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就是卜月潭?”崇从茗的肩膀上支起来,惊异地问。可是茗作为卜月潭的主人,竟然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泥泞的路上。路?如果这条粗大的血痕算做路的话,它的终点在哪里呢?因为这条血痕在十丈外分成了数十条,散入泥泞和碎石之中,再看不分明。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每一条血痕都代表着一个人。见鬼,可真浪费呢……”崇喃喃地说:“他们曾经通向哪里?看不出来。”
崇不知道以前的卜月潭是什么样子,所以看不出来。茗看出来了。她心中翻江倒海,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他们面前是小山一样高的巨石堆。巨石之下,还能见到无数松树的残体。茗浑身战栗,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走着,被散乱的石头树枝绊倒了好多次,身上撞破了好多处,她却浑然不觉。崇只有硬着头皮伸出根须,权当她多长了几条腿,扶着她爬上那堆巨石。茗在其中最高的一块石头上站直了身,长长地出了口气。
烟尘逐渐散去了。黑云之下,天翻地覆。她的目光在纷乱堆积的石头间跳跃,可是再也见不到那些熟悉的巨大的神兽像们,那些高耸的松树,那峭壁上斑斑点点的栈道遗迹……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陌生的、光秃秃的山壁。“妹妹呢?”崇听见她喃喃自语:“卜月潭在哪里?”
卜月潭后那高逾百丈的峭壁整体向下坍塌了!
坍塌下来的巨石垒起一道长长的斜坡,从崖顶一直延伸到近百丈之外的松林中,数不清的巨大的岩石犬牙交错,相互支撑。石头倾泄下来时,如同洪水般淹没了路上一切阻拦。站立了数千年的松林消失了,见证了卜月潭兴衰的营地也消失了,只在乱石的边缘还存有一两棵被冲得歪歪斜斜的松树,残败不堪。卜月潭呢?
茗望啊看啊,找了很久很久,眼睛都瞪出了血,可她甚至连大致的方向都辨认不出。卜月潭被乱石的洪流淹没,埋没之深,连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换句话说,卜月潭被完整地抹去了。
完了!结束了!卜月潭不复存在了!四千三百年的风雨飘摇,多少代人的艰辛守护,从此都烟消云散了!
“山崩……这么大规模的山崩!”崇由衷赞叹道,“真够厉害!我算开了眼……喂!你怎么了?”它瞬间伸出数根根须,才撑住了茗软软的身体,仔细看时,发现她已经昏厥过去。
“嗤。”崇歪着嘴道:“所以说女人,见不得大世面呢……”
它把茗抱好,正要转身离开,忽地抽抽鼻子,眼珠乱转起来。随风刮来了浓烈的血腥味,这腥味撩拨着它,让它心痒难搔。它四下里瞧瞧,巫人们还未来到,而茗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于是偷偷伸出了一根根须,沿着乱石向前延伸出去。
它爬啊绕啊,爬过一块块破裂的巨石,一棵棵断折的松木,有几次,岩石堆里埋着残破的尸体。崇仔细观察一番,发现他们已经流干了血,毫无啃食的价值。但……见鬼,为何风里的那股血腥如此的纯?难道什么地方死了很多人吗?
毫无疑问,茗的血是它尝过的最纯最鲜的,只吸那么一两口,它也足够饱了,而且答应了茗不再吸别的血,却始终无法摆脱对腥味的迷恋……啊,哪怕看上一眼,看到许多鲜红的血积在一起,那可多有意思?
不知不觉间,它向上攀爬了几十丈的距离,血腥味愈加浓烈,简直让它头都眩晕起来。可是根须越来越细小,快要达到延伸长度的极限了。它暗叹一口气,决定爬过面前的一块巨石,若仍无收获,立即回去。
它刚爬了一半,忽听岩石后有人沉痛地叹着气,好像遇到极难抉择之事。这声音难听之极,让崇突然间想到了脖子被人掐住的鸭子——鸭子拼命喘息,想叫却叫不出来。崇听得浑身一麻,刚想后退,那人热切地喊:“来呀,过来呀,帮我瞧一瞧啊。我……我真是选不出来!”
崇哆哆嗦嗦地探出了头。只见那巨石之后,有一片凹进去的地方,宽约十来丈,中间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崇使劲揉揉眼睛……摆放着十几具血淋淋的……啊,真他妈的!简直都不知道是该毛骨悚然还是该热血沸腾,它开始疯狂地抓扯自己的花瓣。
那是十几具没有皮肤的光光的尸体……剥去他们皮的人站就在他们中间,正很苦恼地沉思着。
“喂……”他小心地问,“你觉得……我穿这身皮合适吗?”
