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了呢。”
幕抬头看了两眼,真的!出了什么事?一股狂风刮过不远处的山头,原本紧锁住山林的云雾在这股风面前惊慌失措,四散逃离。一些企图漫下山冈,但被冈下的岚风截住,刹那间消散无踪;更多的则向天空遁去——或者说,被天空中无形的大嘴吞噬。那些云翻滚着、旋转着,昏黑的颜色迅速淡去,灰白,然后纯白,既而变薄变淡,向周围扩散。转瞬之间,天空已经蔚蓝一片。太阳懒洋洋地照着,若不是风仍然冷得刺骨,几乎让人以为到了夏日。
茗道:“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就可以了。”幕兀自发呆中,茗轻轻一挣便下了地。
难道她已经离开了……不可能!幕觉得口干舌燥,但……但是雨为什么突然停了?她正自乱想,忽见身旁的茗也抬头看天,神色凝重。她迟疑地说:“姐姐,你在看什么?”
“我觉得那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大祖母也许发现什么了,所以才让我们先走。”
“怎……怎么可能?哈哈,你想太多了吧?”幕赶紧道,“这样的骤雨,不停这么快才怪呢!再说了,如果大祖母真发现了什么,还怎么可能让我们就这样走?别乱想了!”
茗想了想,转头瞧幕,眸子里有一丝怀疑。幕躲闪着她的眼光道:“大祖母说你今晚要潜下卜月潭,那没啥说的。时间紧迫,我也是为你着想……”
“幕!”
“是!”幕腿肚子一哆嗦,却听茗笑道:“你自己巴不得远远离开大祖母,却拿我来说事。不过你说得对,既然大祖母吩咐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好多地方都被冲塌了,你还认得路吗?”
幕长出一口气,忙道:“认得,认得!这山什么地方有根草我都知道呢。”茗道:“你这野丫头,连老虎成群的东山你都敢去,还有哪片山你没跑遍?”
两人于是携手前行。虽说雨停了,但仍然难走得很。路上到处都是垮塌的山石、倒伏的大树,得费力地绕过。有些需要攀缘的山壁里渗出大量的雨水,别说爬,根本不能靠近,谁知道什么时候塌下来?也得舍近求远地兜圈子。遍地的泥泞更是让两人头痛不已。干裂已久的泥地喝饱了水,又稀又粘,茗的木屐很快就消失在一滩泥浆里,光着脚被幕一路拉扯着走。饶是如此,两人好几次同时陷入淤泥中,几乎直陷到腰间,泥浆中似有无数手拉扯着她俩,想要抬起一只脚,另一只便越陷越深。最后逼得幕用飞索套中旁边的大树,再生拉活拽把茗拉出去。
如此艰难地走了半个时辰后,茗已经累得再也顾不得矜持,连声呻吟,坐倒在岩石上。
这样的困难对幕倒不算什么,但她是心累,也跟着一屁股坐下歇息。一路行来,她不停四处寻找她的踪影,哪怕一块泥土、一滴水、一片云也行……但是没有,什么迹象都没如她所愿地出现,天空明亮得让她的眸子难以忍受,大地一如既往地漠视着她……怎么办?放弃吗?可是……可是……幕抱紧了自己的脑袋……
自己哪一点比姐姐差?为什么同胎降生的姐妹,命运的悬殊比互不相识的人还要大?真该死,真是该死!即将改变的命运,却转瞬就要从指间溜走,她差点想大喊大叫出来。
她偷偷看茗,见她全身都沾满了污泥,连头发都被泥水粘成一束一束的。但就算如此狼狈,她却仍端正坐着,闭目养神,这份颐养了十四年的从容不迫让幕的血一下冲上了头顶,手臂上的源闪动,一柄利刃凭空自右手手腕弹了出来。
好吧!既然自己得不到,那就谁也别想得到!
她咬牙翻身跳起,弯着腰,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向茗背后摸去。看见姐姐消瘦的背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黑发中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脖子,幕的脑子里充满了鲜血疯狂喷出姐姐身体的画面、喉管破裂后丝丝地血泡裂的声音……止不住地浑身颤抖,眼睛通红……近了……更近了,她已经闻到刺鼻的血腥味了!
突然,茗身子一动,似乎听见了身后的响动,想要转头来看。几乎同时,幕的眼角晃过一个身影,尽管速度很快,她却已经看清是一名灰褐色的泥浆一般的人,从旁边的灌木冒出头,瞬间又低下去。
她还在这里!
