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降临大地,世界被撕成碎片。海洋泛滥,高山倾覆,诸国流窜于世界的角落。月色如血,日色如灰。海洋沸腾,生者羡慕死者。一切都已破碎,万物尽皆失落,只有记忆残存。一个记忆超越了其余所有,是他带来了暗影和世界的崩毁,那个被称为“真龙”的人。
——摘自《亚莱斯·宁·塔尔林·奥塔·卡莫拉,世界崩毁》,成书于第四纪元,作者未知
拜尔德将硬币在拇指和食指间狠狠捏了一下。金属的挤压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他松开拇指,曾经坚硬的铜币映照着摇曳不定的火把光亮,上面已清晰地印下他的拇指指纹。他觉得全身发冷,就好像在地窖里过了一整晚。
他的肚子又在咕咕叫了。
北风吹起,火把再一次开始闪烁。拜尔德正坐在接近营地中心的地方,背靠着一块大石头。饥饿的人们一边嘟囔着,一边在篝火旁暖着手。他们的补给品在很久前就全都腐烂了。附近的其他士兵都已经将他们携带的全部金属物品,包括剑、盔甲和锁甲内衬全部铺在地上,仿佛那些是等待被晒干的亚麻衣服。也许他们希望当太阳升起时,阳光会让这些金属恢复正常。
拜尔德将这枚曾经是硬币的金属在指间捏成一个圈。光明保佑我们,他心想,光明啊……他把捏成圈的硬币扔进草丛里,伸手拿起他一直在摆弄着的石头。
“我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卡兰姆。”贾瑞德领主高声说道。贾瑞德和他的臣仆们正站在一张铺满地图的桌子前。“我想知道,他们怎么会如此靠近我们。我想要那个该死的暗黑之友两仪师女王的脑袋!”贾瑞德将拳头狠狠地砸在桌面上。以前他的目光并不是这么疯狂的,但补给食物的丧失、夜晚发生的各种异变,以及其他许多压力已经改变了他。
在贾瑞德身后,指挥帐篷已经塌倒在地上。他在流亡过程中变长的头发被风吹起,摇摆不定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孔。他的外衣上还挂着从指挥帐篷里爬出来时黏上的枯草。
困惑不解的仆人们拿起那些撑起帐篷的铁支架。像这座营地中所有金属一样,这些铁支架已经柔软到可以随意变形。撑起这座帐篷顶部的铁环则像被烤热的蜡一样,弯转折断了。
这个晚上的气味也很不对。空气中有种陈旧感,就好像一个许多年不曾有人走进的房间。一片林间空地中不该充满这种陈年积灰的味道。拜尔德的肚子又在叫了。光明啊,他真希望能有些吃的东西。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工作上,用一块石头不停地敲打着另一块石头。
这种敲打石头的方法是他孩提时老祖父所教的。敲击石块的感觉能够赶走饥饿和寒冷,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些坚实的东西。
贾瑞德领主双眉紧皱瞥了他一眼。拜尔德是今晚被贾瑞德挑选出来做为护卫的十个人之一。“我会得到伊兰的脑袋,卡兰姆,”贾瑞德说着,转头望向他的将军们,“这个不正常的夜晚正是她的女巫们的杰作。”
“她的脑袋?”埃力充满怀疑的声音在一旁响起,“那么,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能把她的脑袋给你送来呢?”
贾瑞德领主和桌旁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他,埃力却只是望着天空。在他的肩头佩戴着金色野猪冲向一支血红色长矛的徽记,这是贾瑞德私人卫队的标志,但埃力的语气中却没有多少敬意:“那个人打算怎样割下那颗脑袋,贾瑞德,用牙齿啃吗?”
如此放肆的话语让整座营地陷入沉默。拜尔德也停住手中的动作。营地里的确有不少人都在暗中猜测贾瑞德领主的神智是否还清醒,但怎会有人敢这样说话?
贾瑞德因愤怒而变得满脸通红:“你竟敢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你不是我的卫兵吗?”
埃力只是继续望着遍布乌云的天空。
“扣你两个月的薪饷,”贾瑞德气急败坏地说道,声音却在颤抖,“剥夺你的军衔,罚你去清理厕所,直到我下达其他命令为止。如果你再敢和我顶嘴,我就割掉你的舌头。”
拜尔德在冷风中打了个哆嗦。埃力已经是这支叛军残部里最优秀的战士了。其他卫兵都低着头,默然不语。
埃力朝他的领主看了一眼,微微一笑。他一句话都没说,但实际上,他也不需要说什么。割掉他的舌头?现在营地里的每一片金属都已经软得像猪油一样了。贾瑞德自己的刀子就放在桌上,扭曲得不像样。当他将这把匕首从鞘里抽出来时,它的刀刃就被拉长了。贾瑞德的外衣现在完全敞开着。那件衣服的纽扣是银制的。
“贾瑞德……”卡兰姆说道。他是撒安德家族属下的一名年轻小贵族,有张瘦削的面孔和肥厚的嘴唇。“你真的认为……这是两仪师干的?是她们改变了营地里所有的金属?”
“当然,”贾瑞德吼道,“除此以外还会有什么可能?别对我说,你相信那些篝火边的故事。最后战争?呸!”他低头看着桌子,那上面有张用卵石压住四个角落的安多地图。
拜尔德又开始加工手上的石头。敲打,敲打,敲打。板岩和花岗岩。每一块石头都需要找到适当的截面,祖父曾教过拜尔德鉴别各种石头的方法。当拜尔德的父亲离开家,在城里做一名屠夫时,那位老人觉得遭到背叛。他的家族事业无人继承了。
柔软、平滑的板岩,凹凸不平、带有脊线的花岗岩。是的,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东西是坚实的。不多的一些东西。但在这样一个时代,一个人不能要求太多。曾经不可一世的领主们现在也都绵软得如同……如同这个营地里的金属一样。天空中翻滚着乌云。拜尔德曾经敬佩有加的勇士们,却在夜幕的笼罩下窃窃私语,颤抖不止。
“我很担心,贾瑞德。”戴维斯领主说道。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是贾瑞德的密友之一。“我们已经连续几天没见过其他人了。无论是农夫或女王的士兵,都不见踪影。一定发生了什么非常严重的事情。”
“她把人都赶走了,”贾瑞德叫嚷着,“她正准备对我们发动突袭。”
“我想,她已经把我们忘记了,贾瑞德。”卡兰姆也在看着天空。乌云还在不住地翻滚。拜尔德也觉得自己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晴朗的天空了。“为什么她还要在意我们?我们正在被饿死。食物不断地腐败,许多迹象都表明……”
“她在想方设法打垮我们,”贾瑞德圆睁的双眼中闪动着疯狂的火苗,“这就是两仪师的伎俩。”
营地里突然陷入一片沉寂,人们的耳里只剩下拜尔德敲打石头的声音。他从来都不喜欢屠夫这个行业,所以他最终还是在领主的卫队中找到安身立命的位置。砍掉牛头和砍掉人头有些相似。但想到竟然如此轻易地操起杀人的刀剑,他多少还是感到有些困扰。
敲打,敲打,敲打。
埃力转过身。贾瑞德用怀疑的眼神盯着那名卫兵,仿佛随时准备下达更严厉的惩罚命令。
他并非一直都是这么糟糕的领主,不是吗?拜尔德心想。他想让自己的妻子登上王位,但哪一个领主不想这样呢?对拜尔德来说,想要放弃对撒安德家族的忠诚实在有些困难。他的家系已经效忠这个家族许多世代了。
埃力向远处走去。
“你要去哪里?”贾瑞德高声吼着。
埃力一手伸向肩头,扯掉撒安德家族卫兵的肩徽,扔在地上,然后就走出火光映照的范围,迎着从北方吹来的风,消失在夜幕之中。
营地中大部分的人都还没就寝,他们坐在篝火旁,只想尽量靠近温暖和光明。一些篝火上架着陶土罐,里面煮的是草茎、树叶、树皮和其他一切可以被充当食物的东西。
所有人都站起来,看着埃力。
“逃兵,”贾瑞德啐了一口,“我们一起打过那么多仗,现在只不过是遇到了一点困难,他却要逃走了。”
“士兵们都在挨饿。”戴维斯重复着卡兰姆的话。
“我知道,非常感谢你们不遗余力地告诉我这个问题,”贾瑞德用颤抖的手掌擦拭着眉毛,然后狠狠地一掌拍在地图上,“我们必须攻下一座城市。她知道我们在哪里,所以想要逃避她是没有意义的。白桥。我们攻下那里,就能取得大量物资。她的两仪师今晚刚刚布局了规模这么大的一个阴谋,现在肯定已经非常虚弱了,否则她现在就会向我们发动进攻。”
拜尔德觑着黑色的夜幕。站起来的人们纷纷找了一些或长或短的木棍,有些人则只是赤手空拳。他们卷起被褥和衣服,扛在肩头,然后开始跑出营地。所有人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这是一群游荡的幽灵。拜尔德听不到任何盔甲武器碰撞的声音。金属全都完蛋了,就好像被剥离了灵魂一样。
“伊兰不敢和我们正面交战,”贾瑞德似乎是想要说服自己,“凯姆林一定有很多骚乱。你早就向我报告过,希夫,那里有太多佣兵了。也许还会有暴动。爱伦娜肯定会和伊兰对抗的。白桥,没错,白桥会是个理想的驻军地点。
“你们等着瞧吧,我们会在那里站稳脚跟,占据半个安多。然后征募士兵,把安多西半部的人都聚集到我们旗下。再到……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两河。我们能在那里找到不少生力军。”贾瑞德喷着鼻息,“我听说他们已经有几十年没有见过任何一位领主了。只要四个月的时间,我就能重新组建起一支军队,让伊兰再也不敢用她的女巫攻击我们……”
拜尔德把石块举到火把的光亮里,想要敲制出一个锋利的石枪头,就必须从外侧开始,逐渐向里雕凿。他首先要用粉笔在这一片板岩上画出枪头的形状,再从两侧朝中心把它的外形敲打出来,然后从敲打改为轻击,将矛刃一点点凿出来。
他早些时候已经完成了一侧的矛刃,现在另一侧也将近完工了。他几乎能听到祖父在对自己悄声说话。我们就是石头,拜尔德。不管你父亲对你说过些什么,在内心里,我们就是石头。
愈来愈多士兵离开了营地。他们全一言不发,这让拜尔德觉得有些奇怪。贾瑞德终于注意到身边的异状。他站直身子,抓过一支火把,高举起来:“他们在干什么?去狩猎吗?我们已经有几个星期没见过一只猎物了。他们是要去设陷阱?”
没有人回答。
“也许他们看到了什么,”贾瑞德嘟囔,“或者,也许他们自以为看到了什么。我可不相信有什么灵魂现世或其他任何愚蠢的说法,那些都是女巫们制造的幻影,目的就是为了吓唬我们。一定……就是这么回事。”
附近传来一阵窸窣声。卡兰姆正在倒下的帐篷中翻找着。最后,他扛起了一只小包裹。
“卡兰姆?”贾瑞德问道。
卡兰姆瞥了贾瑞德一眼,然后低垂下目光,开始将一只钱袋系在腰间。但他又停住手中的动作,笑了起来。他把手伸进钱袋里,掏出一团变软后纠结在一起的金币,就好像一些腌在罐子里的猪耳朵。卡兰姆把那堆金子塞回口袋里,又从钱袋中找出一枚戒指。那上面血红色的宝石还是完美无缺的。“现在也许还不够买一个苹果呢。”他嘟囔。
“告诉我,你想干什么!”贾瑞德嚷道,“这是你策划的吗?”他朝跑出营地的士兵们指了指,“你们是在发动一场兵变,对不对?”
“我不想这么做,”卡兰姆显得非常羞愧,“我也不想反对你。我……我很抱歉。”
卡兰姆走出了火光。拜尔德非常惊讶。卡兰姆领主和贾瑞德领主从小时候起就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戴维斯领主是下一个,他几乎是紧跟着卡兰姆走掉的。他是想要把那个年轻人叫回来吗?不,拜尔德看到他和卡兰姆并肩离去了。他们很快就被夜色吞没,完全看不见了。
“我会把你们全都抓回来处死!”贾瑞德声音凄厉地朝他们的背影号叫着,他仿佛已经完全疯了,“我会成为女王的丈夫!十代之内,没有人会给你们或是你们家族中的任何人提供庇护!”
拜尔德低头看着手中的石头。现在只差最后一步:把枪尖表面打磨平滑。一支好的枪尖需要被磨得足够光滑,才能产生强大的杀伤力。他拿出一块专门为了做这件事而捡拾的花岗岩,开始小心地打磨起枪尖的边缘。
看样子,这些手艺我都还没有忘掉,他想道。贾瑞德领主还在一旁怒不可遏地叫嚷。
雕凿枪尖的工作中蕴含着某种力量,这些简单的工作似乎驱走了拜尔德心中的阴霾。最近,拜尔德和整座营地仿佛都被笼罩在阴影里,就好像……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没办法站在光明中。每天早晨他醒过来,都觉得宛如有一位他深爱的人在昨天去世了。
这种绝望会压垮任何一个人。但创造某种东西,无论那是多么简单的东西,都能赶走这种绝望。这是一种与……他对抗的办法。那个不可言说的存在。无论贾瑞德领主怎么说,现在所有这些异象肯定都和那个存在有关系。
拜尔德站起身。以后他会对这支枪尖进行更多打磨工作。不过,现在这支枪尖看起来已经很不错了。他拿起自己的木制矛柄,原本在上面的金属枪头已经在邪恶袭击这座营地时变软掉落了。他将石枪头绑在矛柄上,就像祖父在许多年前教过他的那样。
其他卫兵都在看着他。“我们需要更多这种枪尖,”毛力尔说,“你愿意再帮我们做一些吗?”
拜尔德点点头:“我们可以先去一趟我找到这种板岩的那片山麓。”
贾瑞德终于停止了号叫。他在火光中瞪大眼睛:“不,你们是我的亲卫队,你们不能违抗我的命令!”
说完这句话,他就扑向拜尔德,眼里闪动着杀意。但毛力尔和罗塞从背后抓住了他们的领主。罗塞仿佛被自己大逆不道的行为吓了一跳,但他并没有放开贾瑞德。
拜尔德将几样东西和自己的被褥绑在一起,然后朝其他人点点头。一共八名贾瑞德领主的贴身卫兵聚集到他身边,将还在不断挣扎的领主拖过营地。他们走过一堆堆还在燃烧的篝火和一顶顶倒在地上的帐篷。这些篝火和帐篷的主人正结成愈来愈大的队伍,走进营地外的黑暗中,迎着从北方吹来的风,开始向远方行进。
在营地边缘,拜尔德选了一棵壮实牢固的大树,对身边的人挥挥手。他们立刻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绳子,把贾瑞德领主捆在树干上。直到毛力尔用手帕把他的嘴堵住,他才停止疯狂的叫嚷。
拜尔德走上前,将一只水囊塞到贾瑞德的臂弯里:“别挣扎得太厉害,否则它会掉下去的,领主大人。您应该能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它塞得不是很紧。只要把这个水囊抬起来,您就能喝到水了。看,我已经把水囊的塞子拔掉了。”
贾瑞德愤恨不已地瞪着拜尔德。
“我对您并没有敌意,领主大人,”拜尔德说,“您对待我的家族一直都很好。但,听我说,我们不能继续这样追随下去,让您一直给我们制造困难。有些事情正需要我们去做,而您却在阻止我们。也许早就应该有人告诉您了。不管怎样,现在我们已经不会再听从。也许您还认为我们离不开您挂起来的那块肉,却不知道,那块肉早就臭掉了。”
他朝其他人点点头,他们立刻跑开去收拾自己的行李。然后他把附近那片有板岩露出的地域指给罗塞看,并告诉他什么样的石头最适合被打造成枪尖。
最后,拜尔德又转回身,看着贾瑞德领主:“造成这些灾难的不是女巫,领主大人。这不是伊兰干的……我想,我应该称她为女王了。像那样一个漂亮的姑娘竟然会成为女王,这件事倒是很有趣。和向她鞠躬相比,我似乎更喜欢在酒吧里,把她抱在大腿上。但安多需要追随一位君王参加最后战争,而那并不是您的妻子。我很抱歉。”
被绑在树上的贾瑞德拼命挣扎,怒火仿佛要点燃他的头发。然后,他又开始哭了起来。他的表现实在很奇怪。
“如果我们能在路上遇到什么人,我们会告诉他您的位置,”拜尔德对他说,“而您的身上也许还有一些珠宝,他们会为了这个而来救您的。会有人这么做的。”他犹豫了一下,“您真的不该挡住我们的路。所有人都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有您例外。真龙已经转生,古老的束缚全部被打破,旧日的誓言已经不复存在,就像旧日的……如果当安多向最后战争进军时,我无法加入她的队伍,那么我宁可被绞死。”
拜尔德说完,就转身走进黑夜之中,肩头扛着他新造好的长矛。我要履行一个古老的誓言,它要比我对您的家族立下的誓言更加年代久远。那是真龙本人也无法消除的誓言。那是对这片大地立下的誓言。这些岩石就在他的血脉之中,他的血也流动在安多的岩石里。
拜尔德聚集起自己的同伴,他们并肩向北方出发。在他的身后的黑夜里,他们的领主正独自一人痛哭流涕。幽灵又开始在营地中穿行了。
塔曼尼拉住瑟尔法的缰绳,迫使他的坐骑无法奋蹄疾驰,只能不断地摇晃着脑袋。这匹花毛马显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也许它也感受到主人焦急的心情。
黑夜中的空气里充满了烟气和凄惨的尖叫声。塔曼尼正率领红手队在大路上行进着,他们的身边挤满一脸烟灰的难民,让他的部队像是一串在淤泥河水中缓缓飘动的树叶。
红手队都用充满忧虑的眼神看着身旁的难民。“镇定!”塔曼尼对他们喊道,“我们不能全速冲进凯姆林城。镇定!”他让部队以慢跑速度前进,这已经是他敢采用的最快的行军速度了。整齐的行军步伐中夹杂着铠甲撞击的声音。伊兰已经将半支红手队带去梅丽罗平原,其中包括艾斯丁和大部分骑兵。也许安多女王已经为迅速撤回凯姆林做好了准备。
不管怎样,骑兵是不可能在凯姆林的街道中发挥什么作用的。现在那里一定比城外的大道更加拥挤。瑟尔法打了个响鼻,又晃晃头。城墙已经近在眼前了。在夜幕的笼罩下,黑色的城墙后面闪耀着愤怒的火光,仿佛那座城市已经完全化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堆。
倒落的旗帜与消亡的仁慈啊,塔曼尼一边想,一边打了个哆嗦。巨大的烟云笼罩在城市上空。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场恐怖的灾难,比艾伊尔人攻入凯瑞安那次更糟糕。
塔曼尼终于放开瑟尔法的缰绳。这匹花毛马沿着大道一侧快跑起来。一路上,他不情愿地对那些向他发出哀求的难民视而不见。和麦特在一起的经历,让他现在总是希望能为普通人多做些事情。麦特·考索恩到底会对身边的人造成怎样的影响,这点对他来说至今都是一个不解之谜。但他知道,现在普通平民在他眼中已经和往日截然不同了。也许这是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把麦特看成一位贵族,还是一个平民。
他在城脚下勒住缰绳,立在大道一旁,看着这座正在燃烧的都市,等待他的士兵们追赶上来。他可以为他们全部配备马匹。红手队的每一名成员都有一匹马,以备长距离行军使用。但今天,他不敢这么做,这些士兵大多没有受过骑乘作战的训练,而且现在凯姆林的街道上肯定充满兽魔人和魔达奥。塔曼尼需要他的部下能够随时进行战斗。大队长矛手的两侧跟随着已经在弩床上填装好箭矢的十字弩手。塔曼尼不会让他的士兵暴露在兽魔人的刀锋下,无论他们的任务有多么急迫。
但如果他们真的失去了那些龙……
愿光明照耀我们吧,塔曼尼心想。他眼前的宏伟都市几乎已经完全在滚滚浓烟中沸腾了。只有高踞于山丘之上,有第二道城墙予以防护的内城的一部分似乎还未陷入火海。看起来,王宫还安然无恙。那里的士兵能够挡住兽魔人的进攻吗?
