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鸾,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鬼了,上哪儿都碰到你这阴魂不散的家伙!”
他们凭什么这么说,明明阿鸾比却谁都更有资格骂这句话:真是活见鬼——
吵吵嚷嚷一迭声发问的两位少年,竟是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使者小墨和小素,而这里……居然是香川城的大牢!
只觉得脑袋里轰轰作响,阿鸾好不容易憋出一句:“怎么是你……你们?难不成我……我已经……”
小墨歪了歪嘴角发出一声哧笑:“做梦吧,你这种青眼怪物若归我们管着,还算是造化了。”
“别理小墨啦,我们只是在这里‘守株待兔’而已,可不是来抓你的。”小素一番劝慰让才阿鸾稍稍放下心来。他偷眼觑着这对无常使者,以前他们因为“办事”不力,受罚变成一对髫龄稚子。如今两人不仅个头见长,眉目也愈发姣好,尤其是小墨,虽然五官还残留着些许孩子气,但身高已经和阿鸾不相上下了——想来最近“业绩骄人”啊!
对无常使者来说,大牢的确是个“守株待兔”的好地方,却不知道他们今天又有什么人命买卖?想到这里,阿鸾背后掠过一阵寒意,忍不住四下张望。
常谓沉眠如死,狭窄污秽的牢房里东倒西歪地躺满了人,一个个睡得人事不知,像扔了一地的破麻袋似的。更有人胸口蹲了猫耳朵蛇眼睛的魇猴,有人身边漂浮着不知是亲是仇的死灵,加之食污气的宵行,无事忙的长舌妇等等都来凑热闹,整个监房被挤得水泄不通,此刻就连阿鸾的青眼睛也分辨不出哪个才是黑白无常的目标。
小素看少年走了神,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角:“阿鸾,你究竟为何也到了牢里呀?”
这句话问得阿鸾悲从中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些官兵不由分说就……”
“这哥儿冤枉得很,完全是被带灾。”就在这时,监房角落里响起低微但却清朗的声音,那语调里渗透着的傲慢劲儿,恰恰就在多一点便讨人厌份上微妙地停住了。
阿鸾反射性地回头,却见墙角阴影里,交错酣眠的人类与异类之间,慢慢升起一头漆黑的蓬蓬乱发,他那双视黑夜如白昼的眼睛毫不费力就看清了,那里竟站起个碎布百衲衣的年轻头陀。
“带灾?这倒是怎么说的?”小墨饶有趣味地抱起双臂,朝那头陀发问。
头陀怕吵醒别人,一边挪近一边压低声音说道:“捕快来戏园抓人的时候,这哥儿刚好路过,听到他一口徽州腔调,差爷们还以为也是戏班子的人,不由分说就一并抓进来啦!”
“哎呀,阿鸾好可怜!”小素顿时一脸同情,小墨却嗤之以鼻:“烂泥扶不上墙!准是一见衙役就脚软,官话也不会说,家乡话也冒出来了,真真活该!”
“罢了罢了,这哥儿平白吃了苦头,你们既然认识,就别再欺负他啦!”那头陀笑着,上前一把圈住阿鸾的肩颈,温和而坚定地摇晃了几下,籍此安慰愁眉苦脸的少年。
可阿鸾非但没有放松,反倒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个头陀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能和小墨小素对话交流,阿鸾并不大惊小怪,因为监牢本来就是个“鱼龙混杂”不干不净的地方,保不齐他和无常使者们就来自同一个世界。可当肩头感受到对方指尖接触的时候,阿鸾却不能不骇异——真切的微热体温正透过毛糙单薄的粗布夏衣传来,随之而至的,是低沉平稳的呼吸、强劲有力的心跳……
这个头陀绝对是活生生的人类,可这活生生的人类,居然在和黑白无常说话!
几乎是反射性的,阿鸾一把推开他疾声问道:“你是谁?”
“哎呀,你竟不认识我?”对方故意摆出个夸张的失望表情,移到栅门边想借槛外的灯光让少年瞧个清楚,没想到一站起来,脑袋却差点碰到门框。
这位头陀的身材实在高大,却偏偏生了烟云秋水般苍凉清淡的眉宇,波光潋滟的眸子似乎时时略带几分醉意,半开半阖就如承了露水的莲瓣一般。再看那身衲衣,虽是破布缀成却干净得出奇,不但没有半点出家苦修的样子,反倒给他落拓不拘的举止平添了一番风流自赏的态度。
见阿鸾上下端详了半晌却并无一语,头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俯身捡起柴棍,在狼藉朽烂的草苫上写下两个字:“喏,你可以这么叫我。”
阿鸾识字不多还在辨认,一边小素早叫嚷开来:“啊?‘肚……皮’?你的名号还真奇怪,居然叫‘肚皮’啊?”
话音没落他后脑勺早被小墨狠敲一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明明就是‘月坡’两个字!”
“原来这位就是‘月坡’大师啊!”白无常使者满脸惊诧地指着那头陀,“久闻大名,只恨踏破铁鞋无觅处。”
“月坡大师”……这名字阿鸾似乎还真在哪里依稀听过。他一时弄不清到底是无常使者们又出了什么新关目,弄得人人都能瞧见他们的真身,还是“月坡大师”就像香川城的界限守护者“莲华姬”一样,连无常使者都要卖他个面子?
那“月坡”头陀也不顾吵嚷哈哈大笑,转头对小素笑道:“‘肚皮’头陀这名字着实有趣,小哥儿你以后就这么叫我吧。”
小素一听顿时得意起来:“那我真有脸了,可以这样称呼香川城鼎鼎大名的填词家呀!”
见搭档和月坡油嘴打花,小墨也爽快地加入其中说笑道:“小素就会顺竿子爬!要知道我早就佩服月坡大师了——从来不买谁的账,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十足过瘾,连惹怒官府也不怕!”
“原来是‘那个’月坡大师啊!”这么一说阿鸾终于有了印象,他按捺不住语调里的惊喜激动,望着头陀连话都说不利落了,“没想到……没想到传说中的月坡大师居然这么年轻!”
这“月坡”,正是香川城一等一的传奇作者的名字,如今正在当红走时的风口浪尖上,那些场场爆满的花部新戏,全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阿鸾虽没钱看戏,但好歹也听说过关于“月坡”的种种奇闻韵事——比如两淮盐商总会会长家的戏班和一个走江湖的野戏班打擂,家戏班盛名在外,演的是雅部昆腔,行头排场自不必说,更有在今上御前演出过的名角压阵,到头来却一败涂地,观众几乎一个不剩全跑去听野戏班的徽调,就是因为那草台班子唱了“月坡”的新戏!
再比如一个老实柔弱的少年被继母虐待致死,官府认为本有“为子死孝”一说,父亲又帮腔续弦指认是孩子忤逆,这桩命案竟被葫芦提过去。月坡激于义愤写了新戏剖白真相,竟让这旧案得以发回重审,多年沉冤最终昭雪。传说每当演出这部戏,剧终时都能隐约看见那少年的魂魄在舞台中央遥遥叩拜,感谢月坡仗义执言。
而今天差役们来抓人,也是因为徽调班正上演月坡的《两世缘》——说的是一对青年男女一见钟情,彼此相思而殒又还魂重聚的生死情缘——这原是香川城的真事,主角就是城东邹秀才家的儿子和药铺林掌柜的女儿,不可思议的是两家上人原本恨不得将这对没脸皮的小畜生活活打死,可看了戏本之后,竟连迎亲的日子都定下来了!一连数日大量百姓都聚集来看这出戏如何消弭仇怨皆大欢喜,官府早觉得碍眼,今天终于忍无可忍派了差人捕快来驱散观众捉拿事主,碰巧波及到了无意经过的阿鸾。
不过这牢狱之灾也值了!要不是如此,自己怎能有幸亲眼见到“罪魁祸首”月坡本人,还能和比传奇更传奇的他如此亲近地相处交谈呢?这奇遇令阿鸾一时间忘了自己的处境,兴高采烈起来。
月坡头陀也来了劲头:“小兄弟你也看过我写的戏?有何见教,说来听听?”
别说没看过,就算看过了,自己哪有当面评戏的本领和胆量啊!阿鸾顿时红了脸,正不知该说什么好,栅栏外却陡然响起一声毫无情绪的冷嘲:“还好意思问别人有何见教?我都替你羞死了!”
真是越来越混乱了!
此人怎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来者分明是香川城第一学府青轴书院的年轻山长、盐政卢照之大人的长子、清晓的兄长,卢焘卢清方!
这位端谨温文的君子,怎么会没头没脑地跑到大牢里来?
却见狱卒在旁边殷勤地提灯引路,一身雍容素雅的胡桃染竹纹衫袍的清方,用白绫手帕捂住口鼻,躲着走道里的污秽杂物,小心翼翼地挪动过来。好不容易在阿鸾等人的监房前站定,他才拿开帕子,露出罩着一层严霜的面孔,朝栅栏内投来严苛的眼神。
小墨冷笑着干脆上前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位青年鸿儒,故意大声讽刺道:“我平生最不会应付这种头巾生,三尺之外就觉得酸腐逼人!”小素也频频点头随声附和,随即两人踢开脚边的小精怪,公然地冉冉隐没,可咫尺之间的清方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并不是卢山长涵养特别好,而是他根本看不见!
阿鸾终于可以确定,并非小墨小素又发生了什么异状,而是月坡和常人不一样——他不仅写得一手好传奇,还能看见无常使者的样子,能听见他们说话,能和他们交流!
少年忍不住回头,朝月坡投去狐疑的审视,却见那头陀不知何时已背转过身去,看也不看这边:“今天海上定是起了狂风,不然神仙怎么会下降到此啊!”
一听这话,清方气得咬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还耍嘴皮子?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
“这和山长你没有关系吧!”月坡不卑不亢的回敬了一句。
“怎么和卢大爷说话呐……”狱卒刚摆出盛气凌人的架势开口斥骂,便被清方厉声喝退:“这里哪有你讲话的份!大爷小爷的混叫什么,还不给我退下!”
这一通喧嚷惊得满屋的精魅物怪作鸟兽散,也吵醒了监房里的其他囚犯,他们探身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见吃了瘪的狱卒恶狠狠的摆出警告的姿势,连忙识相地伏下身去,暗自偷看这一出活剧。
看来清方是急狠了,不然也不会失去一贯的雅肃态度,高声呵斥一个卒子。他白皙清峻的面孔张得绯红,劈手握住栅栏:“和我没关系?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月坡你可以不顾当年同窗之情,我却不能眼睁睁看你就此堕落下去——快跟我回去,向高世伯认个错,从此离了这行当。你是高世伯的亲生儿子,他定不会当真计较不认你的!”
听到这里阿鸾都迷糊了——眼前的游僧头陀名气虽大,可到底是下三流,没想到他不仅曾是高高在上的读书士子,还和清方是同学旧友。
月坡却不买账,他倨傲地转回身,干脆斜倚在草荐上:“讲这些淡话有什么用,卢山长,先前我不听,现在难道就会听了么?我和高家早已是断了关系的,更不会跟你回去重拾那些圣贤文章再混迹科场——我的性子如何,山长你不是最清楚么!”
清方用力拍击着木栅,声音都在颤抖:“你也最清楚我的性子,我何尝佩服过什么人?唯独月坡你不一样——落笔每每思出天外,行文常常气象纵横,远非清方我所能及。不怕你听见:我不知当朝究竟有几人握着五色彩笔,但你必定是一个!这才能为何要浪费在那些淫词艳曲上?一来让高世伯寒心,二来让同年们耻笑……”
卢清方素有香川第一才子的文名,是弱冠及第的前科榜眼,他居然在这里毫不避讳地表达对月坡的钦佩与折服,极口称赞他洋溢的才情,然而对方却丝毫不为所动:“我早已是方外之人,别人怎么看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方外之人?谁给你剃的度,谁给你授的戒?你擅自剪短头发,弄得僧不僧俗不俗,就不觉得羞耻么!况且就算要吟风弄月,得了功名闲来自有诗词歌赋可把玩,再不济还有雅部正音,你偏要写这些俚俗不堪的花部徽调……”
“住口!”月坡厉声断喝,猛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凌厉的气势令栅栏外的清方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散发头陀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旧日同窗,一字一字地说道,“一个依赖家族庇荫的公子哥儿有什么资格说我?你给我弄清楚了,卢清方——我不是为了玩乐才写传奇的,就像你看重你的时文制艺一样,我更尊重我的度曲填词!”
完全没料到对方竟拿村蛮野调比拟科举八股,这狂妄无度的言论让清方一时间愣住了,半天才张口结舌地说道:“你怕是癫了才说这大逆不道无法无天的疯话!”
“大逆不道无法无天?谁的法,谁的天?卢山长你得了那些法度规矩的好处,自然认定它们是对的是不可侵犯的,然后再拿那些规矩来教弟子们,好让他们也认定是对的不可侵犯的。可你知道这些规矩给你的好处是哪里来的吗?是从那些不得不守规矩的人的汗里面、泪里面、血里面、命里面榨出来的!你是在享用那些人的汗水和眼泪、鲜血和性命,还教别人也去巧取豪夺,继续享用那些汗水和眼泪、鲜血和性命!”
这番话说得清方嘴唇都哆嗦起来,温玉般朗润端丽的面孔一片惨白:“我卢焘若是你说的这种人,就叫天打五雷轰!”
月坡无可奈何地摇头道:“那么卢山长告诉我这又是哪门子的法度规矩——就凭你那区区几文束脩,可买得起身上单绫衫的一条袖子?”
清方顿时露出迷惘的神色,可阿鸾晓得得很清楚——这些衣服鞋帽、吃喝用度的杂事,都有卢府里的专人打理,书呆子清方何曾沾过手。
“反正你是拿话作践我!”到头来清方也没弄明白,一旦超越了书本上的闻见道理,他的言谈神态便和蒙童斗嘴没有什么分别,“好好!你清高你正直,清高正直到成个亲还闹出人……”
说到这里,清方倒自己先住了嘴,因为牢房中被一层沉重的气息笼罩了,连身为局外人的阿鸾都能感觉到这异样的沉默里潜藏的崩坏味道。月坡面无表情,眉目间的烟云清露却早已染上愤怒的昏黑。他不发一语,良久之后才抬眼看着清方,眼里却俱是陌生和疏离:“一天之内,两犯我的禁忌……这唯有清方你能做到,也只因为是你,我才一再容忍……”
这次月坡没有喊卢山长,而是像称呼同窗好友那样叫了对方的表字。可清方一点没有欣喜,反倒急切地要开口辩白什么,却见月坡决然地挥动衣袖:“没有下次了。我再不会见你,卢清方。”
清方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去了,那典雅精致的眉眼更显得纤弱而伶仃。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到底还是没说出口,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举起手,示意退到一旁的狱卒过来。
狱卒上前一边当啷啷拖动铁锁链打开木栅,一边朝月坡低声嘟哝着:“不识好歹的东西,卢大爷可是来放你出去的!”
就算听见这话月坡也毫无谢意,堂而皇之地走出牢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见狱卒就要关栅上锁,一旁的阿鸾慌忙高喊:“卢山长救我,我是罗鸾,是阿鸾啊!”
失魂落魄的清方近乎机械的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阿鸾好一番才认出他来:“咦?你怎么也在这里?”显然他刚刚完全没注意到少年的存在。
阿鸾都快哭出来了:“我是被误抓进来的,卢山长,我是冤枉的啊!”
