来的。巴掌重重打在冬神的脸上,有那么一刻,脸都模糊了,好像抹脏了一幅油画。
“别靠近我!别碰我!”她尖叫着。
冬神的身后闪了一下光。蒂凡尼又怒又怕,加上冰冷的薄雾,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但的确有个模糊的黑影穿过空地朝他们冲过来。那身影摇摆着,扭曲着,就像透过冰块看到的人影。那黑影出现在半透明的冬神身后,开始只是个影子,然后变成了威得韦克斯奶奶,就站在冬神所在的地方……在他的体内。
他大吼一声炸开,变成一团雾气。
奶奶吃力地向前走着,浑身闪闪发光。
“呃啊。好一阵子才能忘记那种感觉了。”她说,“把嘴闭上,姑娘,会有东西飞进去的。”
蒂凡尼闭上了嘴,会有东西飞进去的。
“你……你对他做了什么?”她问。
“它!”奶奶擦拭着额头,“是它,不是他!它以为自己是个他!现在,把你的项链给我!”
“什么!可那是我的!”
“你觉得我是在跟你商量吗?”威得韦克斯奶奶厉声说道,“你看我的表情是要跟你商量的样子吗?快把它给我!不许违抗我!”
“我才不——”
威得韦克斯奶奶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比吼叫更可怕的尖锐咝咝声说:“它就是用这个找到你的。你希望它再找到你吗?它现在还只是一团凝聚的雾气。你想想它下次变得更坚固了怎么办?”
蒂凡尼想到了那张怪脸,活动起来完全不像真实的脸,还有那个怪声,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话,好像在堆砌砖头……
她解开银搭扣,拿下了项链。
这不过是柏符,她对自己说。每一块砖头都是魔杖,每一片水洼都是水晶球。这只是一件……东西。我不需要它。
不,我需要。
“你必须把它给我。”奶奶柔声说,“我不能自己拿。”
她伸出手,摊开手掌。
蒂凡尼把小马放了上去,尽量不看那只爪子般的手。威得韦克斯奶奶把手攥了起来。
“很好。”奶奶满意地说,“现在我们必须走了。”
“您一直在观察我。”蒂凡尼郁郁地说。
“整个早上。如果你有心四处看看,是可以发现我的。”奶奶说,“不过葬礼的事你做得还不赖。”
“我做得很好!”
“我刚才就是那么说的。”
“不。”蒂凡尼还在瑟瑟发抖,“不是。”
“我是绝对受不了骷髅头之类的——”奶奶没接她的话,“人造物品。但是特里森小姐……”
她停下来,蒂凡尼看见她盯着树梢。
“是它又来了吗?”她说。
“不是。”奶奶似乎有点失望,“不是它,是年轻的霍金小姐,还有莱蒂斯·伊尔维吉女士。真是迫不及待啊。特里森小姐还尸骨未寒呢。”她哼了一声,“有些人真是该懂点基本礼貌,别那么猴急。”
那两把扫帚降落在远远的地方。安娜格兰姆看上去很紧张。伊尔维吉女士还是老样子:个子高高,脸色苍白,衣冠楚楚,佩戴着很多神秘的珠宝,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得罪她了,但因为她大人有大量,所以不跟你一般见识。当她难得正眼看一下蒂凡尼的时候,就好像在看一个她不能理解的奇怪生物。
伊尔维吉女士对奶奶总是“相敬如冰”。这种冷冰冰的礼貌让威得韦克斯奶奶很抓狂。但女巫们就是这样,如果她们真的很讨厌对方,那就会像贵妇一样讲究繁文缛节。
她们走近之后,奶奶摘下帽子深深地鞠躬行礼。伊尔维吉女士也一样,只是把腰弯得更低。
蒂凡尼看见奶奶向上瞥了一眼,然后也把腰弯得更低,比对方还要低一英寸。
伊尔维吉女士努力把腰弯得比奶奶又低了半英寸。
蒂凡尼和安娜格兰姆看着两个人绷紧的背部,交换了一个绝望的眼神。这种事情有时可以持续好几个小时。
威得韦克斯奶奶咕哝了一声,然后直起了腰。伊尔维吉女士也站直了身子,满脸通红。
“幸会幸会。”奶奶用平静的声音说,这是敌意的宣言。又喊又叫指指戳戳只是非常普通的女巫间的争吵,但谨慎冷静的对话则是要开战了。
“借您吉言。”伊尔维吉女士说。
“别来无恙?”
“一切安好,威得韦克斯小姐。”安娜格兰姆闭上眼。真是看不下去了,按照女巫的标准,这话相当于一脚踢在肚子上。
“是威得韦克斯女士,伊尔维吉女士。”奶奶说,“您该知道的。”
“瞧我这记性。当然是女士,真是万分抱歉。”
恶毒的攻击你来我往,奶奶接着说:“我相信霍金小姐会发现一切已经如她所愿。”
“我相信——”伊尔维吉女士盯着蒂凡尼,脸上挂着疑问。
“蒂凡尼。”蒂凡尼说。
“蒂凡尼。当然,多好的名字。我相信蒂凡尼已经尽力了。”伊尔维吉女士说,“不过,我们还是要对小屋进行净化和超度,以免有什么……影响。”
我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擦了又擦!蒂凡尼心想。
“影响?”威得韦克斯奶奶说,就连冬神都发不出这么冰冷的声音。
“还有令人不安的震动。”伊尔维吉女士说。
“那个我知道。”蒂凡尼说,“是厨房里的地板松了。如果你踩在上面,会让橱柜摇晃。”
“听说还有个恶魔。”伊尔维吉女士阴沉着脸不搭理她,“还有……骷髅头。”
“可是——”蒂凡尼正要说话,奶奶用力掐了掐她的肩膀,于是她闭上了嘴。
“我的天啊。”奶奶依然紧紧抓住她的肩头,“骷髅头?”