根据塔曼尼的观察,女王那里还没有任何讯息传来。没有援军进入城市。女王一定还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这太糟糕了。
非常,非常糟糕。
塔曼尼看到桑迪普带着几名红手队斥候就在前面。那名身材细瘦的军官正努力摆脱一群难民的纠缠。
“求求您,好心的大人!”一名年轻女人正在哭喊着,“我的孩子,我的女儿就在城北的高地上……”
“我必须到我的店铺去!”一个矮胖的男人喊着,“我的玻璃店……”
“市民们,”塔曼尼催赶着马匹来到那群人中间,“如果你们想得到我们的帮助,至少应该先让开道路,好让我们能够进到那座该死的城市里去。”
难民们不情愿地向后退去。桑迪普向塔曼尼点头致谢。这名深色皮肤的黑发男子是红手队的一名指挥官,也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军医。不管怎样,这个和蔼可亲的人依旧对这些难民露出微笑。
“桑迪普,”塔曼尼向远处一指,“看那边。”
在一段距离以外,一大群手握刀矛的人正聚在一起,看着充满火光的城市。
“佣兵,”桑迪普哼了一声,“我们附近的几个佣兵营地都动起来了,但他们显然不想为这座城市动一根指头。”
“我们应该去确认一下他们的动向。”塔曼尼说。大群难民还在不断地从城门中涌出来,他们被烟尘呛得不停咳嗽,手中拿着仅余的一点个人财产,或者牵着小孩子。这股逃亡的人潮暂时不会有减少的迹象。凯姆林城里的拥挤程度丝毫不亚于赶集日里的客栈。能够有足够运气逃出来的人,与仍然滞留在城中的人相比,数量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塔曼尼,”桑迪普低声说道,“这座城市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死亡陷阱了。那里面没有足够的逃生道路,如果我们让红手队陷进去……”
“我知道,但……”
城门内突然传出一阵骚动,恐慌的情绪宛如有形之物从城门中散播出来,让城门仿佛也在随之颤抖。尖叫声变得更加凄厉。塔曼尼转回头,看到巨大的身影正在城门中移动。
“光明啊!”桑迪普说,“那是什么?”
“兽魔人。”塔曼尼说着,调转过瑟尔法的马头,“光明啊!它们想要占领城门,阻止难民出城。”凯姆林外城墙上一共有五道城门,如果兽魔人把它们全部控制住……
如果这些魂飞魄散的人无法逃出被兽魔人占领的城市,那么这座城市将成为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个屠宰场。
“队伍加速前进!”塔曼尼呼喊着,“全部到城门前集合!”他催赶瑟尔法,飞驰而去。
如果换做是别的地方,这幢房子大概可以被称为一家客栈,但在这里,伊沙姆除了眼前这个目光呆滞、整日打扫几个陈设简陋的房间、煮一些毫无味道的饭食的女人外,没见过其他人。当然,来这里肯定不是为了享受生活。他正坐在一只硬木凳子上,面前是一张破旧不堪的松木桌。很可能在伊沙姆出生前,它就已经陈旧褪色了。他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过于用力地抚摸这张桌子,否则扎进他手里的木刺,就有可能要比艾伊尔人背上的短矛还多了。
伊沙姆手中遍布凹痕的锡杯里,盛着深色的酒浆,但他一口都没喝。他的座位靠近大厅的墙壁,这家客栈唯一的窗户就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能让他方便地看到外面的泥土道路。客栈门外挂着几盏生锈的油灯,昏暗的灯光为客栈门外提供了一点有限的照明。伊沙姆小心地不让自己的面孔在满是尘土的窗玻璃上露出来,所以他从不会透过窗户直接向外观望。在这个镇上,永远都不该吸引别人的注意。
这个地方从来都只被称为“小镇”,除此之外,再没有过别的名字。两千年的时间里,这些摇摇晃晃的房屋曾被重建过无数次。从表面上看去,这里的确像是一个相当有规模的小镇。这里的大部分房屋都是由囚犯建成的,那些人往往没有任何造房的手艺和知识,而监督他们的人也几乎和他们一样无知。这些房屋中的很大一部分正是这两种人的居所。
汗水从伊沙姆的脸颊上落下,他将目光转向外面的街道。会有什么样的人来找他?
他依稀能看到远处高山的轮廓,如同利矛般撕裂了黑夜里的天空。镇里的某处传来金属相互撞击的声音,如同钢铁的心跳。街上有一些模糊的人影,那些人披着厚重的斗篷,戴着兜帽,眼睛以下的面孔都被藏在血红色的面纱后方。
伊沙姆小心地不让自己的视线在那些人身上停留太久。
雷声隆隆。远方的高山上出现了一道道怪异的闪电,朝上一直射向那片永远不会消散的灰色云层。几乎没有人类知道,这个小镇距离萨坎鞑山谷并不遥远,再往里走,就是笼罩世界的煞妖谷。甚至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以及关于它的任何传闻。伊沙姆并不介意自己也是这个被人类遗忘之地的一员。
又有一个人从客栈门前走过。红色面纱。他们从不会摘下那些面纱,几乎从不会摘下。如果你看到他们摘下面纱,那就是必须杀死他们的时候,否则他们就会杀死你,所以,必须时刻注意他们是否有这样的动作。大多数戴红色面纱的人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他们只是在街上来回游荡,彼此怒目相视,也许还会踢一脚走到身旁的流浪狗。那些狗全都能清楚地看到肋骨的轮廓,目光凶蛮异常。数量稀少的几名女性在离开自己藏身的房屋后,都会目光低垂,沿着街边快步前行。街道上看不到孩子。很可能整个小镇上都找不到一个小孩。这个小镇不是能够容得下小孩的地方,这点伊沙姆很清楚,他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一个走在街上的人看到了伊沙姆面前的窗户,停下脚步。伊沙姆的身子立刻定住了。是撒马奈什,剜眼人。他们永远都是高傲且易怒的。不,用“易怒”来形容他们有些太过温和了。对他们而言,用刀子刺穿那些无异秉者只是很平常的事。通常要为他们的一时兴起付出代价的,都是些平凡的仆人,但也并非没有例外。
那个戴红面纱的人继续盯着他。伊沙姆让自己保持镇定,并没有回视那个人。他之所以被召唤到这里,是为了非常紧急的事情。如果一个人想要活下去,就不可能对这种召唤置之不理。不过……如果那个人再向这幢房子迈出一步,伊沙姆就会溜进特·雅兰·瑞奥德里去,那个他所熟悉的地方能够保护他,就算是中选使徒也不可能在那里追踪到他。
突然间,那个撒马奈什从窗前转过身,只是在转眼间,已经离开这幢房子,飞快地迈着大步朝远处走去。伊沙姆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点。但只要是在这个地方,他就不可能有真正轻松的时刻。虽然他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但这里不是他的家。这是死亡之地。
伊沙姆瞥到街道尽头有一丝动静。又一个穿黑色外衣、披黑斗篷的高个子向他走了过来。他的面孔完全暴露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条街道很快就清空了,连撒马奈什都跑进一旁的街巷里。
看起来,这个人一定是莫瑞笛了。伊沙姆从未亲眼见过这名中选使徒的首领来到镇上,但他曾经听说过,撒马奈什曾经以为莫瑞笛是一名无异秉者,因此吃了很大的苦头。他们所必须遵行的约束,对莫瑞笛却毫无效果。
关于被莫瑞笛杀死的撒马奈什到底有多少,说法各异,其中人数最少的也不低于十几个。根据自己的亲眼所见,伊沙姆对此丝毫不感到怀疑。
当莫瑞笛走到客栈门前时,街上只剩下他和那些流浪狗。莫瑞笛径直从客栈门前走了过去,伊沙姆大胆地继续密切注视他的一举一动。莫瑞笛似乎对他和这家客栈没有任何兴趣。伊沙姆得到的命令是等在这家客栈里,也许这名中选使徒有别的事情,伊沙姆只能继续等待。
莫瑞笛走过去后,伊沙姆终于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深色液体。这里的人们管这东西叫“烈火”,的确名副其实。据说它和荒漠中的某种饮料有关。就像这个镇里其他的一切东西一样,它也是其本源的一个腐败变种。
莫瑞笛要让他等多久?伊沙姆不喜欢待在这个地方,这会让他想起太多关于自己童年的事情。一名仆人走了过来,是一个身上几乎只披着一块破布的女人。她将一只盘子放在伊沙姆面前的桌子上。他们两个始终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伊沙姆看着自己的饭食,只有蔬菜,大部分是切得很薄的青椒和洋葱。他拿起一片,尝了尝,又叹了口气,把盘子推到一旁。这些蔬菜就像没有加调味料的黍米粥一样寡淡无味。这里没有肉。这其实是一件好事。他不喜欢吃肉,除非那些肉是他亲眼看着被宰杀的,或是他亲手宰杀的畜生。这是他在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如果你没有亲眼看着那个畜生被杀掉,你就不可能知道吃进嘴里的到底是什么。这里的肉可能来自从南方猎捕的动物,也可能是这里饲养的牛和羊。
但也许有另一些来源。许多在这里输掉游戏的人付不起失败的代价,从此无影无踪。也有一些种系不良的撒马奈什在训练中被淘汰,连尸体也不见了。总之,这里很少有能够真正得到安葬的尸体。
这个该死的地方,伊沙姆感到肚子一阵阵不舒服。烧了这个该死的……
有人走进了客栈。不幸的是,伊沙姆所在的这个角落无法直接看到客栈大门,所以他没能及时察觉到有人进来。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身上穿着镶红边的黑色长裙,身材苗条,五官精致。不过伊沙姆并不认得她。他现在已经有信心能认出所有中选使徒。他已经多次在梦中见过他们,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都以为自己是操控特·雅兰·瑞奥德的大师。不过他们之中有些人对此的确具有相当的技巧。
他也拥有同样的技巧,而且更加善于隐藏自己。
不管这个女人是谁,她肯定经过伪装。那么,为什么她要在这里隐藏自己真实的身份?当然,她一定是召唤他的人之一。镇里的普通女人绝不可能有这种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神情,就好像如果她向石块打个响指,石块也会跳起来服从她的命令。伊沙姆立刻一言不发地跪倒在地上。
这个动作让他肚子上的伤口又掀起一阵疼痛。直到现在,他还未从与那匹狼的战斗中完全恢复过来。疼痛让他心中感到一阵悸动——是路克在憎恨艾巴亚。通常情况下,路克在他心中是比较圆滑灵活的那一个,伊沙姆则是刚硬凶狠的那一个。至少他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但无论如何,路克和伊沙姆对于那匹狼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一方面,那匹狼让做为猎人的伊沙姆感到无比兴奋,任何猎人很难遇到像艾巴亚这样的挑战。但对于艾巴亚,他更深的还是恨意。他会杀死艾巴亚。
伊沙姆压抑住伤痛,保持面容的平静。那个女人丝毫没理会跪倒在她面前的伊沙姆,只是稳稳地坐到桌旁,用一根手指敲打着伊沙姆用过的那只锡杯边缘,盯着杯子里的液体,久久没有说话。
伊沙姆一动也不动地跪在地上。许多自称为暗黑之友的傻瓜,如果遇到力量超过自己的人,往往不是躁动不安,就是战战兢兢。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路克也许真的是有些焦躁。
伊沙姆是一个猎人,狩猎是他唯一在乎的事情。如果你对自己的价值有明确的认识,那么在强者面前确认自己的地位,并不是什么值得恼恨的事情。
该死的,但他一侧的肚子的确疼得厉害。
“我想要他死。”那个女人说道。她的声音很轻,但蕴含着很强的力量。
伊沙姆什么都没说。
“我要让他像畜生般被开膛剖肚,把他的内脏全扔在地上,把他的血倒在盘子里给乌鸦喝,让他的骨头在烈日下暴晒,直到变成灰色,干裂成碎片。我要他死,猎人。”
“亚瑟。”
“是的。你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她的声音仿佛寒冰,让伊沙姆感觉到一阵战栗。这个人非常厉害,就像莫瑞笛一样厉害。
在伊沙姆侍奉暗主的岁月中,他早已知道大多数中选使徒都不足为惧。也许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和超凡的智慧,但他们依旧像小孩般相互吵闹不休。但这个女人给了他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现在他感到好奇的是,他是否真的已经窥探到所有中选使徒的梦境。至少这个女人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怎么?”女人问道,“你对于你的失败有什么解释吗?”
“每次有人给我安排狩猎任务时,”伊沙姆说道,“就会有另一个人安排我做别的事,逼我放弃原先的任务。”
实际上,他更想继续追猎那匹狼。他从不曾违抗过直接来自中选使徒的命令。当然,除了艾巴亚之外,其余的狩猎都没有什么差别。如果有必要,他会杀死那名真龙。
“这一次,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那位中选使徒说道。她的眼睛依旧盯着伊沙姆的杯子,没有看过他一眼,也没有命令他站起来,所以伊沙姆依旧跪在地上。“其他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使用你的权力。除非暗主亲自召唤你,否则这就是你唯一的任务,杀死亚瑟。”
窗外的一点动静让伊沙姆朝那儿瞥了一眼,中选使徒却仿佛什么都没注意到。一队披着黑斗篷、戴着兜帽的人影正从窗前经过,他们的斗篷在风中纹丝不动。
他们身边还跟着一些车辆。这在镇上非常少见。那些车移动的速度很慢,但依旧在崎岖不平的街面上不住地颠簸着。虽然车厢的窗子都挂着布帘,但伊沙姆知道,车厢里有十三个女人,正和车外的这些魔达奥数量相等。刚才躲进一旁街巷里的撒马奈什没有半个回到街上,他们也会尽量躲避这样的队伍。原因显而易见,他们对此都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
那支车队过去了。看样子,又有一个家伙被捉住了。在污染得到净化后,伊沙姆本以为这样的行动已经不会再有了。
还没等他将目光转回到地板上,他又发现一个更加不可思议的景象。一张肮脏的小脸正从对街一条巷里的阴影中向外窥望,除了一双大睁的眼睛,那张脸上只有一副鬼鬼祟祟的表情。莫瑞笛和随后十三个魔达奥的经过,将撒马奈什驱离了这条街。如果他们不在,小孩子也许能安全一点。也许。
伊沙姆很想朝那个孩子喊一声,让他跑掉,离开这里,哪怕要冒险穿越妖境。就算是死在巨虫的肚子里,也好过在镇上活着,承受这里施加的一切痛苦。快走!逃掉!去死吧!
那个小孩并没有逗留很久。眨眼间,他已经躲回影子里。伊沙姆还能记得自己也曾像这个孩子一样,那时他学到很多事情,例如要怎么找到能够入口且就算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自己也不会吐出来的食物;例如要怎么用刀子战斗,如何避免被别人看到或者被注意到。
当然,还有如何杀人。所有在镇上活得够久的人都会学到这格外重要的一课。
那位中选使徒还在看着他的杯子。伊沙姆这时才意识到,她看的是杯中的倒影。她到底看见了什么?
“我需要帮助,”伊沙姆终于忍不住说道,“转生真龙随时都有卫士守护,而且他很少出现在梦中。”
“给你的帮助已经安排好了,”她轻声说道,“但你必须先找到他,猎人。这和你以前的游戏并不一样。你不能引诱他来找你。路斯·瑟林会嗅到陷阱的气味,而且,他现在已经不会轻易偏离他的轨道了。时间非常紧迫。”
她又提到两河那场灾难性的失败。负责那次行动的是路克。伊沙姆对于真正的城镇和真正的人又知道些什么?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对那些东西有所渴望,不过他怀疑这实际上是路克的情绪。伊沙姆只是一名猎人,除了想知道该如何让箭矢射中他的心脏外,人们对他不会有什么兴趣。
而那次在两河的行动……它就像一具溃烂的尸体,还在不断地散发着臭气。伊沙姆至今都不知道,安排那次行动的目的是为了引诱亚瑟,还是为了让伊沙姆无暇去做真正重要的事情?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一直让中选使徒们羡慕且嫉妒,那是他们无法拥有的力量。的确,他们能够效仿他在梦境中穿行,跨越空间的本事,但他们这么做需要导引、神行术通道和更多的时间。
他已经厌倦了在他们的游戏中充当一个卒子。他只想狩猎,而且不喜欢每个星期都要改换猎物。
但不会有人向中选使徒抱怨这种事,所以他也只能将这种怨恨埋藏在心底。
阴影遮蔽了客栈大门。那名女仆已经消失在大厅后面,现在大厅中只剩下伊沙姆和这位中选使徒。
“你可以站起来了。”她说道。
伊沙姆急忙听命而行。这时,两个身材高大、肌肉发达、戴着红色面纱的男人走进大厅。他们穿着艾伊尔风格的褐色衣服,但没有携带短矛和角弓。这些怪物使用的武器要更加致命。
虽然依旧保持着冷漠镇定的表情,但伊沙姆已经感到一阵情绪的波动,那是他在孩提时代就被烙印在心中的痛苦、饥饿和对死亡的感觉。他一生都在躲避这些人的目光。当那两个人带着那种食肉兽般的优雅姿态,大步走到桌前时,他只能竭力不让自己颤抖。
那两个人放下面纱,露出牙齿。该死的,他们的牙齿都被磨尖了。
这些人已经被转变了,从他们的眼里就能看出来。那不是正常的眼睛,更不是人类的眼睛。
伊沙姆差点就想拔腿逃走,遁入梦境中。他不可能同时杀死两个这样的人。不等他干掉其中一个,他就会化成灰烬了。他曾见过撒马奈什如何杀人。在他们探索运用自身力量的新方法时,总会有人成为试验的牺牲品。
不过他们并没有发动攻击。他们知道这个女人是中选使徒?那么,他们为什么又要放下面纱?除非要杀人,撒马奈什从不会放下面纱。而他们最热衷的游戏正是杀人。
“他们会一直跟着你,”中选使徒说道,“你可以利用他们的几个异能去对付亚瑟的卫士。”这时,她的目光第一次转向伊沙姆,并直视他的眼睛。她显得……很是反感。似乎她极度厌恶伊沙姆的帮助。
她说的是“他们会一直跟着你”,而不是“他们会侍奉你”。
该死的狗崽子。伊沙姆觉得自己一定会非常痛恨这个任务。
塔曼尼迅速闪到一旁,刚好避开兽魔人劈过来的大斧。斧头砍碎了铺在路面上的卵石,让地面也随之颤抖。塔曼尼冲过去,一剑刺穿那个怪物的大腿。这个有着一只牛鼻子的兽魔人仰起头,发出一阵怒吼。
“光明烧了我吧,你的嘴可真臭。”塔曼尼大声喊着,抽出剑刃,向后退了一步。那头怪物单腿跪下,塔曼尼趁机砍断它拿着斧头的手。
塔曼尼喘息着,再次向后跃去。他的两名同伴从他背后朝那头怪物刺出长矛。与兽魔人作战最好是结成小队。当然,无论与谁作战,你都会希望身边有战友的援助。但考虑到兽魔人的身材与力量,和这种怪物作战尤其需要团队合作。
在黑夜的笼罩下,积聚在路面上的尸体如同一堆堆垃圾。塔曼尼不得不点燃城门旁的警卫室,好照亮这片战场。仍然留在警卫室中的数名士兵已经被他暂时编入了红手队。
如同黑潮般的兽魔人已经开始从城门口退散了。推进到这里,让它们的战线拉得有些过长了。当然,它们肯定是被赶到这里的。在它们的队伍中还有半兽人。塔曼尼伸手摸了摸腰间的伤口,渗血弄湿了衣服。
警卫室燃起的火把已经矮了不少,塔曼尼不得不下令再点燃几间店铺。这么做会有让火势扩散的可能,但人类已经放弃了这座城市,现在还考虑这些已经没意义了。“布尔特!”他喊道,“把那个马厩点着!”