这下监房里顿时炸了锅,众人纷纷拥过来,也不问原因就如法炮制地哀告求情,连长舌妇们也跟着凑热闹学嘴学舌,粘嗒嗒的糊满了栅栏,那场面真是不堪入目。狱卒当然是看不到的,他一边喝骂囚犯一边指着阿鸾,犹豫地向清方问道:“这小子也是卢山长的……”
被少年看到了自己失态的模样,清方倒没多少羞愧的意思,心不在焉地随口说道:“他呀?他是我弟弟的玩意儿什么的。”
“原来是卢二爷的……”狱卒也就收起凶狠的神色,眼光里透出轻蔑和不屑,他对阿鸾努了努嘴示意别磨蹭快点走。
少年这才明白为什么清方态度如此淡定——自己在他眼里,根本不是同一世界里的人,甚至连人都不是,就跟小猫小狗文玩器皿一样,只是个玩意儿,纵使当面出丑也完全不必在意。
——这就是法度规矩。
因为这样的规矩,自己和清方、清晓之间的距离,也许比跟魑魅魍魉之间的距离更远吧。站在更深夜阑的街头,七月末微微染上秋气的风中,阿鸾再一次痛切地意识到这一点,却又不由自主地佩服起月坡,这个舍得放弃自己读书人的旧身份,敢于直陈真相,堂堂正正地和清方、和守护着清方的规矩昂然对抗的浪荡头陀来。
所以他才能写出轰动香川的传奇戏,才能和黑白无常从容交谈吧。月坡之所以拥有与众不同的见识气度和行事风格,会不会因为他有着与众不同的“眼界”呢……
野戏台大火的事情,阿鸾是第二天才听到人说起的。
昨夜徽调戏班因为上演《两世缘》而惹了官差来拿人,一个副末趁着兵荒马乱,躲进后台杂物堆里逃过一劫,却不期碰见了更令他魂飞魄散的一幕。
差役前脚刚走,戏台后脚就陷入熊熊大火之中,这场火来的莫名其妙。当时三更半夜,人群早已奔散,街上干净得就像泼了水似的,连只野猫都没有。可烈焰就这样凭空而起,一瞬间蔓延成灾。副末没了命地夺路而逃,却在火海中央,迎头撞上一个白衣妇人。
大惊失色的副末不顾情势危急,本能地要拉她一起逃生,却没想到反被一把拽住。白衣妇人的手劲大得出奇,站在烈火中央纹丝不动,凭他一个大男人的力气竟根本无法挣脱。
副末吓得魂飞魄散,心想这次定是遇上妖魔鬼怪了!他原道必死无疑,却只听这白衣怪妇嘟嘟哝哝地重复一个音节,好像是谁的名字。于是副末不顾一切的挣扎狂呼,说“冤有头,债有主,我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也不知道怎么的,竟万幸地逃离了魔掌。别处倒没怎么大碍,只是被白衣妇人揪住的手腕伤得严重,可怪异的是并非烧伤,那竟是青紫僵硬的冻疽!
如今这副末早已骇得三魂掉了七魄,到现在还躺在床上发抖,事情经过也说得颠三倒四的,但有句话他却记得分外清楚,那就是诡异的白衣妇人不断叨念的音节名号。
她呼唤的名字是……“高月坡”!
——这副末会不会碰见“厄物”了?
听完这段讲述阿鸾就开始怀疑,那火焰中的白衣女人,和在踯躅桥头屡屡出现,不断袭击自己的精怪“厄物”实在太过相似了。
就因为她的侵扰,清晓才将随身的辟邪灵物——一对珍贵的通天犀角拆开,分赠给少年做防身之用。这怪物最近也因此而稍稍消停了一点,阿鸾还暗自庆幸呢,没想到她原来是转移了目标啊!
可是“厄物”的新目标为什么是月坡呢?这的确巧得意外,却又并非巧得无理……
阿鸾不由得想起,离开香川大牢的时候,已然隐没的小素突然从壁间探出半个身体,一把拉住他的衣角低声嘱咐:“阿鸾你别和月坡走得太近,小心引火烧身啊……”
这就是所谓的“引火烧身”吗?
如果月坡是引诱飞蛾的灯火,那自己也绝非隔岸观火的看客,而恰恰和他一样,同是火宅之住人——这是阿鸾再清晰不过的认知。
所以必须找到月坡,向他问清楚隐现在火光中的一切!
经过一番打听,阿鸾得知槐泾街那边一座废弃的土地庙就是月坡的栖身之所。少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顾不上穿帮的话少不了吃掌柜的一顿巴掌和责骂,也没整理好见到月坡后要一一询问的话题,甚至连对方是不是在家、能不能碰上他都来不及考虑,只借口出去送货便直奔目的地而去。
槐泾街在香川城东北,刺槐匝道,春末花垂蜜雪,盛夏浓荫凉碧。原本那里也多深宅大院,可不知为什么都渐渐荒弃下去,先还有流民乞丐占住,可时间一长那些流浪汉也都莫名其妙地走散了。如今那一带就如荒郊野外般,街口的土地庙更是香火久废,神像坍圮,只剩下颓垣断壁烂椽破瓦,一块破蒲席搭住门框,也算是隔绝内外的大门了。阿鸾远远看着,倒怀疑会不会真的有人住在里面。
眼前的景象却瞬间打消了他的疑惑——
土地庙前古槐枝叶披拂,离离细叶全然不顾渐浓的秋意,依旧垂挂成重重青琐,就在掩映的翠影间,蓦然摇漾出一片太早凝起的霜华——凭空出现的白衣妇人背朝阿鸾的方向扶窗而立,探身向破棂槅里张望,那背影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这……不就是“厄物”吗?
周围一片寂静,似乎连哀蝉都不再例行公事地长鸣,白衣妇人哀婉的呼唤声滴落进阿鸾耳中,清晰得不可思议:“高月坡……你在吗?还是不愿见我吗?月坡……”
伴着话音,一点火星猛地在妇人芙蓉色的纤指下亮起,瞬间便点燃了歪斜的木格,一蓬白炽的烈焰刹那间便以骇人的速度蔓延开来!
破屋内顿时传出惊恐的呼叫,正是月坡的声音。门上虚掩的破蒲席随即剧烈摇晃,竟发出木板似的哐当声——屋内的人用尽全力要夺路而出。
白衣妇人近乎厌烦地一抬手,严霜似的火苗霎时结成白炎的荆棘锁链,倏地弹起,一层层缠住门框,这下任凭月坡再怎么拼命摇撼冲撞,大门就是纹丝不动!
“月坡,你为什么不想见我,回答我啊……”白衣女人哀婉的声音幽幽传来——难道月坡不想见她,她就要置他于死地吗!
能如此娴熟的操纵火焰,又如此以自我为中心不顾他人的死活,这白衣妇人不是“厄物”还能是谁!
阿鸾只觉得耳中轰的一响,几乎全身血液都涌到了脑袋里,一下子将恐惧冲得烟消云散,他心一横,高喊着“滚开”,闷头就朝“厄物”猛冲过去。
这一刻,沁肌透骨的灼热脉流瞬间淌过少年胸前——那是清晓所赠的辟邪犀角感应到佩带者的情绪,爆发出温暖澄澈的金珀色光芒,刹那间包裹住即将直面危险的主人。
像被无形的电流穿透,“厄物”的背影陡然一阵痉挛,她缓缓地回过头,可就在转身的同时,狂舞的雪炎蓦地将这灰烬似的身姿团团包围。不待阿鸾看清,对方的面孔便已在跃动光影中渐渐模糊,无中生有的诡异烈焰也随之淡去。像被不可见的漩涡吸尽一样,白衣妇人裹挟着妖火,转眼便隐没无踪。
这迫在眉睫的祝融之灾,到头来竟连个火星也没留下……
直到这时月坡才呼号着从破庙内冲出,然而门外却平静得像个被拆穿的谎言,他奔逃的动作顿时僵住,满脸愕然地和呆立在门前的阿鸾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这头陀才摸着乱发纵声大笑起来:“你是上次牢里那个小兄弟吧?真丢脸啊,被你看到这种狼狈相——想是睡迷糊了,我居然梦见好真实好险恶的一场大火啊!”
阿鸾一语不发,抬手指着破庙方向:朽败的窗棂和门框上,竟还残留着新鲜烧灼的焦痕,更奇怪的是那火烧火燎之上,居然覆着一层正在慢慢融化的薄薄冰霜!
“不会吧……”月坡仿佛不能理解眼前所见,但接下来的喃喃自语却大有深意,“不会……真的是那样吧……”
——月坡肯定知道些什么!
有千万个问题想要得到对方的解答,阿鸾脱口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你认识她吧——那个‘厄物’!”
月坡明显露出了迷惑却戒备的神色:“你说什么?”
这表情大有深意,他果然并非一无所知!
阿鸾狠吸一口气整理思绪:“‘厄物’,就是刚刚那个放火的白衣女人!”
一片涟漪陡然掠过月坡水光盈盈的双眸,他转身就走:“哪来的白衣女人,都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阿鸾忙想紧随其后,可是对方人高脚长,大步流星跑起来岂是他追得上的。少年疾步猛赶,无奈距离却还是越拉越远,眼看人就要走脱,他只有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你被那个白衣女人缠住了,那个根本不是人的女人!”
这一刻月坡的脚步停住了。他站定片刻,猛地回身,气势汹汹地直奔少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那力量大得出奇,几乎将阿鸾拎得离开地面:“你这家伙……不要太过分了!”
看着对方因为强烈的情绪而扭曲的清隽五官,阿鸾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你一定知道的!缠住你的‘厄物’……那个放火的白衣女人,她早应该往生彼岸了,可是不知为何却还徘徊在人间。”
“住口!你又知道些什么,竟然也跟着那些人一起讽刺我!”月坡的指尖慢慢灌注了决绝的力量,他俯视着少年,那表情近乎狰狞。
被勒的窒息气促,阿鸾紫涨了脸剧烈地咳嗽起来,月坡顿时回过神来慌忙松手。少年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他按住胸口喘息着,努力地仰起头注视着对方:“我没有讽刺你!我也知道的……我是真的知道!”
“你知道?竟然也有脸当面对我说!”月坡痉挛似的眯起眼睛,“全都是流言蜚语道听途说而已,没想到你也是这种嚼舌头的人……”
“我根本不需要道听途说!”望着对方薄墨色的眼瞳,少年近乎赌博地大喊了出来,“我为什么知道,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月坡凝视阿鸾的眼神冷厉而疏离,嘴边却渐渐溶开一抹莫测的冷笑:“有意思……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好久没沾上这味儿了,真是过瘾啊!这家虽然店小价平,但酒绝对不比后李园酿的差!阿兰你不也来一点吗?”月坡痛饮一口雪酒,惬意地长叹一声,这才想起了站在身边的少年。
“月坡大师,我不是阿‘兰’——我叫阿鸾,是香料铺子的小伙计。”阿鸾边摇头婉拒对方递过来的酒壶,一边暗暗叹气:后李园又不是什么酒馆,那是大布商汪家的园子。汪家以家传古法酿出的美酒可不是市卖之物,大部分都岁贡进上了,运气好能留下一点儿,也是和亲朋好友、达官显贵悄悄共享,香川城里喝过这梦幻佳酿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月坡就是再当红也轮不到他啊。
所以还是在这小酒馆香露亭混混吧——此刻两人正靠着店内临水的坐凳曲栏,俯瞰玉钩河上往来穿梭的画舫轻舟。香露亭地方不大,陈设古朴简素,掌柜的也是个雅人,只卖香川特有的雪酒,一壶不过三五文钱的定值,来客了不应甚酬,只凭他们自己付钱沽酒,若有人闹了酒虫却实在囊中羞涩,亦可用笔墨丹青抵偿,所以这小馆子便成了一些荷包不太宽裕的文人骚客常来流连光顾的地方。可就算如此,这两壶算是赔礼的雪酒还是搭上了阿鸾好几日的饭钱,可月坡倒老实不客气,也不取杯盏,直接就着壶嘴一口就下去了一半。
般若汤下肚,这野头陀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他调整姿势上上下下打量着阿鸾:“香料铺伙计?那听说过那些无聊闲话也就不奇怪了,什么白衣女鬼缠住我,哼……”
“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女鬼……”少年认真地摇了摇头,“而且不是人类却拥有人类的样貌的东西,也不一定就是鬼啊!比如无论是死是活,一个人只要怀着足够强烈的念头,就可以幻化成像,有的幻象就是这人平时的样子,有的还会长犄角生獠牙什么的变成怪相。这个人自己未必知道,可人们看见了都说是见鬼了,其实那不过是生魂死灵而已。”
“你这小子,倒有点意思……”听到这话,月坡露出微微有些意外的神色,“那你觉得怎样的存在才算是‘鬼’呢?”
“应该是那种这个人即使死去,自己也知道行动……虽然他也许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却能行动……应该是这样的东西……”少年努力地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却始终无法准确表达,只能举例道,“就好比殉情男女化成的‘九百九众’,每年都有九百九众乘着同心船渡过鹊桥关往生彼岸,他们就又被称为‘情鬼’。”
月坡发出轻微的吸气声,不由得坐正了身体:“这是谁告诉你的,还是从书里看来的?”
少年摇了摇头:“月坡大师,你应该明白——知道这一切,是不需要通过别人的……”
一瞬间,惊涛骇浪暗涌过月坡那瞳色浅淡的眼眸。这刹那的波澜并没有逃脱少年的眼睛。他连忙急切地说了下去:“不过缠住月坡大师你的那个白衣女人又不一样——‘厄物’她比常说的‘鬼’要更可怕,但也更可怜,也许她已经在人间和彼岸的夹缝中,徘徊了很久吧……”
“你……究竟是谁家的孩子?”这样说着,月坡不由自主地缓缓放下酒壶,用警惕和怀疑的眼神,筑起了一道疏离的堤防。
阿鸾并不躲闪,照实说道:“我是罗鸾,从徽州山里来,在远房堂叔的香料铺子养霞斋里当小伙计。”
“罗鸾……养霞斋……”月坡重复着这两个名字,长吁了一口气,露出了释然的表情,“难怪了,原来是那个‘罗家’的孩子……”
“我家……有什么不对吗?”这回轮到少年不解了。
月坡并不回答这问题,只是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罗家的孩子,多少都有点不正常。这也是你远房堂叔为什么至今都孤身一人的原因……”
这又关掌柜的什么事?阿鸾更糊涂了——要说正常,还有谁能正常得过掌柜的去?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本买卖精打细算的生意人而已。
“因为罗家的血太烈了。”月坡的话令少年一瞬间有些恍惚。话题转换得太突兀了,就像此刻对方已不在狭窄的酒亭檐下,而是漂游进了不同的时空一般。
“太烈了……如同高浓度的醇酒一样,罗家的血太烈了,随时都有可能燃烧起来……”月坡用梦一样的语调重复着同样的话,似乎已陷入了一种灵魂上的酩酊。尘封的往事就这样像醉后谵语般,被他絮絮道来……
原来罗家祖上在前朝也是世家望族,深宅大院连着砚池岸边嵯峨而起。当年的家主是个功名在身的博学之士,眼看幼子读书颖悟大有可望,小女正牙牙学语,夫人黎氏又有了身孕,遂一心在家奉养萱堂,管教子女。原想耕读传家,岁月静好,却没料到竟逢鼎革。如今的官兵在当年尽被看做胡虏,后来的德亲王,时任大将军的多禄多率领大军兵临城下,鏖战七个昼夜才拿下香川城池。
孤城岌岌可危之际,黎氏夫人已怀孕八九个月,又有襁褓幼女尚需提抱,根本无法长久急行。生死存亡的关头夫人却毫不慌乱,坚持要家主背起老母,带着长子火速逃离危城,至于家中女眷则不必担心,因为她已早做了安排。
这番话令进退无措的罗家家主下定决心火速出城,就在离开香川的那一刻,他返身回望,透过兵荒马乱的人流,乌烟瘴气的烽火,恍惚看见家园方向盛开出一朵硕大无朋、煊赫夺目的红莲……
为偿七日苦战,破城之后多禄多下令七日不封刀,春风十里软红千丈的香川街衢流血漂杵,鬼哭昼闻。等到大乱平定罗家家主潜回故里,直面的却是最真实的人间地狱——断臂折股的尸体垒得比人还高,这一堆那一堆地散布在业已成为瓦砾场的街市上。这般景象不仅仅诉诸视觉,耳中虚空的啸叫,鼻端难名的异臭,都彻底的宣告着死亡与毁灭还在全方位地侵蚀着活人的五感。
也许是凭着本能吧,家主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摸索到家门口的,然而罗家大宅早已化为焦土,花园中邻水而建的清漪楼烧得剩下几根焦黑断柱,其余彻底崩塌入砚池之中。
这时家主才反应过来,自己在逃亡途中瞥见的那朵巨大红莲,不是幻觉,而恰恰是家园的屋宇楼阁被炽火焚烧时的连天炎光!
后来他辗转得知,原来身怀六甲的黎氏早命人在清漪楼下积满柴薪,毅然抱着女儿,率领誓不受辱的女眷们登楼,宁可将自己的血肉之躯,献给暴虐但却清净的烈焰……
同样的烈焰正烧灼着阿鸾的思想——不要说当事者与自己还多少有点亲缘,就算毫无关系,他也不能想象这样惨事竟会发生在“人”的身上。如果这是真的,如果这一切都真实地发生在尚未足百年的不远过去,那比起追慕忠烈大义,阿鸾更直接感受到的是痛切、无奈和不甘。要知道在铁蹄和屠刀之下,比这更惨绝人寰的悲剧都有可能发生!
