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拼命跑着!
洞里漆黑一片,她身体散发出的光太弱,根本照不到左右的洞壁,看不清究竟有多大。她只知道地面潮湿,许多地方甚至有大片的水洼,但除此之外空无一物,连绊脚的石笋之类都没有。幕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洞内寂静得可怕,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喘气声和咚咚咚的脚步声。
洞通向哪里,前面有什么?她完全不知道,有逃生的希望吗?她也觉得渺茫,然而只要还有路可跑,就不会停下脚步。郁的话一直在她脑海里回响:“卜月潭总是拒绝你……因为你是个叛徒……是个叛徒……”可是为什么,这一次洞门大开,她并没有被拒绝?
跑了一刻钟左右,脚下的路渐渐斜向下方,十几丈之后,倾斜得愈加厉害,幕谨慎地放慢了脚步。突然,她踩到了一级台阶,然后又是一级。她本能地刹住脚,伏在地上,借助身体的光,隐隐看见前面的路已经变成了一条陡得几乎垂直的阶梯。
这段阶梯出现得突兀,若非她速度很慢,而且最上面几级阶梯还比较平缓的话,恐怕会一脚踏空落下去。幕的心砰砰跳了一阵,四处摸摸,找到块巴掌大的石头,向下扔去。良久,才隐隐听到咚的一声轻响。
幕决定赌一次。她仰面躺下,朝上射出了一枚火球。实际上,她现在还能放出的仅仅是些有亮光的东西罢了。她屏住呼吸,看着火球越飞越高,十丈、二十丈……直至火球消失都没有看到洞顶。她又向前方射出一枚,这一次,火球飞越了至少三十丈的距离,仍然什么都没照亮!
无比巨大的空洞把她吓坏了。她决定放弃寻找其他的路,老老实实地沿着阶梯往下爬。阶梯刚凿出来的时候还可供两人并肩往下,这么多年过去,已经被水侵蚀得只剩窄窄的一条,有些地方甚至连脚都放不下,幕不得不冒险地向下坠落,越过几级,再抓住下面的阶梯。
石壁上到处都在渗水,绝大部分阶梯被水冲磨得滑不留手,幕只爬了二、三十级,已累出了一身大汗。手指因一直用力扣着岩缝,几个指甲都翻了过来,鲜血直流。她站在一级稍大的阶梯上喘息。
忽然,有个声音隐隐传来。声音太小太弱,即便是在这死寂的洞里也听不清楚。幕以为是自己的呼吸声,或是些微风声,并不在意。但是又爬了一阵后,这声音愈加明显,她禁不住停下,凝神细听。
是郁吗?她不能肯定。声音似乎从下方传来,有几次她几乎能感到一阵气息从下面蹿上来,掠过了自己。但实在太过飘渺,她连发出声音的是人还是兽都分不清楚。那么说……洞里并非空无一物?话说回来,如果有人跟她讲卜月潭里什么都没有,她才不信呢!所以她并没有迟疑多久,就继续往下爬——相比之下,郁给她的恐怖远远大于黑暗。
她爬啊爬啊,不知爬了多久,还没有到底。越往下,越觉得闷热,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地滴落。该死,她觉得仅存的那点力气跟着汗流出体外,真的就快要撑不住了。背上的铜镜……太重了……她却没有生出一丝丢掉它的念头。轩辕铜镜……是的!她竟然带走了镇压卜月潭四千多年的黄帝所造的神器!哪怕现在死了,她也不会后悔!
突然间,幕有个奇怪的感觉,仿佛正被某个人静静地凝视着。她惊恐地到处张望,漆黑仍然从四面八方牢牢包围着她,什么也看不见。然而感觉却是那么真切,她眼皮乱跳,脚底也痒痒起来……难道上下都有人潜伏着?
