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站在潭顶,凝神静听。破败的门后,一丝水线钻入她的手心,带来地面上的情况。
一名侍从死了……三名侍从被刮上了天,摔死在锥体上,另外五人在摔上锥体前已经被疾风切成碎屑……有人同时射出了三箭,其中一箭贯穿了兄长的身体,但这点损伤不算什么。当大祭巫那团火球砸来时,有那么一阵,郁一度紧张得坐立不安,不过仔细想想,尽管兄长与自己都不算“完整”地到来,不过以大祭巫那样的水准,对付起来还不至于困难吧。毕竟,大祖母死在她手里时,她还未尽全力。
终于,郁无声地笑了。她甚至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泥浆人们正将一具具尸体,及许多尚未变成尸体但却血肉模糊的人往上拖,让血更加彻底地浸润整个锥体。
如此多的鲜血,加上刚才她倾入潭里的那瓶水,一定会将它吸引上来的,她对此深信不疑。
正当郁凝神细听时,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恍惚了一段时间。等她清醒过来,正紧紧卡在几根石笋中。
“这是……怎么了?”她一时懵了。她试着动了一下,结果全身都感到了剧烈的疼痛。
一定有股极强的力量推倒了自己。她回头看,发现自己其实是飞越了大概五、六丈的距离,撞断数根石笋才停在现在的位置,身体上到处流淌着浅黄色的血液。
那一下来得太过迅速猛烈,她竟然一点记忆都没有,这种情况从未有过。她挣扎着伸出手,撑起身体。还好,骨头并没有断。她看见自己的手指间有些水迹,想来失去意识时,自己仍本能地张开了一两道水屏。
她深深呼吸,好让自己尽快清醒过来。她比谁都清楚卜月潭的深不可测,如果在这里昏头涨脑,可就别想活着出去了。那一下……究竟来自何处?她勉强翻过了身体,向潭口看去。
蓦地她浑身剧震——本已死去的潭水正在无声地沸腾,泛起无数浑浊的泡沫。这些泡沫愈来愈多,亦愈升愈高,终于,第一批泡沫涌上了玄色岩石顶端。它们接触到石上那些已经模糊了的纹路,瞬间全数破裂,发出咕的一声响,仿佛谁的魂灵在暗自叹息。随着泡沫的消散,潭水看上去好像往下沉了一段距离。
但是须臾,更多的泡沫涌上来了,于是更多的魂灵在玄武岩上翻滚、叹息,然后泯灭,消失……没有气息,没有温度,卜月潭正在沸腾。水里闪耀着奇怪的光,在昏暗的洞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些石笋因此而断裂,坠入水中,发出巨大得让人难以忍受的怪响。石笋之后是刻满禁制的神兽石像。它们业已老去,年华不再,潭水沸腾,它们则瑟瑟发抖,没等水真正漫出潭壁,便纷纷龟裂,破碎,向下坠落……洞穴在晃动、解体,卜月潭在苏醒。
想到也许是四千三百年来第一个看见死水升上潭顶的人,郁浑身战栗,不能自已,竟而至于怔怔地流下泪来。她知道潭水终将会突破所有的禁制,漫出那囚禁它的牢笼,而那潭里深深埋藏的魂灵呢?是否也将……她不敢想象。
突然,在一众泡沫之中,扬起了一缕黑发。整个山体在这个时候猛地向上一跳,然后左右横着剧烈抖动起来。郁踉跄后退,再一次摔倒在石笋间。一根断裂的石笋残片深深插入她的身体,她却毫不理会。她的眼睛瞪得浑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处。
黑发之后,升起幕那白得让人窒息的脸庞。周围的一切都在疯狂地抖动、破裂、坠落,化为灰烬,然而她却一直闭着眼,神色从容,仿佛熟睡未醒,皮肤散发出一层淡淡的光辉。
脸庞之后是肩膀,肩膀之后是手臂。再之后,郁见到了一面铜镜。
事情发生时,巫劫等人正穿越一条狭长的山谷。山谷两端高逾百丈,最窄处仅十丈左右,仰头望去,只见到一线天色。虎贲侍卫在前开路,巫劫用竹竿拉着茗,巫镜则大咧咧地伏在奴隶背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呻吟抱怨。茗的肩头突然花枝招展,崇冒出头来没头没脑地问:“喂,我们上船了吗?”