“还有一些非常恼人的故事。”伊尔维吉女士看着蒂凡尼说,“关于暗黑本性的故事,威得韦克斯女士。实际上,我认为这片农场的人们受到了恶劣的对待。暗黑力量被释放出来了。”
蒂凡尼想要大喊:不!那些都是故事!都是柏符!她一直照看着他们!她制止了他们之间愚蠢的争吵,她牢记他们的法律,她责骂他们的愚昧!如果她只是一个柔弱的老太太,就无法做到这一切!她必须成为一个神话!但是奶奶的手仍抓着她的肩头,让她保持沉默。
“陌生的力量在起作用。”威得韦克斯奶奶说,“希望您的努力有所回报,伊尔维吉女士。现在请恕我失陪。”
“当然,威得韦克斯女士。愿吉祥之星一路相伴。”
“也祝你一路安稳顺利。”奶奶说。抓住蒂凡尼的手力道小了些,拽着她绕到小屋后面。特里森小姐的扫帚斜放在墙上。
“快把你的东西收拾好!”她命令道,“我们必须走了!”
“他是不是还会回来?”蒂凡尼问,她正努力把麻布袋和旧箱子系在扫帚上。
“暂时还不会。我觉得不会那么快。但他会找你的。他也会变得更强大,对你和你身边的人都很危险!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感谢了他!我想要善意地对待他!为什么他会对我感兴趣?”
“因为那支舞。”奶奶说。
“我很抱歉!”
“道歉有什么用。他反正也听不懂。你必须作出弥补。你真的以为那个空位置是留给你的吗?真是太胡来了!你的脚怎么样了?”
蒂凡尼又是生气又是不知所措,她的脚正要跨上扫帚,听到这话停了下来。
“我的脚?我的脚怎么了?”
“你觉得痒吗?你脱掉鞋子之后看见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就看见袜子了!到底跟我的脚有什么关系?”
“我们会知道的。”奶奶的语气让人十分恼火,“现在跟我走吧。”
蒂凡尼想要升上高空,可扫帚一直紧贴着枯草地。她回头一看,扫帚尾上趴着几个菲戈精灵。
“不用管我们。”罗伯·无名氏说,“我们会抓紧的。”
“还有飞的时候不要太颠簸,我觉得自己的头都要掉了。”傻伍莱说。
“飞行过程中有东西吃吗?”大扬问,“我很想来点喝的。”
“我不能把你们都带上!”蒂凡尼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威得韦克斯奶奶看着菲戈,“你们必须自己走着去。我们要去兰克里城。地址是:大广场,提尔·兰尼·奥格。”
“提尔·兰尼·奥格。”蒂凡尼说,“那是不是——?”
“意思就是奥格奶奶的地盘。”奶奶说。菲戈们都跳下了扫帚,“你在那里很安全,至少比这里强。不过我们半路上必须停一下。我们必须把那条项链扔得越远越好。我知道该怎么做!跟我来!”
菲戈精灵们慢慢跑过午后的森林。当地的野生动物都发现了菲戈,所以那些毛茸茸的丛林生物都钻进了地洞或是爬上了树梢。可过了一会儿,大扬叫大家停下,他说:“有什么东西在跟踪我们!”
“别傻了。”罗伯·无名氏说,“这片树林里没有什么东西敢打菲戈的主意!”
“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大扬倔强地说,“我的直觉不会错,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接近我们!”
“我不想质疑别人的直觉。”罗伯懒洋洋地说,“好吧,伙计们,散开成一个大圈!”
菲戈们拔出刀剑,四下散开。过了一会儿就有人开始抱怨,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有几只鸟在安全距离外唱歌。处处宁静祥和,在有菲戈的地方这么平静堪称罕见。
“抱歉,大扬,但是我看你的直觉这次不太准啊。”罗伯·无名氏说。
就在这时,奶酪霍雷思从一根树枝上掉下来,刚好落在他头上。
兰克里大桥下水流湍急,但是在桥上却几乎看不见。因为不远处的瀑布溅起无数飞沫,在冰冷的空气中盘旋飞舞。白色的水花在深深的峡谷河流中翻涌着,然后化作瀑布像鲑鱼一样跃下,落在平原上,发出雷鸣般的声音。从瀑布底部开始,你可以顺流而下,一路穿过白垩地。只不过河流蜿蜒曲折,远不如直线飞行快捷。
蒂凡尼只沿着河流飞过一次,那是勒韦尔小姐第一次带她进山的时候。从那以后,她一直都绕远路下山,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飞行。她有一张“永远不想做的事情”的清单,“沿河飞行并且在瀑布附近湿冷的空气中垂直起降”一定排在很靠前的位置。
威得韦克斯奶奶站在桥上,手里拿着小银马。
“这是唯一的办法。”她说,“它最后会沉在深海之底,让冬神去那里找你吧!”