当布尔特拿着火把跑开时,桑迪普跑了过来:“它们会杀回来的,可能用不了多久。”
塔曼尼点点头。战斗已经结束了,城里的人们开始从街巷里和其他各种隐蔽的地方跑出来,小心翼翼地逃到城门口,再跑向城外安全的地方。
“我们不能一直守着这座城门,”桑迪普说,“那些龙……”
“我知道,我们一共损失了多少人?”
“我没有细数,至少一百人。”
光明啊,如果麦特知道了,一定会剥了我的皮。麦特最痛恨失去自己的部下。他的温柔丝毫不亚于他的天才,这种性格的组合实在是非常奇怪,却又很激励人心。“派一些斥候去查看附近城市大道上暗影生物的动向。把这些兽魔人的尸体堆起来,当做路障。用它们应该能建起很牢固的工事。你,士兵!”
从他面前经过的一名疲惫不堪的士兵立刻停住脚步,他穿着女王卫兵的制服。“大人?”
“我们需要让市民们知道,从这道城门可以安全出城。有没有什么安多庶民都知道的号角声?或者其他能够让人们聚集过来的讯号?”
“‘庶民’……”那名士兵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似乎并不喜欢这种称呼,这不是安多人常用的词。“有的,《女王进行曲》。”
“桑迪普?”
“我会找人吹响它,塔曼尼。”桑迪普说。
“很好。”塔曼尼跪下去,在一头兽魔人的身上拭净自己的佩剑。他的腰侧很痛,不过那个伤口还不算严重,只是皮肉伤而已。
兽魔人的身上实在是太肮脏了,他在拭净剑刃前又犹豫了一下。但兽魔人的血会腐蚀剑刃,所以他别无选择。随后,他便站起身,完全不在意腰间的痛楚,大步向城门走去。瑟尔法还被拴在那里,他不敢骑着那匹马与暗影生物作战。瑟尔法是一匹良种骟马,但并未接受过边境国风格的训练。
当他爬上马鞍时,没有人问他要去那里。他催动瑟尔法跑出城门,疾驰而去。他的目标是那些在城外观望的佣兵,现在那些佣兵已经到了更靠近凯姆林的地方。这并不让塔曼尼感到惊讶。战争总是会吸引这些佣兵,就像篝火吸引在寒冷冬夜中赶路的旅人。
他们依然没有要加入战斗的意思。当塔曼尼策马飞奔时,一小队佣兵向他打了个招呼,那是六名肩粗背壮的汉子。他们的神经有可能也同样粗大。他们认得塔曼尼和红手队。麦特在这些日子里已经变得非常有名了,红手队和一切与他有关的事迹也都同样出了名。毫无疑问,他们肯定也看见塔曼尼衣服上的兽魔人污血和缠在他腰上的绷带。
现在从伤口处掀起的疼痛的确已经有些难以忍受了。塔曼尼勒住瑟尔法,开始仔细地摸索他的鞍囊。我在里面放了些烟草的……到底在哪里……
“情况如何?”一名佣兵问。他身上穿着这一队人当中最好的盔甲,所以他肯定是头领。在这样一支队伍里,能活得最久的人就会变成头领。
塔曼尼从鞍囊里掏出他第二好的烟斗。烟草到底在哪里?他从不会带着他最好的烟斗进入战场。他的父亲说,那样会带来厄运。
啊,有了,他一边想着,一边从鞍囊抓出烟草袋,将一些烟草放进烟斗里,然后又拿出一根引火棒,俯下身,用一名神情警戒的佣兵手中的火把将它点燃。
“除非有钱拿,否则我们可不会打仗。”那名头领又说道。一看便知他是个相当强悍的人,不过却干净得令人吃惊。只是还需要修剪一下胡须。
塔曼尼点着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再把烟吐出来。在他身后,号角声已经响起。《女王进行曲》的韵律确实相当令人难忘。号角声中还伴随着一阵阵呼喊。塔曼尼回头看了一眼,兽魔人又出现在城门前,这次它们的数量更多了。
排成数组的十字弩手开始射击。因为距离遥远,塔曼尼听不到指挥官发出的命令。
“我们肯定不会……”佣兵头领重复着他的话。
“你们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吗?”塔曼尼叼着烟斗,低声问道,“世界的末日已经开始了。国家将要灭亡,人类将分崩离析,堕入暗影。这是最后战争,你们这群该死的傻瓜。”
佣兵头领不安地耸了耸肩。
“你……你能够代表女王的意思吗?”这个佣兵还在试图给自己争取一些东西,“我只希望我的人能得到照顾。”
“如果你们战斗,”塔曼尼说,“我承诺你们会得到巨大的回报。”
佣兵头领等待着。
“我承诺你们还能继续活下去。”塔曼尼说着,又吸了一口烟。
“这是威胁吗,凯瑞安人?”
塔曼尼将烟吐了出去,从马鞍上俯下身,紧盯着那名佣兵的眼睛,低声说道:“我在今晚刚刚杀死一只魔达奥,安多人。它用萨坎鞑砍伤了我,那个伤口是黑色的,这意味着我顶多只有几个小时可以活,然后暗影的毒液将会侵蚀我的内脏,让我以一个人类所能遭受的最痛苦的方式死去。所以,朋友,我建议你相信我的话,我的确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再失去了。”
那个人眨了眨眼。
“你们有两个选择,”塔曼尼调转马头,朝佣兵队伍大声说道,“你们可以像我们一样战斗,让这个世界有机会看到新的一天,甚至还有可能在战斗结束后挣到一些钱。不过,对于这点,我无法向你们保证。你们的另一个选择是待在这里,看着人们被屠杀,再告诉自己,你们不会干不拿钱的活。如果你们的运气够好,这个世界因为其他人的战斗而坚持了下来,你们最好缩起你们的脖子,好好混过你们的下半生。”
沉默。号角声继续在黑暗中响起。
佣兵头领看着他的同伴们。他们都在点头。
“去帮我们守住城门,”塔曼尼说,“我会叫其他佣兵队过来帮忙。”
莱伊纹观察着这片被称为“梅丽罗平原”的平原上连绵不绝的营地。月亮还未升起,在黑暗的夜色中,她几乎能把繁星般的篝火想象成忙碌港口中船上的灯光。
她也许再不会看到那样的情景了。无船的莱伊纹已经不再是一名船长,将来也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如果仍然对此抱有幻想,就是对她自己的彻底否认。
贝尔伸手按在她的肩头,他粗大的手指因长期劳动而显得格外粗糙。莱伊纹握住那只手。现在塔瓦隆打开了无数通往此地的神行术通道,溜进其中一个通道,悄悄来到这里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贝尔对那座城市有很深的了解,但他一直都不太愿意到塔瓦隆去。“这个地方总是让我寒毛倒竖,”他不止一次这样说,“我真希望能够不用再走过这些街道,真的很希望能不要出现在这里。”
但他还是陪着她去了塔瓦隆。贝尔·多蒙是一个好人,是她在这片陌生的大陆上找到的最好的人。尽管他的确干过非法走私的勾当,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也许他还不完全理解怎么做才是正确的,但他至少正在为此而努力。
“的确很壮观,”贝尔一边眺望着寂静的灯海,一边说道,“你现在想怎么做?”
“我们要找到奈妮薇·爱米拉或者伊兰·传坎。”
贝尔挠了挠下巴上的胡子。他已经让自己的胡须恢复成伊利安人的风格——剃光上唇,梳理整齐下巴上的胡子。他的头发长度也改变了,已经不再剃光头顶的一部分,莱伊纹也没有再坚持要他这么做。当然,她这么做是为了让他们能够结婚。
这样很好,剃光头顶一半的头发在这里肯定会惹来许多怀疑的目光。他曾经是一名非常优秀的侍圣者,尽管在他身上还有一些……问题有待解决。不过,莱伊纹最终不得不承认,贝尔·多蒙并不是可以成为侍圣者的人。他为人太过粗糙,任何海浪都不可能磨掉他身上的棱角。但这正是她喜欢他的地方,尽管她从未对他提及这个秘密。
“现在已经很晚了,莱伊纹。”贝尔说道,“也许我们应该等到明天早晨。”
不,现在这里的确很安静,但这并不是那种沉睡中的安静。这是船队在等待风起前的静默。
这里到底正发生着怎样的事,对此她几乎一无所知。在塔瓦隆,她不敢开口问任何问题,以免她的口音会暴露她是一个霄辰人。如果没有缜密的计划,这么大规模的部队是不可能被聚集起来的。这里的部队规模让她感到吃惊,尽管她早已听说了将要在这里举行的会谈,知道大部分两仪师都会出席这次会议,但这场会议的规模依旧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她开始走过这片原野,贝尔跟随在她的身边。多亏贝尔的贿赂,他们才能加入到一队塔瓦隆仆人中,来到这里。莱伊纹很不喜欢这种手段,但她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她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贝尔曾经在塔瓦隆做过什么。无论如何,如果她再也无法回到船上,至少贝尔也将不可能再有机会进行走私的勾当。这对她来说,也算是一种小小的安慰。
你是一名船长。你所了解的,你想要做的只有这个。而现在,你是无船者。她打了个哆嗦,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压抑下将自己抱紧的冲动。她的余生将只能在一成不变的陆地上度过,最快的行动速度也不过是骑在马上奔跑,更不可能嗅到深海的气息,不可能指挥战船驶向茫茫的海平线,不可能卷起锚链,扬起风帆,转动舵轮……
她摇了摇头。现在要做的是找到奈妮薇和伊兰。也许她是无船者,但她不会让自己一直沉浸在这个悲剧里,把自己淹死。她已经为自己设定了航道,并且将继续前进。贝尔稍稍躬起腰,脸上带着怀疑的神情,尽力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同时还不时看她一眼。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现在莱伊纹已经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情况如何?”莱伊纹问道。
“莱伊纹,我们到底来这里干什么?”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们需要找到……”
“是的,但为什么?你想要做什么?她们可是两仪师。”
“她们曾经很尊敬我。”
“所以你认为她们还会接纳我们?”
“也许。”她看了贝尔一眼,“想说什么就说吧,贝尔,你的心里有事情。”
贝尔叹了口气:“我们为什么需要她们的接纳,莱伊纹?我们能在别的地方给自己找一艘船,比如阿拉多曼。那里没有两仪师,也没有霄辰人。”
“我不会按照你的打算去驾驶一艘船。”
贝尔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知道如何做诚实的买卖,莱伊纹,我们不会……”
莱伊纹抬起一只手,挡住了他下面要说出口的话,然后将手按在贝尔的肩头。他们停下脚步。“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我这样说并没有任何意思,只是我也不知道眼前这条路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那为什么又要到这里来?”
这个问题仿佛是她指甲缝里的一粒沙。为什么?为什么她会从艾博达一路来到这里,不顾危险地跟着麦特·考索恩,甚至还要接近九月之女?“我的族人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完全错了,贝尔。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们只会制造灾难。”
“他们已经抛弃了你,莱伊纹,”贝尔轻声说道,“你已经不再是他们的一员了。”
“我永远都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我的名字被剥夺,但我的血液无法改变。”
“让你遭受这样的羞辱,我很难过。”
莱伊纹一点头:“我仍然忠诚于女皇陛下,愿她永生。但那些罪奴,她们是女皇统治的基础,是她维持秩序,实现帝国统一的关键力量。然而,罪奴根本就是一个谎言。”
罪奴主一样可以导引,这种能力是可以学习的。现在,她知道这个事实已经有数个月之久,她的思维却依旧无法完全理解这个事实的含义,和它可能带来的变化。如果换作别人,可能会对这个事实的政治影响更感兴趣;可能会就此返回霄辰,凭借这点夺取权力。莱伊纹希望自己也能够把事情看得这么简单。但她已经做不到了。
那些罪奴主的请求……还有对于那些两仪师的逐步了解,她们并不像帝国教育下所描绘的那些暗黑之友……
她必须做些事情。但她是否敢冒险让整个帝国陷入崩溃?她的行动必须非常谨慎,就像对待一局沙奥中的最后一个回合。
他们两人依旧跟随着夜幕中的仆人队伍一同前进。经常会有两仪师派遣仆人返回白塔去取一些她们遗忘的物品,所以有许多人在白塔和这片平原之间往返。这对莱伊纹来说,是一件好事。他们已经走进两仪师的营地,一直都没有人注意他们。
莱伊纹对这座营地的防备松懈感到很惊讶,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路旁站着几个人,他们的身影仿佛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尤其是在黑夜里,很难被发现。只是因为他们之中的一个人跟在这支仆人队伍的后面,莱伊纹才察觉到这些人的存在。
几秒钟之内,那个人显然已经看出莱伊纹和贝尔不是普通的仆人,也许是因为他们走路的方式,或者是他们警戒的眼神。为了伪装身份,他们已经穿上很朴素的衣服,但贝尔的胡须明确地显示出他是伊利安人。
莱伊纹停下脚步,同时伸手拉住贝尔的手臂,并转过身,等待那个人走过来。根据听说过的传闻,她相信这是一名护法。
那名护法果然在他们面前停住脚步。他们刚刚进入营地没多久,这里的帐篷都呈环形排列。莱伊纹已经注意到,一些帐篷里闪耀的光亮非常稳定,不可能来自蜡烛和油灯,这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你好,”贝尔带着友善的神情朝那名护法招招手,“我们正在寻找一位名叫奈妮薇·爱米拉的两仪师。如果她不在这里,也许我们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位名叫伊兰·传坎的两仪师?”
“她们两人都不在这座营地里。”那名护法说道。他的手臂很长,一举一动都带着优雅的气势。他的头发是黑色的,脸上的五官,仿佛是一名石匠从岩石中所雕凿出来的,但这名石匠似乎在作品未完成前就对他失去了兴趣,所以只留下了一件半成品。
“啊,”贝尔说道,“这一定是我们弄错了。你能否告诉我们,她们在哪座营地里?我们有急事要见她们。”他的声音显得从容镇定。如果有必要的话,贝尔能显示出非凡的魅力。这点是莱伊纹绝对做不到的。
“这就要看情况了。”护法说道,“你的同伴也是要找那些两仪师吗?”
“她……”贝尔还想说话,但护法抬手阻止了他。
“我要听她自己说。”他一边说,一边审视着莱伊纹。
“我的确要找她们,”莱伊纹说,“我的老祖母啊!这些女人,她们明明说过要给我们报酬的。我只想要我的报酬。两仪师不会说谎,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如果你不带我们去见她们,那就给我们找一个愿意这么做的人!”
护法迟疑了。莱伊纹连珠炮般的责难让他睁大了眼睛。然后,让莱伊纹感到无比欣慰的,护法点了一下头。“这边走。”他引领他们朝营地外走去。现在他的脸上已经不再有怀疑的神色了。
莱伊纹暗自吁了一口气,和贝尔一同走在那名护法身后。贝尔骄傲地看着她,脸上露出再明显不过的笑容。如果这时护法回头,他的这种笑容肯定会将他们彻底出卖。但莱伊纹自己也不禁微微笑了一下。
她用伊利安口音说话还显得很不自然,但他们两个都认为,霄辰口音在这里肯定是危险的,尤其是在两仪师的营地里。贝尔相信,如果是伊利安人肯定能听出她口音中的破绽,但用来哄骗一下非伊利安人应该是足够了。
走出两仪师营地,回到夜幕里,莱伊纹不由得感到一阵放松。有两名两仪师朋友(不过这两名两仪师之间似乎相处得并不好),并不意味着她喜欢待在一个充满两仪师的营地里。那名护法带着他们来到靠近梅丽罗平原中央的一片开阔地上,这里有一座非常巨大的营地,里面遍布着数不清的矮小帐篷。
“艾伊尔人,”贝尔低声对莱伊纹说,“他们的帐篷至少有几万个。”
这倒是很有趣。关于艾伊尔人的故事都很可怕,当然,那些传说不可能全是真的。不过,无论那些故事如何夸张,它们都说明艾伊尔人是大洋这一侧最凶猛的战士。如果换作别的时候,莱伊纹倒是很想和一两个艾伊尔人打上一场。她将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包裹上。她用一只长口袋裹着她的棒子,就放在这只包袱里,很容易抽出来。
这些艾伊尔人的个子倒是很高。莱伊纹经过营地中的几片篝火堆,围坐在火旁的艾伊尔人看起来都很悠闲,但他们的目光比这名护法还要犀利。这是一个危险的种族,就算是在火边休息,也时刻都能举刀杀人。在黑夜中,她看不清他们的营地上方飘着怎样的旗帜。
“统治这座营地的是哪位国王?”她高声问那名护法。
那名护法转回头,因为黑夜的遮蔽,莱伊纹看不清他的脸。“是你们的国王,伊利安王。”
在她身边,贝尔的身子立时僵住了。
天哪……
是转生真龙。莱伊纹为自己依旧能迈出稳定的步伐而感到自豪,但她的确差点栽倒在地。一个能导引的男人,这要比两仪师更糟糕,甚至糟糕得多。
护法带领他们一直走到营地中心处的一座帐篷前:“你们很走运,她的帐篷还亮着灯。”这座帐篷的门口没有卫兵。护法询问了一声,得到进入的允许。然后他就掀起帐帘,朝莱伊纹和贝尔点了点头。但他的另一只手还按在剑柄上。从他的姿势判断,他已经为战斗做好了准备。
莱伊纹不喜欢有人握剑站在她身后,但她还是顺从地走进了帐篷。照亮这顶帐篷的正是那种不自然的光球。一名她熟识的女子穿着绿色长裙,正坐在一张写字桌后方写着一封信。
奈妮薇·爱米拉。在霄辰,像她这样的女子会被称为“特拉蒂”,指灵魂中燃烧着烈火的女人。莱伊纹现在已经知道,两仪师应该随时都处在绝对镇定的状态中,心如止水,波澜不惊。至于说这个女人,也许她偶尔会很平静,但距离平静水面不远处,肯定会有一道声如雷鸣的瀑布。
在他们走进帐篷时,奈妮薇并没有停下手中的笔。她的辫子不见了,头发只是松散地披在肩头。这让莱伊纹产生了一种看到一艘船却没有桅杆的怪异感觉。
“我过一会儿就去找你,斯利特,”奈妮薇说,“说实话,你们最近为什么总是绕着我打转?简直就像丢了蛋的鸟。难道你们的两仪师没有给你们安排任务吗?”