茗奇怪地看他,巫劫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这个时候,震动传来了。
大地先是上下剧烈跳动,瞬间又横着一扯。所有人尚未回过神来,已经在地上或岩壁上摔得七荤八素。巫劫紧紧抓住茗的胳膊,大声吼道:“头顶!”
啪啦啦啦……,头顶传来开天辟地般的巨响,山谷顶端,两边的峭壁同时倾斜,断裂,相互重重地碰撞在一起。撞击产生的气浪向下袭来,再次将惊恐得跳起来的人群冲倒,然后沿着山壁向两侧横扫而去。下一刻,铺天盖地的泥尘、草木夹杂着石头砸下来了。
整个山谷顿时淹没在滚滚烟尘之中。在山谷之上,晴朗的天空也在迅速失去颜色,狂风呼啸,浓云翻滚,澄蓝变得浑浊,然后灰白,既而黯淡。只一刻工夫,太阳好像提前落下山巅,大地陷入一片阴霾之中。
幕的一只脚踏上玄武岩石,然后是另一只。当她彻底将身体的重量压在岩石上时,潭水无声地落了下去,就象它无声地升起来一样迅速而突然。
山体仍然在剧烈震动,头顶不时传来砰砰巨响。这些巨响后往往伴随轰隆隆的沉闷的雷鸣般的声音,洞壁就跟着抖动,无数碎屑落下。郁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能够想见两边的峭壁在震动中破裂,继而一段段崩塌下来,重重地砸在卜月潭锥体之上。
当一切禁制都失效时,它们是不是打算不顾一切地埋葬此潭?
随着石笋们相继剥落,洞顶那几块晶玉石彻底露了出来。它们那被遮蔽了千年的光芒短暂地照亮了洞穴,明亮得让郁一时间连眼睛都睁不开。但是很快,光芒暗淡了下去。晶玉石在振动中发出尖利的破碎声,接着与其他曾经威武的石刻、铜像一道断成数段,一一坠落。它们砸向幕的头顶,却被幕周身无形的气息崩得四分无裂,发出哀号,溅入潭内,发出奇异的光芒。潭水如同吞食天地的鰆兽,如此多的东西掉入其中,水位却仍没有上升,甚至连溅起的水花都少得可怜。
突然啪啦一声响,郁头顶处的洞壁裂开一条口子,从洞底一直延伸到穹顶,深逾数丈。这道口子周围又迅速裂开无数条细小的裂缝,咯咯之声不绝,密密麻麻的裂缝须臾便爬满了洞穴。看来锥体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郁使劲拉起残破的身体,躲避着坠落的岩石向幕跑去,大声道:“好……好了!幕,把铜镜装入袋中吧!”
幕睁开了眼睛,瞧了郁一眼。她双手将镜子抱在胸前,抱得那样紧,好像那是她的孩子一样。她的神智仍然有些恍惚,怔怔地说:“放……放入袋子?”
郁不知道她在水里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只道她被眼前的一切吓傻了,心中暗急。如果她不小心将铜镜摔坏那可不得了,即便不摔坏,落在地上,自己也没那个胆子去拣。她小心地靠近幕,尽量耐心地说:“对,放入那个袋子里……就在你腰间的,你试着摸一下……啊,别别!千万别松手!”
幕眼里神色变幻不定,说道:“你想要……对了,你想要这铜镜……是我拿上来的,是我……我没有看它,我没有看,没有看……我能不能看?”