幕停顿了半响,鼓起勇气放开手,身体靠着阶梯向下飞速滑降了一段,又抓住阶梯站稳。没有……并没有人在下方。她出了口气。石缝间一滴水滴在她脸上,她伸手抹了,顺势抬头向上看去。
“嘿……可人儿。”
郁的脸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离她的头不到一尺的距离,双目幽幽发着光亮,轻声道:“你是在找我吗?”
可是这一次,郁又犯了个错。其实也不能算是错,她……只是没有料到幕在极度恐惧时发出的尖叫声有那么大,第一声叫出来,郁就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在郁天旋地转地捂住耳朵时,幕全身酸软,手脚同时失去了所有力量。她毫无挣扎地向下坠去,脚底向上,用仅剩的力气放出了一个火球。火球掠过郁,照亮了她赤裸的背脊,白皙稚嫩得仿佛婴儿,一丁点瑕疵都没有。毫无疑问,她已重生。
幕绝望地闭上了眼。她的耳朵里刹时灌满了疾风,可是在震耳的呼啸声中,她还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沙昆!”
下一瞬间,头和肩头传来剧痛,她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水里。
咕咚……咕……咚……
清越的水声在幕的耳朵里来回震荡,她感到了疼痛,于是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在水中沉沉浮浮。她略动了一下,全身顿时裂开般疼痛,肺里更是火辣辣的。不知道往下沉了多深,也不知道已经昏迷了多久,她的脑子里一片浑噩,只是本能地往上游去。须臾,她探出了水面。
四周是如同刚才那样无边无际的黑暗,连这水面有多宽都看不出来。虽然从很高的地方坠入水中,不过入水的姿势不错,并没有伤到经络或骨骼。她大口呼吸着,尽量舒展身体,躺在水面,让身体能稍微恢复些体力。这些水比之卜月潭的水要清澈得多,外面漆黑,水里却隐隐有着光亮。
她摸到背上,还好,轩辕铜镜还好好地待在袋子里。她放下了心,顺水飘流。这个时候,她记起了落下时听到的那声呼喊:“沙昆!”
沙昆?沙昆是谁?卜月潭的主人还是敌人?她完全不知道。如果沙昆就在这附近的话,他是友是敌?是否也想要抢夺铜镜……幕的脑子里翻江倒海,她反手紧紧抓着轩辕铜镜,自言自语道:“不行!这是我的……我的……谁也别想抢走!”
“啊……”
洞穴里的风把极远处的一声尖叫带了过来,不用想也知道那是郁的声音。幕全身一紧,翻过身拼命向前游。但她游了几下又停住了。对于郁来说,水几乎就是她的生命,刚才她之所以在漆黑一片、无限广阔的洞穴内那么快就找到自己,只怕就是那些积水指引的方向。现在自己整个泡在水里,难道还有可能躲过她的搜寻吗?
幕急得又向水底下潜去,然而这条暗河并不深,只游了两三丈就摸到了坚硬的河床。河道窄的地方只有五、六丈,宽处却有二、三十丈。幕一次次潜入水底,到处摸着,希望能找到条岔道或是洞穴什么的,然而却一次次地失望。当她第四次冒出水面时,听见郁懒洋洋地道:“可人儿……舒坦吗?呵呵……呵呵呵呵……”
声音穿越了漫长的距离传来,在中空的洞穴里来回震荡,刹那间如有数千人同时开口说话,忽而极远,忽又极近。恐惧加上愤怒层层压迫而来,幕这个时候却出奇地冷静。她甚至停了下来,闭上眼静静地聆听……
她听见了一丝微弱的风声。
风抓住了她所有的感觉,向上,向前,仿佛伸出无数轻柔的触角,顺着冰冷的洞壁一路抚摩过去……这种被人指引的感觉,从进入最左边那个洞开始就一直若有若无,渐渐地,她的眉头舒展开了……她听清楚了风里诉说的事。
忽然,黑暗的洞穴深处亮起了一点光。那光顺水而下,来得好快,转眼工夫就划过了数十丈距离。当离幕只有十丈时,却又减慢了脚步。一层光亮的水屏后,郁赤脚踏在水上,如履平地般一步步徐徐走来。水声叮叮咚咚,压不住她浅浅的笑声。
“幕,你可真能折腾呢。”
“是吗?”幕挺起胸膛:“你的命也挺长的。破成那样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嘛。”
郁的脸沉了一下,随即又恢复笑容,道:“何必呢?可人儿,你是打算更加激怒我,好让我下手快些吗?呵呵,放心好了,我的耐心一向很好,一定会让你慢慢的,尝尽人世间最大的痛苦后才死的。”
幕叹了口气:“我说的是真话。你说了太久的谎言,连真假都分不清了。”
“好了,先不说这些了。把铜镜拿过来吧。”郁干脆地说:“不要一再撩拨我的耐心。”
幕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她伸手慢慢解开捆绑铜镜的衣服,忽道:“我可以选择死在哪里吗?”