所以后世的罗家子弟才会有些不正常吧,可是知道这个真相之后,又谁还能安之若素,回归原来那愚顽懵懂的平凡人生!
此时此刻,少年说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言论,只是控制不住地战栗着,喃喃自语:“好可怕……太可怕了……”
“为什么要害怕?”月坡轻轻按住对方颤抖的肩膀,“你应当感到骄傲,因为你身体里也流着同样的烈血啊!”
“同样的烈血?像我这样的人么……”阿鸾茫然地抬起头来。
“别把‘像我这样的人’这种话挂在嘴边,白白带累祖先替你丢脸!”月坡用力摇了摇阿鸾的肩头,“比起那些浪荡蠢笨的纨绔儿,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阿鸾你虽然怪了些,但一点也不差!”
因为是月坡,所以才有资格这样说吧?
有斐然的才华,有众人的推崇,他才说得出这样自信无畏的话。可是自己呢?反观自己,阿鸾只会一再地感到贫乏,一再的确信自己根本一无所有……
这一刻,少年无力地笑了起来:“怎么就不差,我连能和他们比的东西都没有……”
“只要你想你就有!”月坡近乎粗暴的打断少年的话头,“因为每个人都有一朵‘波昙华’!”
“‘波昙华’?”阿鸾迷惑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月坡的声音响在耳边,但他的目光与灵魂却再度离开了这里:“那是佛经上最美的火红莲——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波昙华’,每一朵都是这世上唯一的花……”
这样的说法完全超越了少年的理解,即使面对的世界要比常人更加广阔深邃,阿鸾也从不曾在谁的身上,“看到”过有半朵所谓的莲花。他不由得皱起眉头:“那‘波昙华’都长在哪里啊?”
“你看不到吗?”月坡眯起眼睛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阿鸾陡然一个激灵——难道月坡他……可以“看到”?
看到少年张口结舌瞪着自己的样子,月坡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不要问‘在哪里’,要问‘是什么’。”
“那月坡大师呢?月坡大师的‘波昙华’是什么?”阿鸾连忙发问。
“我的‘波昙华’……”这句话让月坡水样的目光中掠过一丝微妙的波影,仿佛被往事拉进沉思之中,他又陷入了那种游离状态,片刻后才淡淡地笑起来,“告诉你也无妨——我的‘波昙华’,就是映照在我眼中的世界……我想写出来,让所有人看到这只属于我的世界。”
——只映照在他一个人眼中的,别人无法窥见的,独一无二的世界……
——月坡果然“看”得到!
阿鸾的瞳孔中,霎时亮起一抹薄青的游光,他一把抓住月坡的衣袖:“我果然没猜错——是不是因为这个‘厄物’才会缠着你袭击你,因为你是……”
“你还说!”月坡俯视着阿鸾,厉声喝道。少年一下子呆住了,他有些惊惶的仰头而视,却见对方满脸俱是排斥的神色,可那苍凉闲远的眼光中,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慈悲。
阿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双近乎透明的水样眼眸,想直视月坡最真实的灵魂,可是自己那双令魑魅魍魉都无所遁形的青眼睛,却怎样也无法看透人类心灵深处的秘密。
“不要再说了,你应该很清楚——这不是可以随便说出来的事情……”月坡慢慢闭上眼睛,切断了连少年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咄咄逼人的审视。
是的,这不是对谁都可以说的事情。碧青的瞳孔也好,“青眼枭”的恶名也好,映在这瞳孔上的彼岸世界也好,都不是可以随便说出来的事情,这一切阿鸾再清楚不过。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愿将眼神的焦点,从月坡的双眸上移开。
因为对方的目光,也许和自己的一样,是可以穿透彼岸之黑夜的琉璃灯光。
月坡可能是自己的“同类”,不,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同类”,不然为何他每句话,都能说得如此设身处地的妥帖?
深深的呼吸着,少年终于抖落了心中所有的退缩和畏惧,他一字一字地说道:“请看着我。请看着……我的眼睛……”
“阿鸾你在这里,找得我好苦!”一声断喝突然间闯入阿鸾的耳鼓,胸口顿时一阵灼热,那是犀角的柔光瞬间被心绪之火点燃。
声音自槛外水面上传来,香露亭中的两个人反射性地转眼看去,却见清晓乘一叶轻舟正沿着玉沟河顺流而下,他急命艄公在亭下停棹。川流不息的河面顿时阻滞,随后的好几艘游船被他骤然拦住,喝骂声响成一片,清晓充耳不闻满不在乎,可在看清阿鸾身边的人时,他却一下子变了脸色:“阿鸾,你怎么和这个人混在一起!”
月坡瞧了瞧船上的清晓,又重新打量眼前的阿鸾,嘴角掠过一丝冷漠的微笑:“真想不到,原来是卢二爷的朋友啊。”
这样说着,他扔掉酒壶,竟丢下阿鸾头也不回地迤逦远去。
月坡最瞧不上的,就是仗着家中权势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他一定误会自己是攀附富贵的小人了!
自己的问题一次次被月坡偷换蒙混,全都还没得到答案,如果再给他留下这样不堪的印象,那更是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得到解答了。
顾不上斥责清晓,阿鸾拔腿就去追翻脸走人的月坡,可紧赶慢赶还是追丢了。等他缓过神来,却发现已是傍晚时分,而自己竟停在了一个窄巷口,举目望去,对峙的青墙之间,悠长的小径彼方,竟显出踯躅桥一段安静的轮廓。
怎么神差鬼使地走到这里来了。少年无可奈何地叹着气正要转身回去,就在这时,披着灰白长衣的高大身影突然自窄巷那头的桥影前一闪而过,瞬间遮挡了斜斜照过来的夕光。
看起来很像月坡!阿鸾来不及细想,竟反射性地一抬脚,疾步走向那平日唯恐避之不及之处。
但是饥饿感却偏偏这时候来凑热闹,它就像一条柔韧但却沉重的绳子,执拗地纠缠住少年的身体……
因为赔罪请月坡喝酒,阿鸾把几天的饭钱都拿了出来,到现在还水米未进,又猛跑半晌,头昏眼花脚底都打了飘。又累又虚的他突然想起出门时,街口大婶曾切了一角酥头令给自己,当时只吃了半个,于是连忙伸手进饵袋里翻找,刚摸到就忙不迭地往嘴里送,可是没拿稳手一抖,饼儿直滚到了地上。他连追几步蹲下身去捡,就在低头的那一刻,眼角突然摇曳起一抹扑朔迷离的苍白……
——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么近的地方的?完全无声无息……
——就在阿鸾斜背后,停着一双半掩在云浪般裙裾下的雪缎绣鞋!
少年反射性地直跳起来,转身就逃,一只冰冷的手却间不容发地一把扼住他咽喉。银流般的邪火随即在头颅周围升腾而起,霎时遮蔽他整个视野。然而奇怪的是这团白焰非但没有想象中的高热,却反而和紧扣脖颈的手指一样奇寒彻骨,透过火苗跃动的离合光影,阿鸾依稀看见墨云沉烟般的黑发,掩映着一张黯淡到模糊程度的脸庞……
——是厄物!
超乎想象的恐惧和奇寒霎时攫住了阿鸾,他控制不住地大声惨叫,温暖的琥珀光晕应声从胸口暴涨而起,通天犀角之光已如金蜜色的明珠骤然崩裂,排卷着冰冻之火,猛地将厄物远远弹开。
少年想也不想,不顾一切地发足奔逃,然而刚举步就看见隐约的淡影在前方摇漾,一眨眼便凝成白衣的窈窕身姿——厄物早已挡在去路上,她淡然扬手,一带冰火墙瞬间铺陈开来。
阿鸾慌忙回头,却发现退路也已被白焰之墙封闭,他焦急地四下环顾,只见连窄巷两边坚实的高墙不知何时都摇曳成了熊熊炎舞,冰冷的火舌像巨树交错的枝叶般伸展探出,纠结在一起,渐渐的,连头顶的天空也被它掩没……
因为辟邪犀角的关系,厄物一时无法靠近,但却造出了寒焰的牢笼!在火之重围中,少年像困兽一样左奔右突,却四处碰壁走投无路。
而火圈内的厄物好整以暇,只见她款款轻移脚步,连裙角也不曾荡动便已一点点地逼近……
无处可逃的阿鸾只能按住胸口的犀角,遥望着对方本能地后退……
突然间,惶惑的脚步踏进了清冽的光芒里……
耳中灌满了风声,和煦劲捷的气流擦着面颊自身后吹来,一下子吹开了周遭的冻火。
阿鸾发现自己正置身于温润的犀光中。那辉耀如同潮涌一般翻卷向厄物,她身上一尘不染的白衣瞬间呈现出纵横斑驳的恐怖焦痕!
厄物猛地抬手遮住面孔,发出不似人间所有的凄厉长啸,就像一页白纸在火中焚尽般,吹出一片金屑似的纷飞火星,转眼消失无踪。
是清晓来了,自己得救了!阿鸾知道,只有自己胸前悬挂的犀角和清晓佩刀上的那枚凑齐的时候,这对辟邪灵物才会焕发出惊人的威力。
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啊?
怎么会这么简单?
——为什么这一次厄物格外的不堪一击?
然而阿鸾还没来得及细想究竟是哪里不对,便被清晓劈头盖脸一顿乱骂:“你跑什么跑?我又不是鬼!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成天惹上这些东西,是你一个人应付得来,还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帮得了你?”
至于吗!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冲天怒气,弄得阿鸾原本一点感激之情顿时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想来前日月坡和清方反目,敬重兄长的清晓肯定有所耳闻,不然今天也不会当面质问阿鸾为什么和他“这种人”交往,虽然他明摆着是拂月坡的面子,但却也完全没考虑到这样做会让阿鸾下不来台。
“谁是来历不明的家伙?有话说清楚,不要夹枪带棒的。”阿鸾咬紧牙根迸出一句。
清晓仰头看向天空,似乎也在努力压抑心中的怒火,片刻后好不容易对阿鸾温言说道:“也许你不知道,那我现在来告诉你——高月坡不是好人,跟他混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事!”
小素也曾提醒过阿鸾不要和月坡走得太近,以免引火烧身,事实也诚如他所言,这头陀身边的确危机四伏,可见清晓也并非信口胡说。但阿鸾心里就是憋着一口气:“月坡大师不是什么好人,我也只不过是个‘青眼枭’,我们帮七帮八。卢二爷你一个贵公子,还请自爱点远离我们吧!”
清晓听得脸色都变了:“月坡下迷魂药了吗,居然让你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给了什么好处把你懵成这样?”
难怪清方在大牢里说得那么难听,原来在他们兄弟眼中,自己竟是图好处才和别人结交的!阿鸾只觉得怒火上涌,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好处?怪不得卢山长说我是二爷你的玩意儿,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二爷给了我什么好处!”
“什么二爷,你还当真叫起来了!而且这又与清方哥哥何干?”清晓弄不清阿鸾到底在赌什么气,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清方哥哥是清方哥哥,我是我!别人将阿鸾看作什么不要紧,我将阿鸾看作什么才是真的啊。”
“凭什么二爷看我才是真的?因为二爷给的好处格外多吗?我穷,不识字,就低你一等对吗?”阿鸾憋闷得胸口阵阵钝痛,身份的差异像无法逾越的天堑横隔在两人之间,越说越觉得遥远。他抬头看向清晓——这位少年公子今天又是一身新奇鲜亮的打扮,身上的灰金倭缎排穗褂子、手上的泥金彩绘蝙蝠扇、脚上的贴锦妆缎如意鞋、腰上的切金珐琅西洋怀表,无一不是阿鸾连听都没听过、想都不敢想的稀罕物,而这些在别人身上看来也许会恶俗不堪的金灿灿的东西,反倒将清晓衬得神采焕然,恍如异国王孙贵胄。
看到这里少年下意识地缓缓摇头,即使月坡说过人人都有一朵“波昙华”,谁也不比谁逊色,但清晓所拥有的,自己真的一件都没有……
语言控制不住地溢出阿鸾喉间:“我知道二爷喜欢的就是新鲜玩意,青眼睛很新鲜对吗?比八音盒子,西洋怀表都新鲜是不是……”
“阿鸾!”不等话说完清晓就大声抗议。
“不要打断我!”阿鸾毫不示弱的吼了回去,“我和别人不一样,所以从小一直都是一个人。我那么努力,那么努力想要找到同伴,可是总是不行。能得到卢二爷的关照是我的造化,我也非常感激……可我要的,真的不是这个……现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了……”
“你找到了谁?”原本只是愤怒的清晓,听到了这一句时表情几乎都扭曲了,“难道是说月坡?笑话,他能给你什么?我能给的他一件也给不了!”
话音还未落,阿鸾便一把扯出了犀角的绳链,猛力拽断,笔直地送到清晓脸前:“还给你!”
这激烈的言行让清晓一时愣住,随即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失言,整个人顿时愣在当场。
“还给你,卢二爷!”阿鸾的嘴唇都在颤抖,“你问月坡能给我什么,他给不了。和我一样,他什么都没有,但却能让我知道我不是八音盒子,不是西洋怀表,我不是贵公子的玩物!”
草草搭建起来的简陋戏台上,徽调班新出了月坡刚脱手的《火鹊桥》,连演了十来天场场爆满,那盛况几令《西厢》、《还魂》失色。
《火鹊桥》说的是明季三朝,官宦之女苏小姐与顾姓书生私订终身却遭逢战乱,经历患难兵燹好不容易重逢,不想清军将领为霸占苏小姐,竟残害顾书生惨死。苏小姐自经殉情,仇恨与怨念燃成烈焰烧死清将,炎光照耀着苏小姐与顾书生乘着同心船,渡过火焰结成的鹊桥关往生极乐。
阿鸾受到月坡的邀约,与他并肩杂坐在贩夫走卒之中看戏。眼望着台上的悲欢离合,心中再一次确定了——月坡一定“看得见”,因为苏小姐化为怨灵后的模样,就和踯躅桥头、土地庙外神出鬼没的“厄物”一模一样,而火光中乘着同心船越过鹊桥关的男女主角,活脱脱就是自己见过的九百九众情鬼!
那细致入微的形象,若非亲眼所见,根本无法还原得如此逼真!
阿鸾偷眼觑着身边的月坡,对方一副神驰物忘的样子击节吟唱,陶醉于自己的作品中,每到精彩处还拊掌大喊“妙啊!”全然是一副疯癫模样,但又让人觉得凛然可敬。虽然近在咫尺,阿鸾却只觉得伸出手去,也许根本碰不到他,因为仿佛正有看不见的圆光笼罩着,让周遭的时空全部化为了虚空。
这就是月坡的“波昙华”吧——他将只映在自己眼中的世界,披上一袭斑斓的戏袍,在真真幻幻之间让众人都能管窥奥秘的一角。
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映照真相的红莲火光……
隔了好久才从醺醺然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月坡仿佛是大醉初醒一样,收起了酒酣的神态,正色凝视着少年:“怎么样,比你‘看见’的世界如何……”
少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半透明的薄墨色眼瞳。
“上次就这么觉得了,还以为是我的错觉……”月坡低吟着,轻轻抬手伸向阿鸾的眼角,“你的眼睛……是青色的呢。”
第一次,阿鸾忘记了遮掩自己的眼睛。台上的徽声婉转百折,台下的看客意醉神迷,没有人注意到少年目光中的慌乱和惊喜。
只有月坡看见了,他的语声仿佛从极远处传来:“这就是佛经上说的,大慈大悲洞悉一切的‘青莲华目’吗?”
阿鸾用力摇头——洞悉一切之后却又能大慈大悲,这样的眼睛,应该是月坡莲瓣似的双眸才对。
“果然罗家的小孩都很特别。就是因为这样一双特别的眼睛,所以你才能‘看见’的吧?”
为什么要说特别呢?少年迷惑地皱起眉头:“月坡大师你……不也是这样的吗?”
月坡萧散地摇了摇头:“我和你不一样,我的眼睛是被前朝砚池边的红莲之火照亮的。”
“前朝砚池边的红莲之火?”阿鸾一瞬间回忆起对方曾绘声绘色叙述过的焚楼往事,“难道是大师你说起过的,我们罗家祖上的那场清漪楼大火?”