“不能!”郁尖叫道。幕被她叫得浑身颤抖,然后点头喃喃地说:“是了……不能看……我不能看的……”
郁侧身避开一块坠落的岩石,渐渐接近了幕,这下看得更清楚了:幕将铜镜的正面靠着自己的身体,背面虽然被她的手臂挡住一部分,仍然能见到刻的纹路。没有错,这并非寻常的龙或凤纹,而是巨大的鲲兽。想到黄帝竟然能将几万里长的神兽鲲之魂凝于铜镜背面,以镇压鬼神,她的心就怦怦乱跳。
剩下的问题是如何将铜镜拿到手了。郁觉得幕很不正常,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恰恰才应是正常的。没有几个人能手持神器而魂灵不乱,更何况是这面妖镜……她决定赌一次,如果幕无法将镜子放入袋子里——现在看来几乎是肯定的——那么自己拼死抢过,再放入袋中。哪怕为此失去双手或是身体,那也很值。
于是她冒险从幕的背后接近她,伸手极缓极缓地解开了系在她腰间的皮袋。她还未完全拿下袋子,幕突然转过身,吓了她一跳。却听幕怔怔地说:“我……我是不是不能放手……”
“啊?是,是的!别怕,千万别慌!一切交给我好了!”幕浑身散发的光芒让郁的眼止不住地流泪,她硬着头皮坚持着,把袋子举起,说道:“来,让我们试一下,看能不能把它装进来……”
幕慢慢蹲下。缠在她脚上的布条松了,她麻木地把布条踢开,她的眼角有一丝淡淡的血迹。郁伸出手,摸到她的手臂上,道:“好了,放松一点……慢一点……让我们试试……”
她引导着幕放松手臂,慢慢垂下。见鬼,这下子正面岂不是要朝上了?郁正想用袋子覆盖,转念一想,若是幕不小心瞧上一眼,被它吞噬了,不是更……于是她强压下狂跳的心,紧紧盯着幕的眼睛,不去看那镜面。谁知幕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两人在毁天灭地般的震动中、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默默对视,直到幕的手臂彻底放平。镜子已经对准了皮袋的口了。
郁摸索着将袋口套上铜镜,然后问:“装进去没有?”这句话几乎把她自己都诱惑得想要看上一眼,但是幕仍呆呆地摇头道:“我……我不知道……我……我不能看。”
郁暗自叹了口气。她又把袋子往前套了一段,已经可以用手隔着皮袋摸到铜镜了。她感到了铜镜的厚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说:“装进去了。但好像歪了,你觉得呢?”
幕呆了片刻,突然道:“给你!”把铜镜往前一送,险些脱手。郁吓得本能地一垂头,啊!铜镜!她的脑子几乎要恐惧得爆裂开来,在最后一刹那,终于勉强将已经向下的视线集中在幕的腹部。因为极度恐惧,她全身都僵了。这个时候,幕开口了。
她说:“你记不记得你发誓,会放过村子里的人。待此间事一了,永远不会回来?”
“是……”郁脑子里仍然一片空白,对幕骤然的平静竟没有一点反应。
“可是……”幕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你曾经也说过,除了大祖母,不会伤害一个族人。”
“那……那是……你怎么突然提到这事?”郁的身体从僵硬中慢慢恢复,神智也渐次清醒过来。她一抬头,突地一呆,因为她见到的仍然是幕的腹部。
幕在那一瞬放开铜镜,纵身而起,在郁有任何反应之前,她的脚已经伸到了郁的面前。郁的脑子里闪电般晃过刚才幕潜入水中时自己的那阵慌乱——真……见鬼!她脚心的两处源纹竟然没有消去!
砰!砰!
最后时刻,郁仍然固执地抓着铜镜,不肯用手抵挡,这几乎要了她的命——她只是勉强侧过了脑袋,两枚近在咫尺的火球将她半边身体炸得粉碎。幕以手撑地,身体飞速旋转着,连珠般放出火球,砰砰砰砰之声不绝,洞穴内顿时烟雾弥漫。
片刻,幕落下了地,大口喘着粗气。身体因极度消耗力量而疼痛难忍,但她却咧嘴无声地大笑。她喘息良久,撑起身子,爬到一堆被她轰碎的石块前。轩辕镜静静地躺在其中。其实千百年来它一直寂然不动,来来去去的只是浮躁的人心而已。
她用袋子套上轩辕镜,刨开一层碎石,就往下套一点,直到将其完全装入袋中,然后紧紧抱在胸前。好了,这是她的了,谁也抢不去了!