蒂凡尼点点头。她没有哭,只因她是在强忍着泪水。她对自己说:我不能哭,我没有哭。
这样才对。当然,这些都是柏符!每一块砖头都是魔杖,每一片水洼都是水晶球。如果你没有倾注魔力,那么任何事物都没有魔力。沙姆博和骷髅头还有魔杖就像是……铲子刀子和眼睛。它们就像是……杠杆。你可以用杠杆撬起大石头,可是杠杆本身什么也没做。
“这必须是你自己的选择。”奶奶说,“我不能替你作决定。但如果你留着这个小东西,它会变得很危险。”
“我觉得他不想伤害我,他只是有点焦躁。”蒂凡尼说。
“真的吗?那你想再见识一次他的焦躁吗?”
蒂凡尼回想着那张奇怪的脸。基本上像是人类的轮廓,但又像是冬神学着变成人,但又变得不得要领的结果。
“您觉得他会伤害其他人吗?”她说。
“他就是冬天,孩子。冬天并不是只有漂亮的雪花,对吗?”
蒂凡尼伸出手:“请把它还给我吧。”
奶奶耸耸肩,把它递了过去。
小银马躺在蒂凡尼掌中那道奇怪的白色伤疤上。那是她收到的第一件不实用的东西,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需要这个,她想,我的力量来自白垩地。可是以后生活难道就这样了吗?什么东西你都不需要?
“我们应该把它系在轻一点的东西上。”她尽量让语气显得客观一些,“不然它会沉在河底的。”
她在大桥附近的草地上找到一根树枝,把银链子缠绕在上面。
已经是中午了。蒂凡尼发明了“午日”这个词,因为她喜欢这个发音。她觉得任何人在午夜都可以是女巫,可是你必须非常厉害,才能在午日也是女巫。
女巫做得好又怎样呢,她一边想一边走回大桥上,还是做不了一个快乐的人。
她把项链扔下了大桥。
她不愿再想这件事了。换了别人可能会添油加醋地说,小银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似乎它落下深瀑之前在空中停留了一刻。也许是真的,但蒂凡尼连看也不看。
“很好。”威得韦克斯奶奶说。
“那现在都结束了吗?”蒂凡尼说。
“不!你跳着舞进入了一个故事里,姑娘,一个每年都要在世界重述的故事。这是冰与火、夏与冬的故事。你让这个故事错乱了。你必须待到最后一刻,保证把它纠正过来。小银马只是给你争取了一些时间,仅此而已。”
“多少时间?”
“我不知道。以前没出过这种事。至少够你思考的时间。你的脚怎么样了?”
冬神在全世界走动,不过按照人类的概念,也可以说他完全没动。因为冬天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他试着思考。他以前从没思考过,思考让他觉得难受。在此之前,人类只不过是世界的一部分,他们举止奇怪,还会生火。现在他有了自己的思想,一切都是全新的。
一个人……由人的成分组成……她就是那么说的。
人的成分。为了他爱的人,他必须让自己由人的成分组成。在冰冷的停尸间,在沉船的残骸里,冬神驾着风寻找人的成分。那都有些什么呢?大部分都是尘土和水。如果时间足够长,连水都不会剩下。最后只剩下一抔尘土,风一吹就散了。
那么,既然水不会思考,肯定都是尘土的功劳。
冬神很有逻辑,因为冰有逻辑,水有逻辑,风有逻辑。它们各有法则。所以成为人类的关键……就是找到合适的尘土!
在寻找的路上,他将会展示自己的强大。
这天夜里,蒂凡尼坐在新床的边上,脑中的睡意如雷雨云一般翻涌。她打着哈欠看着自己的脚。
脚是粉红色的,每只脚五根脚趾,挺好的一双脚。
通常,人们见到你的时候都会说“你好吗”,可奥格奶奶刚刚说:“进来吧,你的脚还好吗?”
突然之间,所有人都关心起她的脚来。当然,脚很重要。可是人们觉得脚还能发生什么事吗?