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月坡并不直接回答,只是低声叹道:“那火焰……好一朵火红莲啊……”
月坡居然亲眼“看见”过那场大火,自己作为罗家旁支子弟,来来去去自砚池边走了那么多遭,却连影儿都没瞥到过。少年不由得露出了惋惜又羡慕的神色:“可惜我偏偏没见过那场大火……”
“你没看到过?”月坡的声音因为惊讶而突然提高了,随即他垂下头去低声喃喃自语,“难怪人人都说那段往事只是个传说。”
即使自己看不见,但存在过的就是存在过的,不是别人的言语就能抹杀!少年正要开口这么讲,却突然想起自己又差点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不管怎么说,这次一定要将“厄物”为什么缠住他的事情问个清楚,再不能被月坡诓了去。
想到这里,阿鸾小心翼翼的选择不刺激到对方的方式发问:“月坡大师,你还记得我提起过的‘厄物’吗?”
月坡的表情果然垮了下来,眼看着就要发作。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扫大师您的兴的!”阿鸾慌忙辩解,“我总觉得其中可能会有什么缘故——‘厄物’她不仅缠着你,还不止一次地袭击过我……”
“袭击你?”那头陀果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她袭击你干什么!”
少年露出沮丧的表情,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啊……”
细细审视着对方那双碧青的瞳孔,月坡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很好……可以看见彼岸的眼睛,在彼岸存在看来,何尝不是黑暗中难得的光亮——就好像夜航的浮标一样。”
“原来如此!”阿鸾脱口低呼。若非感同身受,月坡怎能一句话就令自己心中长久的疑虑豁然开朗——难怪总是被袭击,因为他们两个一样,都是异类眼中微弱而稀少的光源。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星暗火掠过了月坡的眼底,不待少年追寻那微光的轨迹,他已转向了戏台:“既然如此,那就好好看吧,不要辜负了它……”
好好看什么?究竟是不要辜负月坡的波昙华,还是不要辜负阿鸾的青眼睛呢?少年一时没有弄清这句话里的意思,只是同对方一起将视线转向戏台——真是奇妙,看惯了那些匪夷所的彼岸存在,少年以为再没有什么能引起自己的惊奇,可当沉溺在幽暗里的世界换了一种似是而非的面目,在简陋的舞台上呈现出来时,他却一下子迷惑并沉醉其中。仿佛月坡心中那朵火红莲的熠熠赤辉正笼罩全场,也眩惑了少年洞悉一切的青眸……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高喊——“火!”
戏台上悬挂的粗布幔霎时浓烟四起,金星乱蹦,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焰早已蔓延开来,刹那间便形成燎原之势,裹着轰轰热浪向台下坐席上翻卷而来!
这一刻阿鸾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看见的赤辉不是红莲花光,而是真正的火焰!
演员们早已作鸟兽散,观众也乱作一团,尖叫声、践踏声、被踩倒的人的惨号声、椅凳翻倒的碰撞声、戏台的坍塌声、火焰的摧枯拉朽之声响成一片。
月坡腾地站了起来,那姿态简直就像被什么可怕的力量附身了一样。他脸上浮现出暴风雨前翻涌的云层那般复杂的神色,目光灼灼地朝火焰方向凝注眺望,仿佛要从那片高热之中攫取出毕生寻觅的宝藏似的。
直觉告诉阿鸾不妙,他一把拽起月坡夺路想跑,却被没头没脑奔窜的人群撞得东倒西歪,少年也顾不上那么多,拼命拉住对方的手腕埋头硬闯,可还没跑多远,他就觉得自己的手被猛地甩开了。
“不用管我,我有要见……见……”喧嚣嘈杂吞没了月坡的呼喊,那声音越来越远,却越来越沉重地落在少年耳中。
他要去见谁?“厄物”吗?意识到这一点,原本已经接近出口的阿鸾顾不上蜂拥而至的众人的叱骂与捶打,身不由己地停住脚步。他跌跌撞撞地坚持住不被人流裹挟而去,回头竭力寻觅月坡的踪迹却一无所见,终于一横心,返身又挤回即将化为火海的戏场。
前方感觉到的是海潮般近乎蛮横、不可抗拒的强大阻力,身上结结实实地吃了许多拳头,脸颊也在混乱中被刮划出道道血痕,随时都有被绊倒踩踏的危险,但少年闭着眼睛闷头向前——决不能丢下月坡,他是自己唯一能见的“波昙华”,是自己唯一的同伴!
一瞬间,就像压在身前的重负猛然烟消云散,强大的阻力毫无征兆的撤去了。少年踉跄好几步才勉强站定。他抬起头,赫然发现自己已脱离人潮,孤身一人处于空荡荡的火墙包围之中。
——莫名的异样感……
——就算是所有人都逃离了火场,四下里也不会这么干净吧,没有伤者也没有弃物,连颓圮的舞台也看不见,连狼藉的座位也看不见……
——除了火焰,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是哪里?自己一头闯进了什么地方?
阿鸾下意识的按住胸前,指尖感觉到通天犀角坚实的触感,他顿时一阵羞愧,却又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没有赌气不要这辟邪灵物:
昨天阿鸾从养霞斋归来,却见蝉法师等在松虫院禅堂门口,说慢行一步先别回房,随即把他带到了莲花座前,只见座旁的香案上,竟供着阿鸾丢回给清晓的那枚犀角!
蝉法师说道,清晓这几日天天来松虫院,说自己不好意思见阿鸾,求他无论如何都要将犀角转交。法师推辞了好几次,最后实在过意不去,只得答应了。
阿鸾本来就觉得自己对清晓态度有些生硬,早生了几分悔意,看到犀角更是软了心肠。加之失去了辟邪灵物的保护,这几天他也被那些魑魅魍魉捉弄得不轻,房间里还住进了一堆阴湿虫,屋内黏腻潮湿不说,连骨头都隐隐酸痛,实在是不堪其苦。于是少年也就不再推辞,再度挂上了清晓的赠物,没想到第二天它就派上用场了!
阿鸾努力保持镇定,一步步摸索着朝前走,重新拿回的犀角不知为什么就像睡着了似的沉寂非常,既没有光芒也没有共鸣,但曼舞的火焰还是像畏缩的触手般避开他四周。
可是好冷,非常的冷。火势方起时的灼热感不知何时已消失殆尽,此刻连烈焰都呈现出冻结般的雪色,这种感觉与其说是在火窟里,还不如说是在冰窖中!
阿鸾控制不住地抱住肩膀,但是也无法抵御那渗透衣衫侵入骨髓的寒意。火障随着脚步层层退却,但始终都阻隔在前方,山重水复无穷已。阿鸾不知道月坡在哪里,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不知道到底来到何处,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还置身于人间……
就在这时,熊熊冰焰蓦地凭空森立而起,骤然向两边分开,熠熠雪炎失去了那种张牙舞爪的姿态,陡然冻结成两堵凝结硬胶状的霜火高墙,就在火墙之间,一对晶莹的光球盈盈亮起,接着又是一双,缓慢地,次第地,接连地显现……在映现出第七对之后彻底停住。
眨眼间,这几对明珠闪射出成片的银光,彼此首尾连接,一座玲珑的七节平桥霎时浮现在阿鸾眼前……
——踯躅桥!
一片火海中,这无处不在的异界入口,这连接人间彼岸的奇异门扉,又一次与少年狭路相逢。
阿鸾本能地转身,动作却在瞬间凝注,因为在就在他身后,冷火的迷宫里,一道皎洁的身姿非但没有被周遭的白炎湮没,反而被映衬得更加纤尘不染,仿佛透射出凛凛寒光!
徘徊在踯躅桥头的厄物……再度出现了。
不能被她抓到!阿鸾几乎条件反射地朝相反方向跑去,直奔上桥,可刚踏上桥面他就一下子止住了脚步——空荡的踯躅桥中央不知何时多出一抹迷离的苍白人影。
夜雪般的衣裾,冻墨似的发丝,明艳璀璨的赤金点翠蝴蝶簪……
又是厄物?
居然出现了……两个厄物!
耳中灌满了猎猎的风声。身后的火焰丛中,面前的踯躅桥上,两个厄物用同样轻盈的步伐,飘飘荡荡地不断接近,阿鸾进退维谷无路可逃……
难道要这样坐以待毙?不,绝对不行!
少年不知道哪里才是生路,但清楚地知道踯躅桥的那一头,绝对不是自己可以去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紧紧按住胸口的犀角,那辟邪灵物苏醒了似的,突然间散发出隐约的微热。
这就足够了。阿鸾闭上眼睛毅然转身,不顾一切地向着踯躅桥下、冰火障中的那一个“厄物”冲去……
通缉月坡的告示贴满香川全城,他本人则彻底失踪了。
阿鸾从火场中侥幸逃生,手脚却诡异地冻伤,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才苏醒过来。他刚一睁眼就焦急地询问月坡的下落,只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自从野戏台遭逢回禄,酿成踩踏事件之后,月坡就彻底失去了踪影。人们对此众说纷纭——有的说他已葬身火海,有的说他因为下笔无遮拦被传闻中的“血滴子”悄悄收拾掉了;还有的说戏台骚乱坏了几条人命,他生怕受到牵连而远走高飞;更有人说他为躲避追索,蜗居在无人的荒村破屋里,被盘踞在那里的鬼怪吃掉了。
阿鸾一个也不相信,直觉告诉他月坡肯定还在人世,自己必须把他找出来!
由此开始,香料店的活计荒废了,街坊友人也不来往了,更别说和清晓见面——如今阿鸾甚至连松虫院都不怎么回去,成天就在香川城里瞎扑乱转。起初还只是跟人类打听,渐渐的竟不知死活地向十字路口的地缚、横冲直撞的游神之类询问,苦头是吃了不少,可半个月过去了,他连月坡的影子都没有捞到。
八月露重,眼看秋夜渐长渐冷,单薄孱弱的少年身影终于畏畏缩缩地出现在松虫院角门边上——阿鸾实在耐不住寒气凉风,溜回来拿大衣服了。
“站住。”猝不及防,一声呵斥直吓得少年打着趔趄差点跌倒,转头却见蝉法师趁着月色,自一丛早开的木犀花后面慢慢地转了出来。
清冷的暗香里,淡金色的桂花无声飘落,滑过年轻的法师瘦削的肩头,他缓步走过来,拦住早已蓬头垢面的少年,却一语不发,任凭唧唧虫声洒满空寂的禅庭。
“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良久之后,蝉法师才用低沉的语调沉静地说道,“现在就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法师的话音里自有一种不容辩驳的意思,令阿鸾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虽然满心焦急,他也只好依言盥沐一番收拾干净,来到禅堂垂首站在地下。
蝉法师正坐在罗汉床上,借如豆的青灯随意不拘地弹着琵琶,他看也不看少年,照旧搊弦不辍。阿鸾满心想去找月坡,忍不住屡屡抬眼偷觑,却见对方身边的小几上摆着一些饼饵水果,正纳闷为什么供物会放在这里,却听铿尔清响,蝉法师已当心一画,轻轻放下了琵琶。
“看见了吧。”法师扬扬下巴,示意让阿鸾瞧这些肴果,“都是养霞斋掌柜的送来的。”
掌柜的素来把钱看得比命还重,从没听说还他会斋僧布施什么的。阿鸾倒有些奇怪了:“这是掌柜的的供果吗?”
“供果?”蝉法师冷笑一声,态度迥异平日的简素爽朗,那淡远的眉头也笼罩上了一层阴云,“这是掌柜的给你的。”
“给我?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法师的声音陡然间严厉起来,“你那么多天无故不上工,掌柜东打听西打听,好不容易找来这里问。我怕你丢了生活少不得替你弥缝,只能告诉他你病了,需要修养一阵子,不能见人不能见光。他竟二话没说丢了钱下来,说自己要打理生意没空照顾,让我带你看病,可千万别耽误,还时不时让人带来些吃的,送钱给你抓药。你看掌柜的那个人,平时连给自己修福田都舍不得,还不是看你一个孩子离乡背井,那么远投亲靠了他,心里舍不得!”
这番话把阿鸾都说哑了——掌柜的居然会这么做,他可是个吝啬到一文钱都想扳两半使的人啊!
见对方无言以对,蝉法师更来了火,他咬牙道:“还有清晓!上这里好几次都探头探脑的不敢进来,我只能告诉他你还是不想见他。他说什么?说只要阿鸾没事就好了,不见他没关系,先次是他不对,阿鸾恼他他认了,只是犀角千万不能离身!你还想怎样?人家一个贵公子,香川城尖儿上的人物,要被你折辱成什么样子你才甘心?”
清晓居然到现在还这么牵挂着自己,自己却一直都冷落着偏不愿见他,阿鸾心里那口气虽还没有完全平顺,但眼眶却有些红了。
看他这样,蝉法师皱着眉,摇摇头长叹一声:“他们容易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前世欠你的吗?阿鸾,你不是个坏孩子,但不要觉得人人都瞧不起你想欺负你,不要觉得这世上最委屈的就是自己。”
这话一出,阿鸾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哽咽不能成语。
蝉法师也不安慰,只在一旁默默看着。待他啜泣渐止,劈口问道:“说吧,这阵子你都去哪里了。”
阿鸾略一犹豫,终于抽泣着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去找月坡大师……”
“什么大师,他算哪门子大师!”蝉法师猛拍禅床,恨声骂道,“糊涂孩子,你招惹他干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法师!”阿鸾慌忙辩解道,“委屈不委屈不敢说,但我真有一些很为难的事情,都是月坡师傅给我指了明路。如今他落了难就丢下不管,那我成什么人了!”
蝉法师冷笑一声:“他能教你什么?听我的话,趁早和他断了来往,这家伙现在自顾尚且不暇……”
听这口气,难道蝉法师知道月坡的所在?
阿鸾反射性的上前一步:“想是法师知道月坡师傅的下落?”
“啊?你还没找到他?”蝉法师自知失言,顿时东张西望向岔开话题,“我怎么会知道,哪有的事……”
阿鸾扑通一声跪地,膝行到禅床下抱住蝉法师腿脚,抬起泪汪汪的双眼:“法师你肯定知道,求你告诉我!阿鸾别无所求,只想亲眼看到月坡师傅平安无恙,只想亲口问清楚他一些事情。然后我一定天天去上工,加倍卖力地干活,老老实实地做人,只求法师你成全我,就是开恩救我了!”
蝉法师一开始还左右躲闪,支支吾吾,听到这里他“嗳”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摇头道:“你这孩子,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砚池东北岸杂树丛生,盘根错节,连着大片大片茂密苇滩,一到夏天便绿云涨地,加之水流的关系,池面上漂浮的杂物最后都会汇集到那里,于是渐渐淤积成了个天然垃圾场。不仅人们对此退避三舍,连溺鬼也怕呆着永远找不到替代没得超生,都不在这幽僻芜秽之处出没。于是那片浅汀彻底成了被遗忘的角落,越发荒废凄凉起来。
就在湖滩上遮天蔽日的苇荡中,载沉载浮的弃物间,一艘半搁浅的破船里,阿鸾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那已经是第二天清晨破晓时分。
少年终于明白蝉法师为什么要自己多带些食物和净水前去了——月坡奄奄一息地蜷缩在蓬舱角落,竟小成了一团,完全看不出以往高大的个头疏朗的风采,连平日缀满补丁但却一尘不染的衲衣,如今也垢腻丛生,远远望去整个人简直就是堆毫无生命的败絮破布。
“月坡大师!”阿鸾脱口高喊着,三步并两步跳进舱内,踉跄着来到对方身边,扑通一声跪坐下来,想扶他起身却又不敢动手,生怕指尖所触及的,是一片僵硬麻木的冰冷……
好在此刻那堆破布稍有动静——那头陀的肩膀细细地抽搐了两下。阿鸾顿时一阵欣喜:“月坡大师,是我,阿鸾啊!”
听到少年的名字,月坡这才颤抖着,竭力地扭动脖子,好不容易转过头来。借着清晨浚洌的微光,阿鸾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孔,不看不要紧,一看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只是数天工夫,那举止洒脱、神情清远的头陀就像是老了好几十岁似的,令少年几乎不敢相认。更可怕的是,就在那蒙着灰扑扑尘油的散发下面,一道深深的血痕自右额角劈出,斜穿过眼球横贯月坡全脸,伤口皮肉翻卷,早已化脓发炎,加之蚊蚋叮咬的肿疡、血气凝结的疱疹,那惨状简直让人不忍卒睹。
阿鸾强忍着恐惧与难过仔细看去,这道最严重的伤痕既非灼伤也非冻伤,显然不是那场冰火灾所留下,而是硬物击伤的殴痕!月坡的右眼怕是已在这重创下彻底废掉了,因为在少年的青眼中映着这样的画面——一堆生着棘鳞甲刺的透明蠕虫,正在那空洞的眼眶里蠢蠢而动,钻进钻出!