“合……合……咯咯……合……”崇的根须毫无气节地乱战。
那人浑身上下沾满血肉,竟看不出本来面目,手里提着好几张人皮,正一张一张地举到面前细看。他的脑袋歪来歪去,露出的一双血红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他在认真苦恼呢。
这场景让即使是见惯沙场的崇都无法忍受。它完全吓傻了,全身僵得差点枯萎,动也没法动,收也没法收,眼睁睁看着那人走近。
那人道:“崇,你瞧,我好容易收集了十三张完整点的皮,却挑不出来哪张适合我。要不你帮我选选?”
“这张……不太好……这张……矮了……这又瘦了……这、这不太配你……啊!啊!啊!”
“怎么了?”那人以为人皮坏了,紧张地东看西看。
“你……你……你怎么知道……我……我的……”那人忙着挑选,没有回答。崇看着他茫然若失的样子,突然一激灵,脱口道:“你、你是郁的大哥!”
“三哥。”那人严肃地纠正它道:“你见过大哥?”
“原来是封、封、封大人!大、大人天颜浩荡,四、四海宾……宾服,小的今日得见,真、真是生平之、之幸事……”
“算了!”那人不耐烦地打断它:“快些,帮我选选。”说着把皮举到崇面前。风吹来,那几张皮无力地晃荡着,可是空空的眼里什么也看不见,空空的嘴里什么也喊叫不出来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崇用被吓出尿来的声音哭喊道:“我……我只是朵花……哪里知……知道……”
那人喉咙里咕哝一声,悻悻地退开几步。他犹豫了半天,忽道:“对了!你抱着的那个女人,细皮嫩肉的可真不错。是哪里抢来的?”
“她?郁大人已经将小人送给她了……”
“她是……”那人一怔:“幕?她不是与郁一道下去了吗?”
“啊!”崇指着那人身后一张皮大叫道:“那张真不错!真的!眉目清秀、天庭饱满,一看就是富贵之相,与大人简直般配之极!”
那人赶紧回头,捡起来看,犹豫着道:“很配吗?可是矮了点……再说摸着也粗。我是不是该试试……崇!你在骗我吧?”
他反手一挥,竖在岩石上的根须断成数截,崇却已不见了。那人大怒,纵身跃上岩石,只见远远的石堆之下,崇抱着女人正拼命飞跑。
“救命!救命!”崇一边跑一边乱叫,忽然身后风声凛冽,它闪电般甩出一根根须,缠绕在一棵尚未倾覆的松树上,猛地一拉,飞跃而起——嗖嗖几声,它一大半的根须被急速旋转的风刃切成了碎片。
“哦!真他妈的!”崇痛得干叫,全部根须往里一收,变成个圆球,将茗包在其中,往下滚去。它下落一段距离,在石头上一撞,弹起老高,落下后又再弹起。它就在乱石间弹来弹去,看得乱石上的那人大觉有趣,咧嘴笑道:“这个好玩!那就多叫些人陪你玩玩吧!”
崇弹得高兴,眼看就要弹出乱石堆,忽见前面岩石上出现了一个东西。那东西看上去有手有脚,似乎是个人,但全身上下覆着烂泥,除了一双眼睛外,再无别的五官。崇刚觉诧异,那泥浆人型一挥手,身后呼啦啦站起了二三十个同样的人型。它们身上还淌着泥水,不停滴落在地。
崇的眼眶几乎绷裂,但它从那么高的山石堆上弹下来,速度快得已经根本收不住脚了。它急切地四处乱看,瞬间选定了位置,往一块距它最远的突出的石头上奋力蹦去。
噗的一下,泥浆人们一起抬头,只见那根须缠绕起来的大圆球高高飞起,越过头顶,向远远的林子里坠去。有个猖狂的声音长声笑道:“哈哈哈哈……泥脑袋们,慢慢乐去吧哈哈哈哈!”
领头的泥浆人一摆首,所有的人手臂同时挥动,呼呼声中,一团团泥浆向那圆球飞去。笑声顿时变成惨叫:“哇啊!水!你们这些吃屎的家伙!”
