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软塌塌地靠着毕岸,一脸的彷徨无助。
整条福寿街的人,似乎全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铁桶一般;拿着棍棒的,操着菜刀的,握着剪子的,甚至还有拎着小板凳的,叽叽喳喳、吵吵嚷嚷,坚持称公蛎是凶手。
毕岸眉头紧锁,大声道:“各位乡亲称他是凶手,可有人出面具体描述一下吗?”
人群静了一下,接着嗡嗡起来。站在最里层的几个相互推让着,谁也不肯出面先说。
人群中间一个男子叫道:“就是他!我们这么些人看着,还会有错吗?”其他人附和起来。
声音有些熟悉,还是之前第一个鼓动要打死公蛎的那个人。
毕岸道:“谁第一个发现的?”
那男子缩在人群后面,不耐烦道:“有什么要紧?你不会是想包庇他吧?”他的话十分有煽动性,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围堵的人墙逼得更近了。
毕岸厉声喝道:“后退!毁了现场唯你们是问!”
众人被毕岸气势所逼,果然后退。毕岸目光犀利,环视一周,眼神落在叫嚣的男子身上,指着他道:“你出来。”那人掩面往后退缩,却被众人推到了前面来。他耷眉斜眼看着公蛎,耸着身子道:“对面纸扎店老伯看到了,就是他杀的人!否则他手上的血从哪里来的?你们俩,是一伙的吧?”
公蛎认出来了,原来是那日碰瓷讹胖头的小胡子。他显然早就认出了公蛎,一脸幸灾乐祸。
毕岸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道:“是你打晕了小裁缝。”
小胡子一怔,眼神闪过一丝慌乱,跳起来叫道:“你血口喷人!”扭头朝四周,大声叫道:“这人转移视线呢!”
毕岸不慌不忙,道:“你今日曾同小裁缝发生过纠纷,两人在内堂发生撕扯。”他看了一眼小胡子的荷包:“你偷了小裁缝的钱。”
小胡子一把捂住荷包,道:“青天白日的,还有没有王法?这是我娘的首饰,我刚回家取的!”将荷包翻弄着给众人展示,里面一串珍珠链儿,一对发黑的老银手镯,还有一些不值钱的戒指头饰,看起来确实不像是小裁缝的东西。
小胡子骂骂咧咧起来,抵死不认。毕岸却不理他,拉起小裁缝一只手,朝众人道:“小裁缝左手小指指甲断裂,食指、中指指甲外翻,说明当时撕扯得甚为厉害。”他从死者手指缝中抽出一根细若发丝的丝线来:“这根丝线,同你衣服颜色相同。而你胸前衣襟上,刚好出现了几条新勾丝。”
小胡子愣了一下,将勾丝部位捂住,咆哮道:“胡说!我……我不小心钩在了树枝上!”已有好事者问:“哪里的树枝?”
小胡子气焰稍低,目光开始闪烁:“是挂在纸扎上……不,不小心挂的,我也记不得了。”
毕岸弯腰,从一堆衣料中捡起了一块东西,道:“这个是你的吧?”原来半截石镇纸,一角陈旧性缺口,中间的断裂处确是新的。毕岸道:“你左手食指有墨痕,身上有金粉银粉的粉末,这个镇纸上面,也有同样的粉末和墨痕。”
小胡子慌乱起来,直着脖子叫道:“这个是我的没错,原是小裁缝昨日说画些寿衣图案,找我借用的!”
旁边的纸扎店老伯点头道:“确有其事。”
毕岸拿镇纸在小裁缝额头那里比划了一下,道:“镇纸这里沾有一点点血迹。”接着从挂起的布匹之后拉出一个陈旧的小匣子来,打开来看,却是盛放银两的。毕岸道:“小裁缝找你借镇纸,今日午后你来取回,小裁缝刚好不在,你便自己进了内堂,看到收银钱的匣子里装着这几日的进益,便起了贪念,伸手去拿。刚好小裁缝回来看到抓了个正着,情急之下,你抓起镇纸砸在了小裁缝的额头上,把他打得昏了过去。”
围观者大哗,小胡子头上沁出一层汗珠来,眼神慌乱,不停重复着:“血口喷人!血口喷人……”
几个年纪大的窃窃私语了一阵,一个老成持重的老者问道:“这位公子,我看里面的银两并不见少,你如何断定是赵老屋劫财不成杀人?”