“这是在怎么回事?是谁把你害成这样!”阿鸾颤声大喊起来。
月坡干裂发白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阿鸾连忙收住差点滚落的眼泪,小心翼翼地扶他半坐起来,想办法让他喝点水吃些东西。月坡就算饿得这么惨,也不忘礼仪辞让,只是实在太虚弱,刚吃一口就直噎得气促咳嗽,幸亏有少年轻手抚拍后背,他才艰难地咽了下去。
刚有了些力气,月坡便推开扶掖,挣扎着依靠船篷端正地坐直身体,干涩地苦笑了两声:“怎么回事?还能是怎么回事,你也看见了——被‘不是人’的东西害的!”
“不是人”的东西!
阿鸾也不断遭逢过诡异可怖的彼岸存在,也屡次碰到过隐藏在黑暗中的无形危险,也随时都有可能被拖进那看不见的永寂之国,但他却从没有直面过这样粗暴残酷的惨烈伤害!
那些异类凭什么将月坡伤成这样?
难道因为他的眼睛是自己唯一可见的珍贵的光芒,所以就不择手段疯狂攫取,全然不顾会给它的所有者带来怎样的伤害吗?
阿鸾只觉得怒火直冲头顶,连胸口沉睡已久的犀角也散发出阵阵令人刺痛的热度:“这些雷劈的孽障!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为什么……”月坡想要冷笑,却因为牵动伤口而倒吸一口冷气,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就因为我说出了真相!”
原来说出真相,竟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可是月坡还是选择说出来——同样有逼视真相的玄妙眼瞳,同样直面着彼岸的幽形怪影,同样背负着不为人道的秘密,月坡选择勇敢地说出一切,哪怕殒身不恤!
而自己呢?区区“青眼枭”的恶名,就已经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不仅畏首畏尾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做,还觉得满肚子委屈无处倾诉。自己为什么偏偏要这样窝囊的活着,为什么不能抬起头来,像月坡那样勇敢而坦然?
阿鸾只觉得胸口一阵激荡,犀角复苏的灼热催促着他的决定,他一把扯开绳链,递到月坡面前:“给你!”
“这是什么?”月坡仅有的眼眸露出迷惑的神色。
“通天犀角。”
“通天犀角?”月坡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那可是传说中的辟邪灵物啊?”
阿鸾点了点头:“都说城市越繁华魑魅魍魉就越多,全靠了它,我才能在这香川城里待下去,不然身边早就聚满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只怕不是我被带往彼岸,就是身边已经化作彼岸了……”
“原来如此,难怪跟着你也看不见……”月坡若有所思地沉吟着,随即抬起视线,狐疑地盯住少年,“说起来我依稀听到过城里谁家是有这件宝物的。可你一个小伙计,怎么会有如此贵重之物?”
阿鸾略一犹豫便回答道:“我不瞒月坡大师,也请你不要计较它的来路——是盐政卢老爷的二公子清晓送给我的。”
“果然就是那件。清方弟弟‘鬼小孩’的东西!”
阿鸾第一次听人类这么称呼清晓,之前都是异类叽叽喳喳的议论着“鬼小孩”、“鬼见愁”什么的。他忍不住问到:“奇怪,为什么要叫清晓‘鬼小孩’呢?”
“那是因为卢家二公子早该是泉下之鬼了,他能活带现在,都是他生母用性命换来的!”月坡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阿鸾递过来的犀角。
清晓竟有这样的身世——清方曾口无遮拦地说过生母是因为清晓难产而死的,蝉法师也讲起清晓出世的时辰格外凶险,卢盐政怕他难养活,才费尽辛苦找来这对稀世珍宝给他辟邪护身。
可月坡的话却另有一番乾坤:“清晓恰巧出生在中元七月半。其实距离正日子还有段时间,那天卢府并没有特别准备,而我正好邀请方去看神座船和万灯会……”
若是现在,端正的清方肯定不会去看那劳什子,可当时他和月坡一样还只是总角童子,两人兴高采烈地约好同去。温柔烂漫的卢夫人拿小月坡也当自己儿子一样疼爱,她瞒住卢盐政偷偷开了内院的角门,让月坡先藏在门房里等清方定省后一起溜出去,却没想到黄昏时分,噩梦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院落另一侧门房里的小月坡,突然听见正屋那边传来一阵混乱杂沓之声,和着女子微弱的尖叫——原来卢夫人竟提前临盆了。他意识到自己再不走便是失礼,立刻悄悄闪出来想从角门离开。却没想到刚跨过门槛,迎面就扑来一阵瘴气乌烟……
小月坡看见了污秽丑恶的怪状奇形,它们一时散成烟气,一时结成形体,幢幢来往,络绎不绝地直接穿越紧闭的门扉进入正房。
屋内霎时传出桌椅翻倒、撕扯搏斗的声响,正房门严丝合缝,院落里阒无人迹,室内那些嘈杂声分明不是婆子丫环发出的,或者说,这些声响根本不属于人类!窗纸上零乱地映出夫人孤零零的影像。披头散发的她发了疯似的想要争夺保护什么,独自扑抓搏斗,对抗着看不见的敌人。得不到任何帮助的夫人眼看不支,只能发出绝望高喊:“不就是一条命吗?我的给你!可孩子不行,我死也不会把他交给你!”
“孩子”定然是指清晓了,难怪说清晓的命是卢夫人换来的,原来根本不是难产这么简单!
中元为地官赦罪之日,无主的孤魂野鬼都归来人间接受供奉,等待普度,时辰是尴尬了点没错,可那天诞生的小孩绝非清晓一个,为什么偏偏他会撞上百鬼夜行?阿鸾忍不住追问道:“哪有这么巧,想是其中还有什么缘故?”
“我当时太小了,哪里弄得清什么缘故,就连后来怎么离开卢家的都不记得了。”月坡疲惫地摇了摇头,仅存的眼底却燃起了微弱的光芒,“但有件事我永远不会忘——就是在那天,我第一次看见前朝罗家清漪楼那场红莲烈火……”
“啊!居然有这样的事?”接二连三的真相冲击着阿鸾,几乎要颠覆他以往的认知,“清晓出生和罗家焚楼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月坡断然说着,声音也在不堪重负的颤抖,“不要再逼我回想了,这种毒药一样的记忆……”
阿鸾倒吸一口凉气,转头向蓬舱外的苇滩。不知何时,一大群“水子”已聚集到破船旁边,攀着舷帮朝舱内探头探脑。这些小家伙都是尚未活满一个时辰的小生命所化,猛一看像是水面上的淡淡光斑。因为太过脆弱,它们只能凭依着流水东飘西荡,混杂在江河湖海的折射反光之间闪闪烁烁。如果当年卢夫人的母爱不是如此深沉坚定而无私,那清晓如今或许就是它们之中的一员吧……
此刻月坡尽力抬起手,认真按住了少年持着犀角的掌心:“别看卢清晓现在这样,小时候也在鬼门关上来去了好几遭。其实这对通天犀角是他护身保命的东西,你不该收下的。”
这犀角迟早定要还给清晓。月坡的话坚定了阿鸾的念头——清晓为了自己可以不顾危险,但自己不能自私到连他的死活都不顾。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可是你更需要它!”阿鸾急切地争辩道,“就算借用一下,等用完就还给他也罢——虽然我屡次碰到麻烦,所幸都什么大碍,可你却已经被那些‘不是人’的家伙夺去一只眼睛了!”
“不管你怎么说我也不会收的。”月坡露出了因伤痛而很久不见的洒脱笑容,“要知道每个人的情况都各不相同,即使收下犀角,也无法解决我面对的问题……”
威胁月坡的生命的最可怕的东西,那最关键症结、最凶悍怪物,就是不断在他周围燃起冻火的“厄物”啊!
既然月坡铁了心不肯接受犀角,那也没关系,一切就交给自己来解决,和厄物之间的恩恩怨怨,全都交给自己来摆平!
阿鸾从未感觉到过如此充沛的勇气和决心——清晓有胆量和能力用犀角佩刀赶走厄物,自己一定也可以!
这样想着,阿鸾蓦地站起来,却忘了自己身在船舱,动作过猛顿时踉跄摇晃。月坡被他唬了一跳,连问干什么。
“我去找它,我去找‘厄物’!”阿鸾疾步跨出破败的船舱,却一下子愣在当场。
——清晓就站在舱外岸边,正朝少年投来灼灼地逼视的目光……
“你要上哪里去?拿我的犀角做人情,现在又想上哪里去——如今长本事了啊,竟然敢找上门去跟‘厄物’叫板?”清晓的语气从未如此阴沉冷酷,他轻轻一跃,纵身跳上狭窄的甲板上,随即步步地逼近。原本气势满满的阿鸾都不由自主地后退着,直至背后撞上船篷。
“怎么了,阿鸾?”舱内月坡感觉到不对劲,挣扎起身要出来询问,却被疾声阻止。
“不要出来!这是我自己的事情!”阿鸾一手拦住舱口,转向清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蝉法师让我来的,他说有人怕是会做傻事,不想还真让他猜着了。”
阿鸾顿时涨红了脸:“你的犀角我的确没资格拿来送人,现在就还你,可你也没权力阻止我去找‘厄物’!”
“很好,好大一只肥羊送去狼窝!”清晓冷笑着指向船舱内,“为了这个江湖骗子,你连命都不要了!”
“月坡大师才不是什么江湖骗子,他是和我一样的人!你应该看看他写的戏,只有‘看得见’的人才写得出……”
“你怎么说,他照着怎么写,这还不容易?”
“胡说!‘鹊桥关’也好,‘同心船’也好,‘厄物’也好,还有许许多多的彼岸存在,我就只是提起名字而已,有的甚至连名字都没提起过,要月坡大师怎么照着写?而且我亲眼看见厄物缠住他,差点烧死他,如今还弄伤了他的眼睛!”
“他分明就在骗你,你还执迷不悟!”清晓怒不可遏,控制不住地脱口喊道,“一个连自己妻子性命都不顾的人,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这一刻,破船突然剧烈摇撼起来。阿鸾只觉得一股大力猛撞背后,差点一跤跌进浅滩里去——重伤的月坡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劲,竟推开少年从船舱里直冲出来,不顾随时都可能栽倒的孱弱身体,他扑上前狠狠揪住清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被那鬼魅般的面孔,虎狼般的气势震慑,清晓一时愣住,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为何不说?卢世侄你并不曾信口开河,尽管说给他听!”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突然自岸上响起,阿鸾扶住蓬板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却见一个身穿半旧青灰布衣,头发花白的男子,安静地站在岸边野桑树下。
这不速之客的出现让阿鸾小小地吃了一惊——此人看起来就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个子半老头儿,衣着朴素但洁净异常,眉宇间流露出养尊处优的安闲,神态中却隐含着杀伐决断的威严。岸上盘踞徘徊的木精草怪不知为什么一见他全都让得好远,好像沾沾边都会被烫到似的。来香川这么久,少年还从没碰到过这种灵异绝缘体型的人物。
一听来者的话音,月坡的独眼里瞬间喷出怒火,他丢开清晓,看也不看岸边转身就想钻回舱里,可脚下一绊差点跌倒,阿鸾连忙将他扶住。清晓整了整被揪得一片凌乱的衣领,跳下船去朝那半老头行了个礼,规规矩矩地叫道:“世伯。”
能被清晓称呼为“世伯”的人自然身份不低。这位大爷受了礼,一张脸却依然像结冰的湖石皮。他抬头向船上冷笑道:“躲着不见我?算来算去你也就只有‘躲’这一招——先躲到逼死发妻,再躲到逼死我么?”
这慢条斯理的语调却令月坡猛然回身,怒不可遏地大吼了回去:“躲什么躲!我根本没有躲也完全不想躲。”
“很好。”那位大爷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既然如此,那就跟为父回家!”
——这个人竟然是月坡的父亲!
这是什么状况?自己居然误打误撞,掺和进别人的家事中来了。阿鸾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反射性的转眼去看清晓。清晓虽然还紧皱着眉头余怒未消,但还是在月坡的父亲高大爷背后悄悄打了个手势,让少年少安毋躁,不要多事。
月坡挣脱扶持来到船舷边,他也知道刚才的言行失礼冒撞,如今只能强压怨气,尽量平静恭敬地说道:“我不会跟你回去的,父亲。”
“不回家也行。不拘哪里的宅院随便挑一座,再不成我给你新修一处另立门户,但你必须立刻给我换回儒装,再也不准去写那些淫词艳曲!”高大爷明明是抬头仰望船上的月坡,可气度却像是居高临下俯视一般,连毫不相干的阿鸾都感觉到了压迫。
月坡听到这话差点背过去,气得整个人都颤巍巍的了,但他毕竟不好认真同父亲强辩,只能强颜冷笑,那声音听起来简直像咳血一般。
“少给我做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高大爷微微提高声音,明显不耐烦起来,“淫词艳曲也就罢了,看看你刚写的《火鹊桥》,那是反戏啊,你知不知道!朝廷哪里对不起你,你还有哪些不足?若没有当朝盐法,我们高家只怕还在东海边打鱼,哪来闲钱供你识字,好让你去讽刺人家杀人放火、强抢民女?我看你从小只在读书上还有点聪明劲儿,好心让你不用学经济,没想到竟是害你,送你往邪路上走!”
“邪路?”月坡先只唯唯,听到这两个字却再也按捺不住了,“写传奇是什么邪路?况且我并没有胡说,我写的每一句都是事实真相!”
“还敢强嘴!”高大爷终于暴怒了,他不顾清晓的劝阻,一步跳上船来劈手揪住月坡,差点将阿鸾都挤进水里去,“原指望你功名有成能改换门庭,却没想到养出这灭九族的种子!看来我打得还不够——往后你再敢动一下笔,我就打瞎你的左眼,再敢写一个字,我就打断你的手脚,打成废人也好过让你自取灭亡兼连累家人!”
“我还是会写的!”面对形同陌路的父亲,月坡的回答却是那么平静,他深深呼吸,用仅存的眼睛直视着骨肉至亲,“打瞎我的眼睛也好,打断我的手脚也好,父亲要做什么儿子受着便是,大不了骨肉还你。但只要有一口气在、一缕魂在,我还是会写的,我会一直写下去!”
这一刻,沉默了包围了废弃的破船。倔强的高家父子就这样对峙着,连阿鸾和清晓的存在都被他们彻底遗忘。终于,高大爷率先丢开了手:“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从今后给我停手——我不止你这一个儿子,不止你这一个亲人!”
月坡的眼中瞬间掠过一丝阴翳,但却立刻被决绝的明澈光芒驱散了。他凝视着父亲:“出家无家。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这绝情的话语并没有引起高大爷任何的情绪波动,他近乎机械地点了点头,随即从怀里掏出个锦囊,顺手扔在月坡脚下。一个白瓷小盒趁势从散开的袋口内滚了出来,阿鸾清清楚楚地瞥见盒盖上“玉清散”三个字——这是香川城大名鼎鼎的天价愈伤灵药,小小一帖顶上普通人家大半年的饭钱,这样看去,那锦囊中也不知到底装了多少!
转身下船时,高大爷早已没了激怒跳上甲板时的矫健,步履迟重蹒跚,清晓连忙呼喊着“高世伯小心”,上前搀扶他下船。
“这次多谢你,卢世侄。此事请你再不要提起了。”丢下这一句话,上了岸的高大爷头也不回地远去,青布衣的背影冉冉隐没在杂木林中,片刻后远处隐约响起马蹄与喝道之声。
此刻月坡才反应过来,怒不可遏地瞪着返身走回的清晓:“是你带他来的?谁让你多事!”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令尊满城找你,头发都急白了!”清晓惊讶地看着月坡,毫不客气的回敬道。
就连阿鸾心里都隐隐觉得月坡有些过分,从小失怙的他倒是渴盼也能有严父教导责罚,但记忆中有关父亲的画面,却只有他被陌生怪客抓走的那一幕而已……
“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和他早已井水不犯河水了!”月坡冷笑着,不仅不为所动,还撞开清晓踉跄着要走下船去。
“你以为高世伯会就此罢手嘛!”清晓也不回头看对方,沉声说道,“头一回捕快来抓人,第二回戏台大火,你以为都是谁做的?”
阿鸾看看月坡,又看看清晓,一时愣住了——所谓虎毒不食子,为人父的竟会用尽手段拆亲生儿子的台,甚至不顾无辜者的死活?更何况这“高世伯”不仅买房置地如同儿戏,玉清散也成袋出手,而且“上”能结交达官显贵,“下”连放火害命的歹毒勾当也做得出来,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月坡闻言也怔了半晌,终于咬牙说道:“他堂堂的两淮盐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我偏不怕他!”