泥浆人手臂越挥越快,无数泥团雨点般袭去。崇的根须纷纷枯萎,被泥团打得满天飞舞,须臾便只剩下几根主干。还没飞到林中,就与茗一起坠落下去。它尖声惨叫,可是无人回应,眼见茗就要在坚硬的岩石间摔个粉碎,崇拼命吸了口血,在最后关头暴发出大片根须,和茗一道重重摔在乱石堆中。
老半天,崇才从天旋地转中清醒过来。它勉强抬起头,只见血肉模糊的封站在它面前,咧嘴笑道:“好玩。原来你还很能摔打嘛,再来试一试?”
崇软软地道:“不……不行了……”
封伸出手,拂开茗脸上的根须,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轻声道:“真美……真是完美的人儿。她应该就是茗,卜月潭真正的看守者,对不对?”
崇哪里还敢再隐瞒一个字,点头道:“是……是……幕命小的守着她,谁想……发生了山崩,小人只好带她出来……小人没有一点背叛主人之心,天地可鉴……”
封懒得管它,只是一遍遍地抚摩着茗的脸,喃喃地说:“可惜……真是可惜……多么好的肌肤呀,不能为我所得。在她面前,我真像一堆难看死肉……对不对,崇?”
“啊?哦!怎……怎么可能?”崇哭丧着脸道:“大人饶了小的吧!”
封大大张开了嘴,露出一口尖利的牙,凑到茗脸前比了比,问崇:“你说,我吃了这么漂亮的人儿,会不会遭天罚呀……你抖得根都要断了,哈哈哈哈!崇!你这个蠢货,真是败我胃口!”
他越凑越近,气息都喷到了茗的脸上,说道:“天罚又如何?我又不是没经历过……嗯?”
他突然一怔,因为不知何时,茗已睁开了眼,清澈的眸子里波光闪动,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她在看什么?
封浑身一颤,骤然间狂风大作,崇与茗被刮得飞腾起来,再一次向下滚去。泥浆人们不知所措地看着封乘风而起,纵到乱石堆最高处,却踉跄着摔了一跤。他又迅速爬起,嘶声吼道:“你……你做了什么!啊!我的头……我的头好痛……你都做了些什么!”
他痛得跺了一阵脚,双手一展,立时风声凛冽,细碎的风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切得几十丈之外的崇吱哇乱叫,拼命护着再度昏迷的茗。封冷冷地说:“女人,你竟敢侵我魂魄,我只好切碎了你。崇,最后给你一次机会,给我滚得远远的,否则……”
话未说完,他突然浑身剧震,刹那间所有的风刃都消散得无影无踪。他茫然地回头,向业已消失的卜月潭方向看去,颤声道:“郁……是……是你吗?”
崇听到郁这个名字,眼睛一翻,差点昏死过去,可是断裂的根须传来的痛楚又让它闭不上眼,呆呆地看着封向乱石堆的顶端爬去。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崇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郁来了吗?为何一点旧日的感觉都没有……忽见封在石堆里重重摔了一跤,又立即爬起。崇分明看见他那皮开肉烂的背脊在瑟瑟发抖。
“郁……妹妹……是你吗?”封的声音越发迷糊,状如梦游,一步步向上攀爬。他爬上了最高处,跪在地上,小心地捧起了一件物事。崇拼命睁大眼也瞧不见,那物事应该很小。是郁?怎么可能……但封失魂落魄地捧着那物事站起来,迟疑了片刻,竟失声哭了出来。
“妹妹……郁……呜……呜啊……郁……”
封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号叫,好像受伤的野兽,他步履蹒跚地在岩顶徘徊着,痛苦得跪下又站起,站着又躺倒。他身上开始向外溅血,不多一会儿,血开始往下流淌。就崇的眼光来看,那些血已经陈旧得简直象污水。
崇吓傻了,不知道他在哭什么,眼角一瞥,泥浆人们也不知所措地相互对视。见鬼,这他妈的玩的什么花样?
“妹妹……谁害了你?是幕吗?我早告诉过你,那贱人奸诈……我……我要活剐了她……我一定要……对了,这里还有她的姐姐,我先剐了她,再……”
话音在这里戛然而止。封往后退了一步,接着又是一步。他咬紧牙关,身子向后可怕地弯曲着,才没有退第三步。泥浆人们奇怪地看他,却见他左边肩头插上了一支箭。
封哆嗦了半天,才吐出口气,并不去扯箭,只点头叹道:“好快的箭……好犀利的箭……阁下就是那日袭击我妹妹的巫人吧?”
