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就这么信使神差地过上了神仙般的美好日子:早上一醒过来,便有美味可口的早餐供应;一推门出去,便是风光旖旎的磁河,或可沿着柳堤散步,或临河垂钓,顺便欣赏河边练习管弦乐器的几个美人儿;到了中午,专点那些个特价的菜式,配上店家自酿的米酒,几十文钱便吃得心满意足;午后美美地睡上一觉,然后去看大堂的歌舞表演,顺便混些免费的茶点,连晚饭都省了。
这家如林轩着实厉害,虽然客人不多,但菜肴精致,服务一流,最妙的是,免费提供的歌舞弹唱、魔术杂耍、驯猴斗蛇等,日日不带重样的。公蛎原本是个不入流的小混混,哪里见过如此精美的表演,只觉得从服装到舞姿,从眉眼到手势,无一不美到极致。且这里还有一个好处,不管住宿者是风流倜傥的少年公子,一掷千金的豪爽富豪,还是精于计算的小商小贩,伙计们皆一视同仁,绝无一丝歧视;居住者之间也不曾有人仗势欺人或者高高在上之态,个个和善而客气。看歌舞时,那些腰缠万贯的富豪们纷纷将身上的金玉配饰、柜房飞钱等往台上撒,公蛎先还讪讪脸红,后来发现并无人在意,便厚着脸皮只管叫好了。
唯一让公蛎觉得小有不爽的,是后来的两位客人。第八位是个高大肥胖的男子,伙计称他叫“冉老爷”,此人声音怪异,须发皆白,但圆胖胖的脸上一丝皱纹也没有,且苍白之极,仿佛多年不见天日,如同一团发开了的白面团,看不出来有多大年纪。他独自住在如林轩最大的客房“昊天”房内,公蛎瞧着,装潢布置都远比自己的闻天房豪华。第九位客人更让公蛎不待见,竟然是那日赌钱时被老娘拎着耳朵骂的矮瘦男子钱耀宗,还带着他家那个病恹恹的小丫头,就住在公蛎隔壁,每晚都要吱吱啦啦地哭上几阵,烦得要死。最过分的是,自从钱耀宗入住之后,店里提供的免费点心、小菜几乎被他包圆,公蛎又丢不下脸面同他去抢,甚是郁闷。
这日中午,公蛎来到餐区,发现自己经常坐的那个小圆桌被钱耀宗给占了。
他家丫头瘪着嘴,皱着脸,像个小鸡子一样蜷缩在矮榻上。钱耀宗狼吞虎咽地扒拉着面前的小菜,嘴里道:“二丫乖,赶紧吃,这些免费哩。”
客人渐多,距离柜台较近、方便去拿免费点心的地方已经坐满,只剩钱耀宗这桌还有一个座位。公蛎心中很是不满,却不好发作,上前领了一碟点心,用力踢了一脚雕花木榻,盘腿坐了下来。
钱耀宗吓了一跳,抬头看见公蛎,谄笑道:“公子请坐,请坐。”他并未认出公蛎来,只顾伸着脖子盯着柜台,自言自语道:“不是说有两份点心吗?”
二丫拿起一块糕,刚要往嘴巴里放,忽然小脸铁青,嘴唇发白,发出小耗子一般的哭声,用手捂着肚子缩成一团,手中的糕儿自然也掉在了地上。
钱耀宗不去理会女儿,却忙不迭地捡起了糕,吹干净放进嘴里,一边砸吧一边埋怨道:“你别糟蹋食物呀。”
公蛎一向不喜欢小孩子,见二丫痛苦不堪,巴不得钱耀宗赶紧带了孩子离开,忙提醒道:“喂,她怎么了?”
钱耀宗伸了伸脖子将糕儿咽下,换了一副笑脸道:“没事,过会儿就好了,老毛病。”
公蛎狐疑道:“小小年纪,什么老毛病?”那边伙计又端上来一盘牡丹饼,钱耀宗顾不上回答,一跃而起,端起空盘子扑到了柜台上。
公蛎对他的行为嗤之以鼻,一甩头发,故作矜持地整了整衣襟,正要起身去拿,二丫忽然睁开了眼,小声道:“我……肚子疼。”
她长得同钱耀宗一点不像,眉眼相当精致,只是瘦得皮包骨头,薄薄的苍白皮肤之下,细细的血管隐约可见,呈现一种发育不良的病态。公蛎随手将面前的糕儿推到她面前道:“吃吧。”
二丫慢慢伸直了腰,朝他一笑,一双眼睛清亮透彻,整个五官都灵动起来了。她细声细气道:“谢谢。”拈起一块糕,小口咬着,另一手在下面托着防止糕渣掉在身上,动作竟然相当优雅,一点也不似钱耀宗这般粗鄙。
公蛎不禁有些好奇,倒了一盏茶给她,道:“你叫二丫?几岁了?”
二丫咽了食物,迟疑了一下,口齿清晰回道:“今年七岁。”
公蛎吃惊道:“七岁?”她看起来实在太过瘦小,公蛎以为顶多五岁。
二丫认真地点点头,道:“是,我娘说了,等我过了十二岁,我就可以长很高了。”
公蛎心思还在那边的牡丹饼上。牡丹饼已经发完了,钱耀宗死皮赖脸领了两份,仍旧不走,抱着已经堆满的盘子霸着柜台,等待即将出炉的桂花糕。
公蛎有些气恼,只好安心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同二丫聊天:“你叫二丫,那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姐?”
二丫嘟起嘴巴,歪头调皮一笑,道:“你猜?”