原来这人叫赵老屋,他爹娘原是在这里开纸扎铺的,他自小儿便在这条街上长大,粗识几个字,画棺木雕花图样、描金倒是不错,不过不务正业,爹娘过世后,纸扎店转了手,家财被他折腾了精光,媳妇也被打跑了,整日吃吃喝喝,偶尔去几家相熟的店里帮忙混口饭吃。大家瞧在他死去父母的份上,也不大跟他计较。
毕岸道:“你看前堂,有个盛放零钱的小框子,显然是日常用的。这个木匣里都是已经换成的银锭,只有两个一两的,平日里是不用拿出的。”他走到制衣的木台前,撩开墙面上的围布,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墙洞来,刚好同钱匣子大小差不多。
毕岸道:“这个钱匣子,没有放入隐蔽的墙洞,而是塞在一堆布匹中,若不是盗贼所为,便是被人取出后小裁缝未来不及放入。所以银两虽然未少,但案件定同钱财有关。”
他转向赵老屋:“你见小裁缝昏厥,自己也慌张,将钱匣子塞入布匹中,又把小裁缝搬坐在圆凳上,让他趴在制衣的木台架上,做出偷懒打盹的样子。然后回去收拾细软,准备出去躲几天风头。”赵老屋的眼睛直了,惊恐地盯着毕岸:“你……你当时躲在哪里?”
毕岸用手指在木台上抹了一下,道:“木台上铺的桌布,距离桌边一尺左右距离有隐约的散点状血迹,同小裁缝额头的伤形状大小基本一致。小裁缝额头的伤口上,也沾有一些桌上的线头。”
公蛎心里踏实了下来,随着众人的目光去看台面。
寿衣店的制衣台子,通常不太讲究,多时用一些过时陈旧的床单、布头来做桌布。这块桌布是由两块蓝黑色布头拼接而成,若不仔细分辨,很难看到上面的血迹。
赵老屋终于撑不住了,蹲在地上,抱住脑袋嚎起来:“我只打了一下……我说钱退给他,他仍拉着不让我走,说要去里长那里评评理……谁知道他那么不经打……”
众人纷纷指责赵老屋。老者忽然道:“慢着,赵老屋打了小裁缝不假,但小裁缝的致命伤在脖子……”
毕岸道:“我正要说起这个。是哪位看到这位公子杀小裁缝的?”
纸扎铺的老汉被人推到前面来。毕岸道:“老伯不要慌,你仔细说下当时看到的情形。”
老汉诚惶诚恐,半日才道:“我昨晚拉肚子没睡好,今日中午就补了一觉。因约了人申时三刻来取纸扎,这才开门。一开门就见寿衣店开着,只不见小裁缝,估计也是在内堂打盹。后来便见这位公子,”他指指公蛎,“这位公子急吼吼的,闯进了寿衣铺,说找一只野猫。”
毕岸道:“你几时开的门?几时这位公子来?”
老汉想了想,道:“我起床后扎好一个马头,取纸扎就来了。又过了一盏茶工夫,这位公子才来。”
毕岸道:“这位公子在寿衣铺内堂待了多久?你闯进来时,看到了什么?”
老汉道:“这位公子进去没多久,我心想小裁缝孩子家瞌睡大,可别被人偷了东西。”他讪讪地瞧了一眼公蛎,昏黄的眼睛泛出泪光:“也就你问我话这么点儿工夫,我不放心,就赶紧过来招呼。一打开帘子,见这位公子两手是血,小裁缝拉着他的衣襟,地上掉着一把剪子。”
周围嗡嗡的议论声又起来了。
毕岸和颜悦色道:“你仔细回想一下,当时地面上有没有大滩的血迹?”