这“高世伯”竟是两淮盐总?
月坡……居然是富可敌国的两淮盐商总会会长的儿子!
难怪他和清方自幼交好,难怪清方对他又惜又恨,原来月坡有这样的出身家底。抛弃了鲜花着锦的满堂金玉、唾手可得的功名前程,他竟宁可选择这种衣食无着、风餐露宿甚至提心吊胆的日子?
“报……报官啊!”直到现在阿鸾才回过神来,“不管怎么说已经闹出人命了,高盐总都亲口承认自己是凶手了呀!”
“不要天真了。”清晓冷淡地摇了摇头,“承认有什么用,根本没有实据的。更何况官府会为几条闲汉的性命,去大费周章得罪自己人吗?”
“只怕官府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月坡发出了辛酸的冷笑声,“这就是规矩,还不明白吗,小兄弟,这就是规矩!”
“怎么……能这样?”已经超越阿鸾的理解了。人间的黑夜和彼岸的幽暗,在他的青眼睛前面全都无所遁形,但是他却看不见也看不透这所谓的“规矩”。这无形的屏障是保护着谁的坚固壁垒,还是套在谁身上的沉重枷锁?它究竟是什么,又为什么要存在?
“所以我会写下去的,无论遭遇多少困难,无论必须舍弃什么,我都会写下去!”月坡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可着颤抖的底里却是一种豁出去的坚定,“‘波昙华’的红莲火焰就算不能彻底烧毁这些规矩,也会照亮真相,让所有的人都看出它究竟有多荒谬。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到世上的!”
话音刚落他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这炽烈的剖白已燃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
看在同是出家人的份上,蝉法师收留了无处可去的高月坡。
月坡本来就伤得就不轻,再经过一番折腾,早已发起了高热,当时全凭意气才苦苦支撑到高盐总走掉。看他虚弱成这样,清晓本想出点钱租间客栈,雇人专门服侍,阿鸾却坚持要自己照顾。清晓拗不过他,只好一起扶持着病人来到松虫院门口。蝉法师见状虽然露出为难的神色,但也没多说什么,示意将人收留在阿鸾住的斗室里安顿下来。
几天来阿鸾衣不解带地照料昏迷不醒的月坡,清晓也时不时来帮忙。两人原本僵冷的关系趁此机会渐渐重新温热起来。多亏了高盐总留下的玉清散,眼看着病人虽然还是萎靡得很,但伤情一天天稳定,高烧也渐渐退了。
彻夜守着月坡的时候,他的话就一直在阿鸾心底盘旋——既然“波昙华”已在心底绚烂盛开,那就不应该掩盖它璀璨的光芒;既然“波昙华”已燃起势不可挡的红莲火焰,那就不应该阻止它照亮和摧毁一切黑暗与污秽。它是不可以独占的,它不仅仅是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月坡坚信自己就是为此才来到世界上的。
虽然还不完全明白所谓的“波昙华”究竟是什么,但少年常常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和绝大多数人的一样,这是一双只懂得消耗和毁灭的手。可当它们摊开,却能承托起虚空的天与地,用什么来填满这小小的虚空天地呢?一定有什么可以填满吧?哪怕再微不足道,这双手也应该可以创造出些什么,而不能永远都只是消耗和毁灭。
自己不太识字,对各种技艺更是一窍不通,既不像月坡那样拥有生花妙笔也无法像禅法师那样弹奏天籁纶音,可自己眼中的世界却是那么光怪陆离、五色斑斓。要怎样传达给别人呢——自己看到了太多不可思议的真相,看到了太多不可理解的秘密,看到了人类的“规矩”以外的“规矩”!
——可以画出来。
清晓一度沉迷丹青,曾以画家自称,现在当然早已丧失了兴趣。不过他兴起时也教阿鸾画过几笔,还直夸少年天分好,自顾自地送来一大叠稀罕贵重的西洋雪花硬纸,说直接拿炭条便能在上面画画,称手方便还省了笔墨钱。阿鸾哪里舍得用,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好束之高阁,如今是时候让它们派用场了。
月华如水,夜色阑珊,光线再微弱、环境再幽暗对视黑夜如白昼的青眼而言也根本不算什么。阿鸾取了茶灶的松炭条,将纸张平铺在地上,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准备描绘。他刚一抬手,细长手脚的壶瓶、长了人足的春凳,披着鳞皮隐隐透出龙形的松精,栉着金滴般花簇芬芳四溢的桂妖,还有油葫芦长舌妇等物怪精魅,并路过的生魂死灵、魑魅魍魉们哗啦啦围拢了过来,一迭声地叫着“画我画我”。
阿鸾目不斜视,凝望着初雪般的白纸沉思片刻,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落笔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灰暗的窗纸上映着鲜冽明朗的日光。阿鸾发现自己画得太投入,竟不知不觉握着笔睡了一觉。醒来后却不想蝉法师也在房内,月坡头陀正斜靠在床上与他絮絮交谈,脸上的药布一看就是新换过的。
更让少年意外的是,蝉法师和月坡兴高采烈地谈论的,正是自己昨夜一挥而就的画稿。
“早上我路过时刚好看到月坡醒了。他见阿鸾你睡得熟,便要自己换药,我就过来搭了把手。”蝉法师笑着掩卷,转向又惊讶又害臊的少年,“有什么好脸红的,这些都是你画的吗?亏得是怎么想到的!”
“怕不是阿鸾‘想’出来的。”月坡意味深长的笑道,伸出手,“蝉法师你也该看够了,尽说得人心痒痒的,我的眼睛已经大好,就让我瞧一瞧也不妨!”
蝉法师拗不过他,只得将那几张画纸递了过去。先两三页还见笔触稚嫩,只是所画之物奇形怪状而已,最后一幅却满纸淡雾轻烟,俱是少年用手指擦松炭抹出来的,靉靆云霭之中隐着一座宝珠栏杆的七节平桥……
月坡只是瞥了这一眼便神情陡变,面孔一片苍白。几幅画竟被他失手滑落在地上,蝉法师连忙去捡,他却一动不动,只顾着死死捏住最后一张。
阿鸾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令他反应如此强烈——这最后一幅,画的正是踯躅桥上的“厄物”!
“小心点嘛!”蝉法师不明白其中缘故,轻掸着画页,语气里微微有些责备的意思。
月坡一惊回过神来,他放下那幅“厄物”,露出有些苦涩的笑容,轻声嘟哝着:“我还道是……”
“还道是什么?”蝉法师好奇地伸过头去也打量画面,突然指着“厄物”头上的点翠蝴蝶簪,恍然大悟地点头道,“我说呢!刚刚就看着眼熟,现在可算想起来了——这是前朝太后的簪子!”
“前朝太后?”阿鸾和月坡异口同声地惊问——实在想不到那蛮横可怕的白衣怪物,头上居然戴着有如此大来历的东西!
“可不是,前朝香川城有位节妇,辛苦抚育五个儿子全都中了进士有了功名,朝廷对这位夫人多有封赠,太后还特别赏赐了这枚赤金点翠蝴蝶簪子,说是当年是随身带进宫之物,可见是多大的优遇多大的颜面!从此后簪子就由这家的长房长媳继承,每当委禽纳彩,都要将它放在所有聘礼之首走个仪式,还传说佩戴它的人若是品行不端心生邪念,那蝴蝶就会飞走呢!不过破城之后这东西就在兵火中消失了。”
虽然黑白画面无法呈现材质,但蝉法师却准确无误地说出那是“赤金点翠”蝴蝶簪。可这灵性的珍宝怎么会沦落成了邪魅头上之物,抑或“厄物”以前竟也是好人家的妇人?那么究竟要怎样的离散凄苦、怎样的战乱兵燹、怎样的深仇大恨所化的寒冰烈火,才能将平凡的她熔炼为残暴专执的妖魔?
阿鸾听得入神,冷不防月坡劈口问道:“法师你怎么认定这就是那前朝旧物?”
“以前有好事者特地描了簪子的画影图形全城传看,我瞧过也不稀罕。”蝉法师摇头赞叹,“倒是阿鸾小小年纪,不可能见过那图影儿,居然也画得如此惟妙惟肖,着实让人不懂,怎么就想的分毫不差的。”
月坡笑了:“所以我说阿鸾可不是‘想’出来的……”
“你就罢了,尽给我打哑谜,我偏不稀罕知道!”蝉法师也不追究对方讳莫如深的态度,想是兴头过去了,他轻巧地丢开手踱出门去。
待阿鸾相送回来,月坡招手让他靠近,指着画上的白衣女子附耳低语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厄物’吧?”
阿鸾用力点了点头:“可不就是她!”
月坡狐疑地皱起了眉头:“怎么会这样……”
“怎么不会!我的命差点送在她手上,而且她都伤了你的眼睛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细想想那日砚池边破船上月坡与父亲的对话,好像他的右眼是高盐总打伤的才对。
似乎回忆起了疼痛感,月坡沉吟着眯起眼睛:“倒是……不怎么能看见她了……”
“那多亏了清晓的犀角!”
“你还带着清晓的东西?他本来根基浅成天三灾八病的,最近又来往这里,屡屡城内城外的跑,你就不怕他也碰上怪物?”
这一说倒提醒了阿鸾,自己总不能心安理得地吃定人家呀,总该找机会把犀角还了才对。可是依照清晓的脾气,要怎么才能让他痛快地收回去呢……
“这样吧,我替你收着,等今天清晓来了我来转交给他?”看出了少年的为难,月坡替他谋划道。
阿鸾本来就惦记月坡的安危想让他暂以这灵物护身,一听这话连忙点头,解下犀角递了过去,月坡小心地藏到枕下,抬头笑道:“替你了却这桩心事,到时候你该怎么谢我?”
这一问到让少年犯了难,自己身无长物,要怎么答谢呢?
看到对方认真思考的样子,月坡忍俊不禁:“那送些洋纸可好?我也不问你借了,反正是还不上的!”
要纸张有何用?阿鸾念头一转当即猜到,月坡一定是技痒要写新本传奇了!他顿时喜上眉梢,连声答应,说写好了自己来帮他传递给徽调班主。
月坡摇了摇头:“我不想你卷进来,清晓和蝉法师也都是这个意思,他们倒还在其次。我比谁都知道,你这样的孩子格外不容易……”
幸亏月坡没让阿鸾去递送,不然他也会像那个来拿新本子的戏班学徒一样,如同就地蒸发了似的,行踪不明,生死不知。
这一切身在城外松虫院的阿鸾等人全然不知,直到某天傍晚时分,天色擦黑人籁渐定,门外却突然传来扰攘的声浪。喧闹呼喝中,依稀听见蝉法师微弱的叫喊,好像在据理力争申辩什么,却被一个气势汹汹的斥骂声打断:“你这秃驴少在这里啰嗦不清,识相点快把妖人交出来,否则连你也没好果子吃!”
伴着话音,一群大汉呼啦啦闯进院内,文弱的蝉法师跟在后面左拦右阻,却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抬手就推倒在一边。
阿鸾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正跑出来张望,却见暮色里横冲直撞过来一群戎服官兵,两下里碰了个正着!走头里的劈手揪住送上门的少年:“妖人在哪儿?快点带路,省得爷们麻烦你也皮肉吃苦!”
阿鸾和蝉法师连忙哀告说想是弄错了,那些如狼似虎的马弁哪里肯听,早就领命四下散开搜找起来。
带队的班头倒还斯文,他趁空训导二人:“盐总高老爷告发有妖人夺了他儿子的魂还扮成他儿子的样子,被他识破后藏匿在这里。知府老爷都下令来抓了,哪里还有错!我劝你们俩收着点,高老爷没说这院里的人是知情的,再扯这些废话,小心把你们当同党一并拿回去!”
高盐总果然只给了月坡最后一次机会——新戏脱手之时,就是他与月坡恩断情绝之日,想不到他竟真的能狠下心来!
阿鸾惊愕未定,却瞥见一名官兵已来到月坡栖身的斗室前,抬脚就要踢门。他顿时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响,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转身飞奔过去一头撞开那大汉,刚扑进房内就看见月坡满脸惊惶藏之不及的样子。
几乎是反射性的,阿鸾返身就想关门上闩,却哪里快得过当兵的。几道人影早飞蹿上来掀翻他,趁势又按倒月坡。
少年挣扎着反手拉住月坡,还想以身护翼同伴,冰雹般的拳脚却没头没脑地砸了下来。那群官兵就像拎货袋似的揪起二人,抬手丢出门去。
身体腾空的刹那,阿鸾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只是闭上眼再睁开眼睛的瞬间,却有种斗转星移的错觉——时间的浓度已蓦然改变。
耳中传来月坡的惊呼,那是混合着惊讶、惊恐乃至于惊喜的声音。
阿鸾连忙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还牢牢紧抓住对方的手臂。月坡却全然不顾,也不看少年,只是转头四下张望,连嘴巴都合不拢了。
阿鸾迷惑地随着他的视线看去,眼前的景象倒不怎么出乎意料——自己身处于魑魅横行的砚池血海边。数次遭遇险境的时候,他都会跌落进这尘世与彼岸的夹缝,一再目睹浓腻污浊的赤红波涛。
不过这一次稍稍有些不一样——此刻的砚池幻境中,竟没有通往彼岸的踯躅桥,波涛浩渺令人不辨远近的岸边,赫然屹立着一座包围在熊熊火焰中的两层楼阁!
无声的火焰恍如西洋画里白翼天使的金色长发,泛起微风吹过细柔平绢似的粼粼皱纹,那木造的楼阁融化般的坍塌下去,却又在坍塌殆尽的瞬间,再度挺立起来。这过程不断重复着,令阿鸾不由自主地想起蝉法师说过的佛经名句——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少年反射性地摸索胸前的辟邪灵物,却发现触手之处一片空虚——对了!犀角已经交给月坡,被他藏在枕下了!
可月坡却浑然不惧,就好像周身笼着澄净炽烈的圆光,他缓缓起身抱臂站定,从容地环顾四周,那仅剩的左眼里蕴蓄着灼人的光芒。
无边无垠的黑暗中,血红波涛反复拍击到两人脚下,不成形的异类随着潮水翻涌而至,不断探出指爪抓捞他们的腿脚,在鞋袜上留下道道秽恶的污痕。
看到这一幕,月坡压抑地低笑了起来,这笑声在胸膛中震动,渐渐地无法按捺,越来越浑厚,越来越嘹亮。终于这散发头陀豪快地纵声长笑道:“人间地狱,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啊……”仿佛回声般,在悠远无尽的黯夜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幽微的长叹。仿佛这清音化为实体般,远远的,一抹淡影隐隐透现。原本只是不分明的意思,却在被阿鸾目光锁定的瞬间倏地凝成白衣翩翩的身姿,曳着雪浪般的裙袂款款而来……
——是“厄物”!少年脑中顿时响起警铃。
但某种异样感却随那熟悉的身影一道飘然而至——不太对劲啊?可到底哪里不对劲呢?阿鸾一时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一刻,冰冷苍白的火焰骤然在厄物周身腾起,与池边金碧辉煌的炎楼交相辉映——远方似冉冉沉落的金红夕阳,而尽处则像清冷孤寂的银白月轮……
这月之薄明霎时照亮了厄物周遭的黑暗,照亮了潜藏其中的一群令人作呕的魔物。它们猛一看是人形轮廓,却没一个生着眼睛鼻子,五官的位置被獠牙林立的血盆大嘴完全占据,整张脸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可令人不解的是这群不堪入目的丑怪竟全都衣冠楚楚,男的缙绅袍带,女的凤冠霞帔。
“厄物”浑然不觉,一步步地朝前走,每一个足迹都散下凄清的火苗,每一次前行都照亮更多的巨口怪物。衣饰华贵的异形们纷纷朝向厄物探身伸手,五指竟全都是寒光闪闪的匕首尖刀,它们恨不能一把将她揪住,立刻撕成千万碎片,那丑态恶状贪婪凶残到了极致!