回答他的是另一支闪电般杀到的箭。封右手一长,一把抓住箭杆。他绷紧了身体,箭尖也在剧烈颤抖,箭传来的力道与他的力量相互拉锯着。便在这时,呼啸声急,所有人都看见又一支箭遥遥射来,直取封的胸口!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封的左手一翻,数道旋风在手腕生成,已经封住了箭的来路。崇抓紧了所有根须——
箭当胸射入,透体而过,插入他身后的岩石中,直末至羽。封连退三步,身子一歪,险些摔倒。他用右手撑住身体,左手紧紧攥着,护在胸口。背后的破口处,一注暗红的血激射而出,瞬间变成了一片血雾。
崇懵了,这一箭飞得不甚快疾,连声音都没有,没想到竟强劲至斯。可是他为何没有抓住箭身?它分明见到当箭到来时,封眼中精光闪动,握着的拳头却并没有张开。
难道因为手里握着什么东西,他宁肯受伤也不放弃?
封瞧了崇一眼,淡淡地说:“崇,告诉你的主人吧,他日我必取尔等性命。”
“等……等一下!”
崇头顶嗖嗖声不绝,数支箭接踵而至,然而猛烈的旋风刮过,它们射入了虚空中。
当巫劫和巫镜两人赶到时,茗仍然未醒。远远的绝壁之下,无数碎石尘土被旋风卷起,直达天际,像一条难看的泥龙拔地而起,没头没脑地探进灰暗的云层中。因为隔得远,连风声都听不到,越发让人觉得那东西不太真实。
“喂!”巫镜不高兴地问崇,“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卜月潭呢?”
“谁知道……”崇这会儿还心神不定:“我……我猜应该在这一片石头底下。”
“这些石头可都很新的样子?”
“刚刚才塌下来,下面还没有夯实呢。你要不要进去瞧瞧?”
巫镜使劲踩踩自己站的岩石,觉得比较塌实了,才继续问:“那人呢?”崇支起根须,让茗躺着睡,巫镜看她仰着头,露出白皙纤细的脖子,脸上还有两行未干的泪痕,忽地有种古怪的念头,想要伸手去扶着她的脑袋,让她睡得更舒适一些。这念头让他自己恶心了半天,心想:“这个可恶的女人,羞辱我甚,此仇必报!总的说来,我喜欢的是……”他的断腕处一抽一抽地痛,强行压下了后面那个名字。
“他驾御风……他根本就是风。我想他是跑了。”
“我觉得……很不高兴。”巫镜于是回头对巫劫很不高兴地说:“我们一路逛过来,除了摔进泥潭,落进石头堆里外,好像没有赶上什么大场面。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昆仑山?要搞点大事才行啊!大事!像缙山那样的大事,懂吗?你怎么还不射他?”
巫劫弯弓搭箭,瞄准那股旋风,却始终不放出箭,箭尖一会儿指向旋风的顶端,一会儿又指向纷乱的石堆。巫镜的心怦怦乱跳,全身卯足了劲。过了半响,巫劫放下了弓。
“怎么了?”
“他已经离开了。”
“什么?可是我仍然感到……好强的一股力量!”
巫劫叹了口气:“你说对了,我们没赶上大场面。如果他还在,力量恐怕远远超出你我的想象……”他掏出九头狮鹰的封印具,抚摩着上面焦黑的纹路,道:“真该死,就差一步……”
“呼……”巫镜抹抹头上的汗:“骗人的吧?走了还有这么大的威压……你说你要一一截杀?五个人……让我想想……”他环视四周:“现在瞧瞧,这些乡野之地也还不错,也不是非要回昆仑去不可……”
他抱着这个念头,当天晚上在卜月村里安然入睡。第二天、第三天,他都睡得很塌实。村里人忙着祭祀,哀悼逝去的亲人,巫劫忙着向昆仑山报告。他除了提醒巫劫别把自己写进去外,完全不管,真正神仙之乐也。第四天的早晨,一阵阵轰隆声把他吵醒了。
他在榻上赖了很久,直到确信这些该死的轰鸣声是不会停了,才勉强爬起来。侍候他的奴隶们几乎死光了,这让巫镜尤为愤怒。他恨恨地自己穿好衣服,刚走出门,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村头那片开阔的平地,十几艘浮空舟正在徐徐降落,张开的帆遮蔽了老大一片天空。大多数是妖族的船,但也有一两艘挂着昆仑山的旗帜,还有两艘漆成黑色的没有任何标志,从上面下来神色凝重的周人。巫镜从小生在昆仑山的船坞旁,同时有几十上百艘的浮空舟降落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但是在这样偏僻的小村落,看见它们在大风中冒险地越过茂密的丛林降落,却着实被震撼到了。
奇怪的是,村里的人却毫无惊讶的表情。他们在几名长老的指挥下,正一队队跑来跑去,固定缆绳,搬运货物,与妖族人热情攀谈。
“怎么回事?”巫镜摸着僵硬的脸四处张望:“怎么……喂,你,过来!”