公蛎道:“你姐姐叫大丫?”二丫笑得先仰后合,得意道:“才不是,我娘叫大丫,所以我便叫二丫。”
公蛎嗤道:“哪有这样叫的。”
二丫紧张起来,偷偷朝钱耀宗的背影看了看,小声道:“你可不许说出去。我爹爹最讨厌人家提起这个。”
母亲叫大丫,女儿叫二丫,且不说合不合人伦习俗,听起来也奇怪。这个起名法儿公蛎还是第一次见到,心中甚是不以为然,但见二丫一双眼睛骨碌碌乱转,警惕中带着一种同钱耀宗几分神似的狡狯,顿时觉得这小女孩同她爹一样讨厌,不耐烦道:“你娘爱叫什么便叫什么,同我有什么相干。”
二丫看着公蛎的脸色,讨好道:“这个秘密我可是第一次告诉别人。”接着冲公蛎甜甜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细碎牙齿:“您真聪明,比我爹爹能干多啦。”她上下打量了公蛎的衣饰,赞道:“又干净又华丽,真好看。”
被一个小女孩这样夸奖,公蛎不禁被逗乐了:“二丫也很漂亮。”
二丫歪头将羊角小辫一甩,得意道:“我娘也这么说。”这动作似乎带动了身体的痛楚,她瞬间又抱住腹部,蜷缩了下去,额头上很快沁出一层汗珠。公蛎不知如何是好,忙摇手叫钱耀宗:“喂,喂!”
钱耀宗回头看了一眼二丫,嘴里应着“马上就来”,身子却不挪窝儿,只管霸着柜台。
公蛎看不下去,自己端了一杯水递到二丫嘴边:“喝口热水吧,放松一点。”二丫听话地将脑袋靠过来,慢慢喝了两口茶水。她也不知是什么病,片刻工夫,果然症状减轻,情况好转。
公蛎扶了二丫坐直,道:“你哪里不舒服?”
二丫微喘了一阵,细声细气回道:“我肚子疼。”
公蛎随口道:“经常疼吗?你娘怎么不带你去看郎中?”
二丫终究是个孩子,一旦不疼马上恢复了活泼:“我娘会瞧病哩。她说等我再坚持几年……”她扳着手指,“八岁,九岁、十岁、十一岁、十二岁,等我过了十二岁,就好了。”
公蛎瞧着她干柴棍一样的身体,心想定是得了绝症,她娘故意安慰她的,却不揭穿,笑道:“那就好,你要多吃点,快点长高长大。”
二丫像个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老气横秋道:“我也想多吃点,可是吃多了也会疼。这里,还有这里。”她在头顶、小腹、后腰等地方拍动,似乎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
看来猜测得不错,怪不得钱耀宗见怪不怪。公蛎见她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竖起拇指道:“二丫真是个坚强的好孩子。”
二丫扭动着身子,激动得双眼发亮。
这孩子好像没听过别人好话一般,随口夸一句就高兴成这样。公蛎跟着笑了起来,一眼瞄见她脖子上挂着红绳编制的丝络,顺口赞道:“这丝络打得真漂亮!”
二丫小心翼翼将丝络拉了出来,嘬起嘴巴得意地道:“你看,这个才漂亮呢!”
丝络下端,挂着一件饰品,前圆后尖,乍一看,像是什么动物的牙齿,但上面布满均匀的环状沟壑,尾端有回钩,质地非骨非玉,洁白晶莹。
公蛎第一次见这种造型的,伸手摸了一下,道:“这什么东西?好别致。”触之冰冷,微热顿消。
二丫热切道:“是吧是吧?我娘给的,要我一刻也不得离身。”说着眼睛朝钱耀宗一瞄。
公蛎觉得她的眼神,倒像是一直防着钱耀宗一般,便学着她的样子压低声音,道:“我知道,要让你爹爹拿了,他定然拿去赌了,是不是?”
二丫小下巴一扬,不以为意道:“我娘说,我爹要敢打这件东西的主意,她就杀了他。”
她说的很是自然,倒是公蛎小惊了一下,顿了一顿,道:“你娘一定很疼二丫。”
二丫拉着小辫子,低下头嗯了一声。忽又抬起头来,小声道:“其实我不叫二丫。我叫——”她瞄了一眼钱耀宗的背影,清晰地说道:“我叫玉姬。”
看来她很满意这么个名字,满眼期待地看着公蛎。公蛎忙赞道:“这个名字好,比二丫好听多了。”
二丫伸出细细的手指,拉了拉公蛎的衣袖,恳求道:“你以后就叫我玉姬,好不好?”
公蛎敷衍道:“哦哦,好,玉姬。”
二丫眉眼弯弯,笑得甚是可爱,但一见钱耀宗端着盘子回来,倏然收了笑意,眼皮耷拉,小脸紧皱,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公蛎大感惊奇。二丫似乎看到他眼里的疑虑,趁着钱耀宗闭眼狂嚼胡豆之时,突然朝公蛎一挤眼。
公蛎心照不宣,冲二丫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心想这个小丫头蛮有意思。
钱耀宗吃完东西,用衣袖一抹嘴,道:“饱了!走了!”伸手去挟抱二丫。二丫扭动起来:“我自己走。”
钱耀宗也不管她,只管打着饱嗝,冲着旁边吃饭的人点头哈腰地离开。
二丫慢慢站起来,挪了两步,忽然小声道:“大青蛇,你还来找我玩儿吗?”
公蛎一口茶水喷在了面前仅有的两块牡丹饼上。
——她看得见自己的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