“不行。”
“那么说……怎么死也无法选择了?”
“你很聪明。”
“我恳请你呢?”
“只会让我更乐意动手。”
“真可惜……但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满足我唯一的愿望。”
“我不答应。但……说出来听听。”
“我就要死了。”幕叹道:“我得到梦想的生活,还不到一天,就要为之而死了。想想真是悲哀……不过你说得很对,贪婪是需要那个命的。我命数使然,怨不得谁。可是至少,我希望死得明白。你要这铜镜,究竟想做什么?”
郁沉吟一阵,方道:“好吧,反正你也逃不出我的手心,告诉你也无妨。我要用它来吸一个人的魂魄。”
幕瞧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哑然失笑道:“哈哈……你可真小心,连对将死之人都不肯说出真话。吸人魂魄?鬼才相信会是这样的用途呢。”
郁面色没有丝毫变化,说道:“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若非吸魂,你认为还会是什么?”
“你少骗我。现在我可比什么时候都要清醒。黄帝费尽心思建起卜月潭,可并非要吸人魂魄那么简单。这个铜镜……是用来镇神压鬼的……”
“好了!”郁厉声道:“别想耍花样!你这是在问我还是在拖延时间,积蓄力量?”
“你……你可真难打交道。”幕摇了摇头,终于解完了最后一个结,双手将包着铜镜的袋子举到胸前:“拿去吧。我如此恭敬,待会儿你动手时真该多考虑一下。”
郁裂嘴一笑。她半身沉入水里,与幕保持相当的高度。波光阑珊,映出她眼中急迫的神色。她屏住呼吸,双手透出了水屏,来接铜镜,一面道:“嘿嘿,你可真会打主意。我自然会……”
幕右手抓住皮袋猛地向上一提,郁只觉眼前一花,突然之间,她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近在咫尺,正迟疑地凝视着自己。这种迟疑顷刻间变成了恐惧——铜镜的正面毫无保留地映出了她的面目!
一道诡异的光刹那间照亮了郁,仿佛闪电击中了她,打得她全身剧烈颤抖,张大了嘴,却一声也发不出来。她的脸扭曲得狰狞恐怖,眼珠可怕地向前突出,几乎撑破眼眶。她用尽所有力气想要偏过头颅,然而有股无形的力量拽死死拽住了她,说什么也无法将视线移开镜面!
砰!砰砰!啪啦!无数道水屏在她身旁展开,亮光乍起乍灭,仿佛急密的雷电,照得洞内光影闪烁。但水屏碰到铜镜,立时消散。她拼了命地挣扎,狂怒地乱踢乱打,咧嘴撕咬,可是无法逃脱!无法逃脱!
幕浑身战栗,闭着双眼,拼尽全力地抓着铜镜,身上的大汗出了一层又一层。郁的水屏虽然无法穿越铜镜,然而激起的水浪仍如重锤般一浪浪击打在她身上,打得她险些背过气去……不行!她死也要撑住!