幕的心急速狂跳起来,不是欢喜,却是恐惧——自己弹出的刀刃已经来不及收回了!
茗刚转过身,蓦地眼前一花,幕和身扑上,一把紧紧抱住了她,头靠在她的肩头,叫道:“姐姐!”
幕自打生下来,便与自己分开。当自己被众人呵护宠爱着长大时,妹妹却因忤逆之罪,受尽羞辱折磨,是以虽为亲生,却常常形同陌路。她知道幕心中的愤怒和怨恨,也从未奢求她能原谅自己。虽然两、三个月来,幕不知什么原因,一改往日对自己的冷漠,常常待在身旁问东问西,还学着梳理打扮,但也未有更多的亲密。此刻突然抱紧自己,身体接触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既亲切又别扭,茗一时愣了,低声道:“幕?”
“姐姐……姐姐今天……很辛苦吧。”幕的手藏在茗背后,偷偷的,一点一点地将刀刃消融。她不敢太快,因姐姐一定会察觉到,便一边收一边说道:“我……我说不好,可是觉得很心疼……姐姐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呢。”
“妹妹?”茗也抱住了幕,轻轻抚摩她的头发道:“傻瓜,哪里就辛苦了?要说辛苦,这些年来,姐姐连你的万分之一也不及啊。”
幕喉咙哽了半天,才翻着白眼把恶心的感觉强行咽进肚子里去,忽地想起一事,道:“姐姐今天也要下潭,虽然……虽然大祭巫也许来不了,但进入潭中总是大事,你一身衣服都是泥,可怎么办?”谈到正经事,总算缓过劲来。
茗叹道:“这又有什么办法?不过我入水的时候得脱去衣服,也无所谓了。”
幕终于收完了刀刃,一下跳得远远地,这才拍手道:“别担心!我有法子!姐姐跟我来!”
茗迟疑道:“我们要到哪里去?天已经不早了,还要翻两座山才能到呢……”
幕道:“放心,包在我身上!我带姐姐去看一个好地方,你一定喜欢!我特意……”就算是在这深山僻静之处,她也压低了声音道,“为姐姐你一个人准备的。来吧,不远,马上就到!”说着拉着茗离开山路,钻入林中。
说是马上到,两人在密林间向南走了小半个时辰都还未到。这条道上泥泞少了,到处是粗糙的岩石。茗的脚磨破了好几处,又一脚踩在块棱角尖利的石子上,痛得倒抽口冷气,忙道:“等等,我歇歇脚再走。”幕看着她娇嫩的脚底有斑斑血迹,心中莫名其妙地妒忌,后来想想,连自己也觉得实在无聊得可笑。而且若是茗不想走了,也是麻烦,便到一旁的树上摘了些大的树叶,让茗暂时把脚包一下。
她们坐在一根倒伏的松树树干上,面前是一小块林中空地,周围灌木丛生,灌木后是高大的松树,松树林稀稀拉拉,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林后的那片岩壁。那岩壁极之陡峭,是一条东西走向的断崖,其上的石壁一扇连着一扇,一排叠着一排,如屏风一般,屏风弯曲的边缘相间着青锗的颜色。好些藤蔓从崖顶垂下来,挂在靠近山崖的几棵参天古松上,阳光照耀,细长婆娑的影子在峭壁上晃荡,煞是好看。
茗却无心欣赏,觉得一路行来,离卜月潭越来越远,而且虽然没有路,幕却走得异常轻松,哪个树丛后有沟需要跃过,哪簇灌木可以钻,她好似全都知道。茗心中隐隐惊疑,可是听幕的声音愈加兴奋,实在不知怎么说才好,只道:“妹妹,还有多远啊?如果远,我们改天再来好不好?”
幕回头诡异地笑了一声,忽地放开茗的手,向前急跑两步,一下钻入一簇灌木之中,灌木里沙沙响了几下,随即再无声息。茗叫道:“幕?”
没有回答。
茗等了片刻,提高声音喊道:“妹妹?”