她前后晃着自己的双脚,没觉得它们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于是上了床。
她已经两个晚上没有好好睡觉了。她到了提尔·兰尼·奥格才意识到这一点,那时她的脑子已经有点不听使唤了。她跟奥格奶奶说了话,但却不记得说了什么。只记得有声音灌进耳朵里,到最后,她除了睡觉什么也干不了了。
床是张好床,是她睡过的最好的床。房间也是她住过的最好的房间。可她实在太累了,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女巫们一般都不太追求舒适,特别是客卧。但蒂凡尼小时候一直睡一张很旧的床,每次她一动,弹簧就会嘎吱嘎吱地响。小心挪动的话,她甚至能够奏出曲调来。
这张床垫真是又厚又柔软。她躺在里面,仿佛是躺在柔软温暖、流动缓慢的流沙里。
可问题是,你可以闭上眼,但却无法关闭思想。她躺在黑暗中,脑中闪过各种画面:咣当作响的大铁表,做成她的样子的雪花,还有特里森小姐穿过黑夜里的森林,准备用黄色的拇指指甲寻找坏人。
特里森神话……
她陷入这些杂乱的回忆中,觉得一片灰白。可回忆慢慢亮了起来,细节渐渐明晰,出现了小块的黑色和灰色,缓缓地左摇右摆……
蒂凡尼睁开双眼,一切都变得清晰了。她正站在一艘小船——不,一艘大帆船上。甲板上堆着积雪,绳索上挂着冰棱。船在曙光中航行,寂静灰暗的海面上布满浮冰和浓雾。绳索嘎吱作响,海风在船帆间叹息。周围一个人都看不到。
“啊,看来这是个梦。请让我出去吧。”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你是谁?”蒂凡尼问。
“你。请咳一声。”
蒂凡尼心想:好吧,如果这是个梦……然后她咳了一声。
甲板上的雪堆里长出一个人形。那是她自己,正若有所思地四下张望。
“你是我吗?”蒂凡尼问。奇怪的是,在这冰冷的甲板上,这件事看起来似乎并不那么奇怪。
“嗯。是的。”另一个蒂凡尼依然专心地盯着各种东西看,“我是你的第三思维。记得吗,就是你永不停止思考的那部分,会注意到各种小细节的那部分?能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真是不错。”
“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显然是一个梦。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船舵那边穿着黄色油布衣的舵手是快乐水手,就是阿奇奶奶经常抽的卷烟上印着的人物。每次我们一想到大海,他就会出现在我们脑中,对吗?”
蒂凡尼抬头看了看那个胡子男,他愉快地朝她挥挥手。
“没错,肯定是他!”她说。
“但我觉得这可能不完全是我们的梦。”第三思维说,“这太……真实了。”
蒂凡尼蹲下来,抓了一把雪。
“感觉很真实。”她说,“感觉很冷。”她团了个雪球朝“自己”扔过去。
“我真希望‘我’没那么做。”另一个蒂凡尼掸掉肩头的雪,“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梦境绝对不会……这么不像梦。”
“我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蒂凡尼说,“我觉得梦会成真,然后会出现奇怪的事物。”
“正是。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如果这是个梦,那一定有什么可怕的事即将发生……”
她们向船头望去。那里有一片模糊肮脏的雾,在海面上延展开去。
“雾里面有东西!”两个蒂凡尼齐声说。
她们赶忙回头爬上梯子,朝船舵边的人跑过去。
“躲开那片雾!不要接近那里!”她大喊。
快乐水手拿出嘴里叼着的烟斗,一脸疑惑。
“晴天雨天抽支好烟?”他对蒂凡尼说。
“什么?”
“他只会说这句话!”她的第三思维抓住了船舵,“记得吗?他在烟盒上说的就是这句话。”
快乐水手轻轻地推开她,“晴天雨天抽支好烟。”他镇定地说,“晴天雨天。”
“听着,我们只想——”蒂凡尼刚开口,她的第三思维一言不发,用手拍拍她的头,让她转过身。
有东西出现在雾气中。
那是一座冰山,一座巨大的冰山,高度至少有船的三倍,像天鹅一样庄严。因为太过巨大,以至于在自己周围形成了小气候。它似乎在缓缓移动,底部泛着白色的水花。雪飘落在它周围,雾追随在它身后。
快乐水手盯着冰山,烟斗从嘴里掉了出来。
“抽支好烟!”他骂了一声。
冰山是蒂凡尼的样子。一百英尺高的蒂凡尼,由绿光闪闪的冰做成,但那依然是蒂凡尼。她的头顶上栖息着一些海鸟。
“这不可能是冬神干的!”蒂凡尼说,“我已经把小马扔了!”她把手在嘴边拢成喇叭形,大声喊道:“我已经把小马扔了!”
巨大的冰雕产生了回声。几只鸟从巨大冰冷的冰雕头上尖叫着起飞。蒂凡尼身后,船舵飞快地转动。快乐水手跺着脚,指着他们头顶上的白色船帆。
“晴天雨天抽支好烟!”他命令道。
“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蒂凡尼绝望地说。
那个男人指着船帆,用双手做出用力拉拽的动作。
“抽支好烟!”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水手哼了一声,手里拽着一根绳子飞快地跑开了。
“有点古怪了。”她的第三思维悄悄地说。
“是啊,这么大一座冰山,雕成我的样子,的确是……”
“不是,这只是略微有点奇怪。那个才是真的古怪。”第三思维说,“我们有乘客了,看。”她指了指。
在下面的甲板上有一排舱门,门上是粗大的铁栅栏。蒂凡尼之前没有注意到。
手,几百只手,树根一样苍白的手,摸索着,挥舞着,从栅栏中探了出来。
“乘客?”蒂凡尼恐惧地小声说道,“天啊,不……”
尖叫声就在这时响起。如果他们大喊“救命!”或是“救救我们!”也许还好点,虽然也好不了多少。但他们没有,他们只是尖叫和哭号,只是发出这种人们在痛苦和恐惧时会发出的声音——
不!
“回到我脑中来。”她严肃地说,“你在外面太让人分心了。马上。”
“我会从你身后回去。”第三思维说,“这样就不会太——”
蒂凡尼感到一阵刺痛,脑中一动,她想:好吧,没我想的那么难受。
好了,让我想想。让我们都好好想想。
她看着那些绝望的手,犹如水草在摆动。她想:我身处一个梦境般的场景里,但我觉得这不是我的梦。我在一艘船上,我们马上就要被我的巨型冰雕撞得粉身碎骨。
我更喜欢我变成雪花的样子……
这是谁的梦呢?
