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面前,是一条水桶粗的白色大蛇,相对普通蛇类来说,身体短而粗,只有头部生有鳞片,正顶一撮晶莹的白色鳞片竖起,像一团洁白的羽毛,簇拥着一个微微泛红的小角。
无胆之蛇,额生角,身无鳞,是为“蛇婆”,传说中的蛇属异类。
公蛎发热的脑袋一下子冷静下来。他竟有些不知所措,瞪视良久方才喃喃道:“阿意,是你把阿意抓起来了吗?”
蛇婆冉虬未答,他盘起身体,蛇头低俯,放在公蛎的脚面上,咝咝地唱了起来。
言语古老,难以辨识,但曲调恭敬而悲壮。公蛎心中忽然惶恐起来,拔脚欲逃,却听到冉虬用蛇语说了一句他能够听懂的话:我当臣服,以身献祭。
浓重的暗红光线映照在冉虬的白色躯体上,隐约可见无数大大小小的疤痕。一个惊雷在公蛎头顶上炸响,震耳欲聋。冉虬忽然跃起,尾巴朝公蛎怀里扫来,卷起木赤霄插在了自己头顶,一刀将额上的小角剜了出来,用嘴巴衔着,放在公蛎面前。
白色月牙状,环形沟壑,晶莹剔透,同二丫佩戴那只形状接近,只是大了些,并带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蛇婆牙!
蛇婆是一种无胆之蛇,其终生修行,便在于头顶的骨刺,人称蛇婆牙。据说蛇婆牙可辟邪,利潜行,但蛇婆牙一旦被挖,管你修行多少年的得道蛇婆,不出一刻便会毙命。
公蛎当初见二丫挂饰别致,从未想过那竟然是一枚蛇婆牙。
千年蛇婆冉虬满脸是血,高高地昂着头,一双如血滴般的红色眼睛直视着公蛎,眼底透出一丝殷切,但仍然威严而骄傲。而他的身体,正在渐渐萎缩。
公蛎茫然无措,呆若木鸡。
天空骤然发亮,隐约听到有人大叫,接着只见冉虬高高跃起,压在自己的身体之上。同时扑过来的还有瘸腿乞丐——他的腿一点都不瘸,身材修长,容貌俊秀。
倒地的那一刻,公蛎看到围拢在自己身边的蓝色、绿色的光点如萤火虫一般四散开去,穹顶之上,无数条红色闪电蜿蜒着从空中的“独眼”中射出,在头顶汇合成一把炙热的炎剑,朝自己劈来,随即刺目的强光让公蛎瞬间失明。
公蛎身体如被刀割了一般,稍稍动一下便是剧痛。周围一片烈火燃烧后的焦臭和浓烟,地面滚烫。模模糊糊中,公蛎摸到一段黏糊糊的躯体,依稀是冉虬。
视力渐渐恢复,公蛎松了一口气,但面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冉虬断成了三截,尾巴部分还裹在公蛎身上,除了焦黑的伤口,脑门还有一个碗口大的贯通伤,触目惊心。
雷电声势微弱了许多,散乱的电弧东一拐西一拐地在天空乱窜。
瘸腿乞丐不知去了哪里,公蛎呆呆地看着冉虬珊瑚般的红色眼睛,耳边萦绕着他死之前的那句话:“我愿臣服,以身献祭。”
额头忽然一阵刺痛,伸手一摸,发现冉虬的蛇婆牙,竟然不知何时嵌入了脑门之内,硬硬的又痒又痛,估计是刚才倒地时不慎磕的,用力一抠,疼得龇牙咧嘴的,却无法取出。
公蛎大急,见石臼里一汪清水,拖曳着未及转换成人形的尾巴艰难地走了过去。
水面如镜,但看到的却不是自己,而是整个院落的情景。围墙和厢房坍塌,皂角树被劈成两半,桂老头连同上面的枝叶已经燃成灰烬;树根裸露,沁出暗红色的汁液,发出一阵阵恶臭,但树下堆放的皮革弓箭却完好无缺;中空的树干中,竟然堆积着无数沤得发黄的人骨,几个带着俑罐的骷髅滚落下来,面目可憎。
原来这桂老头竟然以活人供养这棵老树!公蛎猜想,或许帮凶便是哑巴和那个卖茶汤的中年妇人。
继续看下去,公蛎才知道为何桂老头一抓一个准。从水镜里看去,窗下那口破缸,别说一个人藏在里面,便是只老鼠也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不仅院落,连房间内的情形也隐约可见:哑巴抱着阿牛跪在屋内,哭得涕泪横流,却不敢出门查看。
“这是弱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公蛎鼻子一酸,正要回头,却再次被水镜里的情景吸引了。
水镜里,出现一个双头怪物,一个蛇头,一个人头,皆是侧面。公蛎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他屏住呼吸,慢慢调整方向,终于看到了人头的正面:眉目清秀,面容白净,正是没有毁容之前的自己。
公蛎颤抖起来,牙齿发出咔咔的声响。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上,坚定而温暖,公蛎停止了打战,转过头去。
微光之中,毕岸笔挺地站在身后,身上还是瘸腿乞丐的服饰。
毕岸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道:“走吧。”声音低沉,眼神沉静。
公蛎刹那间热泪盈眶,刚才澎湃的力量如奔涌而下的洪水,瞬间倾泻得无踪无影,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毕岸伸出手来。公蛎恢复了原形,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上,搭在他的肩头上,像一条流苏。
一阵狂风吹来,瞬间飞沙走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那个豁牙驼背的小贩跑进来,看了看公蛎,道:“公子先走,这里我来处理。”
公蛎的眼皮抬也不抬,虚弱地叫道:“阿隼,好好安葬冉老爷——”
豁牙小贩咧嘴一笑,伸直了腰,瞬间变回了阿隼的声音:“明白,放心。”
毕岸道:“走吧。”
公蛎哼哼了两声,咝咝道:“去哪儿?”
毕岸道:“回家,忘尘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