只听头顶哗啦啦一阵响,却是风自崖顶吹落引来的松涛声。看着松树们若有所思地摇晃着脑袋,藤蔓悉籁地窃窃私语,茗有些慌了,顾不上脚痛,走到幕钻入的灌木前张望。那灌木看着茂密,其实纵深不到一丈,灌木后是片平坦开阔的岩石,直达峭壁。
茗见那灰白的岩石上有一行清晰的脚印,一直伸向峭壁底。她又喊了几声,仍然没有回答,心中更是着急。她见灌木下有个洞,也没多想,一下钻了进去,手足并用爬过灌木丛,顺着幕的脚印走。
茗走到峭壁下,见山石中有道呈梭形的缝隙,窄得只能勉强挤进一个人,幕的脚印便消失在缝隙里。茗小心地凑近缝隙往里看,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她正想探头进去看仔细些,忽地一股冷森森的风自洞里吹出来,吹得她毛骨悚然,赶紧后退。
忽听洞里有人咯咯笑了一声,正是幕的声音。茗忙叫道:“幕,快些出来!你在里面做什么?”
“进来呀姐姐,里面可有好玩的东西。”幕不紧不慢地说:“这是我……为你专门准备的呢。”
她的声音顺着风传出,好像也冷了不少。茗道:“时间不早了,快些出来,我们赶不及了。下次再来玩吧!”
“姐姐难道连进来看一看的心都没有?”幕似乎一边说一边后退着,声音逐渐向洞穴深处飘去:“只是一小会儿,我可以保证,你一定不会失望的……”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声音已几不可闻。茗大急,抢到洞口喊道:“幕!出来!幕!”洞中回响着“出来……幕……幕……”,却再无幕的回答。
茗平生第一次急得额头见汗,却又不可能丢下妹妹不管,况且她一个人根本无法再找到去卜月潭的路,当即一咬牙,奋身钻入洞中。
洞里不但狭窄,而且低矮,无数冰冷光滑的石乳、石笋倒挂在洞顶,稍不留神就会撞到头。茗的脑袋、肩膀被撞得生痛,只得躬着身爬行。越往里爬越黑,不时有水滴滴下,地面非常潮,一股霉味直冲鼻子。她从未一个人爬进如此深的洞穴中,心中怕得要命,但想起幕曾经跟自己说过,孤魂野鬼会顺着活人的气息钻进身体里,这洞里不知有多少不干净的东西,是以拼命忍下叫喊的欲望,连呼吸都尽量小心。
爬了一会儿,洞穴变得宽阔,茗站起了身。她的手、脚等处沾了不少水,发出微微的光亮,隐约看得见四周的动静,但是看不到幕,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光照不到的黑暗中隐约有些细碎的响动,不知有多少鬼魅藏在里面。茗扶着洞壁,心中实在害怕得紧,想要回去,谁知往回走了一阵,却觉得走错了。她想起进来的时候,有好几次感到洞壁另一侧有飕飕的冷风吹出,想来应该是岔路。她跟本不知道自己走的哪条路,一下懵了,想了半天,还是只有找到幕才行。
她于是硬着头皮继续往里走,走一段就压低了声音喊道:“幕……妹妹……幕……”如此走了约十来丈远,忽地一惊,因为她听到了一声呼唤。
这呼唤声太过模糊,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绝对不是茗自己声音的回音,也不是呜呜咽咽的风声。她本能地觉得这是人的呼喊,当下一手按着狂跳的心,一手摸着洞壁继续走,一面尖起耳朵凝神听。
她一开始还害怕这呼唤声不再出现,但它一直没有停息,而且越来越清晰分明。每当她走到某处岔道时,这呼唤更像在为她指引方向。渐渐的,她听清楚了。
沙……昆……昆沙……沙昆……昆……
这是一个名字吗?茗正想着,眼前突然一亮。
她看到了一个流光溢彩的入口。
先是一条淡青色的光带,映在凹凸不平的洞顶,在无数根垂下的玉石乳上缓缓划过,愈来愈宽,亦愈来愈淡。当它划过自己头顶时,青色的光带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只有星星点点的闪光,那是挂垂在石乳上的水滴最后留住的余辉。但是四周并没有暗去,因为一条接着一条,淡青色的光带自前方那拱型的穴口中荡漾出来,在洞壁上留下班驳的光影,又一一淡去……
这光是如此柔和、平顺、绵绵不绝,茗看得张口结舌,身不由己地向那穴口走去。脚下的石笋一级级在脚下延伸,如同人工刻凿出来的台阶一般,她踩在上面,未觉冰冷,只感到无比清润。走近洞穴入口,光影越发耀眼,茗干脆闭上了眼,任由脚下的台阶指引自己一步步走上前。一瞬间,她强烈地感到身体穿越了光的屏障,禁不住低呼一声。
“姐姐终于来了呢。”
“妹妹?”