“这跟冬神有什么联系?”她说。她的第三思维已经回到了该去的地方,她说,“真是太奇妙了,在外面还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空气。”
“这是警告吗?”蒂凡尼喊道,“你想要怎么样?”
你做我的新娘。冬神说。这句话出现在她的记忆中。
蒂凡尼的肩膀沉了下来。
你知道这不是真的,她的第三思维说,但这也许是真实的投影。
我真不该让威得韦克斯奶奶赶走罗伯·无名氏——
“天啊!见了个大头冰!”她身后一个声音喊道。接着照例是一声大喝:
“是‘大头鬼’,你这个笨蛋!”
“是吗?可那明明是一大坨冰!”
“快把木板架上!傻伍莱刚刚掉水里去了!”
“那个大笨蛋!我跟他说了只能一只眼睛戴眼罩。”
“跟我喊,哟嚯嚯,嚯哟哟——”
菲戈们一个个从蒂凡尼身后的船舱里跳出来,从她身边蜂拥而过。罗伯·无名氏在她面前站住,对她敬了个礼。
“抱歉我们晚了一点,但是我们得找黑眼罩。”他说,“造型很重要,你懂的。”
蒂凡尼无语了。她缓了口气,用手一指。
“我们得阻止这艘船撞上冰山!”
“只要那样就行了?没问题!”罗伯看着她身后的巨大冰山笑着说,“他把你的鼻子做得真是惟妙惟肖啊,对吗?”
“拜托别说了!好吗?”蒂凡尼请求道。
“好好好!来吧,伙计们!”
看菲戈做事就像在看蚂蚁,只是蚂蚁不穿短裙,也不会一直高喊“天啊”。也许是因为他们也可以用一个词表达很多意思,所以他们理解快乐水手的命令毫无障碍。他们一窝蜂跑过甲板,就像是……一窝蜂。神秘的绳索被拉动。船帆在“抽支好烟”和“天啊”的此起彼伏声中翻涌着。
冬神想跟我结婚,蒂凡尼想,天啊。
有时候她会想,是不是有一天她也会结婚。但是她知道,现在离那一天还早得很。没错,她母亲十四岁的时候就结婚了,可那是过去才会发生的事了。在结婚之前蒂凡尼还有好多事要做,这方面她想得很清楚。
而且,如果仔细想想,这事也太好笑了。他甚至不是人类。他太——
“砰!”风撞击在帆上。帆船嘎吱作响,向一侧倾倒。所有人都对着她大喊。大多数都在喊“船舵!马上稳住船舵!”,其中也夹杂着一声绝望的“晴天雨天抽支好烟!”。
蒂凡尼回头看见船舵正飞快地转动。她一把抓住它,轮辐狠狠地砸在手指上。还好旁边缠绕着一段绳索,她设法把绳子绕在船舵上,把它拉停。然后她抓住船舵试图向反方向转动。简直像是在推一栋房子。但她终于推动了,开始很慢,然后她用背去顶,推得越来越快。
帆船转了过来。她能感觉到船在动,船头的方向与冰山稍稍偏离了一点,不再正对着撞过去。太好了!总算没事了。她继续转动着船舵,巨大的冰墙擦身而过,空气里全是雾。一切都会没事的——
船撞上了冰山。
开始只是一根帆桅擦在冰山的突起上,发出“咔”的一声。但紧接着,帆船蹭到了冰山侧面,其他帆桅都被撞得粉碎。随着船体继续向前,发出阵阵碎裂声,一些甲板爆裂,喷出泛着白沫的海水。桅杆顶端断裂了,把船帆拉拽下来,纠缠在一起。一大块冰掉落在甲板上,离蒂凡尼只有几英尺远,溅了她一身碎冰渣。
“不该是这样的!”她气喘吁吁,伏在船舵之上。
“嫁给我。”冬神说。
海水泛着白沫翻涌咆哮,拍打着正在沉没的帆船。蒂凡尼又支撑了一会儿,冰冷的海浪终于将她淹没。可她忽然不再觉得冰冷,而是感到温暖,然而她依旧无法呼吸。在黑暗中,她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突然之间,黑暗被拉到一边,她的眼前一片光明,一个声音说:“我敢肯定这些床垫太软了,不过你什么也别跟奥格太太说。”
蒂凡尼眨眨眼。她躺在床上,床边站着一个瘦瘦的女人,一头乱发,鼻子红彤彤的。
“你翻来滚去像疯了似的。”那个女人说。她把一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总有一天会有人因此窒息的,记住我的话。”
蒂凡尼又眨了眨眼。啊,只是个梦。可那不只是一个梦,起码不是我的梦。
“几点了?”她问。
“大概七点了。”女人回答。
“七点!”蒂凡尼一把掀开被子,“我得起床了!奥格奶奶还等着我准备早餐呢!”