他唯一剩下的那名奴隶忙跑到他身前,兴奋地叫道:“大……大人!飞……飞来的船!”
巫镜狠狠给他一巴掌,怒道:“镇静,别给我丢脸!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听……听说了!”那奴隶拼命克制自己乱抖的双腿,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些船运来东西,听说三个月之后,会有五……五百人来、来!大人,飞……飞来!”
巫镜叹了口气,知道他什么也说不清楚,挥手命他去屋里待着,一步也不许出来。他走到那片空地前,浮空舟降落时的轰响和众人的喧闹吵得他头都痛了。幸好没找多久,就看见巫劫和茗在一艘浮空舟前,他快步赶过去。
“喂!怎么搞的!你们背着我在做什么勾当?”
“你终于醒了?”
“他们是什么人?”巫镜虽穿着卜月村的衣服,还是小心地把自己隐藏在巫族浮空舟看不见的暗处:“有人告发了我?”
“他们是从楚国境内赶来的。”巫劫正色道,“今天开始,会有更多的浮空舟赶来。”
“为什么?”
“因为这里地势险峻,人畜上来都很困难啊。你不是没见识过。石材,木料,铜器……”
“不是问这个!”巫镜鬼火直冒,“为何要到这破村里来?啊……原来你在这里,女人?”他故意装出很惊异的神情。茗神色疲惫地对他一笑。
“三个月之内,将有至少五百人前来,工程浩大。我族,周人,妖族……你不知道吗?卜月潭将被重新置于三族控制之下。”
“为什么?”巫镜越发混乱,巫劫却不再理他,继续跟那名妖族人攀谈。巫镜搔着头在周围转了两圈,回到巫劫身边时,正听见他在跟那人说价钱的事。“怎么?我们要走了?”他赶紧问:“我可以出一份钱,只要离开这鬼地方!”
巫劫还没回答,茗开口道:“是我。我要离开这里。”
“去哪里?”巫镜紧张地环视四周,见鬼,这女人要跑!但……现在太多人了,怎么下手?
“我要去找我的妹妹。”茗淡淡地说:“无论走到哪里,我会寻她回来。”
“你妹妹?难道她不是被埋在卜月潭里了?见鬼,我今天怎么一直在问这问那的?”
茗抬头向西面的山脉望去,道:“我感觉得到,妹妹已经远远地离开这里了。对于卜月潭我已经毫无办法,至少……我想她能平安归来。”
巫劫此时已经讲好了价,道:“好了,一个时辰之后动身。他们最远只能将我们送到蜀国之西,在那里我们再找其他的浮空舟。路程中会很辛苦的。”
“我不怕辛苦,只要……”
“等等!”
“……能尽快赶到……”
“等一等!”巫镜高举双手站在两人中间,恼火地说:“等我说句话!什么叫‘我们’?”