茗睁开眼,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逐渐适应了光亮,只见已身处一个巨大的明亮的洞穴之中。这洞穴的石壁呈圆桶状,宽达二十余丈,不知道是自然形成还是外力开凿,石壁的表面极为光滑平整,无数条辉光在其上流动,泛起光的涟漪。除了适才见到的青色光辉,还有紫色、绿色、淡红……色彩缤纷,璀璨至极。
她痴痴地往前走了两步,忽地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她往下一看,吓了一跳——往下十来丈,是一池碧水,水面无风自起波澜,将水下某处发出的光散漫地投射在岩壁上。原来自己所站的乃是一根伸出岩壁两、三丈长的粗大的石柱,刚才那一下脚一滑险些掉下去。
茗心头砰砰乱跳,伏在石柱上。,紧紧抓着石柱表面的缝隙。她顺着辉光抬头往上看,桶状的洞壁在头顶上方十几丈高的地方汇聚成半球形的穹顶。光照到穹顶时已经较弱了,脚下踩的石柱子的阴影几乎将穹顶掩蔽,但不时仍有些微或兰或紫的光条闪动。茗瞧着洞壁上班驳的光影,看得久了,头脑都眩晕起来,生怕掉下去,手紧紧抓着石柱表面的缝隙。
忽听下面哧的一笑,幕的声音传来:“姐姐,你怕什么?你瞧左边是什么?”
茗壮着胆子往左看,在她身下的石柱下方一丈左右,略靠左的洞壁上也有一根同样大小的石柱,再往下、靠左又是一根……一根接着一根,一共十根石柱,每一根都比其上的石柱靠左靠下,沿着洞壁转了半圈,恰好连成了一路台阶,最后一根离水面只有一尺来高。
幕就坐在最下一根石柱上,水池里透上来的光在她身上游走不定。她两只脚掉在空中着摇啊摇的,足尖在水面挑起水花,一滴滴落在水池中央。丁冬,丁冬,丁丁冬冬,水声在洞中里回荡,清冷、悠长,一声一声,穿透了聆听者的胸膛。
她慢慢地说:“姐姐不是最喜欢水吗……这就是我为姐姐准备的圣地,姐姐满意吗?”
茗望着那池水,波光荡漾,把她的眼都晃花了。她自小与水为伍,水给了她身份、地位……一切,她对水的感情比从未见过面的父母还要亲。纵使卜月潭那样的死水她都毫不介怀,此刻见到这仿佛梦境里才有的水,早已经心摇神荡。她扶着洞壁站起来,看着左首的石柱,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提起裙角奋身跳下。当踩在石柱上时,她右脚一滑,跪在石柱边缘,撞得咚的一下。她手脚并用狼狈地爬到洞壁边坐下,撩开裙子,只见右膝上肿了老大一块,痛得眼泪花花的,不停地倒抽冷气。
眼前人影晃动,幕跳到她身旁,笑道:“姐姐太不小心了。还是妹妹来背你好了。”
茗道:“好啊!”拉着幕的手站起来,当她刚要伏在幕的背上时,忽地一顿。幕等了一会儿,回头看见茗迟疑的眼光,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那么快些上来!”幕提高了声音催促道。
茗还从未被幕大声说过,心中一凛,伏在她身上。当幕背着她一根接一根地跳下石柱时,茗想到了自己刚才为何迟疑。
这不是寻常的幕……
幕跳到最后一根石柱上,放下了茗:“瞧,很漂亮的水吧?”
“嗯。这地方……是你找到的?”
“是呀!”幕得意地说:“是我第一个发现的呢!这地方以前没法进来的,根本没有洞口。有一天我练习的时候迷了路,无意间走到刚才那片峭壁前。我找不到出路,心中有气,冲着石壁乱发了一通火球。结果你猜怎么着?一堵石壁塌下来,竟露出了后面的洞。我呀,第一次进到这里还时,还真吓坏了——难道是走到仙人住的地方了?哈哈,哈哈哈哈!”
她一边说,一边脱下衣服,须臾便脱去所有衣物,在茗诧异地眼光中纵身跳入池里,噗地水花四溅,她在水底游出老远,直摸到对面的石壁才露出了头,招手笑道:“姐姐也来吧,这水很暖的哦!”