她往后退,刚退出两步,蓦地一声嘶心裂肺的尖叫响起,碎石堆猛地在她面前站立了起来。幕骇得心差点跳出咽喉,脚下一绊,摔了老大一个跟头,脑袋撞在玄武岩上,撞得耳朵嗡嗡直响。
碎石往下哗啦啦坠落,露出了后面那个残破的人。郁左边从肩头直到腹部都已消失不见,其余还有大片身体被火烧得焦黑。她的身体僵直着,高一步低一步地跨过了石堆。
“我……的……铜镜……我的……”
“还有人活着吗?”巫劫大声吼道:“活着的出声!”
“大人……还……还有两个兄弟在下面……属下尽力刨刨……”
烟尘弥漫,巫镜用布包着头脸,仍然被呛得两眼发黑,粗着嗓子喊:“别动!都别乱动!妈的,别把头上那些给摇下来了!等我放出禁制再说!”
他们的头顶压着小山一般的巨石,四周一片漆黑,若不是峡谷底部狭窄,将岩石顶在半腰,几乎要全军覆没。但碎石往下倾泻,如洪水一般,仍然将大部分人湮没,只有巫镜和巫劫两人拼死放出禁制才顶住了冲击,保护了四五人。走在最前方的五名虎贲侍卫侥幸逃脱,可是后面的侍卫和全部奴隶就没那么幸运了。坠落的石块绝大部分集中在峡谷的中部,压得死死的。坍塌已经过去了一刻有余,只听到了三名侍卫的声音,而且两次余震过后,又消失了一人。
巫镜脑袋歪着,肩膀顶着石头,身子扭曲,一只脚被岩石挤得抬起,顶在自己的胃上,差点把隔了夜的羊肉都顶出来。背他的那名奴隶幸运地被他展开的禁制保护下来,此刻吓得呜呜咽咽地哭。巫镜听得鬼火直冒,况且保护低贱的奴隶,真是丧尽体面,偏偏鞭子不见了踪影,只有恶狠狠地威胁道:“闭嘴!再哭就把你切零碎了,塞进石头缝里去!”
崇在一瞬间扩展出数丈方圆的根须,插入峡谷四周,将茗牢牢包起来,此刻正在有一声没一声地哀号:“妈的……让世人怜惜花木是奢侈,难道石头也长了势力眼吗?”
茗担心地问:“你没事吧?”崇恼火地说:“你说呢?”茗拍着它的脑袋道:“你一紧张就拼命吸我的血,肩膀痛得要命呢。”
“我不能说那是保护酬劳,但要活命总得付出点什么,是吧?”
茗从它的根须下爬出来,仰头往上看,只见巨石重重叠叠卡在峭壁之间,相互支撑,形成一个拱型。随着山体仍然轻微的震动,不时有石块滑落。崩塌来临时,劫用力将她抛出十几丈远,避开了最大的几块岩石,崇那盘根错节的根须有效地顶住了身后冲过来的碎石流,如果是巨石直接砸下来,再来十个崇也顶不住。
她飞快地爬上崇的根须们,往后看去,但见原本高高的峭壁塌了一半,坠落的岩石堆了十数丈高,将山谷完全覆盖。几名虎贲侍卫正在边上拼命挖掘。她跳下岩石,向那几人跑去,崇收了根须,叫道:“别跑太快!这些岩石可都不结实,随时会塌陷的!你埋进土里不要紧,我还得费力往外爬呢。”
茗跑到岩石堆前,大声喊道:“劫大人!你没事吧?”岩石内传来巫劫的声音:“还好……你们尽快退出山谷,震动还未完全停止,这里很危险!”
虎贲侍卫纷纷道:“大人,属下誓死不离!”巫劫还要说,却听巫镜叫道:“对了,正该如此,你们忠心可嘉,我一定褒奖!快些刨个洞口出来,这里面黑得象坟墓!女人,你可不要乱跑!”
崇的一根根须竖在嘴边,低声道:“这家伙一心想要害你,我早看他不顺眼了,干脆趁现在兵荒马乱,我们先下手?”茗瞪他两眼,使劲扯它的花瓣道:“胡说!快点帮着搬石头!”