“别费劲了。十分钟前我已经把早餐送到她床前了。”那女人意味深长地看了蒂凡尼一眼,“我要回家了。”她哼了一声,“快喝茶吧,待会儿该凉了。”说完,她朝门口走去。
“奥格奶奶病了吗?”蒂凡尼一边问一边四处找她的袜子。除了老到不行或者病得厉害的人,她从没听说过谁会在床上用餐。
“病了?我觉得她这辈子就没生过一天病吧。”听那女人的语气,她觉得这样很不公平。随后她关上了门。
就连卧室地板都那么光滑——不是因为天长地久被脚踩光磨平,而是因为有人细细地打磨上光过。蒂凡尼光着脚小心地踩在上面。这里看不见灰尘,看不见蜘蛛网。房间里窗明几净,完全不像女巫的房子里应有的样子。
“我要穿衣服了。”她对着空气说,“房间里有菲戈吗?”
“哎呀,没有。”床下传来一个声音。
接着是一阵激烈的低语,然后那个声音说:“我是说,几乎没有任何菲戈在这里。”
“那就把你们的眼睛闭上。”蒂凡尼说。
她开始穿衣服,不时喝一口茶。没生病也会有人把茶送到床边来?那是国王和王后才会有的待遇!
这时,她注意到了自己手指上的淤青。一点也不疼,可是被帆船船舵撞到的地方却青了一块。对了……
“菲戈?”她说。
“天啊!你别想再骗我们第二次。”床下的声音说。
“快出来站在我能看到的地方,傻伍莱!”蒂凡尼命令道。
“真是太讨厌了,小姐,你每次都知道是我。”
一阵更激烈的低语之后,傻伍莱和另外两个菲戈爬了出来,在一起的还有奶酪霍雷思。
蒂凡尼看着他。他是一块蓝纹奶酪,所以他跟菲戈的颜色差不多。他的举止也像菲戈,这一点毫无疑问。不过,他为什么要弄一块破旧的格子布围在自己身上呢?
“是他主动找我们的。”傻伍莱用胳膊尽量把霍雷思搂在怀里,“我能留下他吗?他能听懂我说的每一个字!”
“那可真棒,因为我都听不懂。”蒂凡尼说,“我们昨晚是不是在一艘沉船上?”
“嗯,算是吧。”
“算是?那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对。”菲戈紧张地说。
“是哪个?”
“部分真,部分假,半假不真,半真不假。”傻伍莱有点难为情,“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才能说清楚……”
“你们菲戈都没事吧?”
“是的,小姐。”傻伍莱又振奋起来,“没问题。毕竟只是梦境之海上的一艘梦境之船。”
“以及一座梦境冰山?”蒂凡尼说。
“哎呀,不对。那座冰山是真的,小姐。”
“我也这么觉得!你确定吗?”
“确定。我们对那种东西很了解。”傻伍莱说,“对不对,伙计们?”另外两个菲戈对蒂凡尼点点头,都企图躲到对方身后去。没有几百个兄弟在身边,站在大块头小巫婆身边让他们感到十分害怕。
“真的有一座长得像我一样的冰山在海上漂?”蒂凡尼满心恐惧,“拦在航路上?”
“对。可能是的。”傻伍莱说。
“我麻烦大了!”蒂凡尼站了起来。
突然一声巨响,一块地板一头弹出了地面,悬在那里上下震动,发出摇椅的声音。两根长钉子都被拔了出来。
“现在又来这种事。”蒂凡尼无力地说。但是菲戈们和霍雷思已经消失了。
蒂凡尼身后有人在大笑,或者说坏笑更合适,好像刚刚听谁讲了个荤段子。
“那些小怪物跑得够快的啊?”奥格奶奶悠闲地走进房间,“现在,蒂凡尼,我要你慢慢转过身去,坐到你的床上,双脚离地。可以吗?”
“当然可以,奥格奶奶。”蒂凡尼说,“我很抱歉——”
“呵,一块地板算什么。”奥格奶奶说,“我更担心艾斯米·威得韦克斯。她预言过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哈,她是对的,蒂克小姐是错的!以后我再也没法忍受她了!她肯定要拿鼻孔看人,脚都不会沾地了!”
“砰嗡嗡嗡!”又一块地板弹了起来。
“最好你的脚也别沾地,小姐。”奥格奶奶说,“我一眨眼工夫就回。”
这一眨眼花了二十三秒。奥格奶奶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双粉红的拖鞋,拖鞋上是可爱的小兔子。
“我第二好的拖鞋。”她说。在她身后,又一块地板“砰”的一声弹起,把四颗大钉子甩到远处的墙上。先前弹出来的那些木板长出了看上去像是叶子的东西。纤薄瘦弱,的确就是叶子。
“这是我干的吗?”蒂凡尼紧张地问。
“我猜艾斯米想要亲自告诉你所有的一切。”奥格奶奶帮她穿上了拖鞋,“不过你现在这个情况,小姐,是很糟糕的派德·菲林德斯。”在蒂凡尼的记忆深处,敏感博士巴斯特开始帮她翻译。
“丰产之足?”蒂凡尼说。
“非常好!跟你讲,我没想到地板也会有反应,但是仔细想想也说得通。毕竟地板也是木头做的,所以它们也要生长。”
“奥格奶奶?”蒂凡尼说。
“怎么?”
“拜托。我完全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我的脚很干净!还有,我觉得自己是一座大冰山!”