蓦地一声惨叫,幕顿感铜镜上的力道失去。郁发出一连串惨烈的哀号,向后倒去,双手死死捂着脸。她没入水底,既而发疯似地翻滚、纵跃,水屏密集地张开,又胡乱收回,搅得整条河都跟着沸腾起来。
幕顺着水势向后退出老远,重新用袋子将铜镜笼上。她见水面有一些黄色的液体,呆了片刻才明白过来——郁挖出了自己的双眼!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她飞快将铜镜系在背上,拼命向前游去,忽听水声大作,郁厉声叫道:“幕!小贱人!我要活剥你的皮!贱人!你在哪里!”
嗖的一下,一支水箭擦着幕的身体飞过,跟着无数支水箭满洞乱射,郁的咆哮声在洞里回响,简直震耳欲聋。幕什么都不管,只是游!游!向刚才风声传来的那片石壁游去。
她接近了!生死在此一举!她摸到石壁上,借着远处郁的水屏发出的光亮往上搜索着……看见了!一个仅够一人钻入的洞口,就在水面之上一尺左右的地方。郁的水箭在洞壁里来回横扫,从那洞口传出来的风声却更明显了。
幕奋力爬上洞穴,突地一阵剧痛,一支水箭射中了左腿,几乎是擦着骨头从另一头穿过。水箭瞬时消失,幕痛得眼前发黑,咬着牙往前一滚。啪啪啪啪,数十支水箭接踵而至,打得洞壁乱响,其中一大块石头脱落,砸入水中。
“贱人!贱人!我抓住你了!”
幕向前爬着,一面放声大哭。她曾与四只猛虎搏斗,受的伤远比这次重,却远没有现在这般伤心。她已经拼尽了所有的力量,绝望却一次又一次揪住她不放,为什么?为什么?
哗啦啦!洞口水声大作,一些水甚至涌了进来。幕已经打算彻底放弃了,两只手却仍然不听使唤地继续向前爬着,爬着……
“贱人!”
“你才是死贱人!你来啊!”幕冲着身后怒吼,正要撑起来骂个痛快,双手用力往下一按,不料陡然按空,向前翻滚,重重撞到洞壁上,随即沿着一条通道飞也似的向下滑去。
“啪啪!”两支水箭射在她面前倾斜的洞壁上,接着又是几支。但通道弯来弯去,忽高忽低,又极光滑,好像不久前才被水冲刷过一样。幕背顶着铜镜滑得飞快,不停射来的水箭总是差那么一点射中。她提气大喊道:“死贱人!来呀贱人!贱……哎呀!”
一支水箭擦破了她肩头的肌肤,幕怒极反笑道:“哈哈哈哈,你给我挠痒痒吗?贱人!”当滑过一长段笔直的通道时,幕看见了郁。她伏着身,手脚并用地爬行着,快得简直看不清楚。黑发翻飞,她那惨白的脸上,两个模糊的眼洞仍未及恢复,仿佛传说中北冥冰川里没有眼珠的雪妖。幕以前见到,一定吓得半死,此刻却说不出地开心,叫道:“瞎婆子,真可惜,你看不见自己的模样有多丑!”
她越滑越快,耳边风声呼啸,渐渐喘不过气来,方恨恨闭嘴。极速的下降,使她的心都不知跑哪里去,脑子里却仍很清醒。她再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
“沙昆……”
“啊……”她想:“沙昆……我听见你的呼喊了!”
幕冲入那窄小的通道之中时,还一度以为要被卡在里面,待冲了一段距离后,又认为会迎头撞在石壁上,死个干脆。通道越往下越窄,每到一个弯道都会让幕全身发毛,扑面而来的石壁让人觉得转过弯去就是末路。
“混蛋!”她愤怒地想:“谁也别想得到铜镜!”于是滑过下一处弯道时,她借势翻转过来,伏跪在地上。膝盖和手肘被磨出了血她也不管,两手拼命拉扯捆绑铜镜的衣服,将铜镜解下。她脑袋向前,死死顶着铜镜。
“好!”她恶狠狠地诅咒道:“看是我的头颅撞破,还是你先破掉!如果毁在一起,那可更加有趣……哇啊!”