“真……蠢女人……”
就在崇与侍卫们奋力刨着石头时,东面又传来几声巨大的轰鸣,脚下的地也再度颤抖起来。大家各自背靠在看上去还算稳固的岩石上,面如土色。好在这几次震动不大,并没有新的岩石坍塌下来。隆隆的声音在低矮的云层下方翻滚,良久不息。
茗觉得心被什么东西死死地揪着,气也透不过来。卜月潭……卜月潭一定出事了,而且还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喂,女人!”崇偷偷地在她耳边一根根须上绽放出来,说道:“你也感觉到了吗?有可怕的东西出来了……我说,咱们还是快些逃吧!”
“不行!”
“放心好了,里面那两个家伙还有点本事,这点石头还伤不到他们。”
“不是这个。”茗摸着怦怦乱跳的胸口道:“卜月潭出事了……我必须回去。”
“嘿……你说得好像挺有责任似的,可是我跟你打赌,现在什么都不能阻止它了。”
“它?”茗转头惊诧地看向崇:“它是什么?”崇的眼睛立时一翻白,在茗抓住它的花瓣前,一下钻入根须,出现在几丈之外,大声吆喝道:“快!快搬!啊,妈的,这块石头好大!你们几个过来……喂!你在做什么?”
却见茗飞快地跑上散碎的岩石堆。她滑了一交,滚落下来,可是随即又跳起来,手足并用地爬了过去。崇的根植在她的肩头,被她拉得飞跑。它慌忙对虎贲侍卫们喊道:“好!干得不错,继续刨!刨出来后赶紧跟着来,妈的,要出人命了!”
它迅速收回所有根须,出现在茗脸旁,叫道:“你疯了!你……你根本不明白,你什么都做不了!”
茗闷着头跑。她气喘吁吁地跑上一段陡坡,靠在棵松树上暂歇。从这里本已经可以看到卜月潭的松林和峭壁了,但是此刻那地方烟尘笼罩,什么也看不清。崩塌声一阵紧似一阵,“轰隆轰隆”震得人心胆俱裂,间或有耀眼的光在烟尘中闪动。大地在颤抖,天幕重重压下,林子里无数野兽在嘶声咆哮。崇发着抖道:“我们走吧,趁现在还来得及,求求你了!”
“它!”茗大叫道。
“它……”
“是什么?”
“别逼我,我脑袋小,装不下那么多东西!”
茗揪着崇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我妹妹在里面。”
“那又怎样?就在刚才,许许多多的人都跑到石头里去了!”
“我知道那是什么。”茗甩开了崇,盯着那团翻滚的烟尘:“卜月潭的禁制已经破了。”说着她挺直了腰,继续朝前跑去。
“既然知道,你干嘛还去送死?”崇拼命挥舞根须。
“当然不!”茗边跑边喊:“我是最后的禁制,你不明白吗?算了,你脑子小,听不懂这些。”
“呜……妈妈……”崇吓得哭起来。
“铜……镜……我的……铜……镜……”
声音嘶哑、低沉,好像咽喉里塞满了泥土,只能一丝丝地往外吐气。尽管周遭乱成一团,这声音却无比清晰地传入幕的耳朵,一个字吐出,顿一顿;一口气断了,又接着嘶嘶地吐出另一口气……听得她毛骨悚然。完全说不清楚的原因,让她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了以前听过的一个传说:被迫殉葬的人,临死时拼命呼喊挣扎,会吞下泥土,塞满肚腹……
从未有过的恐惧抓住了她,她再也没有力气了。她跌坐在地,可是后来发现连挺立腰背的力量都没有,于是躺下,浑身战栗,无助地看着面前的那具躯体走近。她身体开始剧烈疼痛,仿佛已经被人狠狠地扯破,撕碎……
眼见郁踉踉跄跄地走下石堆,离自己只有两三步远了,幕剩下的力气都用来紧紧抱着轩辕镜。她绝望地闭上了眼,听那僵硬的脚步声一下、两下……完了,一切结束了……那一刻,她竟然十分平静地等待着。但……但是脚步声却没停,三下、四下……脚步凌乱,似乎向左而去。
幕奇怪地把眼睛眯开一条缝,只见郁早已绕过了自己,仅存的右手在前面不住摸索,一步一绊地向前……她心中一动,屏住呼吸,偷偷向郁招了招手。郁的脑袋转来转去,对她视而不见,继续向左走去。这个时候,又一块石像跌入潭中,爆发出眩目的橙色光芒,幕倒抽一口冷气,因为借助光亮,她发现郁的脸前一片模糊。
说模糊,是因为……天啊,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了。刚才的火球就在她面前爆裂,把她炸得面目全非,连鼻子眼睛都辨认不出来了。
原来如此!幕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上——她瞧不见自己了!