“对于我们许多人来说,岚是很重要的,两仪师奈妮薇。”那个名叫斯利特的护法声音粗重而镇定。
“哦,难道他对我不重要?说实话,我现在很想派你去砍砍木柴。如果再有护法来问我是不是需要什么……”
奈妮薇抬头瞥了一眼,终于看到了莱伊纹。她的表情立刻变得冷如冰霜,那是令人胆寒的冰冷。莱伊纹发现自己在出汗。现在她的性命已经落在这名两仪师的手里。为什么斯利特不带他们去见伊兰?也许她根本就不应向那名护法提起奈妮薇。
“这两个人要求见你。”斯利特说。他的剑已经出鞘了,莱伊纹却毫无察觉。贝尔悄声嘟囔了几句。“他们说,你承诺过一会付给他们报酬,他们就是来索取这笔报酬的。不过他们并没有在白塔表露身份,而是借助在白塔开启的神行术通道来到这里。这个男人来自伊利安,这个女人来自其他地方,不过她隐瞒了自己的口音。”
看起来,莱伊纹对伊利安口音的模仿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好。她瞥了那名护法的剑一眼。如果护法攻击她的胸口或脖子,也许她能够向旁边滚倒,及时闪开,然后,她可以抽出自己的棍棒,再……
还有一位两仪师正坐在她面前。她不可能赢得这场战斗,至上力的编织会在眨眼间将她牢牢绑缚,甚至对她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我认识他们,斯利特,”奈妮薇语调冰冷地说道,“你的确应该带他们来见我,这样很好。谢谢你。”
护法的剑立刻被收回鞘内。然后他就像一阵轻风般从帐篷中退出去了。莱伊纹只感觉到冷风透过帐帘的缝隙,吹到自己的脖子上。
“如果你们是来寻求宽恕的,”奈妮薇说,“那你们就找错人了。我刚才就打算把你们交给护法去接受审问,也许他们能从你们奸诈的脑子里挖出一些关于你们族人的情报来。”
“能够再见到你实在是太好了,奈妮薇。”莱伊纹也是冷冷地说。
“那么,到底出什么事了?”奈妮薇问道。
出什么事了?这个两仪师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抗争过,”贝尔突然以无比懊恼的口气说道,“我真的和他们战斗过,但他们轻而易举就抓住了我。他们那时完全能烧掉我的船,杀我的人,把我们全淹死。”
“如果你和那艘船上的人都死掉,也许还更好一些,伊利安人。”奈妮薇说,“那件特法器最终落入一名弃光魔使的手里。色墨海格就暗藏在霄辰人之中,而且还伪装成他们的一名权贵。她的头衔是什么来着,真言者?”
“是的,”莱伊纹轻声说道,现在她明白了,“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对此我很抱歉,但……”
“艾格宁?你感到抱歉?”奈妮薇站起身,把椅子踢到身后,“因为你的过失,整个世界都被推到黑暗的边缘,险些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难道你用一个‘抱歉’就能为自己开脱吗?色墨海格已经复制了那副枷锁,其中一件复制品甚至铐住转生真龙的脖子,让转生真龙险些沦为彻底被弃光魔使控制的工具!”
奈妮薇将双手高举过头:“光明啊!我们距离彻底毁灭曾经只有半步之遥,这全是因为你们。现在,一切可能都已经毁灭,不再有因缘,不再有世界,什么都不复存在。数以百万计的生命有可能因为你们的疏忽而毁于一旦。”
“我……”莱伊纹终于明白自己到底犯下多么巨大的错误。她的损失,她的生命,她的名字和她的船,她被九月之女剥夺的一切与这个错误相比,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我真的战斗了,”贝尔用更加激烈的语气说道,“我真的尽全力去战斗了。”
“看样子,本来应该是我服从你才对。”莱伊纹说。
“我向你解释过,”贝尔愤愤地说,“光明烧了我吧,我说过很多次,一直不停地跟你说。”
“呸!”奈妮薇伸手捂住额头,“艾格宁,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我本来希望你们已经死了。如果你们为了守住誓言而死,那么我就不必再责备你们了。”
那东西是我亲手交给苏罗丝的,莱伊纹想,是为了赎得我的一条命。那是我唯一的办法。
“怎么了?”奈妮薇又瞪了莱伊纹一眼,“有话快说,艾格宁。”
“我已经不再使用这个名字了,”莱伊纹跪倒下去,“我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已经被剥夺。现在看起来,我的荣誉也早已荡然无存。我只能将自己交给你,做为对这一切的抵偿。”
奈妮薇哼了一声:“我们不是霄辰人,不会把人当牲口一样据为己有。”
莱伊纹依旧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贝尔伸手按住她的肩头,但并没有要扶她起来的意思,他很清楚为什么莱伊纹必须这么做。实际上,他们国家的文明程度并不比霄辰差很多。
“站起来!”奈妮薇厉声喝道,“光明啊,艾格宁。我还记得你是一个多么强硬的人,你能把石头嚼碎,再吐出沙子。”
“正是我的力量迫使我这么做。”莱伊纹低垂着目光。难道奈妮薇不明白,这么做是多么困难?这要比让她割开自己的喉咙更难。现在,她已经没有足够的荣誉让自己能够奢求尽速一死了。
“站起来!”
莱伊纹按照奈妮薇的话做了。
奈妮薇从床上抓起斗篷披到背后:“来吧,我会带你们去见玉座,希望她能知道该如何处置你们。”
说完,奈妮薇就大步走进夜色之中。莱伊纹跟随在她身后。她已经做出决定,现在她只有一条路可走,只有这样,她才能为自己保留最后一点荣誉,也许还能帮助她的族人从一个他们一直坚信不疑的谎言中生存下来。
无船的莱伊纹现在是属于白塔的。无论她们怎么说,无论她们要如何处置她,这个事实已无法改变。她亏负了她们,她将成为玉座的达科维。就算她的船帆已经破碎凌乱,她也要成功驶过这场风暴。
也许,用她的最后一点荣誉,她还能够赢得这名两仪师的信任。
“依照老边境国人的说法,”梅尔登一边说,一边解开塔曼尼腰间的绷带,“疱创叶能够减缓诅咒黑刃造成的污染。”
梅尔登身材瘦削,头发蓬松。他身上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衬衫,披着斗篷。从这身衣服判断,他似乎是一名安多樵夫,但他说起话来却像极了一名边境国人。他的衣袋里总是装着几颗彩球,有时候,他会把它们拿出来,为红手队的战友表演杂耍。如果生活在其他环境中,他一定是一名走唱人。
他不像是一个红手队的成员。实际上,所有红手队员都和他有些相像,根本看不出是一群应该成为战士的人。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能抑制这种剧毒,”梅尔登说,“但它的确有这种效果。记住,诅咒黑刃上的毒不是天然毒素,你不能用嘴把它吸出来。”
塔曼尼用手按着腰部,那种火烧火燎的疼痛感就如同荆棘在他的皮肤下爬行,每时每刻都在向他全身各处蔓延,要将他的每一寸身体撕裂。他能感觉到毒液在身体中流动。光明啊,这可真疼。
在附近不远处,红手队正在凯姆林的街道上奋死拼杀,努力想要接近王宫。他们从南城门杀进城中,佣兵团则在桑迪普的率领下守卫着西门。
如果城中还有什么地方可能残存着人类的抵抗力量,那一定就是王宫。不幸的是,塔曼尼的部队和王宫之间似乎游荡着许多小群兽魔人,他们在赶往王宫的路上会一直撞到这些怪物。
当然,在到达王宫前,塔曼尼不可能确实知道那里是不是真的还存留有抵抗力量。这就意味着他必须率领这支部队一直向王宫冲杀,无法顾及自己的身后。任何一支兽魔人的小队都有可能截断他们的退路,把他们困在城中。但现在,他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他需要找到王宫中的抵抗部队。如果那里真的还有人在抵抗的话。然后,他将以那里为基地,进一步深入凯姆林内部,取得存放在城中的龙。
空气中充斥着烟火和鲜血的气味。在短暂的战斗间歇中,红手队员们将兽魔人的尸体堆在街道右侧,清理出通行的道路。
凯姆林这个区域也有许多难民,不过和城门附近洪水般的人潮相比,人数已经减少许多。当塔曼尼和红手队终于控制住通往王宫的大道时,才有一些人从黑暗中战战兢兢地走出来。这些难民已经不再要求红手队保护他们的财产和房屋,他们只是在喜悦地啜泣着,因为终于看到还有人类的军队在与暗影生物作战。塔曼尼命令玛德芬护送这些人沿红手队打通的通道逃往城外。
随后,他的注意力又回到王宫。在黑夜之中,高高矗立于山丘上的王宫也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虽然凯姆林大部分已经陷入火海,王宫中却看不到半点火光,白色的王宫围墙在烟尘缭绕的夜色中仿佛一道幻影。没有被点燃,就意味着那里还有人在守卫,难道不是吗?那里难道不是兽魔人首要的攻击目标?
塔曼尼派遣斥候前往那里进行探查,同时命令部下进行短暂的休息。
梅尔登已经给塔曼尼敷好药膏,重新系好绷带。
“谢谢你,梅尔登,”塔曼尼向他点了点头,“我已经能感觉到药膏的效力了。我听你说过,要减缓这种伤痛,这种药只是手段之一。那么其他的办法是什么?”
梅尔登从腰带里抽出一个金属瓶子,把它递给塔曼尼:“夏纳白兰地,很烈的酒。”
“在战斗时喝酒可不是个好主意。”
“喝了它,”梅尔登轻声说道,“拿着瓶子,狠狠喝一口,大人。否则到了下个钟头,你就站不起来了。”
塔曼尼犹豫了一下,才接过瓶子,痛饮一口。烈酒就像那个伤口一样,给他的喉咙带来一阵灼痛。他咳嗽着,将那瓶白兰地收起来:“我相信你一定是带错瓶子了,梅尔登,这东西一定是你从鞣皮子的大桶里舀出来的。”
梅尔登哼了一声:“我听人们说,你没什么幽默感,塔曼尼大人。”
“这方面我的确很欠缺,”塔曼尼说,“不过你们也都要小心那种剑。”
梅尔登点点头,神情显得异常严肃。他悄声说道:“恐怖克星。”
“那是什么?”
“边境国人的称号。你杀了一只隐妖,所以你是恐怖克星。”
“那时它身上已经中了十七箭。”
“这不重要,”梅尔登伸手拍了拍塔曼尼的肩膀,“恐怖克星,当你无法再忍受那种剧痛时,就朝我伸出两只拳头。我会为你解决这个麻烦。”
塔曼尼站起身,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他们全明白这番对话的含义。红手队中的边境国人都相信,萨坎鞑造成的伤口会变成什么样子,是很难预料的。这种伤口有些会迅速溃烂;另一些则会让人患病、衰弱。而如果是像塔曼尼这样,伤口变成黑色……这是最可怕的一种情况。他唯一还能活下来的机会,就是在随后一两个小时内找到一位两仪师。
“看起来,”塔曼尼嘟囔着,“我缺乏幽默感也许是一件好事,否则我一定会认为是因缘和我开了个玩笑。德耐尔!你手边有地图吗?”光明啊,他还真是想念万宁。
“大人,”德耐尔手里举着一支火把,另一只手拿着一张匆匆绘就的地图。他是红手队中操龙手部队的一名队长,“我已经找到一条便捷方式,能更快到达亚柳妲储藏龙的地方。”
“我们先要赶到王宫。”塔曼尼说。
“大人,”德耐尔宽厚的嘴唇翕动着,说话的声音却显得格外微弱。他不停拉着自己的军装,仿佛那件衣服很不合身,“如果暗影得到了那些龙……”
“我很清楚这其中的危险,德耐尔,谢谢你。但如果找到它们,你又能以多快的速度运送那些青铜管?我一直担心我们的力量过于薄弱。而这座城市被烧毁的速度要比浸透油的、暗中寄给领主夫人的情书更快。我只希望能在找到那些武器后尽快离开这座城市。”
“大人,我能用龙的一两次齐射摧毁敌人的堡垒,不过我的确没办法带着它们快速行动。它们应该是被装在大车上的,这会让它们容易被运送,但它们的移动速度仍然不可能比……不可能比货车队更快。而且我还需要时间对它们进行装配,做好开火的准备。”
“那么我们就先到王宫去。”塔曼尼说。
“但……”
“在王宫里,我们会找到能够导引的女人,”塔曼尼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她们可以为我们施展神行术,直接到达亚柳妲的库房。而且,如果我们找到在坚持战斗的王宫卫兵,我们也许还能得到更多的援军。我们的目的是取得龙,但我们必须把这件事干得聪明一些。”
他注意到莱德文和马尔已经疾速跑了回来。“前面有兽魔人!”马尔在塔曼尼面前停住,“至少有一百多个,就聚集在前面的街道上。”
“小伙子们,站好队列!”塔曼尼喊道,“我们向王宫进军!”
出汗帐篷里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艾玲达以为自己的故事会招来智者们的怀疑,至少应该是各种各样的疑问,而不是现在这般令人痛苦的沉默。
虽然没预料到这种情景,但她理解众人为何会有这种反应。在看到艾伊尔人的未来,知道他们将如何逐渐失去节义后,她也曾有过相同的反应。她亲眼见证了艾伊尔一族的灾难、耻辱和灭亡。现在,至少有人能和她一同挑起这个重担了。
罐子里烧热的石块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应该有人倒水上去,但帐篷里的六个人全部纹丝不动。除了艾玲达以外的其余五个人全都是智者,并且也都和艾玲达一样一丝不挂地享受着出汗帐篷中的蒸汽。她们是索瑞林、艾密斯、柏尔、麦兰和汤曼勒艾伊尔的姬摩尔。五个人全双眼直视前方,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良久以后,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挺起腰背,坐直身子,仿佛接受了一个新的重担。这让艾玲达感到安慰,她当然不会以为这个消息会让她们垮掉,但能够看到她们以如此平静的态度面对这个危险,丝毫没有逃避的意思,这毕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刺目者已经太过靠近这个世界了,”麦兰说,“因缘在很大的程度上发生了扭曲。我们还能在梦中看到许多可能发生,或者不会发生的事情。通往未来的道路太多了,我们无法分辨出哪一条才是最切实的。梦行者们还无法判断我们族人的命运、卡亚肯的命运。我们只知道,他会在最后一日将口水吐向刺目者的眼中,但那之后的世界依然被笼罩在迷雾中。我们不知道艾玲达所见到的是否会成为现实。”
“我们必须对此进行测试,”索瑞林的眼睛如同两颗宝石,“我们必须知道,是否现在所有人都会看到这样的幻象,还是只有艾玲达能够看到它?”
“达茵部族的艾兰娜就要完成训练了,”艾密斯说,“她将是下一个前往鲁迪恩的人。我们可以请海伊德和沙恩妮给予她鼓励了。”
艾玲达压抑下颤抖的冲动,她很清楚智者们的“鼓励”是什么意思。
“这样很好,”柏尔说着,向前倾过身子,“也许每个人在第二次走过玻璃柱阵时都会见到这样的幻象?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所以才会禁止这么做。”
没有人去看艾玲达,但艾玲达能感觉到她们对自己的关注。她所做的事情是被禁止的,而说出在鲁迪恩发生的事同样是个禁忌。
但没有人会为此而谴责她。鲁迪恩并没有杀死她,时光之轮的转动已经为世界带来了变化。柏尔继续凝望着远方。汗水不断从艾玲达的脸颊和胸前滴落。
我并不喜欢泡在浴盆里,她对自己说。她不是软弱的湿地人,不过,出汗帐篷在龙墙的这一侧实在是没必要,这里没有夜晚的苦寒,于是出汗帐篷中的闷热就让人不由得感到窒息,一点也不舒服。而且,如果真的有足够的水……
不,她咬了咬牙。“我能说话吗?”
“不要犯傻,孩子。”麦兰说道。这个女人的肚子已经变成一个圆球,眼看就要临盆了。“你现在已经是我们的一员了,不必再求得许可才能发言。”
孩子?如果要让她们真正把她当智者看待,肯定还要再过一段时间。不过她们的确在努力尊重她。没有人再命令她倒茶或者在热石头上添水。如果身边没有学徒和奉义徒,她们就会轮流做这些事。
“我关心的并不是别人还能不能看到那些幻象,”艾玲达说,“我只关心我所见到的一切。那些事会发生吗?我们能否阻止它们?”
“鲁迪恩会展现两种类型的幻象。”姬摩尔说道。她的头发是深红色,有一张茶色的长脸。在这些智者中,她算是比较年轻的,也许只比艾玲达大了几岁。“第一次去鲁迪恩的人会看到可能发生的事;第二次,玻璃柱阵会向来访者展现曾经发生的事。”
“而我们还不知道这第三种幻象到底有几分真实。”艾密斯说,“玻璃柱阵一直都分毫不差地显示着过去的事实,那么它们为什么不可能同样精确地显示出属于未来的事实?”
艾玲达的心收紧了。
“但是,”柏尔轻声说道,“为什么那些玻璃柱会显示出无法改变的绝望和毁灭?不,我拒绝相信这种事。鲁迪恩总是会让我们看到我们需要看到的事情。它在帮助我们,而不是毁灭我们。这次的幻象肯定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才会产生的。它是要鼓励我们赢取更伟大的荣誉吗?”
“这都不重要。”索瑞林说。
“但……”艾玲达还想争辩。
“这都不重要。”索瑞林重复了一遍,“如果这个幻象代表着不可改变的未来,如果我们的命运就是……堕落与毁灭……就像你所说的那样,难道我们就会因此而停止奋斗,不想去改变它吗?”