奥格奶奶慈祥地看着她。蒂凡尼看到一双黑亮的眼睛。别想骗她或是有所隐瞒,她的第三思维说。所有人都说她跟威得韦克斯奶奶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已经是最好的朋友了。这意味着在那些皱纹下是钢铁般的意志。
“水壶在楼下。”奥格奶奶轻松地说,“你下去跟我好好说说,怎么样?”
蒂凡尼在《完整版字典》里查了“交际花”,发现这个词的意思是“在社交场中活跃而有名的女子”。蒂凡尼仔细想过之后,觉得这说明盖莎·奥格太太,也就是奥格奶奶,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既然活跃,说明她是个热心肠。既然有名,说明大家都喜欢她。
她隐约觉得特里森小姐可能不是这个意思,但是逻辑摆在那儿呢。
至少,奥格奶奶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就像一只巨大的耳朵,蒂凡尼在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把所有事都告诉她了。所有事。奶奶坐在巨大餐桌的另一边,叼着一根刻有刺猬图案的烟斗,轻轻吐着烟。有时她会问一两个小问题,比如“为什么那样?”或者“然后发生了什么?”,然后过一会儿再问一遍。奶奶友好的微笑能把你以为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都勾出来。
她们说话时,蒂凡尼的第三思维从眼角扫视着这个房间。
这里又干净又亮堂,到处都摆放着装饰品——都是些便宜又好玩的东西,上面写着“送给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之类的话。没有装饰品的地方都摆放着画,画着婴儿、孩子和一家人。
蒂凡尼以为只有尊贵人家才会住这样的房子。因为竟然有油灯!还有一个锡制的澡盆,就随随便便地挂在厕所外面的钩子上!还有室内水泵!可是奶奶穿着破旧的黑衣服到处晃,一点也不尊贵。
在这间装饰品之屋里最好的一把椅子上,一只大灰猫半睁着眼睛看着蒂凡尼,眼中闪烁着邪恶的光芒。奶奶说它“名叫古烈波……不用怕它,它只是个大软蛋”,不过蒂凡尼觉得应该把这句话理解为“要是敢靠近它,它当场就会给你来个白爪子进红爪子出。”
蒂凡尼说啊说,好像她从没跟人说过话一样。这一定是种魔法,第三思维猜测。女巫们通常会用说话来控制别人,但奥格奶奶只是倾听。
“这个不是你心上人的罗兰。”蒂凡尼停下来喘气时,奶奶问道,“你在考虑跟他结婚是吗?”
别撒谎,第三思维坚持意见。
“我……好吧,如果没有认真考虑过一件事,那么很容易就会冒出各种念头,对吗?”蒂凡尼说,“这跟认真考虑不一样。再说了,我遇到的其他男孩子都只会盯着自己的脚傻看。佩特拉说是因为这顶帽子。”
“那把帽子摘下来会好一点。”奥格奶奶说,“跟你讲,我年轻的时候,穿一件低胸紧身衣也会有所帮助。不怕告诉你,那样他们就不会再盯着自己的脚傻看了!”
蒂凡尼看见那双黑眼睛正盯着自己。她大笑起来,奥格奶奶的脸上也露出一个巨大的笑容,简直有点不得体。不知怎的,蒂凡尼觉得好受了很多。她通过了某种测试。
“跟你讲,那一招对冬神可能没用。”奶奶说,阴郁的气氛又回来了。
“我不介意雪花的事。”蒂凡尼说,“不过冰山——我觉得有点太过分了。”
“在女孩子面前显摆自己。”奶奶抽了一口刺猬烟斗,“没错,他们就喜欢那么干。”
“可他会害死人的!”
“他是冬天。他本来就会害死人。不过我想他现在有点太激动了,因为他从来没有爱上过一个人类。”
“爱上?”
“嗯,他可能就那么觉得。”
那双眼睛又一次仔细地打量着她。
“他是个元素灵,他们真的都很单纯。”奥格奶奶继续说,“但是他想变成人,那就复杂了。他不理解我们的成分——他也没法理解。比如说,愤怒。一场暴雪从来不会愤怒。风暴并不恨那些死在风暴里的人,飓风也并不残忍。但他越是想你,他就要处理越多这样的感觉,没有人能够教他。他不是很聪明。他也从不需要很聪明。有趣的是,你也在改变——”
一阵敲门声传来。奥格奶奶起身开了门。门外是威得韦克斯奶奶,身后站着蒂克小姐。
“愿祝福之光照耀这个家。”奶奶说。不过从她的语气听来,如果有必要,她也可以把祝福之光弄走。
“托您吉言。”奥格奶奶说。
“所以真的是丰产之足吗?”奶奶朝蒂凡尼点点头。
“看起来情况不妙。她在地板上光脚走过之后,地板就开始发芽了。”
“哈!你采取什么措施了吗?”奶奶说。
“我给了她一双拖鞋。”
“我真不明白怎么会发生化身这种事,我们说的可是元素灵啊,这没道——”蒂克小姐开口了。
“别叨叨了,蒂克小姐。”威得韦克斯奶奶说,“我发现你一遇到事情不对劲就开始叨叨,这样不会有帮助的。”
“我只是不想让那孩子担心。”蒂克小姐说。她握住蒂凡尼的手,拍了拍说:“别担心,蒂凡尼,我们会——”
“她是个女巫。”奶奶严厉地说,“我们只要告诉她真相就行了。”
“你觉得我正在变成一个……女神?”蒂凡尼说。
她们的表情简直太精彩了。只有威得韦克斯奶奶的嘴巴没有变成O形,她正得意地笑,像是她们家的狗刚表演了一个绝妙的把戏。
“你怎么会知道的?”她说。
是巴斯特博士说的:化身,就是神灵下凡。但我不会把这个告诉你,蒂凡尼想。“那我说的对不对?”她问。
“没错。”威得韦克斯奶奶说,“冬神觉得你是……她有很多名字。百花仙是比较好听的一个,或者叫夏姬。她制造夏天,就像他制造冬天一样。他以为你是她。”
“好吧。”蒂凡尼说,“但是我们都知道他弄错了,是吗?”