她心中狂喜,可是也知道当此时刻,不可再露半点行踪,是以强行压下拔腿就跑的冲动,静静等待郁绕着玄武岩越走越远……蓦地屁股底下冰冷的石壁猛地一震,把她整个弹了起来。头上传来剧烈的撞击声,大片石块在震动中从洞壁上剥落,向幕当头砸来。
幕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向前疾冲,那些石块几乎擦着她的脚跟落下。她虽死死捂住嘴没有发一声,却仍立即听见郁嘶声道:“你……你在……哪里?幕!我……我听见……你了……来……过来……”
幕看见她僵直地转了个弯,觅着声音向自己走来,有一道光照亮了她左边破损的身体,依稀有些内脏还挂在体外。幕肚腹内一阵抽搐,张口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心中只翻腾着一个念头:死也不能让她抓到!
她强迫自己不去听郁发出的吱吱咯咯的声音,环视四周,虽然洞穴已经坍塌得不成样子,她还是很快认出了来时的方向,于是尽力躲避着头顶掉落的岩石跑去。眼见就要跑到那堆石块前,突然脚腕一紧,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向后拉扯。
幕惊恐之下,伸手去抓旁边的岩石,却忘了抱着的铜镜。铜镜从怀里落下,摔在碎石中,大半都从皮袋里露了出来。恰此时缠住她的东西猛地一收,幕的脚被高高拉起,脑袋正冲着铜镜而去。此时要做什么都已来不及遮盖铜镜,幕脑袋一偏,右边脸结结实实撞在镜子上,一声闷响,顿时昏死过去。
她被拽着往后移了一段距离,可脚却卡在了一堆石头中,郁狠狠往后拉,只是拉得她的身体不住摇晃。幕在晃动中重新睁开了眼,啊……在哪里?怎么了?她模糊的想着,后来依稀觉得右边脸上有水,便伸手摸了摸,粘粘的,像是……
幕双手一撑,反转身体,石块连珠般落入潭水,洞穴里的闪光越来越频繁,她看见了一条长长的漆黑的东西自郁头顶伸出,越过数丈的距离缠在自己脚上。她倦缩身体,抓住了那东西,果不出所料,这是郁的长发!
一块石头落下,就砸在郁的跟前,幕心中一动,向她头顶上方看去,见大片石头已经裂开,摇摇欲坠。她更不犹豫,双脚连踢,啪啪啪啪疾风骤雨般的爆裂声中,郁的发丝漫天飞舞,她发出长长的、让人心胆俱裂的咆哮声。但是幕不给她任何机会,对着她头顶的岩石猛轰!猛轰!
一块石头砸下,接着是数十块,再接着,数十丈宽的洞壁整体脱落,向下方的郁劈头盖脸地砸去。郁举起残破的右手遮挡,淡色光芒闪动,她放出了一、两层水屏。水屏被沉重的岩石撞击、挤压,跳跃的光芒就在她的脸上晃个不停。尽管面目已经模糊,可是幕看地出她已经力竭了。是的,她已经失去了方向,丧失了肢体,孤立无助,重逾万斤的岩石却一块接着一块砸下,波光震荡,仿佛整座山都朝她塌去!终于轰的一声巨响,尘土弥漫,郁和她的水屏消失了。待得烟尘慢慢消散,她刚才待的地方已经堆满了乱石。
这一连串攻击几乎掏空了幕的所有体力,连根小指头都动弹不得。她一度以为自己快要死了,过了片刻,她吐出两口浊气,却又勉强坐了起来。
那堆岩石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山体的震动此刻也逐渐平息下来。由于不再有东西落入潭中,潭里闪烁的奇怪的光消失了,洞里暗淡下来,但又并非彻底的黑暗。有些不知名的白色光点在空中飘忽,隐隐照见四周。
她休息了一刻有余,才重新聚集起力量。伸手摸摸脸颊,发现被铜镜边的鲲兽划了老长一道口子,好了,从此以后总算与姐姐有区别了。她不辨悲喜地干笑两声,闭着眼睛摸到铜镜,重新将它装入皮袋里,再往出口的方向爬去。
进来的那道门早已在刚才的震动中坍塌了,岩石塞满甬道。幕试着往上爬了一段距离,没法出去;她又用力推开岩石,想要弄出个洞来,可是一块岩石被推开了,更多的细碎石头滑落,填补缺口,甚至还愈加凸出。幕又推又搬,忙了半天,突然一块大石滚落,她躲避不及,左脚被砸破老大一处,再也站不稳,咕噜咕噜滚了下来。
她躺在冰冷潮湿的石头堆里,心也跟着愈来愈冰冷。真……该死!刚才那么巨大的震动,也许整座峭壁都已经倒塌,压在了卜月潭上。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将永远被困在这该死的坟墓中了!