她和铜镜骤然前伏,笔直地向下坠去,就在幕以为马上就要摔死而放声尖叫之时,突然身子一重,再次冲上一段倾斜的道路。不过这一次只向前冲了不到五丈,蓦地眼前一片雪亮,她来不及闭上眼,眼睁睁看着光滑的洞壁在面前一晃而过,下落十余丈,扑通一声巨响,落入一池碧水之中。
幕没有任何迟疑,拼命浮出水面,四面张望,大大地张开了嘴,惊讶得一时连就要杀到的郁都忘了。
这地方怎么凭的眼熟?!
高高的半圆的穹顶,桶状的洞穴,光洁如玉的石壁,还有一、二、三……不多不少的十根石柱,突出于洞壁之上,盘旋而下……幕脑子里一阵眩晕,恍若梦中,忍不住开口道:“姐……姐姐?”
没有人回答。
她在水中转了两圈,并没有见到姐姐的身影,连那应该盛开在石壁上的花也没有。她渐渐定下心神,又起了怀疑,究竟这是不是囚禁姐姐的地方?
抬头向上看,在靠近穹顶的地方,有两尊巨大的石兽头,适才自己就是从其中一个的嘴里掉下来的。洞壁上到处有水渍的痕迹,显示在不久之前,这里曾经被水完全淹没,但第三根石柱旁裂开了一道口子,也许就是刚才的震动造成的,水从缝隙里流走,是以现在的水面刚到第三根柱子下方。最上面那根石柱旁也有个洞口,不过已被坍塌的岩石塞得死死的。水里透上来的也是白色的光,并非五彩,连水底石头的排列都不尽同。
幕松了口气,还好,不是那处洞穴。同时却也更加疑惑,为何会有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处洞穴?难道自己找到的那处洞穴,其实也是与卜月潭暗中相连的?
姐姐……她想……如果还困在那洞里,自己一死,她该怎么办呢?她痛苦地揪着头发。机关算尽,没想到落得害人害己的下场……
“沙昆……”
幕浑身一颤,那一瞬间,似某个人掠过身旁,向自己喊出这个名字。她四处张望,并没有看到任何动静,但她知道,自己并非独自在此。
她忽然有个奇妙的想法。她向前伸出手,热切地道:“你……向我呼喊的你,指引我来到这里的你呀……也想要飞向天际吗?”
一条浅浅的蓝色光带掠过了石壁,须臾,又是一条绿色的光带……幕心中没由来地激荡,眼瞧着石壁上划过一条又一条彩色的光影,洞里一时间流光溢彩,宛若仙境。光影之内,万千感慨,迷茫、孤寂、死亡、思乡……幕怔怔地流下泪来。
忽听郁大声道:“贱人!看你还往哪里逃?”
幕一把抹去眼泪,抬头看去,只见郁半边身体探出了石兽的嘴。她这么久才追来,一定在某处盘桓修养,此时两只眼睛已重新长了出来。不对……幕皱着眉头仔细观察……她的眼窝深陷,面色蜡黄,虽然仍旧摆出高高在上的从容神情,却也掩饰不住疲惫之色。
她也尽了力呢。幕得意地想。看来轩辕铜镜对她的伤害远远大于自己那次攻击,她尚未完全恢复。可是自己呢?还不是一样筋疲力尽了……
有那么一刻,郁和幕静静地对视着,仿佛想看穿些什么。谁都清楚,到了这一步,终于到了决生死的时候了。
“我很佩服你。”良久,郁打破沉默,开口说道:“你的韧劲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很好,很好。”
“多谢,我就不客气地把这话当真了。”
“可是,很遗憾。”郁轻轻一跃,落在最上面的石柱上,开始一级一级向下走来:“到最后你还是得死。不过我收回让你痛苦死去的话。我决定让你死个痛快,如何?”