“呃……倒也没错得那么离谱。”蒂克小姐说。
大部分菲戈都在奥格奶奶的谷仓里扎了营。他们正在这里召开军事会议,不过讨论的并不是军事方面的问题。
“我们现在的问题——”罗伯·无名氏宣布,“是一个关于浪漫的问题。”
“那是什么,罗伯?”一个菲戈问。
“啊,是不是就像婴儿是怎么造出来的那种?”傻伍莱问,“你去年跟我们说过了。很有意思,尽管我觉得听上去有点不那么靠谱。”
“不太一样。”罗伯·无名氏说,“有点不好描述。不过我猜冬神是想跟大块头小巫婆搞浪漫,而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以就是怎么造婴儿那种事喽?”傻伍莱说。
“不是,因为那种事情连野兽都知道,但是只有人类才懂得浪漫。”罗伯说,“当一头公牛遇到一头母牛时,它不必说‘一看见你的小脸我的心就怦怦跳’,因为它们天生就会那种事。可人类就要困难得多。你们要知道,浪漫是很重要的。如果一个男孩想要接近一个女孩,而又不想被她攻击,被她把眼珠子抠出来,那基本上浪漫就是唯一的方法了。”
“我不觉得我们能教她那种事情。”小疯子安格斯说。
“大块头小巫婆爱看书。”罗伯·无名氏说,“她一看到书就情不自禁。所以我有一个计划。”他自豪地说。
菲戈们都松了一口气。每次罗伯有了计划他们就会很高兴,尤其是因为他的大多数计划最后都能让他们大喊大叫冲锋陷阵。
“跟我们说说你的计划,罗伯。”大扬说。
“很高兴你问我了。”罗伯说,“计划就是,我们给她找一本关于浪漫的书。”
“那我们要怎么找到这本书呢,罗伯?”大下巴比利有点半信半疑。他是个忠诚的游吟诗人,但他也足够聪明,能在罗伯·无名氏有计划的时候心生警惕。
罗伯·无名氏轻轻地挥了挥手,“哎呀。”他说,“我们都知道那个把戏!只要一顶大帽子、一件大衣、一个衣架子和一根扫帚杆就行了!”
“是吗?”大扬说,“希望这回别又是我在最下面!”
对于女巫而言,每一件事都是测试。所以她们要测试蒂凡尼的脚。
她把双脚放进一盘子泥土里面时,心想:我敢打赌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做这种事的人。那些泥土是奥格奶奶急急忙忙铲起来的。威得韦克斯奶奶和蒂克小姐都坐在硬木椅子上,灰猫古烈波则霸占了一张舒服的大摇椅。古烈波想睡觉的时候你绝对不想把它弄醒。
“你有什么感觉吗?”蒂克小姐问。
“有点凉,仅此而已——啊,这是怎么回事!”
在她双脚周围出现了绿色的小苗,长得飞快。接着它们的根部开始变白,一边膨胀着一边把蒂凡尼的脚轻轻挤到一边。
“洋葱?”威得韦克斯奶奶轻蔑地说。
“太仓促了,我只能找到这些种子。”奥格奶奶说。她捅了捅闪着光泽的白色球茎,“个头挺大。干得好,蒂凡尼。”
威得韦克斯奶奶似乎被吓到了。“你该不会是要吃掉这些吧,盖莎?”她带着责备的语气说,“你会吃,是吗?你打算吃掉它们!”
奥格奶奶站了起来,两只短胖的手里各抓着一把洋葱。她露出愧疚的表情,不过转瞬即逝。
“为什么不呢?”她坚定地说,“在冬天可不能浪费新鲜蔬菜。再说了,她的脚又漂亮又干净。”
“别说这话。”蒂克小姐说。
“没事。”蒂凡尼说,“我只不过是把脚在盘子里放了一会儿。”
“看,她也说没事。”奥格奶奶坚持道,“我想起来了,在我橱柜里好像还有些老胡萝卜种子——”她看到了其他人脸上的表情,“好吧,好吧,没必要那副表情。”她说,“我只是想说明坏事也可能有好处,仅此而已。”
“拜托了,谁能告诉我,我到底怎么了?”蒂凡尼快哭了。
“蒂克小姐会用很长很长的话来回答你。”奥格奶奶说,“但是长话短说就两句,故事开始了。它让你去适应你的角色。”
蒂凡尼尽量装出一副明白了的样子,其实她一个字都没听懂。
“我希望谁能给我讲讲细节。”她说。
“我觉得我该去煮点茶了。”奥格奶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