帐篷中变得寂静无声。艾玲达不住地摇着头。
“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把它当做可以改变的未来而去努力,”索瑞林说,“不要再拘泥于你的疑问了,艾玲达,我们必须决定该采取怎样的行动。”
艾玲达发现自己在点头:“我……是的,是的,你是正确的,智者。”
“但我们该怎么做?”姬摩尔问,“我们要改变什么?现在,我们要做的是赢得最后战争。”
艾密斯说:“我几乎希望这真的是不可改变的未来,这样至少能证明我们赢得了这场战争。”
“它什么都证明不了,”索瑞林说,“刺目者的胜利将会打破因缘,到那时,一切关于未来的幻象都将变得无法确定,也不再可信。无论有多少关于未来纪元的预言,如果刺目者赢得这场战争,它们也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我看到的这些幻象一定和兰德的计划有关。”艾玲达说。
所有人都转向了她。
“明天,”艾玲达继续说道,“他将要宣布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这是你们告诉我的。”
“卡亚肯真是很喜欢……这种充满戏剧性的场面,”柏尔的声音中带着宠溺的意味,“他就像一只柯罗雀,整晚辛劳筑巢,只为了在清早向整个世界歌唱。”
艾玲达第一眼看到在梅丽罗竟然聚集如此众多的人马时,曾经大吃了一惊。幸好她和兰德之间已经建立了约缚,她才能知道兰德在什么地方。湿地人的军队几乎都聚集到这个地方。艾玲达一来到此地,就怀疑这是否正是她所看到的幻象的一部分。人群在这里的聚集会不会正意味着她的幻象已经开始成真了?
“我觉得,自己似乎知道得太多了。”她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
“你只是瞥到一眼未来,”姬摩尔说,“这会改变你,艾玲达。”
“明天将是关键的一天,”艾玲达说,“而一切的关键将是他的计划。”
“根据你的叙述,”姬摩尔思忖着,“似乎他打算忽视艾伊尔,忽视他自己的族人。为什么他要将恩惠赐予其他所有人,却单单要放弃最该被他眷顾的人群?他是要侮辱我们吗?”
“我不认为他打算这么做,”艾玲达说,“我相信他是要向所有来见他的人提出要求,而不是赠予他们礼物。”
“他的确曾经提到过代价,”柏尔说,“一个他打算让所有人都要付出的代价,但还没有人能够从他那里得知关于这个代价的秘密。”
“今晚稍早时,他曾利用神行术前往提尔,并带回一样东西,”麦兰说,“这是枪姬众们报告的。现在他一直遵守誓言,把她们带在身边。我们也曾问过他那所谓的代价是什么,但他只是说,艾伊尔人不必担忧这件事。”
艾玲达皱起眉头:“他在让人们付出代价,为了去做他要做的事?我们都知道,那是他必须完成的任务。也许他和那些海民讨价还价得太多了。”
“不,他做得并不算错,”艾密斯说,“世人对卡亚肯有太多要求,他有权也让他们有所付出。而且,那些人太过软弱了,他也许是打算让他们更刚强一些。”
“所以他丢下了我们,”柏尔轻声说道,“因为他知道,我们已经足够刚强了。”
帐篷中再次陷入沉默。艾密斯看起来显得很困扰,她将一些水倒在烧热的石头上,石头上冒出蒸汽,发出猛烈的嘶嘶声。
“事实就是这样,”索瑞林说,“他并不打算侮辱我们。他要让我们得到荣誉。只是对此的看法也许和我们的不尽相同,”她摇了摇头,“他应该考虑得更周详一些。”
姬摩尔也表示赞同:“卡亚肯经常会在无意中让别人感到羞辱,就好像他依然只是个孩子。我们是强大的,所以不管他提出怎样的要求,对于我们都不会是难题。如果他所要求的代价是其他人能够付出的,那么我们也一定可以付出。”
“如果他能够以我们的方式接受正确的训练,他就不会犯这种错误。”索瑞林喃喃地说道。
艾玲达直视着她的双眼。是的,艾玲达没有能对卡亚肯进行应有的教导。但这些人全都很清楚,兰德·亚瑟是多么倔强的人。而且,她现在的身份已经和她们一样了。只不过她还无法切身感受到这一点,尤其是当她面对着索瑞林那绷紧的嘴唇和不以为然的眼神时。
艾玲达有些怀疑,也许是自己和伊兰这样的湿地人一起度过的时日太久了。但突然间,她似乎明白了兰德的想法。如果他真的是有意要在这一次让艾伊尔人免于付出他所需要的代价,那么他就是在以这种方式为艾伊尔人增加荣誉。而如果他向艾伊尔人提出和其他人一样的要求,也许她面前的这些智者会感觉更受冒犯,会更耻于与湿地人为伍。
他到底有怎样的计划?她在鲁迪恩的幻象中依稀找到了一点线索,并且愈来愈相信,随后的一天就会是让艾伊尔人踏上毁灭之路的开始。
她必须阻止这种事情发生。这是她做为智者的第一个任务,很可能也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任务。她绝不能失败。
“她的任务并不只是教导他,”艾密斯说,“我所期待的是他能够得到一名可靠女子的细心监护。”她一边说话,一边看着艾玲达,脸上显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
“他终归会成为我的人。”艾玲达坚定地说道。但不是为了你,艾密斯,也不是为了我的族人。心中激烈的感情让她感到吃惊。她是艾伊尔人,她的族人对她来说应该意味着一切。
但这不是他们的选择。这是她的选择。
“要小心,艾玲达,”柏尔说着,将手插到腰间,“自从你离开后,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他变得比以前更强大了。”
艾玲达皱起眉:“哪方面?”
“他已经拥抱了死亡。”艾密斯的语气中带着骄傲,“他也许还佩着剑,穿着湿地人的衣装,但他现在已经是我们的一员了。这点确切无疑。”
“我必须亲自确认这一点。”艾玲达说着,站起身,“同时我还会确认,对于他的计划,我能做些什么。”
“现在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姬摩尔警告她。
“还有一个晚上,”艾玲达说,“这应该足够了。”
其他人都点了点头,艾玲达则已经在穿衣服了。出乎她意料的是,其他人也都站起身,和她一样穿起衣服。看样子,她们认为她带来的讯息非常重要,她们必须立刻将此告知其他所有智者,而不是继续无所事事地坐在这里。
艾玲达是第一个走进帐外夜色中的人,清冷的夜风代替帐篷里闷热的潮气吹在皮肤上,很舒服。她深吸一口气,感觉精神无比疲惫。但现在还不是睡觉的时候。
帐帘在她身后窸窣作响,其他智者也纷纷走了出来。麦兰和艾密斯轻声交谈着,快步走进夜色中。姬摩尔向汤曼勒营地走去。也许她会和她的姐妹父亲,也是汤曼勒的部族首领者谈一谈这件事。
艾玲达刚刚迈开步伐,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她的手臂。她回头瞥了一眼,看见柏尔正站在她身后,身上已经穿回宽松的外衫和长裙。
“智者。”艾玲达习惯性地说道。
“智者。”柏尔带着微笑答道。
“有什么事情……”
“我要去鲁迪恩,”柏尔向天空看了一眼,“你是否愿意为我打开一个神行术通道?”
“你要再次走过玻璃柱阵。”
“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这么做。不管艾密斯怎么说,艾兰娜还没做好准备,尤其是没有准备好去面对……这样的情景。那个女孩现在整天还只知道尖声抱怨,就好像一头在争抢最后几片腐肉的兀鹰。”
“但……”
“哦,不要迟疑了。现在你已经是我们的一员了,艾玲达,但我至少要比你年长。就算是你祖母的那一辈,也是在我的养育下长大的。”柏尔摇了摇头。她的白发几乎辉映出被乌云遮住的月光。“我是前往鲁迪恩的最佳人选,”她继续说道,“导引者们必须为即将到来的战争保存体力。我不会让少不更事的孩子走进那些玻璃柱,去获取对于我们来说也许是至关重要的情报。这件事应该让我来做。那么,你现在可以施展神行术吗?能不能帮我这个忙?还是我必须去逼迫艾密斯替我做这件事?”
艾玲达倒是很想看看艾密斯在别人的逼迫下做事情的样子。有谁曾经让艾密斯俯首帖耳地做过事?也许是索瑞林?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导引阴极力,打开了信道。
想到会有第二个人看到她在鲁迪恩所见证的一切,艾玲达不由得感到肠子一阵抽搐。如果柏尔也看到完全一致的幻象,那又将意味着什么?是否意味着那样的未来的确是有可能出现的?
“这很可怕,对不对?”柏尔轻声问道。
“是的,非常可怕。它足以让枪矛哭泣、让岩石崩碎,柏尔。我宁可与刺目者起舞,也不愿去面对那样的未来。”
“那么,这就更需要让我去一看究竟了。要去面对这种问题的人,必须是我们之中最强韧的。”
艾玲达没有让自己挑起眉弓。柏尔的确像皮革一样强韧,但其他智者也绝对不是娇嫩的花蕾。“柏尔,”艾玲达忽然想起一件事,“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名叫纳珂蜜的女人?”
“纳珂蜜,”柏尔反复咀嚼这个名字,“一个古老的名字,我从没听过有人使用过它。为什么提起这个名字?”
“我在前往鲁迪恩的路上,遇到一名艾伊尔女子,”艾玲达说,“她说自己并非智者,但她的身上有一种气势……”艾玲达摇了摇头,“这只是我无聊的好奇。”
“嗯,我们先要搞清楚那些幻象的真实意义。”柏尔说着,向通道走去。
“如果它们是真的呢,柏尔?”艾玲达不由自主地问道,“如果我们对此根本无能为力,又该怎么办?”
柏尔转回身:“你说,你看到自己的孩子?”
艾玲达点点头。她并没有仔细描述那些幻象的每一个细节,那些都是她非常私人的事情。
“改掉他们之中一个人的名字,”柏尔说,“绝不要说出那个孩子在幻象中被称呼的名字,即使对我们也不要说。然后你就会知道,如果一件事发生了变化,那么其他事也可能会有所不同。这不是我们的命运,艾玲达。这是我们必须避免的一条道路,是我们要齐心协力避免的。”
艾玲达发现自己在点头。是的,一个简单的改变,无论多么微小,也都有可能产生深远的影响。“谢谢你,柏尔。”
那名年长的智者向她点点头,然后走进通道,在黑夜中向远方的城市跑去。
塔曼尼用肩膀狠狠撞在一头身披粗糙锁链甲、身材高大的猪脸兽魔人身上,那头怪物身上的气味十分可怕,就好像刺鼻的烟尘、湿透的皮毛和许久未清洗过的肉体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塔曼尼的攻击让它哼了一声。这些怪物在遭到塔曼尼的攻击时,总是显得非常惊讶。
塔曼尼向后退去,同时将佩剑从怪物的肋侧抽了出来,而猪脸兽魔人则向后倒去。然后,塔曼尼再一次向前跃起,让剑刃刺入这头怪物的喉咙,丝毫不在意怪物粗大的手指抓住了自己的双腿。此时,生命的光彩已经从那双和人眼极为相似的、珠子般的眼球中黯然褪去。
人们在战斗、呼喊、吼叫、杀戮。只要沿着这条街道再越过一道陡坡,他们就能到达王宫了。但成群的兽魔人聚集在这里,牢牢守住了街道,让红手队无法再靠近王宫一步。
塔曼尼靠在一幢房子上,距离他不远的另一幢房子正在燃烧,炽烈的火光照亮街道,向他散发出一阵阵热气。但和他腰间可怕的灼痛相比,这些火苗几乎可以算是凉爽的。现在,灼痛感已经蔓延到他的腿和脚上,正在涌过他的肩膀。
该死的,他想道,真希望能再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让我抽抽烟、看看书,一个人享受一下平静。那些妄谈什么光荣战死之类事情的人根本就是纯粹的傻瓜,在这种一团乱的鲜血和烟火中死掉,根本没有任何光荣可言。他只希望自己能够死得更平静一些。
塔曼尼重新站起身,汗水不断从他的脸上滴落。在他背后,更多兽魔人正向陡坡下面冲过来。它们已经堵住塔曼尼的后路,但塔曼尼至少还能冲破前方兽魔人的防线,继续向前。
现在撤退已经不可能了,就算是从背后这些兽魔人中间冲出去,游荡在整座城市里的小股兽魔人也会不断攻击他的侧翼,让他们陷入难以为继的苦战。
“战士们,用全部力气向前杀!”他怒吼着,向前冲进挡在街上的兽魔人群中。王宫距离他们已经很近了。他用盾牌挡住一个羊头兽魔人的剑,没有让它砍在德耐尔的脖子上。然后,他用尽全力将兽魔人的剑推开。光明啊,兽魔人的力气实在太大了。就在塔曼尼努力不让自己被兽魔人推倒在地时,德耐尔站稳身子,一剑刺在羊头兽魔人的大腿上,让这怪物倒了下去。
梅尔登冲到塔曼尼身边。这名边境国人履行了他的诺言,一直跟随在塔曼尼左右,随时准备在塔曼尼无法支撑下去时用剑结束他的生命。他们两人率领红手队冲上了山丘。兽魔人发出一阵阵嚎吼,在火光的照耀中,它们就如同一头由黑色皮毛、眼球和凶残武器组成的、身躯无比庞大的怪兽。
这里的兽魔人实在是太多了。
“站稳脚跟!”塔曼尼吼道,“为了麦特大人和红手队!”
如果麦特在这里,他也许会骂上一连串的脏话,发出无数抱怨,然后用某种超乎寻常的战场奇迹拯救他们。塔曼尼不可能效仿麦特那种混合着疯狂与天才的指挥艺术,但他的喊喝声似乎也在鼓励着这些士兵。他们的数组变得更加严整密集了。嘉维德指挥着他的二十多名弩手,在一幢没有着火的房子上列好阵势。这是塔曼尼最后的弩箭手部队了。成排的弩箭不断地射向兽魔人群。
如果换做人类士兵,如此强有力的弩箭应该能让他们崩溃,但兽魔人绝没有这么容易被打垮。箭矢射倒了几头兽魔人。而塔曼尼本希望弩箭的杀伤效果能更好一些。
这群兽魔人里肯定有一只隐妖。塔曼尼想。是它在催逼它们,维持它们的军纪。光明啊,我已经没办法再和一只隐妖作战了,我刚才就不该和那只妖作战!
他已经不该再站起来了。梅尔登的那瓶白兰地早已经被他喝光,烈酒的麻醉效力也已经丧失殆尽。他的意识模糊到极其危险的程度,但他还是与德耐尔和伦代德一同冲杀到最前线,心无旁骛地战斗着。兽魔人的血喷洒在鹅卵石铺就的路面上,汇成小溪,沿着山坡一直流淌下去。
红手队打得很好,但敌人的数量已经超过了他们,而且他们也耗尽了体力。在山坡下,又有一队兽魔人加入到挡在他们背后的兽魔人群中。
继续战斗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或者回身冲破背后这群兽魔人的阻拦,同时冒着遭受前方兽魔人夹击的危险;或者让红手队化整为零,分散撤退到周围的街巷中,然后在城门处重新集结。
塔曼尼准备下达命令了。
“白狮冲锋!”一阵吼声响起,“为了安多和女王!”
塔曼尼转过身,看到穿着白色和红色军装的士兵冲破山丘顶上兽魔人的阵线。另一支安多长矛手部队从大道旁的街巷中涌出来,对堵住红手队后路的兽魔人发动侧后突击。兽魔人在长枪的突刺之下溃散了,片刻间,一整群兽魔人如同一个被挤破的脓包,开始朝四面八方奔窜。
塔曼尼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不得不用佩剑撑住身子。幸好玛德芬这时已经接替他开始指挥部队。很快,他的战士们就杀死了许多逃窜的兽魔人。
一队穿着女王卫兵制服的军官跑上山丘,他们的样子也不比红手队好多少。率领他们的是葛本。“佣兵,”他对塔曼尼说道,“感谢你们冲杀到这里。”
塔曼尼皱起眉头:“听你的口气,好像是我们救了你们。但在我看来,事实恰好相反。”
在火光中,葛本的脸色显得非常严峻:“这些兽魔人正在猛攻王宫大门,是你们缓解了我们承受的压力。我要向你道歉,对你们的救援迟误了。因为当我们发现兽魔人在朝这个方向退却时,并没有意识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光明啊,你们守住王宫了吗?”
“是的,”葛本说,“现在王宫里全都是难民。”
“有导引者吗?”塔曼尼充满希望地问,“为什么女王还没带着安多军队回来?”
“暗黑之友从内部发动了袭击,”葛本皱起眉头,“陛下带走了大部分家人,至少是把导引能力最强的都带走了。她只留下四位家人,她们如果合并力量,的确能够施展神行术。但一名暗黑之友刺客杀死了其中两位家人,随后才受到另外两位家人的阻止。剩下的两位家人没有足够的力量打开神行术通道,所以她们只能先针对伤员进行治疗。”
“该死的!”塔曼尼咒骂着,但他还是感觉到一丝希望。如果这两个女人不能打开神行术通道,她们至少有可能治疗他的伤口。“你应该把难民带出城,葛本。我的人已经守住了南城门。”
“太好了,”葛本立刻挺直了腰,“但率领难民的工作只能由你们完成了。我必须守住王宫。”
塔曼尼向他挑起一道眉弓。他并不受葛本的指挥,红手队有自己的指挥系统,只会向女王本人负责。麦特在接受女王的雇佣契约时,已经将这点说得很清楚了。
不幸的是,葛本也不受塔曼尼的指挥。塔曼尼深吸一口气,但立刻又在晕眩中摇晃了几下。梅尔登抓住他的手臂,才让他免于一头栽倒在地。
光明啊,这实在是太疼了,难道他腰上的伤口就不能像个普通伤口那样,逐渐变得麻木吗?该死的,他现在就需要那些家人的治疗。
塔曼尼充满希望地问:“那两个人能够治疗?”
“我已经派人去找她们了,”葛本说,“我们发现你们的时候,我就派人回去了。”
这样的话,他总算还有些收获。
“我必须留在这里,”葛本警告他,“我不会放弃自己的岗位。”
“你在说什么?这座城市已经被攻破了!”
“女王命令我们通过神行术按时向她递交报告,”葛本说,“她很快就会开始怀疑我们为什么没有派出信使,随后她就会命令导引者回来查实情况。女王的信使将到达王宫中的神行术场地。那里……”
“大人!”一个声音喊道,“塔曼尼大人!”
葛本闭上嘴。塔曼尼转过身,发现斥候菲戈尔正跌跌撞撞地沿着卵石街道向他跑过来。菲戈尔是一个身材瘦削的人,留着稀疏的头发和数天未刮的胡子。看到他,塔曼尼感觉到一阵恐惧。菲戈尔是被留下来守卫南城门的人之一。
“大人,”菲戈尔气喘吁吁地说着,“兽魔人已经占据了城墙,并且正在向城头集结,任何靠近城墙的人都会遭到它们投掷长矛和矢箭攻击。桑迪普尉官派我来问您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该死的!城门现在怎么样了?”