老汉紧张地搓着手,迟疑了片刻,道:“有。”
毕岸道:“你确定?”
老汉语气肯定,道:“有,好大一片血迹。当时后窗帘拉开,有西晒的阳光进来,照得地面有点反光,我看的很清楚。”他抡圆手臂比划了一下,“这么大一摊血迹。”
毕岸微笑道:“多谢老伯。过会儿捕快来了,您也这么照实回答便可。”然后朗声对围观者说道:“老伯说,从他午后起床,便没有看到小裁缝出来,而这位公子进来找猫,待在内堂的时间不过片刻。若是小裁缝真是这位公子杀的,老伯进来时,杀人行为刚刚完成,地面上不会有大片血迹。”
有人嚷嚷道:“那地上的剪刀是怎么回事?”
毕岸道:“小裁缝的喉管是被人用利器割断的,刀口整齐,边缘平滑,第一说明凶手下手极狠,有备而来,第二说明凶手使用的凶器轻薄锋利,绝不会是日常剪刀。”他用一块布垫着,拿起剪刀仔细看了看:“剪刀手柄处有血迹和手指印,但刀刃及刀尖部位却没有,说明这把剪刀并非凶器。”
人群一阵骚动,阿隼带着两个捕快挤进了人群。毕岸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一人叫了起来:“你袒护他!他两手是血,怎么解释?”
毕岸气定神闲,道:“小裁缝衣服被血浸透,贴在身上,其中腰部有两个明显的手印,自然是这位公子进来时没有看清,脚下一滑,扑在了小裁缝身上。”
一个老者赞道:“公子好眼光!推断得合情合理。只是么,赵老屋和这位公子都不是凶手,那凶手是谁?”
公蛎松了一口气,差点落下泪来。毕岸拍了拍他的肩,对老者道:“我只说这位公子不是凶手,却未说赵老屋不是凶手。”
已经被捕快扭起来的赵老屋一听这话,嗷嗷叫着往毕岸处冲来,却被阿隼一把按在了地上。他嚎叫道:“不是我!我只用镇纸打了他一下,新的镇纸我舍不得借他,那个镇纸老旧,中间有裂纹,一打就断了,怎么可能打死人……”
毕岸冷冷道:“强壮麻利下手狠,你赵老屋很是符合呢。”他的目光落在赵老屋的鞋子上,对两位捕快道:“麻烦仔细搜一下。”捕快很快除了他的衣服、鞋子,上下搜身。
阿隼拿起鞋子左看右看,忽然叫道:“这是什么?”小心翼翼地拈出一条二指宽的小刀片来。
这小刀片乌中泛金,锋利异常,吹发可断。赵老屋挣扎起来,叫道:“不是我!”阿隼晃着刀片喝道:“物证面前,还敢抵赖?”扯过一块布头塞在他嘴巴里,又拿出铁链绳索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有胆大者往前凑,惊讶道:“这是什么玩意儿?这么小,用来做什么?”
阿隼道:“这种刀片为乌金所制,在黑市俗称‘不粘血’,因为刀刃又轻又薄,极为锋利,照皮肤喉管等处划下去,未等出血,刀片已经拨出,所以刀刃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有一个粗苯妇人好奇道:“这玩意儿是不是专门用于杀人的?”
阿隼敷衍道:“不一定杀人,在街上用这个偷荷包玉佩,小巧方便。”有人叫道:“我想起来了!上次王大官人的玉佩被人偷了,连衣服都割破了,自己都没发觉。”
另一人道:“可不是,这么小巧,加在两指之间随便一划,神不知鬼不觉,荷包就没了!”
后面跟上来的捕快已经开始清场,驱赶围观的人群:“散了散了!无关人等不得逗留!不要脚印子手帕子什么的丢在现场,小心官爷招你们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