好像什么也看不见感觉不到似的,厄物依然飘舞似的前行,迫于白炎的寒光,巨口怪暂时无法触碰到她的衣角,但它们多到不计其数的同类却一层层挤压过来,越堆越高越积越厚,好像危崖上累累的泥石一样叠压笼罩在厄物头顶,随时都有崩塌的可能……
“不要!”月坡突然爆发出痛切的高喊。可就在这一刻,怪物的泥流坍颓奔泻下来……
绫罗绸缎和丑陋肢体的漩涡一下子吞噬了那团月华,转眼间怪物们便交错着刀锋的双手,刺中早已衣衫破碎遍体鳞伤的厄物高高举起,随即它们的秽恶肢体便像桃胶般瘫软溶化,彼此粘腻融合,一点点地腐蚀蚕食那洁白的身姿……
月坡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一把甩开阿鸾朝厄物冲去,却发现就像面对着海市蜃楼一样,怎样都无法缩短自己和对方之间的距离。忍无可忍的他发出泣血般的嘶喊:“芳姩!为什么会这样,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啊,芳姩!”
“芳姩”?这是“厄物”的名字吗?
仿佛听到了对方的呼唤,污黑的胶泥堆中原本已毫无生气的身体忽然掠过一阵颤抖,“厄物”挣扎着猛地抬起头来。
这一刹那阿鸾也反应了过来——难怪觉得不对劲!
因为没有蝴蝶簪啊!
原来异样之处在这里——这个“厄物”的发髻上,并没有佩戴那枝颇有来历的赤金点翠蝴蝶簪!
彼岸存在身上的一簪一珥,一冠一帻,绝非人们的日常穿戴那么简单。这些物品无不凝结着异类不灭的执念:或是它们永远无法得到的,或是它们永远无法舍弃的……正因这深刻的渊源与牵绊,使得那些物品甚至可以被视为异类的身份标志。
眼前的“芳姩”那青丝螺髻上一无所有,所以她绝对不是“厄物”,绝不是那个曾领受过前朝太后赐物的神秘存在。
所有的谜团,所有的困惑,此时在阿鸾心中都豁然开朗了——难怪在野戏台下,自己会看见两个“厄物”!
——难怪那种轻微的违和感会一直萦绕在心头,并伴随着自己和这个“厄物”的一次次接触而不断加深。因为在踯躅桥之外的破庙前、窄巷里出现的,根本不是真正的“厄物”,而是和它非常相似的,同样衣衫如雪“芳姩”。
那么这个“芳姩”,这个令月坡如此关切痛悔的“芳姩”,究竟是谁?
可少年根本来不及细想,因为就在这一刻,眼前惊心动魄的景象如镜中泡影般,轻而易举地就在金茶色的琥珀光芒中消解无迹……
——那是犀角的冽光!
为什么会有犀光?明明只有两枚辟邪灵物重逢在一起发生共鸣时,才会有驱散妖魅的强劲力量。
然而嘈杂声已间不容发地灌入耳中,那是官兵惊恐的喝骂声:“果然是妖人!刚刚还被我抓着呢,嗖的一下就不见,嗖的一下又回来了!”
——自己和月坡回到现实世界里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等阿鸾反应过来,官兵已一把拽开他丢到旁边,架起月坡就走。少年猛跳起来要去阻止,早有人抬腿要踢,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急切地喝道:“还不给我停手,谁敢动阿鸾!”
原来如此——难怪自己和月坡会“回来”,那是因为犀角凑齐了!
只见清晓危立于斗室门口手持佩刀,那鞘饰上闪烁的星光,正呼应着屋内床角另一团温暖的微亮。明明此地狭窄局促人员杂沓,可他的身影不知为何竟飘荡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氛围……
“是你带他们来的?是你!”待官兵离去混乱平息,蝉法师也赶进城打听情况,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阿鸾怒视着清晓,用尽全身力气怒吼道。
“怎么可能!”清晓脖子都涨红了,“我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沸反盈天的,那些当兵的乱嚷嚷说人凭空就不见了,知道肯定出了事赶忙冲进来……你怎么能这样冤枉我?”
阿鸾这才稍稍冷静下来,回想起官兵亲口说了是“盐总高老爷”告发月坡的,的确不关清晓的事,但他这口气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平的:“你既来了为什么还眼看着官兵抓走月坡大师?不仅不帮忙还多管闲事,若不是你的犀角,官兵上哪里去拿我们?”
“竟然……竟然说出这种话!”清晓顿时瞠目结舌,连话都说不连贯了,“我还没问你犀角怎么离了身跑到月坡的枕头底下,你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幻境已经泛滥到现实中来了,如果我晚来一步,这世上就没有你阿鸾了!”
“那就让我消失在幻境里啊,消失在幻境里也比眼睁睁看着同伴被抓走……”阿鸾话音未落,清脆的巴掌声突然响彻空荡的庭院——他的脸上已结结实实地吃了清晓一记耳光。
少年顿时被打懵了,他捂着火辣辣的面孔呆若木鸡——清晓从来没有这样过,就算争吵,就算冷战,他也从来不曾如此失控地使用暴力。
清晓的手还没有收回去,他前伸的指尖微微痉挛着,仿佛承受者比阿鸾更尖锐百倍的痛苦。这贵公子努力想维持平日镇定洒脱的表情,但整张脸却崩溃似的扭曲了:“为什么阿鸾一定要这样说?难道只有你才需要同伴?我呢,我就不需要吗……”
盐政老爷家的二公子还会缺少同伴?有亲人有朋友,有人尊重有人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清晓明明什么也不缺,竟然说他需要同伴?
阿鸾心里一阵乱跳,却还勉强地冷笑着:“二爷面前奉承的人还少吗?要打要骂他们都凭你,何苦来拿我撒气?”
“为什么阿鸾就是不明白?我原想就算所有的人都不明白也不要紧,只要阿鸾明白就好了,可阿鸾偏偏不明白!”清晓几乎是怒吼着上前一步,少年怕他再动手,双手遮着脑袋本能地后退。
清晓反射性地收住步伐,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呆了半晌才咬牙跺脚,狠狠地“嗐”了一声:“从小到大,除了没见过亲娘一面之外,我算没吃过什么苦。爹爹和哥哥怕我养不活,格外疼我。但凡开口,无论什么便是在天涯海角也会给弄来。不读书不成器没关系,反正将来花几个钱捐个前程也容易。从小到大我再糊涂再无礼,大家也都心疼我是个没娘的孩子,再不就是看在父亲的面上,不多计较;也算我的造化,莲华姬也好、虎妃花魁也好,香川城里什么样的人物不给我几分颜色?再有什么不甘心不满足,怕是天也不容我!”
怎么突然间说起了这些?阿鸾原本满腹委屈,却没想到清晓说得更锥心刺骨,可他这番话没头没脑实在蹊跷,倒让少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仔细想想,没了这些人,怕是也没了我清晓;可没了我清晓,这些人又会怎样呢?”清晓说着,突然间红了眼眶,“因为我的存在无足轻重,大家才关照我不跟我计较吧。不看别人就看清方哥哥,他就算差错一点,爹爹也再不轻易放过,偏偏到我这里就……说到底,其实没人在乎我、没人需要我,即使我现在消失了,怕是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快别这样说!”阿鸾脱口喊道,胸口的犀角瞬间灼热起来。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那灵物还放在月坡的床头,正在沸腾的,是心情——虽然总是和清晓闹别扭,但是一想到也许他会消失,也许从此就再也看不到这个人了,一股细细的但却深切的疼痛,就在少年心口蔓延开来。
“我也需要同伴,需要那个在我消失的时候能立刻就感觉到的人,那个看到我消失也会着急难过、甚至不顾一切出手相救的人。”说到这里,清晓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却浑然不觉,低下头俯视着满脸张皇的少年,“没有这样的同伴,人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不是吗?阿鸾你明白的——那日在踯躅桥头第一次遇见,你的神情就已经告诉我,你也在寻找着这样的同伴……”
自己居然露出这么明显的表情却还一点都没有察觉!此刻若不是对方更加彷徨无助,少年定会因为自己是那么容易被看穿而手足无措了。
说到这里,清晓掩住话头,深吸一口气探出手来,轻轻触摸着对方被打得有些发红的面颊,不待少年有所反应,这纨绔公子已深深低下头郑重地赔起礼来。阿鸾一下子慌了手脚:“快别这样,清晓,只是拍了一下并不痛的!”
“并不只是这个。”清晓依然弯着腰,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是为我的私心——那时我看穿了阿鸾的心思,知道了你的秘密,暗自窃喜想再不济也可以让你依靠我。可后来才发现我错了——就算自己面临着再大的危险,阿鸾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别人。其实阿鸾非常强大,这才是真正的强大!”
自己……在清晓心里竟然是这样的?可他为什么从来不提起,害得阿鸾以为他只是将生有青眼睛的自己当作新鲜稀罕的玩物!
“我的未来可以想见:等剃了头成了人做那么几年官,只要我肯不愁不飞黄腾达。妻子定是官宦人家的娇女,凭喜欢再置几房美妾,将来再看子孙们走我走过的路。想想都让我觉得了然无味。但自从认识阿鸾之后就不一样了——一想到可能那个未来中可能没有阿鸾,我就觉得非常恐惧。我不能想象生活在没有你的世界里!”
原来如此……所以自己遇到危险的时候,清晓才会激愤怒吼,甚至控制不住地动手。可阿鸾却始终不明就里:“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到头来还是一样,甚至更加糟糕——不是阿鸾需要我,而是我没有阿鸾不行。”清晓并不解释,只是疲惫地露出自嘲的苦笑,“所以就和阿鸾拼死也要保护月坡一样,只要能保护你,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还说什么“没有阿鸾不行”,事实上若不是清晓出面,阿鸾根本连月坡的面都见不到。
论罪月坡远不是什么重刑犯,但毕竟早就多有讥谤名声不好,可能高盐总暗中又有什么安排,加之香川知府前阵子刚办了假借神怪聚众惑乱的大案,对妖人异常憎恶,惩罚也格外严厉,因此他被特别看押起来,连清晓都上上下下跑了诸多关节,好不容易才得到一次短暂的探视机会。
关押月坡的水牢在香川大狱最底处,连役卒都不敢亲自引路,只是指个方向让少年们自己摸索过去。穿过幽暗潮湿的曲折甬道,闪避着不怀好意的异类精怪,冒着随时会滑倒摔伤撞破脑袋的危险,两人终于来到地底最隐秘的监房,看到了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月坡。
阿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砚池废船上的月坡固然凄惨,也比眼前的状况好上百倍!此刻他大半腿脚都泡在漆黑秽臭的污水里,靠铁链子吊着才勉强站立,不然早被浸死了。
更可怕的还不在这里:月坡的眼伤原本好得差不多了,盘踞在眼眶里透明鳞甲的棘虫也不见了踪影,可如今这些妖物竟卷土重来,已蔓延过原本完好的左眼,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堆得他满头满脑,哪里还看得出本来面目!
“月坡大师!”阿鸾一下子扑到了池边,若不是清晓拉着,他早就一头冲进栽了铁钉脏水里去了。
听到呼唤,月坡悠悠醒了过来。他艰难地抬起头,漫无目的地四下寻找声源——显然现在的他已双目失明了。
阿鸾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虽然知道全无可能,但他还是高喊道:“是我,阿鸾啊,月坡大师!我和清晓来看你了,再忍耐一下,我们一定会把你救出去的!”
“原来是阿鸾小兄弟……”月坡微弱地吁了一口气,那语气里微妙的混合着欣慰与失望,“谢谢你们来看我,不过我的事我自己清楚——这回定是出不去了。”
“别胡说!我去求父亲救你!”这一刻连清晓也忍不住了。
“不要白费这力气,我也不指望着出去,就算出去也不中用了。”月坡心里倒是敞亮得很,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他虚弱地哧笑了一声,“你们真心想帮我,就带纸笔来。我的戏已经在心里成了,有那么多篇要写,快给我纸笔,不然只怕是来不及了!”
“你怎么到现在还想这个!”清晓忍无可忍地怒吼道,“现在已经没有人敢演你的戏,没有人会看你的戏了!徽调班怕被牵连,早就逃之夭夭,那些捧你的人现在提都不提你的名字。别再想着什么写戏了,熬过这一关去,出来好好的过日子比什么都强啊!”
一瞬间,沉默降临了。水牢里震响着虚空的回声,嗡嗡隐隐,如同蜚短流长的谣言……
月坡缓缓垂下了桀骜的头颅。世态炎凉大抵如此,风光一时被捧上天的香川第一填词家,一旦触逆官府,和妖人之名联系在一起,也就只能栽下地烂在泥土里。
清晓揭穿真相的话语固然残酷,但倒不失为一剂猛药。阿鸾第一次认识到,写戏的念头已经成了有毒的魔花,需要扎根在月坡的灵魂里才能妖艳怒放,如果不下猛药杀其根苗,只怕连他的性命都会被吮吸殆尽!
然而这番沉默太久了,月坡枯瘦的身躯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因为被这沉重的打击推倒了心灵支柱,而彻底丧失活下去的力气。
阿鸾正想出声呼唤,却听见微弱而沉重的战鼓轰鸣,仿佛是从地底传来一般。片刻之后他才分辨出,那是水牢死囚伤痕累累的胸膛中震响的笑声。
“那又怎么样?”月坡缓慢的,但却傲岸地再度昂起头,“没有人演,没有人看又怎样?我要写出来,我的‘波昙华’……”
“‘波昙华’、‘波昙华’,到底什么是‘波昙华’?”阿鸾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脱口质问道,“你不是说那是朵花吗,什么花需要人搭上命去让它开放!”
“波昙华……”月坡的语调瞬间染上了憧憬的味道,“那是最艳丽高洁的神圣红莲之名,也是最焦热恐怖的火焰地狱之称……”
霎时间,少年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望向月坡那早已不似青莲花瓣的眼睛:“那它……到底是莲花还是地狱?”
“是莲花……还是地狱呢?”月坡沉吟着,微微眯起棘虫堆下空洞的双目,“梦想就是这样——你贪恋它的色相光华,就不能畏惧被它的烈焰焚烧……”
——原来“波昙华”……是梦想……
阿鸾终于明白了,这就是让月坡敢于舍弃功名前程,敢于舍弃万贯家私,敢于蔑视权贵功名,敢于对坚定地告诉少年你一点也不比别人差,敢于将生命都投入熊熊红莲火焰之中,任它去照亮摧毁那荒谬残酷的“规矩”,即使殒身亦不恤的底气和勇气——
——一个人的分量,正是他梦想的分量!
就在这一刻,垢腻丛生青苔密布的水牢墙上突然隐约亮起若有若无的细碎薄光,由最初的星星点点,结成一行行连作一段段,银钩铁画、龙蛇飞动,就像有一枝无形的巨笔正纵横挥洒,写出赤耀流转的鲜红字迹,它们密密层层凌乱地彼此叠加,越积越厚,墨团似的根本无法辨认,如天瀑倒垂般,从监房天顶无穷无尽地倾泻下来!
“这是什么?”阿鸾和清晓仰头环顾四周,忍不住失声惊问。
“戏文。”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在月坡身边响起,只见牢房中的黑暗微微扭曲,一只白皙的手陡然凭空伸出,像揭开帘子一样蓦地撕裂了原本浑然无缺的空间——白无常使者小素竟无中生有地一步跨出,踩着乌黑的水面慢慢走来,脚下却不溅起半点涟漪。
“这是‘肚皮’头陀的戏文。”小素还是一团孩子气,用他独特的方式称呼着月坡。
“这样不行哦。”果然有小素的地方就一定有小墨——只见牢壁上沁出浑厚的黯光,微微凸起做人形,小墨早已从那里站立起身,踏水来到月坡面前,“这样不行,月坡大师——你肚里有千百篇戏文没错,可想要全都写出来,现在根本是来不及的。”
阿鸾这才注意到水牢虽然阴森恐怖,却格外“干净”,连沉沦的冤魂和过路的游灵都没有,原来是因为有这两位无常使者暗中坐镇。
红墨团重重叠叠次第涂满牢壁,月坡的神色越来越恍惚:“戏文……我的戏文稿,我要纸笔,给我纸和笔……”
“要什么纸笔,这本就是你的心血。”小墨仰起头环顾炫目的四壁,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难怪这满墙字迹尽作鲜红,那是因为笔笔都是月坡的“心血”凝成!
“但是不能一股脑儿全都倾吐出来,‘肚皮’头陀。”小素慢条斯理地解说道,“只有一篇,所有的戏文中,你只能留下一篇。”
“只能写一篇吗?为什么……”月坡近乎麻木的重复着。
“你必须作出选择。”小墨并不回答,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只有你一生中最重要的那部作品才能留下来。月坡大师,请做出选择吧,接下来的只管放心交给我和小素。”
“只能写一篇吗……”月坡依然在呓语着同样的句子,语气中听不出是犹豫还是不甘,终于他就像是在回答自己一样,淡淡地舒了口气,“就是它了——我要写前朝罗家烈妇焚楼明志的戏文!”