“我们还守在那里,”菲戈尔说,“暂时还在我们手里。”
“葛本,”塔曼尼转回身说道,“行行好,安多人,城门需要有人守卫。请带难民马上离开,去支持我的人。那道城门很可能是我们撤出这座城市的唯一通道了。”
“但女王的信使……”
“女王只要想到派人回来看一眼,就立刻会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看你的周围!想要守住王宫就是发疯。你已经没有城市可以守卫了,留给你的只剩下了一个火葬堆。”
葛本的脸上充满了矛盾,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
“你知道,我是对的,”塔曼尼的面孔在痛苦中扭曲着,“你现在能采取的最好的行动,就是支持我在南城门的部队,守住那道门,让尽可能多的难民从那里逃出去。”
“也许,”葛本说,“但我就这样让王宫被大火焚毁吗?”
“这样你至少还能挽救些东西。”塔曼尼说,“留一些士兵继续在王宫中战斗如何?让他们尽可能久地挡住兽魔人,这样会吸引住暗影军队的注意力,让难民能够更顺利地逃脱。当你的士兵无法再抵抗下去时,他们可以从王宫的另一侧撤退,绕道前往南城门。”
“这个计划不错,”葛本非常不情愿地承认,“我会照你的建议去做。但你们呢?”
“我必须找到龙,”塔曼尼说,“我们不能让那些武器落入暗影之手。它们都被存放在内城边缘处的一座库房里,女王不想让它们受到太多人的注意,尤其是城外的那些佣兵团。我必须找到它们。如果有可能,就把它们运出来,否则就把它们全部摧毁。”
“很好。”葛本说着,转过身。看样子,他已经接受了这座城市无法避免的灾难,同时为此感到无比的难过和沮丧。“我的士兵会依照你的建议,其中一半护送难民出城,并帮助你的人守卫南城门。另一半会继续守卫王宫,然后相继撤退。但我要和你一起行动。”
“这里真的需要这么多灯吗?”那位两仪师坐在房里的凳子上问道。那只凳子在她的屁股下面,仿佛变成了一个王座。“想一想,你们浪费了多少灯油。”
“我们需要这些灯。”安德罗喃喃地说道。夜雨打在窗户上,但他并不在意那些雨滴,只是将精神集中在手中的皮革上。它最终将成为一只马鞍。这时,他正在缝制马鞍下面的肚带。
他在皮革上打出两排小孔,并通过这种工作让自己的心神平静下来。他用针脚凿在皮革上压出钻石形的孔洞。他本可用木槌加快这项工作的速度,但现在,他更喜欢用手按出这些孔洞的感觉。
他拿起自己的标脚轮,标记出下一段针脚的位置,然后继续打孔。这些钻石形的针孔必须以平边相对,只有这样,当这段皮革被勒紧时,线才不会勒在这些平边上,让针脚变形。而整齐的针脚可以让马鞍在许多年后仍然不会变形。针脚必须足够靠近,让绗缝可以彼此加强;同时又不能过分靠近,以免皮子过窄,导致针脚开裂。以交叉十字的形式进行绗缝会产生更好的效果。
这些都是小事。只有确保小事不出问题,然后才能……
他的手指一滑,针脚凿在一个错误的位置上,打出了钻石形小孔,并让两个小孔间的皮革裂开了。
安德罗差点颓丧地把整条皮带都扔到一旁。今晚他已经是第五次出错了!
光明啊,他想着,将手按在桌子上。我的自控能力到哪里去了?
不幸的是,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让他心神不宁的正是黑塔。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被困在退潮的沙滩上的多足沙蚕,正绝望地等待着潮水回来,却又看到一群小孩拿着小桶在沙滩上搜寻一切美味的猎物……
他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来,又拿起那段皮革。这是他多年以来所做的最糟糕的作品,但他还是会将它完成。丢下一样东西不去完成,几乎就和没能处理好细节一样糟糕。
“真是让人感到好奇。”那位两仪师又说道。她的名字是佩维拉,属于红宗。安德罗能感觉到她的眼睛盯在自己背上。
一名红宗。好吧,就像提尔谚语说的那样,“共同的目的地带来非同寻常的同舟共济之人”。也许他应该用沙戴亚谚语形容,如果他的剑砍在敌人的喉咙上,就不要浪费时间去想那把剑曾经抵在你的喉咙上。
“那么,”佩维拉说,“你打算告诉我,你在进入黑塔前的生活吗?”
“我没这个打算,”安德罗又开始缝制起来,“为什么要问这个?你想知道什么?”
“我只是感到好奇。你是那种自愿前来黑塔接受测试的人?还是那种在他们狩猎时被找到的人?”
安德罗勒紧一根线:“我是自愿来的,我相信艾芬昨天已经告诉过你了。那时你就向他询问过我的情况。”
“嗯,”佩维拉说道,“我明白,我是必须受到监视的。”
安德罗放下手中的皮革,看着她:“这就是她们教给你的?”
“什么?”佩维拉带着无辜表情问。
“扭曲对话的原意。从你坐在这里开始,你就指责我监视你。而事实上,是你在从我的朋友那里套取关于我的情报。”
“我想知道,我可能拥有怎样的资源。”
“你想知道为什么一个男人会选择进入黑塔,学习导引至上力。”
佩维拉没有回答。安德罗能够看出,她正在寻找一个理由,好让自己的言辞不会与三誓发生冲突。和一位两仪师对话,就好像在潮湿的草丛中追踪一条绿蛇。
“是的。”她回答道。
安德罗惊讶地眨眨眼。
“是的,我想要知道。”那名红宗两仪师继续说道,“我们是盟友,无论我们双方是否喜欢这样。我想要知道,我必须与之合作的是一些怎样的人。”她看了安德罗一眼,“当然,我并非是要打算查清你的全部隐私。”
安德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不喜欢和两仪师说话,不喜欢她们扭曲一切对话本意的交谈风格。而这种厌恶感中又夹杂了这个夜晚给他带来的紧张,和糟糕的马鞍给他带来的挫败感……
他会镇定下来的。光明烧了他吧!
“我们应该实践一下连结,”佩维拉说,“这将是我们的优势之一,尽管要与泰姆的人对抗,这可能只是一个非常微小的优势。希望他们不会这么快就来找我们的麻烦。”
安德罗将对这个女人的厌恶扫出脑海,他还有别的事情需要担心。而对于眼前的问题,他必须保持客观的态度:“连结?”
“你不知道什么是连结?”
“恐怕是不知道。”
佩维拉咬住嘴唇:“有时候,我甚至会忘记你们是多么无知……”她停了一下,仿佛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
“所有的人都是无知的,两仪师。”安德罗说,“我们都有自己无知的一面,这个世界的特质就是没有人能够知道一切。”
这似乎也不是这位两仪师预料之中的答案。那双严厉的眼睛一直在审视着他。绝大多数的红宗两仪师都不喜欢能够导引的男人,但佩维拉在这方面显然比其他红宗更甚。她一生都在猎捕像安德罗这样的男人。
佩维拉终于开了口:“当女人和男人将导引的至上力合并在一起时,就会形成连结,这是一种非常特别的连结方式。”
“那么,米海峨一定知道这种方法。”
“男人需要和女人协同,才能组成连结。”佩维拉说,“实际上,一个连结中女性的数量在一般情况下必须超过男性,不过,如果连结人数很少,比如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或者两个女人和两个男人,也可以组成连结。所以,我们能够组成的最大连结是三个人,其中包括我和你们之中的两个人。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应该已经很有用了。”
“我会为你再找两个人进行练习,”安德罗说,“我有一些可以信任的人。其中最强的是纳拉姆。埃马林也很强,而且我相信,他的潜力还未完全发挥出来。乔奈瑟也是这种情况。”
“他们是最强的?”佩维拉问,“比你还要强?”
“我并不是很强。”安德罗说着,继续低头去缝制皮革。外面的雨又下了起来,寒风吹进门缝。一盏油灯的火苗矮了下去,让房里多了一些阴影。这令安德罗感到很不舒服。
“但这实在让人很难相信,安德罗师傅,”佩维拉说道,“他们全对你唯命是从。”
“不管你怎么想,两仪师,我的确是他们之中最弱小的一个,甚至有可能是黑塔之中最弱小的。”
他的话让佩维拉陷入了沉默。安德罗站起身,重新给那盏灯添满油。当他坐回凳子上时,一阵敲门声宣布了埃马林和凯德尔的到来。虽然结伴而行,但他们却几乎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一个身材高大,一举一动中都透露出干练与谨慎;另一个则神情飘忽,总是不断地喃喃自语。但他们又似乎有很多共同语言,很喜欢彼此做伴。
“什么事?”安德罗问。
“这场雨也许能帮助我们。”埃马林说着,脱下被雨水浸透的外衣,把它挂在门旁的一只钩子上。他在外衣里穿着一件有提尔风格刺绣花纹的衣服。“它会变成一场猛烈的暴风雨。但卫兵看守得都很紧。”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在市集上等待出售的公牛。”凯德尔嘟囔着,在挂好外衣后,又跺跺脚,甩掉靴子上的泥巴。“无论我们去哪里,泰姆的亲信都会用眼角盯着我们。该死的,安德罗,他们知道我们想逃走。”
“你们有没有找到这里的防守弱点?”佩维拉向前倾过身子问道,“那道墙上有没有缺乏守卫的地方?”
“这只能看那些守卫是否忠于职守了,两仪师佩维拉。”埃马林一边说,一边向她点了点头。
“嗯……大概只能这样了。我有没有提过有一件事让我很好奇。你们之中最尊敬我的一个人竟然来自提尔?”
“对一个人保持礼貌与尊敬他是两回事,两仪师佩维拉,”埃马林说,“这只能表明这个人有一定的修养,且性情平和。”
安德罗微微一笑。对于遭到冒犯后的反应,埃马林绝对异于常人。在半数时间里,除非有人向他解释,否则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嘲笑了。
佩维拉咬住嘴唇:“那么,好吧,我们只能注意城墙上换岗的情况。当暴风雨到来时,我们就借助天气的掩护,翻过疏于看守的城墙,离开这里。”
刚刚进来的两个人都看着安德罗。而安德罗发觉自己正盯着房间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片桌子投过去的阴影。那片阴影在变大吗?它是不是在向他蔓延过来……
“我不喜欢丢下同伴。”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个角落里移开,“这里还有许多人,还有许多孩子并未受到泰姆的控制。我们不可能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把他们全部带走。但如果我们丢下他们,我们就是在冒险……”
他已经无法再说下去了,他们并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里的人正在改变,曾经值得信任的盟友现在却变成毋庸置疑的敌人。那些人看起来和原先还是一样,实际上却已经完全不同了。那种改变只能从他们的目光里看出来。安德罗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叛逆两仪师的使团还在城门外,”佩维拉说。她们在那里扎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们宣称,是转生真龙承诺她们可以约缚殉道使做为护法。泰姆至今都没有让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人走进黑塔。“如果我们和她们取得联系,我们就能打破黑塔,救出被困在这里的人。”
“这真的那么容易吗?”埃马林问,“泰姆会让这个小镇全部成为我们的敌人。那些人的家人几乎全住在这里。”
凯德尔点点头,他的家人也住在这个镇上。他不会离开他们。
“而且,”安德罗在凳子上转过身,看着佩维拉,轻声说道,“你真的认为这里的两仪师能够战胜黑塔?”
“她们很多人都有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导引经验。”
“其中有多少经验又是和战斗有关的?”
佩维拉没有再说下去。
“这里有几百个能导引的男人,两仪师,”安德罗说,“他们每一个所受到的训练都是为了让他们成为战斗的武器。我们可不会学习政治和历史,我们也不会学习如何影响国家决策,我们只学习杀戮。这里的每一个人,无论老幼,都会被逼迫到自身能力的极限,只为了迅速变强,能够掌握更多力量。我们擅长毁灭,而且我们之中的许多人神智都不正常。你们两仪师能够和这样的人作战吗?尤其是当许多我们曾经信任,也是我们要拯救的人也会追随泰姆,一同对抗两仪师的入侵的时候?”
“你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佩维拉说。
就像一位女王一样。安德罗想。虽然他很不喜欢这样的联想。
“不管怎样,我们必须把讯息传递出去。”佩维拉继续说道,“也许对黑塔的全面攻击是不明智的,但坐在这里无所事事,等待着一个一个被捉住……”
“我想,我们应该派人出去,”埃马林说,“我们需要警告真龙大人。”
“真龙大人,”凯德尔坐到椅子里,哼了一声,“他已经抛弃了我们,埃马林,我们对于他来说毫无价值。现在……”
“转生真龙的肩头背负着整个世界,凯德尔。”安德罗轻声插话说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们留在这里,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因为他认为我们可以照顾好自己。”安德罗最后一次用手指抚过那条皮带,然后站起身:“现在是黑塔接受试炼的时刻,也是我们证明自身价值的时候。如果我们必须逃到两仪师那里去寻求庇护,我们也就只能服从她们的权威。而如果我们必须逃到转生真龙的身边,当他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们才会变得毫无价值。”
“我们已经不可能与泰姆和解了,”埃马林说,“我们全都知道他的野心。”
安德罗没有看佩维拉。佩维拉已经向他详细阐述对于黑塔现状的怀疑,虽然这位两仪师有过多年控制情绪的训练和经验,但当她提及此事时,依然无法克制住声音里的恐惧。十三只魔达奥和十三名导引者,他们能够施行一个恐怖的仪式,将任何导引者转向暗影,无论那名导引者如何想要反抗。“他所做的是纯粹的、极端的邪恶之事,”佩维拉说,“这已经不再是权力的争夺或者不同政见者之间的分歧了。他在实现暗帝的计划,安德罗。黑塔已经堕入暗影,你必须承认这一点。”
“黑塔是一个梦,”安德罗看着佩维拉的眼睛,“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的庇护所,一个属于我们的地方。在这里,男人不需要恐惧,不需要逃跑,也不需要憎恨。我不会把黑塔交给泰姆。绝对不会。”
房里陷入了寂静,只能听到雨水落在窗户上的声音。埃马林在点头。而凯德尔已经站起身,抓住安德罗的手臂。
“你是对的,”凯德尔说,“如果你说的有错,安德罗,那就让光明烧了我吧。但我们又能做些什么?我们人数很少,力量也不够。”
“埃马林,”安德罗说,“你有没有听说过诺克斯叛乱?”
“听说过,就算是在莫兰迪国境以外,它也造成不小的轰动。”
“该死的莫兰迪人,”凯德尔啐了一口,“他们会偷走你身上的外衣,如果你不把鞋子也一起交出来,他们还会狠狠揍你一顿。”
埃马林挑起一道眉弓。
“诺克斯和卢加德可是绝对不一样,凯德尔,”安德罗说,“我想,你会发现那里的人更像是安多人。那场叛乱发生在……嗯,大约十年以前。”
“一群农夫推翻了他们的领主,”埃马林说,“全是那个叫德萨丁的领主咎由自取。他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尤其是对于那些受他统治的人而言。他有很多士兵,除了卢加德以外,莫兰迪境内的军队就数诺克斯的规模最大。他几乎已经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小王国,莫兰迪国王对他也无可奈何。”
“但德萨丁被推翻了?”凯德尔问道。
“只是被无法再忍受他的暴政的普通人推翻。”安德罗说,“到最后,许多曾经为他卖命的佣兵都站到我们这一边。无论看起来多么强大,他腐朽的内核必然会将他引向毁灭。这里的情况看起来很糟糕,但大多数泰姆的人其实对他并非忠心耿耿。像他那样的人并不需要人们的忠诚,他只会吸引和他一样贪婪于权力和财富的人。我们能够找到办法推翻他,我们一定会找到办法。”
埃马林和凯德尔都在点头,而佩维拉只是咬着嘴唇,盯着他。安德罗不禁感到自己有一点愚蠢。他不认为其他人应该服从他的命令。像埃马林那样气质高贵的人,或者像纳拉姆那样力量强大的人,才应该成为一个群体的首领。
安德罗能够从眼角看到桌下的阴影正在伸长,向他靠近。他咬紧了牙。不管那些黑影再怎样凶恶,也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吞掉他,是这样吗?暗影会等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等到他要睡觉的时候。
黑夜让他感到恐惧。
现在,就算我不握住阳极力,它们也会出现了,他想,光明烧了我吧,真源已经被净化了!我不该再失去理智了!
他抓住自己的凳子,直到恐惧感消退,黑暗也随之退去。凯德尔显出一副非同寻常的兴奋神情,他说他要去给他们找些喝的来,然后就打算到厨房去。但现在没有人会在街上单独行动,所以他在走到门口时迟疑了一下。
“我想,我也有些口渴了。”佩维拉叹了口气,来到他身边。
安德罗在凳子上坐稳,继续他的工作。埃马林也拉过一只凳子,坐到他身边。他的态度自始至终都是那么镇定从容,仿佛只是想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放松一下,看看窗外的景色。
但埃马林无论做什么,都会有很充分的原因。“你参加过诺克斯叛乱。”他轻声说道。
“我这样说过吗?”安德罗已经重新将注意力放在皮革上。
“你说,当那些佣兵倒戈时,他们便和你一同作战了。你在提到叛乱者的时候,用的称呼是‘我们’。”
安德罗犹豫了一下。光明烧了我吧,我真该管好我自己。如果埃马林注意到了,那么佩维拉同样不可能忽略他说的这句话。
“我只是恰好路过那里,”安德罗说,“因为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才被卷入其中。”
“你的经历真是奇异又充满变化,”埃马林说,“我对你了解得愈多,我就愈感到好奇。”
“我可不认为只有我过去的经历才是丰富多彩的,”安德罗低声说道,“彭达劳恩家族的奥加林阁下。”
埃马林向后仰起身,睁大眼睛:“你是怎么知道的?”
“范舍尔有一本记录提尔贵族谱系的书,”安德罗提到的人是一名殉道使士兵,他在进入黑塔前曾经是一位学者。“书里有一些非常有趣的注释。一些家族曾经因为其男性成员的难言之隐而饱受困扰,最近有家族因此而蒙羞只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情。”
“我明白了,嗯,我想,看出我是一名贵族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一个曾经和两仪师打过交道的贵族,”安德罗继续说道,“而且对她们抱持敬意。无论两仪师曾经对他的家人们做过什么,或者,可能正是因为她们对他的家族所做的事情,才会让他对她们有这样的态度,因为他很不像提尔的领主大人们。一个不介意侍奉农夫的提尔贵族;一个会同情反乱平民的提尔贵族。我的朋友,在我看来,这在你的族人中绝不多见。如果你有一段非常有趣的往日经历,我绝不会感到吃惊。”
埃马林微微一笑:“我必须承认,你很擅长贵族游戏,安德罗。”
“我可不这样认为。”安德罗面容严肃地说,“上一次我试图参与这种游戏时,我差点……”他停住了口。
“差点怎么了?”