“那……”幕喃喃道:“那可真要多谢了。”
“你也是个狠毒的女人呢。你明知道触怒我,村里的人可能都会送命,却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我得承认,面对如此神器,没有几个人能经得起诱惑,但……你真的打算成为族里的叛徒和罪人吗?”
幕厌恶地一挥手:“他们跟我毫无关系!自我出生开始,他们的厌憎之情就从未掩饰过。我讨厌……我恨他们!我恨所有的人!我现在唯一后悔的是刚才没有将你彻底埋葬,让你抓住机会恢复……啊!我只差那么一点!”
“呵呵……哈哈哈哈!”郁仰面笑了一阵,说道:“你不会明白的,你岂是差一点,你与我相差何止道里计?我要杀你,不费吹灰之力,但……我考虑了很久,你我毕竟也算相交一场,所以我打算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把铜镜老老实实交给我,就可免去痛苦,是个很好的建议吧?”
幕由衷点头:“好建议!虽然我也看得出来,你已经大不如前了,不过,就算你油尽灯枯,要杀我恐怕也不是难事,对不对?”
“嘿嘿……你明白就好。”
幕叹了口气:“让我想一下,行吗?”
“我觉得恐怕没有什么意义。”
“对我这个将死之人来说,哪怕一会儿呢,也是好的。”幕向她躬身行礼,恳切地说:“我不后悔背叛大祖母,背叛族人,但对于姐姐……她是唯一还对我好的人。死去之后,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呢。我想诚心反省一下,求求你。”
她收了傲慢之心,重新恭敬起来,郁怔了片刻,方道:“好吧。我耗得起时间。”
幕垂头静思了一会儿,抬头向上看去。穹顶之上,那些斑驳的光影交映重叠、变幻闪烁,在她眼中渐渐行成了一行字:
唤吾之名……
以汝之血,唤吾之名……
风里的呼唤声渐渐大了起来,幕再次慎重地看看郁,发现她仍然冷冷地注视着自己,对头顶之上的光影视若不见。她的心定下来了。
“你要的铜镜拿去吧。”幕抱起装着铜镜的皮袋,举到面前,说道:“希望能使你得偿所愿。也望你能遵守诺言,赐我速死。”她把脸躲在皮袋之后,咬破了舌尖。
郁眼皮跳了几下,眉骨发痒,忍不住伸手揉揉。事情转折得太快太急,她倒有些无所适从了。正如幕所猜的那样,她为了进入充满禁制的卜月潭,放弃了部分生命,又被封闭在那段禁制通道内数个时辰,力量已经严重削弱。幕的突然攻击,及之后轩辕铜镜对她的影响之大,超出预计。她还能保持着完整的躯体走到这里,连自己都到感惊异。所谓对幕下手干脆一些,那也只是因为现在的力量实在太单薄,已无力再玩什么花样了。
她本强行打起精神,准备与幕最后的较量,谁知幕极干脆地就放弃了抵抗,她一面怀疑,一面也暗自庆幸。哈,看来幕也不行了,那就来吧!时间不多,她可需要立即返回……郁两只手同时闪出一层不易察觉的光芒,脸上笑道:“可人儿,那可多谢你咯……”
幕瞧着她脸上笑意越来越浓,也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气,就在郁将要发作的前一瞬,她猛地弯腰,在郁反应过来之前,用尽全力将铜镜向空中抛去,一面大声喊道:“沙——昆——!”
“沙——昆!”