两天之内,她痛快地陷害了大祖母,兴奋莫名地囚禁了姐姐,痛苦地洗去源纹,忐忑不安做起了原以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真正做起来却无比复杂艰难的“姐姐”,再然后,被这恐怖的女人一步步胁迫至此……变化快得让人目不暇接,突然之间,就到了静静等死的地步了。她禁不住泪流满面。
水缓缓地流过,冰冷刺骨,幕突然觉得这样躺着真惬意。啊,真想就此静悄悄一个人死去,没有人知道……姐姐也不知道……死在这巨大的坟墓里,大概不会寂寞吧,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先辈们……
她舒展开四肢,已经准备接受惩罚了,忽地伸手摸了摸四周,奇怪……怎么会有水流过?卜月潭里的水不是已经落下去了吗?
一开始,她以为是溢出的潭水,并不是很在意。可是过了一阵,水越来越多,甚至隐约听见了汩汩的流水声。她惊疑地爬起身,一瞧四周,不知何时起竟满地的水。她顺着水向源头摸去,发现堵在洞口的那堆石头缝隙里到处都在渗水。这些水……
幕略一迟疑,随即想到了。昨天夜里,向下的通道里灌满了雨水。这些水被郁升高了一丈,也许那之后就一直就停留在那个高度。现在郁死了,失去控制的水溅落下来,开始透过石缝渗入。幕的心中突然升起一丝希望:也许外面的通道堵塞得并不像她想的那样严重,也许……用不了几天,就会有人挖穿,下到洞里。如果自己能再撑一阵……
她站起来,四处摸索着。她刨啊,摸啊,踢啊,绑在背上的铜镜无比沉重,突出的鲲兽花纹磨破了她的肌肤,她也不管。忙了好一会儿,她停下手,因为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情。
光点……那些飘忽的照亮洞穴的光点……卜月潭里可从来没有这样的东西,它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问题一下占据了她所有的思想。她的目光追随着光点们上下跳跃,渐渐的,她眼前所有的事物模糊起来,却有一条光的路无比清晰地突显出来,光路的末端——或者说,它的来路——就在那三个不起眼的拱型洞口。
难道那洞里另有通道?
幕决意一试。她踉跄着翻过一堆堆岩石,绕过那几块仍旧屹立的玄武岩,向那三个洞口走去。正走着,忽地一脚踩下去,溅起老高的水,险些滑倒。她扶着一旁歪斜的巨石,这才发现,从洞口的石缝里渗入的水,沿着条曲折的路,绝大部分流到这里,汇集成一片水洼。水里有一堆东西,幕状起胆子捞起来,却是自己脱下的外套。
那上面的骘鸟已经皱巴巴的看不出本来面目了。幕用它将铜镜牢牢绑在背上,正要起身继续往前,蓦地尖叫一声,往后猛退,一交绊倒。她的脚再一次在尖利的石堆上划破,她却瞧也不瞧上一眼。她瞪圆了眼睛看着……真见鬼!郁还没有死!