“就是因为要加上你,所以我们选择乘坐妖族的船。多出的钱你要自己掏。走吧,茗,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茗?你的语调太轻浮了,劫!可是为什么……”
他们往村里走去,几艘浮空舟就在身后升空,巫镜扯着嗓子吼,然而只有猎猎的风声回应他。
曜青城界。甲戊号船坞。
甲戊号船坞建造在曜青城外,浮空岛的最东面。事实上,它的一部分着陆通道甚至突出于浮空岛之外。尽管并非曜青城最大的船坞,但它是专为作战准备的最前沿的船坞,承担着大部分作战星槎的补给和修缮工作。
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从船坞宽大的舱口向极远处眺望,深邃的天幕之下,还能看见一线暗红,那是太阳洒下的最后一抹余辉。一刻之后,那一线光亮也将彻底隐去。月亮要在子时之后才会升起。在这期间,如果出航后向下方沉降,曜青城的灯火将被岛身遮蔽,只能依赖星光和浮空岛四周为数不多的一些小浮空岛上的航灯指引方向。这是最危险的起降时刻。
由于大部分星槎都已返抵,船坞的十二个着陆通道已经有十个提早关闭了。冬季的夜晚是残酷的。有五条通道贯穿浮空岛,将船坞与温暖的曜青城连接,但是在接近着陆通道的地方,厚重的大门一旦打开,灌入的寒气仍然透人心肺。除了那些身着重甲的接收士兵外,没有人愿意待在此地。空无一人的通道里,不时有咚咚的声音传来,负责巡逻的赤金具正在奔跑。天可怜见的,它们也常冻得肢体僵硬,不得不靠奔跑来维持热量。
但此刻甲戊号船坞最西面的着陆通道里,灯火通明。这里是青冥号星槎的专属通道。一百二十名的士兵正在列队,戴着轻盔的伍长跑来跑去,指挥各列士兵对齐。三十几名侍从和十六台搬运赤金具忙着将辎重运上星槎,赤金具沉重的脚步声震得通道微微颤抖。其中一架失足落下舷梯,砸坏了两箱小型星槎的替配件,侍从官大声怒吼。一名盔上插着黄羽的十户长厉声下着令,一百三十架攻击型赤金具靠着着陆通道的墙排成两行,他的几名副手一架架地检查,重点是腹部,他们会打开一扇小门,把手伸进去探查,确保每一架的管蛹鲜活……
一些重甲士兵爬在星槎高高的着陆支架上,将一桶一桶的轻气装入舱内。这项工作很危险,本该在部队调集之前就完成,但此次命令下得非常仓促,根据计划,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就必须启程。每一桶轻气塞入圆状供气道内,都会引发巨大的声响。常澜士站在一扇侧翼上,满头大汗地指挥手下。他回头对一名传令士兵大声吼道: “什么?”
“常吉士问,还有多久?”
“至少半个时辰!”
“进度要加快……”那名传令士兵小心翼翼地提醒。脾气暴躁的常澜士立即恶狠狠地说:“快?要多快?掉一桶下去,就会死得很快!去对常吉士说,别催我!”
青冥号星槎的常吉士武扁此时并不在同一通道内。事实上,他站在船坞之外,一处靠近浮空岛边缘的巨岩之上。离他几丈远的地方,大地消失,一片漆黑。远远地有数盏灯火闪烁,它们是浮空岛外围的灯塔,指引着南下的方向。
风吹得咧咧作响,武扁将厚重的毛领竖起,还是冻得脸色发青。他的副手,庶吉士武同术道:“大人,不如进通道里去吧。部队大致要集结完成了。”
武扁摇摇头。“我喜欢这样的冷风。”他说:“一旦下到地面,哪里还去找这样的寒冷?我想再多吹一会儿。”他手里握着一根飞煌草,这种草在浮空岛上遍地都是,一到夏天,曜青城南面凶险的沼泽会被它完全覆盖,遥遥望去,犹如绿海。武扁在岩石边拾起的这根早已枯黄,他仍然把玩不已。
武同术迟疑片刻,问道:“大人,此次任务如此紧急,究竟是什么?”
武扁回过头来:“你问我?事实上,我也不明白。我只知道……”
突如其来的呼啸声淹没了武扁的话,他们同时转过头去,只见一艘传令星槎飞快地掠过突出于浮空岛之外的着陆通道的下方。一长串灯火立时闪亮起来,为它指引方向。传令星槎盘桓了两圈,不停减速,并试着接近通道。灯火照耀下,船侧的龙纹栩栩如生。
“北冥城相大人的命令到了。”武同术说。
“我得提醒你。”武扁慎重地说:“这次任务,我们将只会接到来自帝君的命令。”
武同术脸上变色,颤声道:“帝君?为何如此……”
“不要问话,只管去做。”武扁手一扬,那根飞煌草刚刚脱离他的手掌,就被凛冽的风卷起,打着旋向外面无垠的空中飞去。脚底下传来震动,那艘传令星槎逆着风冲入了着陆通道中。
武同术见武扁怔怔地望着那根越飞越远的草,仍未有离开的打算,便道:“大人刚才说,只知道……”
“哦……”武扁回过神来,把手凑到嘴前哈了口热气,慢吞吞地说:“我只知道,我们将要南行,去向楚国。有一处伟大的地方在等着我族的战士们……做好战斗的准备吧。”
天幕尽头,那一丝亮线终于淡去了。但是周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暗淡。武扁回头仰望高耸入云的伟大的曜青城,暗自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