郁的脸白了,刹那间有太多的情况涌向她的脑子:幕不同寻常的举动,幕的喊叫……她在叫什么?某人的名字吗?还是卜月村奇怪的等死传统?这是另一个诡计吗?她打算怎么做?这些念头还没理出头绪,铜镜……啊,该死!包着铜镜的皮袋高高飞起,她本能地伸手去抓,但幕向上抛时算准了距离,就差那么一点,皮袋掠过她的指尖,飞过了头顶。
铜镜!铜镜!这两个字终于充满了她的脑海,她所有的注意都集中在那旋转飞舞的皮袋上。她惊诧、恐惧、慌乱,她想要抓住它,可是皮袋并没有完全裹住铜镜,铜镜的一角露了出来,而且随着旋转越来越慢,铜镜有进一步露出的迹象。
真该死!她不能……她做不到……她伸出了手,又缩回来,展开了水屏,又匆匆散去……怎么办?怎么办!现在看得更清楚了,铜镜的正面对着自己,跳起来用手抓住吗?还是等它落下时接住?哪一种不会伤到铜镜?哪一种不会再让自己剜眼自保?
她在权衡、在算计、在犹豫不决。经过了漫长的等待和付出相当的代价,她才走到这里,然而当轩辕铜镜真的朝她义无返顾地飞来时,她想象中的兴奋和激动根本没有踪影,倒是难以置信和不知所措揪住了她的心。她像是等待命运审判的人,只是茫然地伸着手……
几丈之下,幕同样惊恐地睁大了眼,因为就在郁满门心思盯紧铜镜的时候,在她的对面,光洁的洞壁之上,一个人迅速显现出来。
他一身灰白的长袍,连头脸都笼罩在内,只露出一双修长的眼睛。他凭空出现,长长的袖角和袍角已经磨得很烂了,一条一条地随风飘舞。右面的袖子下,垂着一柄又宽又厚的铜剑,剑脊上布满了古怪的云纹,整个剑身散发出幽幽的暗绿色的光芒。幕一开始以为他的袍子上也有很浅的纹路,眨眨眼睛,才发现那其实是他身后岩石的纹路。
除了那柄剑,他……根本只是个影子!
这个时候,铜镜落下来了!郁一瞬不瞬地盯着它,直到自己的手往下一沉,她的十根指头立时抠得紧紧的,天啊!天啊!她抓住了!她抓住轩辕铜镜了!她发出了一阵战栗的尖叫!
叫声突地戛然而止。郁觉得有些奇怪,她张张嘴,可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身体好像突然变轻了,轻得简直像要乘风飞去……是轩辕铜镜的原因?郁意识混乱,奇怪地四处张望。
她看见了幕,这个小贱人正张大了嘴,惊恐地看着自己。哈!她一定想到死亡了吧!郁看到她就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想说上两句,可……见鬼,就是发不出一声。她试着清了清喉咙,喉咙里堵着某种粘稠的东西,感觉真是熟悉,是什么呢?
她的眼角瞥了某件物事往下歪斜着,熟悉的物事……该死……真该死……她的意识愈来愈模糊,觉得这东西与自己休戚相关,可就是说不出来……是……是……该死……喉咙里那浓浓的东西现在开始漫出来了,是什么……真……真该……我是……怎……么……
幕捂住了嘴,骇得心都不知跳到哪里去了……那人影无声无息的一剑横劈,将郁当胸劈成了两段!速度之快,直到半截身体歪斜,那一道深深的裂痕开始变得越来越明显,郁的头颅仍在不停地转来转去,眼神迷惑。
终于,啪啦一声轻响,郁的身体彻底分开了!她的膝盖弯了,肌肉软了,下半截不受控制地向前歪去,而上半截身体却向后仰倒,两只手还紧紧地拽着轩辕铜镜。砰!半截身体坠入水中,溅起老高的浪,幕惊慌失措地爬上石柱。她知道郁还没有死,因为断裂的地方没有血流出来。
她深吸几口气,稳住了心神,才拾阶而上,走到郁上半段身体前。郁的眼睛几乎瞪出眼眶,她绝望地、不能置信地看着幕,嘴唇拼命动着,却没有声音,好像搁浅待毙的鱼无助地张着嘴吐气一般。这情景让幕毛骨悚然。她伸手去拿轩辕铜镜,郁失去支撑的身体竟然猛地一跳,双手拽得更紧了。
幕举起双手,退开一步,道:“是……这是你的,你的……你就多抱一会儿吧。”
忽听池子里有响动,幕转身看去,只见那半段身体在水里拼命游着,时而钻入水底,时而撞上洞壁。它在水里翻腾着,寻找着,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头颅。它在石柱上顶来顶去,却没有手臂,无法攀爬。上半截身体此刻却只是死死地抓着铜镜,完全不顾任何别的事。幕叹了口气。
她只须放开铜镜,往前爬动一尺,就能落入水里,与身体汇合,重生……以她的能耐,一切说不定都将改变。可惜,贪婪占据了她全部心思,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一层都想不透。她眼中的恐惧,应该全是害怕自己夺取铜镜吧。
幕抬头向上看去,那人影飘忽在穹顶之上,光影闪烁,他的身体时隐时现。她大声叫道:“沙昆!”