“还是别说了。”安德罗的脸上泛起一阵血色。他并不打算讲述他的那一段生涯。光明啊,如果我继续这样下去,人们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像纳拉姆一样的撒谎王了。
埃马林转回头,看着落在窗上的雨滴:“如果我记得没错,诺克斯叛乱的成功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两年后,原先的贵族家庭重新在那里建立了统治,当初的反叛者都遭到了驱逐,或者被处死了。”
“是的。”安德罗轻声说道。
“所以我们要在这里干得更好。”埃马林说,“我是你的人,安德罗,我们全是。”
“不,”安德罗说,“我们是黑塔的人。如果有必要,我会指挥你们,但这次行动不是为了我,或者为了你,或者是为了我们之中任何一个单独的人。而且,我负责指挥的时间只限于洛根回来以前。”
希望他真的能回来,安德罗心想。现在已经无法通过神行术进入黑塔了。如果洛根想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挡在外面,又该怎么办?
“好吧,”埃马林说,“我们要做些什么?”
雷声在窗外响起。“让我考虑一下,”安德罗一边说,一边拿起皮革和工具,“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
“很抱歉,”吉萨敏跪在塔曼尼身边,轻声说道,“我对你的伤无能为力,它已经恶化得太厉害了。”
塔曼尼点点头,重新系好绷带。现在他腰部的皮肤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仿佛遭受严重的冻伤。
那名家人看着他,双眉紧锁。她是一个相貌非常年轻的金发女子,不过仅从脸上判断导引者的年龄往往得不到准确的结果。“你竟然还能走路,这让我非常吃惊。”
“我可不觉得自己是在走路。”塔曼尼一瘸一拐地向自己的士兵走去。他的两条腿还能撑住自己的身子,但晕眩感袭来的频率已经愈来愈高了。
葛本正在和德耐尔争论,后者一直指着自己的地图,不停打着手势。空气中的烟尘已经太过浓重,所有人都将手巾围在脸上,这让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队该死的艾伊尔人。
“……就连兽魔人也都避开那一片区域,”葛本说道,“那里的火势太猛了。”
“兽魔人正从全城向城墙上集结,”德耐尔答道,“它们打算让这座城市彻底烧起来。现在唯一还没有起火的地方就是道门所在的那个区域了。它们推倒了那里所有的房屋,让火势不会向那里蔓延。”
“它们使用了至上力,”吉萨敏在塔曼尼身后说道,“我能感觉到,是黑宗两仪师,我不建议靠近那个地方。”
吉萨敏是现在凯姆林城中还活着的唯一一名家人了,她的最后一名同伴也牺牲了。她没有足够的力量施展神行术,但她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塔曼尼就亲眼见到她烧死六只冲破红手队阵线的兽魔人。
在这一连串的小规模战斗中,塔曼尼只能坐在他的队伍后面。疼痛已经压倒了他。幸运的是,吉萨敏给了他一些草药,让他咀嚼,这种草药让他的头脑略微感到模糊,但也让他的疼痛变得可以忍受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正被夹在一把老虎钳里一点点捏碎。但他至少还能够站起来。
“我们走最快捷的路线,”塔曼尼说,“那个未着火的区域距离龙太近了。我不会让暗影生物有机会发现亚柳妲和她的武器。”但愿他们还没发现。
葛本瞪了他一眼,但塔曼尼才是红手队的指挥官。他欢迎葛本的协助,但这名安多人并不在红手队的指挥体系内。
塔曼尼的部队继续在黑暗的城市中穿行,随时警戒着暗影生物的伏击。虽然他们知道那座仓库的大致位置,但要到达那里绝不是容易的事情。许多主要的街道都被废墟、火焰和敌人堵死了,他的部队必须从曲折的街巷中迂回前进。有不少这样的小巷子,就连葛本和红手队中的凯姆林人也完全不熟悉。
他们还必须绕过城中一些火势过猛的地方,那里的高热让人完全无法忍受,甚至就连鹅卵石都会被熔化。塔曼尼盯着这些大火,直到感觉眼睛干涩,才率领部下继续前进。
他们一寸一寸地接近亚柳妲的库房。在路上两次遇到猎杀难民的兽魔人,这两股怪物都被他们干掉了。每一次都是在兽魔人向他们发动攻击前,就被塔曼尼部下残存的弩手放倒了一半。
发生战斗时,塔曼尼只是在一边观看。他已经没信心能够继续作战了,他必须把最后一点体力用在行军上。光明啊,他非常后悔把坐骑留在后面,这实在太愚蠢了。不过,那匹马如果见到兽魔人,肯定也会受惊逃走。
我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塔曼尼用剑指了一下前方巷子里的一个十字路口。斥候立刻跑过去,查看两边的岔路,然后发回安全的讯号。我几乎已经无法思考了。用不了多久,黑暗就会将我完全吞没。
但他先要把龙保护好。他必须做到这一点。
塔曼尼走出巷子,进入一条熟悉的街道。他们距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街道一旁的房屋都在燃烧着,立在那里的一些雕像看起来就像是在烈火中遭受折磨的可怜灵魂。火焰在它们周围咆哮,雪白的大理石正慢慢变成黑色。
街道的另一侧则显得格外安静,看不见一点火苗。火中的雕像投在那里的阴影跳跃、舞动着,仿佛一群狂欢的疯子在观赏敌人被活活烧死。空气中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浓烟。在塔曼尼模糊的视线中,那些阴影和火中的雕像仿佛正在移动,就像是往来奔突的暗影怪物,又如同濒死的美人,被恶毒的瘟疫染黑皮肤,吞噬肉体,杀死灵魂……
“我们就要到了!”塔曼尼说道。他摇摇晃晃地跑了起来,他不能让自己拖慢队伍的脚步,如果大火烧到了库房……
他们到达了一片被烧光的区域,但这里的火熄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里曾经矗立着一座木制的大型仓库,现在却只剩下还在冒烟的木头、堆积在一起的瓦砾和半烧焦的兽魔人尸体。
士兵们聚集到塔曼尼周围,沉默不语。人们只能听到火焰燃烧的爆裂声。冰冷的汗水从塔曼尼的脸上滚落。
“我们来得太迟了,”梅尔登悄声说道,“龙已经都被抢走了,对不对?如果龙被点燃,一定会发生剧烈的爆炸。暗影生物抢先来到这里,带走了龙,并把这里彻底烧毁了。”
在塔曼尼周围,精疲力竭的红手队员们都跪了下去。对不起,麦特,塔曼尼想,我们尽力了,我们……
雷鸣般的巨响突然从城中传来,塔曼尼感觉到全身的骨头都在随之颤抖。人们纷纷抬起了头。
“光明啊,”葛本说,“暗影生物在使用龙吗?”
“也许不是。”塔曼尼说道。他的身体里又涌出一股力量,让他重新跑了起来。红手队员们都簇拥在他周围。
每迈出一步,他的腰间都会传来一阵剧痛。他跑过那条排列着许多雕像的街道。身体右侧被火焰炙烤,左侧则感觉到一阵阵寒风。
轰隆。
爆炸声并不算非常大,应该不是龙发射的声音。真的有可能是两仪师吗?吉萨敏似乎因为那些声音而振奋起精神,已经不顾裙摆的累赘,和士兵们一同跑了起来。红手队很快跑过了两条街,绕过一个街角,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支正在战斗的暗影生物部队。不过,这些怪物现在正背对着他们。
塔曼尼用让他自己感到吃惊的洪亮声音发出战吼,双手举起自己的剑。伤口处的灼痛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全身,就连手指也感到火烧火燎的疼痛。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街道旁的一座雕像,被蹂躏这座城市的烈火所吞没了。
他在一头兽魔人还没转过身来时就一剑砍下它的脑袋,然后冲向下一个怪物。那头怪物用水银般的灵活动作向后避开他的剑锋,然后朝他转过来一张无眼的面孔。它的斗篷在夜风中纹丝不动,惨白的嘴唇大张着,发出一阵啸吼。
塔曼尼不由得发出一阵笑声。为什么不笑呢?谁说他没有幽默感?塔曼尼使出风萍花,剑刃凶猛地向前突刺,其力量和狂野的程度丝毫不亚于正在杀死他的火焰。
塔曼尼很清楚自己的行动有多么不理智。即使是在体力最好的时候,他也需要有人援助才有可能和这样的怪物作战。那头怪物如同幽灵般移动着,剑式不住变幻,它手中可怕的黑刃连续不断地刺向塔曼尼。很明显的,它知道自己只需要对面前的人类造成轻伤就已经足够了。
它很快就达到目的。黑剑的尖锋在塔曼尼的脸颊上划开一个整齐的裂口。塔曼尼大笑着用剑荡开了黑刃,让隐妖不由得惊讶地张大了嘴。人类不该对它造成的伤口有这种反应,他们应该因为烧灼的剧痛而脚步不稳,因为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而大声哭号。
“我已经被你们那种该死的剑砍中过一次了,你这个山羊崽子。”塔曼尼高喊着,一次又一次地发动攻击。铁匠锻刃,这剑式相当粗野,但很适合他现在的心情。
魔达奥踉跄了一下。塔曼尼以流畅的动作进行挥砍,剑刃从魔达奥的身侧扫过,齐肘砍断那头怪物一条白色的手臂。那只手臂飞到空中,隐妖的黑剑也从痉挛的手指间掉落下来。塔曼尼转动身形,双手用力握紧剑柄,顺势一剑砍掉了隐妖的脑袋。
黑血从怪物的脖子里喷洒出来,怪物倒了下去,残存的一只手还抓着那条被砍断的手臂。塔曼尼站在怪物的尸体前,突然感觉到手中的长剑已经沉重到无法抓握。剑柄从他的手指间滑脱,长剑铿然落在地上。他身子一歪,失去了平衡,向前方扑倒下去。幸好有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他。
“光明啊!”梅尔登看着魔达奥的尸体喊道,“又是一个?”
“我已经发现击败它们的秘密,”塔曼尼悄声说道,“你只需要先让自己死掉就行了。”他还在咯咯地笑着,而梅尔登只是盯着他,眼神里充满困惑。
在他们周围,数十头兽魔人同时瘫倒在地上,无力地挣扎着。它们肯定都和这只隐妖连结在一起。红手队聚集到塔曼尼身边,有些人身上又受了伤。完全没有受伤的人已经屈指可数了。他们都耗尽了体力,流尽了血。这一队兽魔人很可能会将他们彻底打垮。
梅尔登拿起塔曼尼的剑,把它擦干净。但塔曼尼已经没有力气站稳身子了。他只能把佩剑收回鞘内,并让一名士兵为他找了一杆兽魔人长矛,当做拐杖。
“嘿,那里的人!”远处的街道中有一个喊声传来,“无论你们是谁,谢谢你们!”
塔曼尼蹒跚着向前走去。菲戈尔和马尔无需命令,已经继续在搜索前方了。这里的街道很暗,地面上到处都是倒毙的兽魔人。塔曼尼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爬过这些巨大的尸体,见到刚才发出喊声的人。
有人在街道的尽头建起了一座壁垒,站在壁垒上的人其中一个高举着火把。那是一名女子,长发结成了许多小辫子,身上穿着一件样式朴素的褐色长裙,还系着一条白围裙。是亚柳妲。
“是考索恩的士兵吗?”亚柳妲说道,她的语气显得相当平淡,“你们真是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我。”她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比男人的拳头更大一些的皮圆筒,圆筒上还有一根不算很长的黑色引信。塔曼尼知道,亚柳妲只要把那根引信点燃,扔出圆筒,圆筒就会爆炸。红手队以前使用过这种武器,不过那时他们都是用投石索把它扔出去的。这种圆筒不像龙那样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不过也绝对不可小觑。
“亚柳妲,”塔曼尼喊道,“龙还在你手里吗?请告诉我,你已经把它们抢救出来了。”
亚柳妲哼了一声,朝身边的人挥了挥手。人们立刻将壁垒拉开一条缝隙,让红手队走进去。亚柳妲在这里差不多聚集了几百个,甚至是几千人,他们挤满了这条街。当他们为塔曼尼让开道路时,塔曼尼看到了他所期盼的美妙景象:在人群环绕中,一百尊龙整整齐齐地展现在他眼前。
每一根粗大的青铜管都被安放在一辆由两匹马拖曳的专用木制龙车上。虽然体积和重量都非同寻常,但它们依然具有很高的机动性。塔曼尼知道,这些龙车还可以被固定在地面上,只要牵走拉车的马匹,上面的龙就能直接进行发射。现在,这里有足够的人手,能够完成马的工作。
“你以为我会丢下它们?”亚柳妲问,“这里有很多人,他们虽然没有接受过使用龙的训练,但他们至少能拉动这些车子。”
“我们必须把龙送到城外。”塔曼尼说。
“难道只有你知道这一点吗?”亚柳妲问,“难道我没做过这种尝试?你的脸怎么了?”
“我吃了一块味道很重的干酪,它显然不适合我。”
亚柳妲侧过头看着塔曼尼。也许我应该在开玩笑时笑一笑,塔曼尼无聊地想着,靠在壁垒上。那样的话,他们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不过,这又让塔曼尼想到另一个问题:他真的想让人们明白自己的玩笑吗?也许还是看到人们困惑不解的样子会更有趣。而且,微笑会让人显得轻浮。这其中的平衡该怎么拿捏?还有……
还有就是他真的已经很难集中起精神来了。他向亚柳妲眨眨眼。后者的神情正在火光中变得愈来愈关切。
“我的脸怎么了?”塔曼尼伸手去摸脸颊。那里有血。对了,是那个魔达奥干的。“只是一个割伤。”
“那你的血管又是怎么了?”
“血管?”他问道,然后才注意到自己的手上布满了藤蔓一般的青黑色花纹,这些花纹从他的手腕一直向指尖延伸,变得越发纤细、密集。就在他盯着这些血管纹路时,它们仿佛还在逐渐变黑。“哦,这个只是说明我正在死亡。当然,这很不幸。你手边有没有一些白兰地?”
“我……”
“大人!”一个声音喊道。
塔曼尼眨眨眼,勉强用长矛撑住身子,转过身:“什么事,菲戈尔?”
“又有兽魔人杀过来了,大人,有很多!它们已经把我们身后的道路彻底封死了。”
“亲爱的,把餐桌准备好,希望我们能有足够的餐具招待客人。我知道,我们应该让女仆摆好那五千七百三十套餐具了。”
“你……感觉还好吗?”亚柳妲问。
“该死的,女人,我难道像是感觉很好的样子吗?葛本!退路已经被封死了。从这里到东门有多远?”
“东门?”葛本喊道,“也许半个小时的行军路程。我们需要朝山丘方向前进。”
“那我们就动起来,”塔曼尼说,“让斥候到前面去探路。德耐尔,把这些人组织起来,让他们尽快拉起车子!同时也要做好随时使用龙的准备。”
“塔曼尼,”亚柳妲向他靠近一步,“龙卵和火药所剩不多了。我们还需要来自巴尔伦的物资供给。如果你打算今天使用龙……我只能保证每一尊龙只能发射几次。”
德耐尔点点头:“而且龙不能单独投入战斗,大人。它们还需要护卫部队挡住敌人。就算我们还有足够的人手能操纵这些龙,没有大批步兵,我们也不可能坚持太久。”
“所以我们现在必须逃跑。”塔曼尼说。他转过身,迈出一步,结果差点晕倒在地,“而且我相信……我相信我需要一匹马……”
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央,魔格丁正踏在一片漂浮的石台上。清澈的蓝色海水在微风中泛起阵阵涟漪,不过水面上并没有波浪。放眼望去,也看不见一点陆地的痕迹。
莫瑞笛站在石台的一边,双手背在身后。在他面前,海洋正在燃烧。火焰中没有黑烟,但热度极高,靠近火焰的海水都在剧烈地沸腾着,发出嘶嘶的声音。岩石漂浮在无尽大海的中央。燃烧的水。莫瑞笛总是喜欢用他的梦境碎片创造出不可能的东西。
“坐下。”莫瑞笛说道。他并没有向魔格丁转过身。
魔格丁服从了命令,从突然出现在石台中心附近的四把椅子中选择了一把,坐了下去。天空是深蓝色的,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到天顶大概还有四分之一的距离。她在特·雅兰·瑞奥德里已经有多久没见到过太阳了?最近这里的天空总是被那种无所不在的黑色云层遮蔽着。不过,这里并不能完全算是特·雅兰·瑞奥德。这也不是莫瑞笛的梦,而是……这两种世界的混合体。就好像依靠着梦的世界的边缘临时建造的一部分,一个合并了真实世界的泡沫。
魔格丁身穿金黑色长裙,袖口镶缀着有些像蜘蛛网的蕾丝花边,只是有些像而已。对任何一个主题都不该表达得太过鲜明。
当她坐下时,仍然想表达出足够的自控与自信。曾经这两件事对她来说都是非常容易做到的,但今天,想要捕捉到这两种感觉就像是要抓住风中的蒲公英种子,无论她如何努力,它们都会从她的指间飘走。魔格丁咬紧了牙,对自己感到气恼。她是一名中选使徒。她曾经让国王哭泣,让军队颤抖;她的名字曾被无数个世代的母亲用来吓唬她们的孩子。而现在……
她感觉到垂挂在脖子下面的坠饰。它依旧是安全的,魔格丁很清楚这一点。不过能用手触摸到它,还是会让她感到镇静。
“不要因为能戴上它而感到过于安逸。”莫瑞笛说道。一阵风吹过他的身边,在平静的海面上掀起波浪。从那阵风中,魔格丁听到了微弱的号叫声。“你还没有完全得到原谅,魔格丁。现在对你的判决只是缓刑,如果你再次失败,也许我会把这副精神枷锁交给狄芒德。”
魔格丁哼了一声:“他会毫不在意地把这东西扔到一旁。狄芒德只想要一样东西,亚瑟。无论是谁,只要无法帮助他达成目标,对他来说都无足轻重。”
“你低估了他,”莫瑞笛轻声说道,“暗主非常喜欢狄芒德,是非常喜欢。而你……”
魔格丁陷进椅子里,再一次感觉到折磨。全世界没有多少人承受过这样的痛苦,这绝不是人类的肉体所能承受的。她强调着自己柯索弗拉的身份,同时拥抱了阴极力。这至少能让她感到一些安慰。
以前,在这个空间里作为柯索弗拉进行导引曾让她感到痛苦。而现在,当精神枷锁的坠饰挂在她的脖子上,而不是莫瑞笛的脖子上时,这么做的感觉就不一样了。这不是什么坠饰,她想着,紧紧地将它握住,而是我的灵魂。是灵魂中黑暗的一面!她从没想过,自己竟会落入这般境地。难道她不是一只蜘蛛,永远都谨慎地潜伏着吗?