“你确定是这一部?”小素忽然焦急起来,小墨抬手拦住他,正色道:“月坡大师你考虑清楚了吗,如果是这一部的话,那你自己的债要怎么交代?”
“与此相比,我个人的生死恩怨又算什么。”月坡说得那么理所当然,既不坚定也不激烈,“当年香川城破之时,像罗家烈妇这般遭遇的,甚至比她遭遇更惨的女人们,不知凡几。她们就这样死了,化了,消失了,没有人提起也根本不可能得到旌表,从此湮没不闻。所幸我还记得,又怎能不用最平俗浅近的文字,让最多的人都能知道能记得?”
这一瞬间,煊赫炫目的辉光膨胀开来,满墙的红墨团蓦地焕射出刺眼的星芒,随即在弧光流转间层层消退,淡淡隐去,到最后只留下一排排清秀明晰的字迹,氤氲着依稀暗火般的微明。
已经写成了吗?这最后的传奇——
难怪高盐总宁可置亲生儿子于死地也要和他撇清关系,那是因为月坡越来越触及危险禁忌的核心——他的绝笔揭开了香川最残酷的往事,当今朝廷最想掩盖的长达七日的血腥屠杀!
虽然在民间这段过往并非秘密,但也仅限于茶余饭后一触即止的闲谈,人人对此心照不宣。可是最当红的填词家将它写成连演不衰的卖座好戏之后,当它流传出香川城广播天下之后,当它唱到“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这般人人耳熟能详的程度之后,其影响力将怎样发酵,其煽动力将怎样累加,没有人能够估量。到那个时候,区区引车卖浆者喜闻乐见的花部乱弹,将拥有不啻于万钧雷霆的威力,甚至足以直接动摇当朝国本!
“罗家的事情和你有什么相关,值得你赔上命去!”这句话到了阿鸾嘴边,却到底没有说出口。
因为月坡别无选择——究竟是他的“波昙华”照亮了罗家的往事,还是罗家的往事催开了他的“波昙华”,少年无从知晓,但那座火焰楼阁没有选择还有些微亲缘关系的自己,却在十五年前清晓出世之夜,映入月坡的眼眸,这不能说不是一种无法切断的因缘。
此时此刻,小素缓步走到小墨身边,拉住同伴对月坡柔声说道:“那接下来就放心交给我们吧,‘肚皮’头陀。”
“不要!”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阿鸾失声喊着不顾一切地要去抓小素,突然眼一花,小墨竟已阻拦在他面前。清晓连忙伸手一把将少年扯到背后,两人成对的犀角霎时共鸣出凛冽的金色清辉,翻卷着结成屏障阻拦住两位无常使者。
“果然没错……”失明的月坡当然看不见这兔起鹘落的变化,他朝着小墨二人露出无奈的苦笑,“牢里这么多天来承蒙相伴,两位的身份我也多少猜到了。如今我已没什么可牵挂的,不过这条命一时还不能相赠,因为芳姩……”
芳姩?这不是被阿鸾误认作“厄物”的那个白衣女子之名吗?在幻境中,少年曾亲耳听见月坡凄切地呼喊这名字,就在她被那群衣着光鲜的巨口怪物攫住的时候。
“这条命不属于我,它是我欠芳姩的债……”就在月坡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众人的背后突然被清冷的火光照亮了。
地下水牢异常狭窄,大家身后明明就是高墙,这光又是从哪里照过来的?阿鸾和清晓忍不住回过头来,却见牢壁早已消失不见,看不到尽头的黑暗漫无边际地铺展开来,这泼墨一样的荒原尽头,摇曳着一缕云烟似的火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债主还是来了。”小墨站直身体,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冷笑。
月坡闻言,喃喃低呓着:“已经来了吗?你在哪里呢?芳姩……”
白衣女子芳姩的面孔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倒映在阿鸾眼中,那微蹙的黛色长眉恍若一阕温婉的小词。此刻的她全然没有报仇冤魂的狞厉凶暴,甚至忌惮着犀角的光芒,逡巡不能靠近月坡。
为什么这样的女子也会变成恶灵怨鬼呢?她明明是那种在感觉不到季节变换的深院曲房之中,日复一日渐渐昏暗下去的灯光里,做着针线抚着儿孙,偶尔抬起头看一眼已华发渐生的夫婿的背影,眼中依然荡漾着却扇那一刻的羞涩与娇柔的女人。
“反正这笔债总是要算的。芳姩小姐别怕,只管去。我们替你做主。”小素从来就是个豆腐心的墙头草,此刻他一边召唤着畏缩的访客,一边走上来与小墨并肩而立,两人之间顿时形成一道劈开犀光的甬路。年少的黑无常使者朝芳姩抬了抬手,老大不情愿地说道:“干脆点,把亏的欠的都算清了,我们也好交差。”
一瞬间,月坡周围的水面被青白的火炎笼罩了,芳姩眨眼间已越过甬路出现在他的面前。凌空漂浮在水面上,居然高临下的俯视着对方,白衣的冤魂轻声呼唤道:“高月坡……”
可月坡却置若罔闻,他不去看近在咫尺的女子,也不回应她呼唤的声音。
这沉默令阿鸾忍无可忍,他为什么不回答,既然已经说了要给芳姩一个交代的话,为什么现在却又是这种口是心非的态度?少年终于忍不住脱口问道:“这位芳姩小姐到底是谁?”
“芳姩……是我的未婚妻。”良久之后,月坡才无力地回答道,“她是韦孝廉家的千金,从小就和我有婚约……”
原来这便是月坡一听见别人提起自己的婚姻大事就勃然变色,并始终讳莫如深的原因——自从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写作传奇的道路之后,便无视众人反对,一意孤行自己剃了发和家里断绝关系,也拜托父亲和韦家解除婚约。可韦家将此视为奇耻大辱,坚决不允,硬是把女儿装束好送到高家,高家竟也顺势张灯结彩举行嘉礼,让芳姩和一只公鸡拜了堂,从此成为高家媳妇。
月坡听到消息只觉得五雷轰顶,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因为自己的关系,让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好端端的小姐,等于没出嫁就守了活寡。几次劝说父亲送还芳姩不成,他干脆直接写了休书回家,却没想拿到休书得当天,韦芳姩当庭积新,要自焚明志!
此举顿时惊动了高韦两家,出人意料的是两府上上下下百十口人,不仅没有半个出来劝阻,竟还对这“节烈之举”大加赞誉褒奖,这等于就是活活地拿了人往火坑里推。更何怕的是芳姩尸骨未寒,两家就上奏朝廷以求旌表,如今高家街口、韦家门前,就树着用她的性命换来的贞节牌坊和烈女碑石!
“他们把人命看成了什么!”即使在这一刻,月坡说起来还是咬牙切齿,“在他们的规矩里,人命还不如块石头!”
所以月坡才会写淫奔,讽愚孝,高歌快意恩仇,暗喻善恶轮回,作种种惊世骇俗的传奇,去抗击那草菅人命的规矩。可是韦芳姩之所以会死,归根结底是因为这杀人的规矩不错,但将她推到这规矩的獠牙间的又是谁?难道仅仅是那群锦衣华饰的巨口妖怪吗?
这一刻阿鸾和清晓对看了一眼,又默默地低下头去,月坡的性格便是如此,既可敬可叹却又可恨可怜。
“逼死我的人,到底是谁呢?”再没有谁比本人更有资格追问这句话,抬起盈盈的泪眼,芳姩凝眸注视着自己最亲近的仇人。
“其实我心里明白,逼死芳姩的是我。她这条命应该算在我头上。”再也无路可逃,月坡此刻终于干脆利落地承认了,“可是作为一个填词家,我只懂得这样的生存方式。自私也好,残酷也好,即使重来一遍,我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到最后关头,月坡却还铁了心说这种决绝的话!亭亭伫立在夫君面前的芳姩果然露出了惨淡的笑容,苍白的火焰一瞬间暴涨,霎时将他重重笼罩住,映得那伤痕累累的面孔一片虚幻,仿佛五官都在渐渐融化消失。
“两位使者,我要拿走我的东西了。”芳姩紧咬牙关,从齿缝间迸出恨之入骨的话语。
“请便!”小墨无奈地摊了摊手,“每笔账都记得明明白白,不然我们早就带走他交差了。”
如果跟无常使者同去,那月坡的未来是配入转轮,重历六道轮回;但若被芳姩这样的怨灵攫走,那只怕他将幽冥沉沦,永世徘徊在黑暗的夹缝维谷之中!
“快、快求求她啊……”此时的阿鸾急得话也说不周全了,连清晓都忍不住提醒道:“都到这时候了,你对韦家小姐就没一点愧疚之情吗?”
“笑话!我怎么可能不愧疚?”月坡吃力地苦笑着,“我亏欠芳姩的,百倍千倍的愧疚也不足以报答!”
芳姩下意识地摇着头:“我真不懂你的意思——又说亏欠我,又不承认我是你的妻子,甚至连写戏为我超度都不愿意,我有哪里不好你不要我?”
月坡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艰难的残喘着。
阿鸾就是不明白,他到底是心虚还是斗气,干吗偏偏不理韦小姐,就是不愿和她说话?明明韦小姐还顾念着几分情义,言辞没那么决绝,月坡为何非要把事情弄到绝无回转的余地不可?
少年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真是的!韦家小姐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样对她?”
“我别无选择……”月坡寻声转向阿鸾,满脸俱是凄怆的无奈,“小兄弟,你看得见彼岸世界,如果有缘碰上芳姩,请帮我告诉她:我不是不要她——为了写戏,我连自己都不要了,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我才不说这样的话!”阿鸾又伤心又愤怒,控制不住地吼道,“你自己明明也‘看得见’,为什么要我来转告?这种话我怎么说得出口!”
清晓叹了口气拦住阿鸾:“还不明白吗?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月坡同你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什么不一样?”
“月坡和你不同,他根本就没有可以看见那个世界的眼睛啊。”
“怎么可能!”阿鸾用力甩开清晓的手,“他在戏里都写出来了,写得清清楚楚一毫不错,他写得分明就和我看见的一模一样!”
“小兄弟,卢二爷说得没错,我真的没有你那样的‘青莲华目’。”月坡的回答如一盆冷水自阿鸾顶上兜头浇下。
“你是说……你看不见?”阿鸾还是没法相信,转头指向小墨和小素质问着月坡,“可是我第一次在牢里看到你,你就在和小墨小素说话呀!”
小墨冷笑着:“蠢材,那天小素就告诉过你,我们是在‘守株待兔’,专等着这个人的魂魄命数!”
——原来月坡之所以能看得见小墨小素,不是他也拥有映照彼岸的眼睛,而是因为他正是这对无常使者的猎物!
——上一次大牢里的偶遇,也不是黑白无常自此改了工作地点,而是他们这次任务的对象就在眼前,而一直迟迟不能动手的原因,是因为月坡和芳姩之间那笔账还没有算清!
“我利用了你,小兄弟。”月坡的语气里多少有些愧疚,转头向着少年,他的脸上却隐隐焕发出了令人不能逼视的,近乎圣洁的光芒,“自从确定你真可以看得到彼岸世界,我就开始利用你了——因为跟着你就能见到芳姩。为了制造机会,我总是哄你丢开护身的犀角,到头来你还真的带我去了异界,虽然只惊鸿一瞥,但那真是一份意外的大礼!这样的异能实在了不起,但我并不羡慕你。”
是的,阿鸾知道月坡完全不必羡慕自己,因为他有着无需天赐也永不消退的异能,那就是一个填词家的想象力。这种异能可以在空无一物的不毛之地上,开出蜃楼的花海,激起海市的鲸波,不需要亲眼看见、亲耳听到,月坡就能创造一个无限真实,甚至超越真实的世界。
——但月坡不是“同伴”,他和自己“不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阿鸾觉得这个真相带给自己的冲击,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大。他后退一步站在清晓的身边——是这个人告诉自己,“同伴”并不是彼此相同相似这么肤浅的意义。
没有两个人是彼此相同的,就像每一朵火红的波昙华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光芒,而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跨越了一切限制和障碍,朝着同一个方向并肩前行,即使百折千回也决不气馁,即使千难万险也支持着对方,这才是“同伴”。
教给自己这个道理的是清晓,是觉得从不被人需要、从来只知道索取而无法带给别人什么的清晓。
“我不会和韦家小姐说的。”阿鸾终于控制不住地流出泪来,但他的声音却是那么坚定,“韦家小姐一定希望听到你自己跟她说,这一次,请务必亲口对她讲清楚!”
月坡呆住了,良久之后,他释然地点了点头:“好吧。毕竟我不能永远都躲在……波昙华的光芒里……”
月坡戏文绝笔《波昙华》终于上演了。
在裹挟着高月坡和韦芳姩的冰雪火焰消失之后,阴暗潮湿的水牢中,小素舞动双手,周遭的无形幽暗霎时如墨雪般,层层飘落覆盖下来,凝成了一部厚厚的漆黑书册。小墨轻轻引指,满壁用月坡心血书写成的鲜红文字,从第一行开始,秩序井然地飘然而下,句句排排印在了这本黑书之上。
“哎呀!‘肚皮’头陀忘记给它题名了。”小素突然想起还有这件事未了。
“名字……早已经存在了。”清晓说着,转头朝阿鸾投去若有所思的沉静眼神。
少年虽然还没能控制不断坠落的泪水,但也心领神会,他强忍住抽噎回望向同伴:“是的。它就叫《波昙华》,月坡大师的《波昙华》……”
清晓几个通宵不睡,誊录好了这名叫《波昙华》的戏文,随即和阿鸾一起,找到了藏匿乡间的徽调班。原本不想再惹是生非的班主只看了开篇的文字,便心潮激荡不能自已,说就算捕快官兵再来也不怕,就算没有舞台,只有街巷间场圃上的一席之地,他也要率领全班艺人,将这部传奇唱遍天下。
《波昙华》首演当天便万人空巷。从第二天开始,盐总高老爷雇遍城内的名戏班轮番唱开了对台戏,那些响当当的名角们一个个走马灯似的上场,白唱白演却还是赚不到观众。如今人人争睹的是焚楼的红莲炽焰,追慕的是烈女的大义英风,切齿的是清兵的凶残屠杀。
——终于有人将那段被掩盖的往事揭露出来了,香川的男女老少也因此有机会借感慨剧中人物的悲欢离合,来一吐心中郁积的仇恨块垒。过去的难以追偿,但却不应该遗忘!
第三天,便又是那出官兵捕快来驱散观众捉拿演员的老戏码。可这次他们谁也能没找到目标——都听见戏台那边鼎沸的人声和喧嚷的丝竹了,可走来走去就是不到,官兵们就像被狐狸惑住,陷进迷魂阵里一样,在香川的大街小巷兜兜转转,就是不到了目的地。他们之中甚至有人说,在那些幽暗的转角、昏昧的灯下,不断看见高月坡与一位白衣女子亲密恬淡地并肩偕行,待人急追过去想要捉拿,那身影突然一闪而逝,官兵们就是这样被越带越远。
知府老爷哪里肯接受这种说辞,变本加厉地急命严查,没想到却是朝令夕改——传说深夜他关着房门正在灯下草拟相关文书,一位头戴赤金点翠蝴蝶簪的白衣妇人突然凭空出现在案前。知府老爷还没来得及呵斥质问,就发现自己竟已置身于无边血海中央的一座白石平桥上,被呼号惨叫、身躯残碎的怨魂包围……
若不是曳着千叶莲花瓣般薄红裙摆的天女,手持长柄金印,控着全身钢铁皮毛、威光凛凛的独角神兽从天而降,那知府怕是永远看不到第二天的日出了。奇妙的是当时他只觉得独角神兽异常眼熟,后来才发现,它竟和官衙大门口的青石獬豸毫无二致!
自此这位知府也就冷了心思,不再对这部戏穷究不放了。
当这段逸闻传入阿鸾和清晓耳中的时候,他们却不能一笑置之——那荷衣天女定然是香川城两界的守护者“莲华姬”,她既然已修复朱印出关了,却为何至今依旧音信全无?
而想要夺取知府性命的白衣妇人定是“厄物”,可是她为什么要为月坡的《波昙华》出头?按照异界的法则,凡事必有因果,其间必然还有什么千丝万缕的秘缘尚未被揭开。
未来还隐身于在混沌之中,但少年们隐隐感觉到,大幕已经开启,更加恢宏壮阔但却波诡云谲的命运,正一步一步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