沙昆低下头看着她,开口问道:“你的名字,女人。”
“我叫做幕!你是什么,魂灵还是剑魄?”
“我乃弃姬三侍卫之一,奉命镇守卜月潭。”
“卜月潭已经死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谁也没有我清楚,因为我的身体与它融为一体,陷入死寂,已经两千年了。我的魂灵不肯离去,盘踞于此……”
“我想我明白了……那三处洞穴就是由你们三侍卫分别镇守的。我不清楚你们要守护的是什么,可我知道,只有你,只有你向我这个背叛者敞开了门径,指引我前来。为什么?”
沙昆长长地叹了口气。
“它曾是我的一切……所有……全部,然而我竟然无法忘怀……我的故国……云梦之乡……我在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我不能,我总做不到……自愿献祭于此,心却永不能平静,真是可悲……”
他烦躁地在穹顶转着圈子,剑尖在石壁上刮得咯咯响,良久,慢慢地降了下来,直到脸凑近了幕的脸。他那双穿越了数千年的眼睛与幕对视着,渐渐地,有了一丝生气。
“来呀!来吧……”幕咬破中指,把血洒在沙昆的额头。血立即就消失了。
“你可知道,唤我出来,将付出代价。”
“我可以付出生命。可是你,你,你呀!”幕止不住地泪流满面,向他展开双臂:“和我一起走吧!我听见了你的心,我感受得到!当我自卜月潭里升起时,就一直听到你的诉说。风声徘徊,你呼唤多久了?一百年?一千年?你和我一样,想要背弃卜月潭,对不对?四千三百多年,这个坟墓已经腐烂了,消亡了!”
她伸手捧起沙昆的脸,一字一句地道:“让我们离开吧。”
她转过身,瞧了一眼郁。郁拼命摇着头,向她伸出手,又慌乱地缩回去,继续抱紧轩辕铜镜。幕不再说话,掰开郁已经失去了力量的手指,取走了轩辕铜镜。
沙昆的剑雨点般落下,洞里回荡着可怕的劈砍之声。水中那半段身体拼命乱蹬乱跳、狂乱地翻滚着,搅得池水满天飞舞,哗啦啦、哗啦啦!水声替代了她的呼喊,她悲痛、愤怒、不甘、歇斯底里,却毫无反抗的余地。她落入了自己的圈套,她完了!
幕背转了身,抱紧铜镜,无可抑制地颤抖。没有多久,沙昆默默地收回了铜剑。那段身体停止了挣扎,慢慢地沉入水中。断裂之处开始溢出大量浅黄色的液体,跟水一接触,立时沸腾起来。满洞都充满了一股令人欲呕的味道。
沙昆的身影消失了,只剩下铜剑悬在空中。幕伸出了手,它便无声地滑入她的手掌里。
“走吧。”
当她俩向石柱上攀爬而去时,没有谁再留意郁的身体。当躯体逐渐消融在水里时,有一颗紫红色的小球露了出来。
它脱离了身体的束缚,很快向上飞起,钻入石兽口中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