她举起自己的另一只手,握住那只紧抓着坠饰的手。如果它丢了,如果有别人得到了它,又该怎么办?绝不能弄丢它,绝对不能。
我已经变成这样的人了吗?魔格丁感到一阵恶心。我必须恢复过来,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强迫自己放开精神枷锁。
最后战争已经到来,兽魔人正朝南方大批涌入。这是一场新的暗影之战,但只有中选使徒才知道关于至上力更深一层的秘密。幸好那些可怕的女人没有强迫她说出这些秘密……
不,不要去想那些事,那些痛苦、折磨和失败。
在这场战争中,他们的敌人不是百盟团,不是拥有积累了许多世纪的导引经验和技巧的两仪师。魔格丁会向暗主证明自己,过往的一切错误都将被遗忘。
莫瑞笛还在盯着那一团不可能存在的火焰。现在这个空间里只有火焰燃烧和海水沸腾的声音。他迟早会解释召唤魔格丁来到此地的原因,难道不是吗?不过,最近他的行为的确是愈来愈怪异了。也许他已经再一次陷入疯狂。这个人曾经被称为伊煞梅尔,或者艾兰·摩林·特冬耐。当魔格丁这个曾经的竞争对手成为他的柯索弗拉时,他一定感到无比喜悦。他可以发明出各种折磨的手段,尽情享受魔格丁的苦难。
一开始的确是如此,然后……他失去了兴趣。他只是愈来愈久地盯着那些火焰,沉思着,不与外界做任何交流。他给予魔格丁和辛黛恩的惩罚,很快就变成一种乏味的例行公事。
这让魔格丁觉得他更加危险了。
一个神行术通道出现在石台的一边。“我们真的需要每隔一天就这样来一次吗,莫瑞笛?”狄芒德一边问,一边走进这个梦的世界。他相貌英俊,身材高大,有着墨黑色的头发和高挺的鼻子。他瞥了魔格丁一眼,仿佛是有意地看了看魔格丁脖子上的精神枷锁。“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而你却在干扰我的行动。”
“这里有些人,你应该见一见,狄芒德。”莫瑞笛轻声说道,“除非暗主在未告知我的情况下任命你为耐博力,否则你就要按照我说的去做。你的游戏完全可以再等一下。”
狄芒德的脸色阴沉下来,但没有再表示反对。他让通道闭合,然后走到石台边缘,低头看着海面。他在皱眉。水里有些什么?魔格丁一直没注意水中的情况,这让她觉得自己很愚蠢。她的谨慎到哪里去了?
狄芒德走到魔格丁身边的一把椅子前,但并没有坐下,只是专注地从背后盯着莫瑞笛。狄芒德到底在干什么?在魔格丁被精神枷锁所束缚的时候,她曾经依照莫瑞笛的吩咐进行过刺探行动,却没有从狄芒德那里得到过任何有价值的答案。
想到在莫瑞笛控制之下度过的那几个月,魔格丁又打了个哆嗦。我一定要报仇。
“你让魔格丁恢复了自由,”狄芒德说,“那么,那个……辛黛恩呢?”
“你已经不必再关心她了。”莫瑞笛说。
魔格丁早已注意到,莫瑞笛依旧戴着辛黛恩的精神枷锁。辛黛恩,这是一个古语词汇,意思是“最后的机会”。不过,魔格丁已经发现了关于这个女人真实身份的秘密。是莫瑞笛亲自将兰飞儿从辛德霍中救了出来。兰飞儿被困在那里的时候,曾经成为那些怪物的美食,让它们享用了不少导引能力。
为了救出兰飞儿,当然也是为了惩罚她,莫瑞笛将她杀死,这就让暗主能够重新捕捉到她的灵魂,将它放进一个新的躯体。这么做相当残忍,但也很有效。而且这绝对是暗主喜欢的解决方式。
莫瑞笛依旧只是盯着火焰。狄芒德则看着他。于是魔格丁利用这个机会溜下自己的座位,走到漂浮石台的边缘。石台下的海水非常清亮,魔格丁能够清楚地看到水中的那些人。他们漂在水中,双腿被从海底伸出来的锁链铐住,手臂被绑在身后。所有这些人都像海藻一样缓慢地漂摆着。
这里肯定有成千上万的人,他们都睁大了充满恐惧的眼睛,盯着天空。他们将永远被锁在这种溺水的状态中。不是死亡,他们不被允许死去,但无论他们多么渴望呼吸空气,却只能得到水。就在魔格丁眼前,一些黑色的东西从海底深处游上来,将一个人拖进深海。鲜血如同花朵般在海水中绽放。其他人立刻开始更努力地挣扎起来。
魔格丁露出微笑。看到除了她以外还有别人在受苦,这种感觉实在不错。也许这个景象完全是虚构的,不过也有可能这些都是辜负了暗主的人。
又一个神行术通道在石台一侧被打开,一个魔格丁并不认识的女人走了过来。她的面孔难看得令人吃惊,鼻子呈弯钩状,鼻头却极其肥大,一双浅色的眼睛完全不对称。她穿着一件丝绸质料、做工上乘的长裙,但这只是更加凸显出她的丑陋。
魔格丁冷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为什么莫瑞笛会让这样一个陌生人参加他的会议?这个女人有导引能力,她一定是这个纪元中自称为“两仪师”的那些没用的家伙之一。
不过,魔格丁一边想着,一边坐回到椅子里,她的确很强大。魔格丁很奇怪自己怎么会忽略掉如此强大的一名两仪师。她的密探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那个叫奈妮薇的混账家伙,那他们又怎么会没有发现这个丑婆子?
“这就是你想让我们见的人?”狄芒德的嘴角撇了下去。
“不,”莫瑞笛漫不经心地说,“你们以前见过赫萨拉姆。”
赫萨拉姆?这个词在古语中的意思是……“绝不宽恕”。那个女人傲慢地与魔格丁对视着,魔格丁开始感觉到她的身上有一些熟悉的地方。
“我正有事要做,莫瑞笛,”那个新来的人说道,“你最好……”
魔格丁抽了一口冷气。这个说话的声音……
“不要用这种口吻对我说话,”莫瑞笛打断了她。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同时仍然没有转回身:“不要对我们之中的任何人这样说话。现在,就连魔格丁所受到的恩宠也要比你更多。”
“古兰黛?”魔格丁惊恐地问道。
“不要使用这个名字!”莫瑞笛转头看着她。水中的火焰猛然涨高了,“她的这个名字已经被剥夺了。”
古兰黛……现在的赫萨拉姆坐了下去,没有再看魔格丁。是的,就是这样的动作,就是她没错。
魔格丁几乎要快活地笑出声来。古兰黛总是将自己的相貌当作击打别人的鞭子,而现在,她的相貌依旧是一根鞭子,只不过抽打的对象已经完全不同了。这实在是太完美了!现在这个女人一定是心如油烹。她到底做了什么,竟然会得到这样的惩罚?古兰黛的威仪,她那神话般的气势全和她的美艳密切相连。而现在?她是不是只能寻找相貌最恐怖的活人当作她的宠物了?大概只有那种人才能和她的丑陋相媲美。
这一次,魔格丁真的笑了。她的笑声很轻,但古兰黛能够听到。她狠狠地瞪了魔格丁一眼,那种目光足以让一片海水像油一样燃烧起来。
魔格丁恢复了平静,现在她觉得自己更有信心了。她压抑着去抚摸柯索弗拉的冲动。尽管来吧,古兰黛,她想,现在我们又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了。让我们看看,谁能最先跑过终点。
一阵更强有力的风吹过,周围的海面上扬起阵阵波澜。不过石台本身依旧纹丝不动。莫瑞笛让海上的火焰熄灭,又让波涛在石台边升起。魔格丁能够在海浪中看到那些影子般的身躯。其中一些已经死了,另一些挣扎着向水面游过来。他们腿上的铁链已经消失,但当他们即将接触到空气时,又有某种东西把他们拉回海中。
“现在我们的人数已经很少了,”莫瑞笛说,“只有我们四人留了下来。我们受到的惩罚最多,但这也让我们变成了最强大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受到了惩罚,魔格丁想,我们之中的一个人曾经被亚瑟杀死,莫瑞笛,是暗主之手把你带了回来。为什么莫瑞笛从不曾因为他的失败受到惩罚?当然,期待暗主的公平是不正确,也是不应该的。
“但我们的人数毕竟还是太少了。”莫瑞笛挥了挥手,一道石门出现在石台的一侧。不是神行术通道,只是一道门。这是莫瑞笛的梦境碎片,他可以任意控制这个世界。石门开启,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踏上石台。
这个人一头黑发,有着沙戴亚人的面孔,高挺的钩状鼻子,眼角挑起。魔格丁认得这个相貌英俊、身材高大的人。“是那些幼稚的男性两仪师的首领?我知道这个人,马瑞姆……”
“这个名字已经被丢弃了,”莫瑞笛说,“就像我们一样。当我们成为中选使徒时,人类对我们曾经的称谓就会被丢弃。从此刻开始,这个人唯一的名字就是米海峨,中选使徒之一。”
“中选使徒?”赫萨拉姆似乎被这个词噎了一下,“这个孩子?他……”但她没能再说下去。
他们没有立场争论一个人是不是中选使徒。他们尽可以在相互勾心斗角,争权夺势,只要他们能保持足够的谨慎。但质疑暗主,这是绝不允许的,永远不能。
赫萨拉姆没有再说一个字。如果不是暗主做出的决定,莫瑞笛肯定不敢称这个人为中选使徒。这件事没有任何可以争论的余地。不过,魔格丁还是打了个哆嗦。据说这个马瑞姆……米海峨……非常强大,也许不亚于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但他只是属于这个纪元的一个小崽子,几乎还不懂什么是至上力……想到这个米海峨将与自己平起平坐,她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气苦。
“我看到你们眼中的挑衅,”莫瑞笛看着他们三个,“不过,你们之中只有一个人愚蠢到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是米海峨应得的奖赏。我们之中有太多人以为亚瑟还很软弱,只想尽快与他一战。而米海峨却赢得了路斯·瑟林的信任,得到了为他训练武器的权力。借这个机会,他已经为暗影训练出了新一代的惊怖领主。而你们三个在离开牢狱后,又做了些什么?”
“你会知道我收获到了怎样的果实,莫瑞笛,”狄芒德的声音显得非常低沉,“你会看到这些果实是多么丰硕。你只需要记住我的要求:我要在战场上与亚瑟正面交锋。他的血是属于我的,不属于其他任何人。”他逐次望着众人的眼睛,最后目光落在米海峨身上。他们似乎有一种熟识的感觉。这两个人一定在以前就打过交道。
“你必须和这个家伙展开一番竞争了,狄芒德,”魔格丁想,“他就像你一样想得到亚瑟。”
最近,狄芒德也变了。他原先并不在乎会是谁杀死路斯·瑟林,他只想要那个人死。是什么让狄芒德坚持要亲手做这件事?
“魔格丁,”莫瑞笛说道,“对于即将到来的战争,狄芒德已经制定了一系列计划。你的任务是做他的助手。”
“他的助手?”魔格丁说,“我……”
“你这么快就忘记了吗,魔格丁?”莫瑞笛的声音仿佛丝绸般光滑,“你必须听从我的命令。狄芒德想让你去看视一支现在缺乏监管的军队。你只要再多抱怨一句,就会明白,和真正的痛苦相比,到现在为止你曾经承受过的一切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影子。”
魔格丁的手再次伸向脖子上的柯索弗拉。看着莫瑞笛的眼睛,她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权力都已经蒸发于无形了。我恨你,她想道,你在人们面前这样对我,只会让我更加恨你。
“最后的日子已经到来,”莫瑞笛转过身,重新背对着他们,“在这一段屈指可数的时日中,你们将赢得自己最终的奖赏。如果你们之间还有什么仇怨,全部扔到脑后去。如果你们已经安排好计划,就将它们完成。全力进行最后的游戏吧,因为这……便是终结。”
塔曼尼平躺着,盯着黑色的天空。乌云也被来自地面的火光所照亮,这是一座正在死亡的城市在回光返照。不对,光是来自上方的,是吗?
他在开始向城门进军后不久就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他还能清楚记得大部分时间里所发生的事情,但疼痛让他很难清晰地思考。人们正不断地彼此呼喊着。
我应该……我应该多嘲笑麦特几次。他想着,一丝微笑浮现在他的唇边。现在竟然在想这种事,真是愚蠢。我必须……必须找到龙,还是我们已经找到那些龙了……?
“我告诉过你,这些该死的东西不是这么用的!”是德耐尔的声音,“该死的,它们不是装在轮子上的两仪师。我们没办法制造一堵火墙,我们只能把这些铁球射进兽魔人群里。”
“它们会爆炸,”是葛本的声音,“我们可以利用它们的这种功能,就像我说过的那样。”
塔曼尼的眼睛慢慢闭上了。
“是的,这些球会爆炸,”德耐尔说,“但我们首先必须把它们发射出去。把它们排列在地上,让兽魔人从上面跑过去不会有任何用处。”
一只手在摇晃塔曼尼的肩膀。“塔曼尼大人,”梅尔登说,“如果你现在让一切结束,已经不会有任何羞耻了。我知道你正承受多么巨大的痛苦。愿母亲最后的拥抱庇护你。”
一把剑被抽出来。塔曼尼勉强打起了精神。
然后,他发现自己真的、真的不想死。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对站在身边的梅尔登举起一只手。吉萨敏也站在他旁边,双手抱胸,眼神中充满了忧虑。
“扶我站起来。”塔曼尼说。
梅尔登犹豫了一下,然后照做了。
“你不该站起来。”吉萨敏说。
“总比被光荣地砍头要好。”塔曼尼嘟囔着,咬紧了牙,勉强忍住疼痛。光明啊,他的手怎么会变得这么黑,看起来就好像被火烧焦的木炭。“情况……情况怎么样了?”
“我们被困住了,大人。”梅尔登神情严肃地说道。看他的样子,他们大概已经没有活路了。“德耐尔和葛本正在争论该如何用龙进行最后一战。亚柳妲在评估我们还有多少弹药。”
塔曼尼终于站了起来,但还是只能软弱无力地靠在梅尔登身上。在他面前,两千人簇拥在一座宽大的城市广场上,他们彼此拥抱着,如同在寒冬的荒野中寻求温暖的落难者。德耐尔和葛本已经将龙排列成半环形阵势,龙头指向城市中心。难民们都躲在环形阵势里面。红手队全在操作龙,每一尊龙至少要有三个人操纵才能进行战斗。几乎全部红手队都在为此而忙碌着,他们多少都受过一些这方面的训练。
附近的房屋都在燃烧,但塔曼尼觉得这些火光实在有些怪异。为什么火光无法照亮街道?那里都太黑了,仿佛被涂上一层黑漆,就像是……
他眨眨眼,甩掉眼里因疼痛而涌出的泪水,才意识到原来黎明已经到来了。兽魔人塞满了通往广场的每一条街道,正如同黑色的墨水,向龙的数组涌过来。
片刻间,兽魔人仿佛被某种东西挡住了一下,同时停下脚步。它们在等待后续部队,打算同时发动冲锋,塔曼尼心想。
叫喊声和怒吼声从背后传来。塔曼尼转过头,却感觉天旋地转,急忙拉住梅尔登的手臂。他只能等到眩晕感逐渐褪去,而他体内的疼痛……疼痛的确麻木了,就好像火焰终于烧光了炉子里的木炭。剧毒在吞噬他的身体,不过现在他体内应该已经没有多少东西可以喂养魔达奥的剧毒了。
等周围的一切稳定下来后,塔曼尼终于看到导致人们叫嚷的原因。他们固守的这座广场紧邻着城墙,但人们都在尽力远离那一道城墙。城头上也站满了兽魔人,如同覆盖上一层黑色的油垢。那些怪物正将武器高举到空中,不断地对城下的人们吼叫着。
“它们会向靠近的人投掷长矛。”梅尔登说,“我们本希望先到达城墙,然后沿着城墙赶往城门口,但那些怪物一直在射杀我们,也拦住我们的去路。其他路线同样都被封死了。”
亚柳妲来到葛本和德耐尔面前。“我可以把剩下的火药都放在龙下面,”她的声音很轻,但显得无比坚决,“这些火药足以把龙全部摧毁。当然,这里也会有不少人被爆炸波及。”
“就这么做吧,”葛本用同样轻的声音说,“兽魔人的手段只会更可怕。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让龙落进暗影手里。这也是它们迟迟没有进攻的原因,它们的头领希望能将我们一举击溃,夺走这些武器。”
“它们在移动!”一名站在龙旁边的士兵喊道,“光明啊,它们来了!”
暗影生物的洪流开始在街道上涌动。牙齿、指甲、利爪、像人一样的眼睛,兽魔人从各个方向同时发动进攻,它们嗜血的欲望已经积聚到顶点。塔曼尼挣扎着,竭力想要再吸进一口气。
城头上的号叫声也变得更兴奋。我们被包围了,塔曼尼心想,暗影将我们压迫到城墙边,然后才收紧罗网。我们……被压迫到城墙边。
“德耐尔!”塔曼尼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中高喊道。操龙手队长从数组的最前沿转回头。他的部下们正手持点燃的引火绳,等待他下达齐射的命令。
塔曼尼深吸一口气,感觉到肺部仿佛在剧烈地燃烧:“你对我说过,只需要几次齐射,就能摧毁敌人的堡垒。”
“当然,”德耐尔喊道,“但我们没办法把所有这些……”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光明啊,塔曼尼想,我们都已经累坏了,否则我们早该想到这个办法。“以你为中心,瑞德恩的操龙班,向后转!”塔曼尼高声喊喝道,“其余的龙,各就各位,向兽魔人开火!快!快!快!”
所有操龙手都开始行动。瑞德恩和他的部下们迅速掉转龙头,木车在他们的推动下发出吱嘎响声,而其他龙已经在向广场周围的街道发射龙卵了。爆炸声震耳欲聋。难民们纷纷尖叫着,捂住耳朵。听起来,就好像世界末日已经到了。龙卵在成百上千的兽魔人中间爆炸,让地面上出现了一片片由血肉汇聚成的池塘。广场上弥漫着从龙口中喷出的白烟。
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失魂落魄的难民,看到瑞德恩的龙转头朝向他们,全都发出阵阵凄惨的尖叫。绝大多数人立刻害怕得趴倒在地上,为龙让出了射击的空间。这些龙头所指的便是站满兽魔人的城墙。现在,瑞德恩所控制的几尊龙形成了一个向内凹的碗形阵容,与其他的龙恰好相反。在瑞德恩的调遣下,这几尊龙全都指向城墙上的某一点。
“给我一根该死的引火绳!”塔曼尼高喊着,并伸出一只手。一名操龙手服从了命令,将一根点燃的粗绳递给他。塔曼尼推开梅尔登。在这个时刻,他决定要凭自己的力量站稳脚跟。
葛本走上前。这个安多人的声音在塔曼尼紧张的耳朵里显得非常微弱。“那堵墙已经屹立了数百年之久。我可怜的城市,真是太可怜了。”
“这已经不再是你的城市了。”塔曼尼将引火绳高举到空中,仿佛在向那道挤满兽魔人的高墙挑衅。城市还在他的背后燃烧着。“这是它们的城市。”
塔曼尼手中的引火绳落下,在空中划出一道红光。随着他的手势,龙的啸吼回荡在整座广场上。
兽魔人,它们的碎片飞上了半空。它们脚下的高墙炸开了,仿佛一堆小孩子玩的积木被一脚踹倒。当塔曼尼将手挥落时,他的视线变黑了。不过,他还是看到城墙向外崩塌的情景。他倒了下去,失去知觉,大地在接住他的时候,还在不住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