虽然压住她的那堆巨石没有丝毫动静,幕却在瞬间明白了——没有风,没有震动,但是脚下的水正一浪接一浪地扑上岩石,向内渗去。水越浪越高,浪上岩石的水被某种力量牵制住,竟不再往下流淌,而是聚集在岩石的缝隙之间。渐渐的,岩石堆被水包裹了起来,有一些已经开始冻结,反射出淡蓝的幽幽的光。而地面的水却迅速减少。
幕恐惧地往后倒退着,没有错,这样力量……这样的冰寒……除了郁,还有谁能如此?忽感背心一凉,接着又是几下,她反手一摸,是水……难道雨横着飞过来了?她转头看去,只见远处刚渗入洞穴的水正被这力量吸引,纷纷向岩石飞去。岩石内开始隐隐响起了咕咕的声音。
不能再等了!幕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强迫自己站起来,跌跌撞撞向那三个洞口跑去。身后骤然响起咯咯……咯拉拉的声音,夹杂着吱吱……嘶嘶……的呻吟声,好像落入陷阱的野兽正在抵死挣扎。幕背脊上寒流滚过一层又一层,腿肚子一抽一抽的痛,可是不能回头!不能回头!
她拼命跑,接连跳过数块巨石,脚下一滑,险些落入卜月潭中。她冒险地一脚蹬在玄武岩上,借力向旁跳去,却重重摔入一堆碎石中。石头的棱角尖锐锋利,撞得她眼前发黑,几乎就站不起来……不行!她一手抹去脸上的血和汗,咬着牙想:既然站不起来,就爬吧!
“幕……幕……你在哪里……”
幕使劲咬着下唇,力道之大,咬得下唇鲜血淋漓。她爬过石堆,手臂上的伤口痛得撑不住身体,干脆一埋头滚了下去。立时便听见郁叫道:“哈哈,哈哈,你在那里,我听见你了……小可人儿,你在喘气,为何要跑呢?”
幕不管,爬起来往前飞奔,赶在再次摔倒之前,纵身飞扑进最左的洞内。咚的一下,幕歪歪斜斜地顺着在外面完全看不出来的漆黑的石壁滑落,她用了最大的控制力才强迫自己没往后仰倒,眼前金星乱闪。
“可人儿,真是遗憾呐……卜月潭似乎想把我们囚禁在此。你想要我再一次宽宏大量吗?让我想想……很困难,对不对?可是也许我会再试一次……”
再试一次!幕扶着洞壁走出来,耳边听见轰隆隆的声响,那堆围困郁的岩石开始隆起,然后向四周崩塌。再试一次!她往中间那洞里钻去,然后泪流满面地退出来——冰冷的石壁再一次拒绝了她。
“哈哈,你瞧啊,卜月潭总是拒绝你。因为你是个叛徒。”郁缓步走上了石堆。她的身体隐藏在黑暗中,脸前却有几个光点,映出她已完全恢复了原样的脸。这张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嘲弄的笑容。
“你背叛了卜月潭,背弃了四千三百年的传承……这真可怕。你拿走的是它的魂魄,知道吗?如果铜镜有嘴,也一定在哭呢,哈哈哈哈……你还想跑哪里去呢?”
“求求你……”幕虚弱地说:“让我好好的死去,行不行?”
“当然……不行。”郁遗憾地一耸肩:“一百二十年来,你是第一个毁我身体的人。损失很大,我想要求点补偿,不过分吧?”
“你……你要做什么……”
“你猜呢?呵呵,我想你应该猜得到,对吧?你的血还是很可口的……”
幕往后退着,绊到了石头,踉跄地退入第三个洞中。她嘶声尖叫道:“不!你永远得不到!”
她转过身,低着头猛地向前冲去,这么短的距离,自己的头重重撞在石壁上,一定会当场死去的。郁变了脸色,闪身上前拉她,蓦地眼前火光闪动。郁暴怒之下,连水屏都不展开,一夹手将火球拿下。这些火球的力量已经极其弱小,幕看来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求死之心已决,只想阻她一阻。这个该死的小贱人!
她愤怒得脑子里都眩晕起来,耳中嗡嗡作响,一口怒气堵在胸口,就是咽不下去。她顿了老半天,才强压怒火往里走。如果不是因为铜镜,她才不会去碰一具尸体呢,真是讨厌……
片刻之后,洞穴里再一次回荡着郁尖利的咆哮声。
洞里,没有什么石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