茗看着妹妹的身体顺水漂荡,心痒难搔,但想到大祖母的吩咐,强忍入水的念头,叫道:“妹妹……我……我们还是先去卜月潭吧。已经很晚了,大祖母如果见不到我们会生气的。”
幕不答,潜入水中,在水底恣意翻滚,旋转,她的长发时而缠绕,时而舒展,无数水泡冒上来,汩汩地响着。茗喊了两三次,她才探身出水,把湿漉漉的头发甩到脑后,笑道:“姐姐平日里多么随意的一个人,怎么今天却胆怯了?放心好了,我知道一条去卜月潭的近路,一定误不了的。”
茗道:“可是……始终不是很妥……我们换个时间再来吧……”她侧过了头。
幕游到她身前,哗啦一下从水里钻出来,说道:“姐姐,你瞧这水,平时可没有这么多。托大雨的福,今天的水很好。恐怕过了今日就……”她拉起茗的头发,轻声道:“你瞧,姐姐……刚才走山路的时候一定很辛苦吧,连头发上都是泥……还有脸上,手上……衣服上到处也是泥呢……这个样子,等一下在卜月潭前祭祀跳巫蹈的时候,会很不敬吧?为什么不到水里洗一洗呢?”
“……”茗任由幕牵开自己的衣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真奇怪,她的脑子里并没有在想水的事情,也没有留神幕信誓旦旦说的小路的事,更没在乎身上的污泥……她其实什么念头都没有,因为耳边又开始嗡嗡作响。
沙……昆……昆沙……昆……沙……昆……
她突地抓住幕的手,这举动吓了幕一跳,以为她发现了什么,却听她问:“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妹妹?”
“声音?”幕定了定神,道:“啊,听见了。是水声,柔和的水声……你听——”她取下了茗的头饰,丢入水中,咚的一响:“多么美妙的声音!水在召唤你,姐姐,大祖母说你是水之精,一点也没有错。”
“不,绝对不是水声。你仔细听……呜呜咽咽的一直在响……”
“嗯?” 幕瞧姐姐的神色不像作假,疑惑地侧头听了半天,摇头笑道:“是风声啊姐姐。风的声音。你知道这洞里有多少岔口,多少小穴吗?数不过来呢!风穿过那些缝隙,在同样没法数清的石乳和石笋之间回旋时,便会发出这样的呜咽声。我第一次听到时也吓了一跳,好像魂灵们的哭声,是不是?哈哈哈哈!”她一边说,一边解下了茗手臂上的圈环、玉镯等饰物,统统丢入水中。茗毫无反应,她又蹲下为她除去脚踝上的一串骨铃。
茗喃喃地说:“是人的声音,好像在说一个名字……是什么呢?幕,你听见没有?”
幕叹口气,只道她进洞时被吓到了,站起来两手抓住茗的肩膀,深深看入她的眸子里,道:“姐姐,这里只有我跟你。这样的洞穴只可能是上天自然所成,是我的圣地,确切的说,是我为你准备的圣地……别去想来时那阴森的洞了,这里是你——”她用一根指头使劲戳在茗胸前,又指向自己,郑重地说,“——我才能享受的地方。那么便尽情享受吧。”
茗呆呆地任幕褪去了自己贴身的小衣,被她拉着跌跌撞撞走上两步,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落入水中。入水的一刹那,她全身的肌肤本能地一紧,随即放松——天啊,真是不可思议地舒服!
她再无任何迟疑,纵情畅游,感受清润的水流过肌肤时带来的爽快。头上高耸的洞壁和穹顶上波光粼粼,刚才那挥之不去的呼唤声好像也变成了风声,不再扰乱她的心神。当她在水中沉沉浮浮时,向四面八方荡漾开去的水波仿佛手的延伸,每当一道水波反弹回来,在她耳朵里沉闷地一响,她便已知道某一处洞壁的远近、高矮,甚至坚硬的程度。这样的直觉让她在浑浊黑暗的卜月潭里也游刃有余。
这么游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向下潜去。池水不知为何一直荡漾不定,从上面看不清水里的状况,潜入其中后,才发现水极清澈,能见到几丈深的池底。茗潜到最深处,见池底是一整块乳白色的岩石,奇怪的是一点水草绿苔都没有,光洁似玉。到处还散落着一些五彩斑斓的玉石,那些光便是自这些玉石中发出。
彩光耀眼夺目,茗的眼睛被晃得几乎睁不开,干脆闭上眼,任意浮沉。脚在池底轻轻蹬一下,身体便随波荡出老远。玩耍了一会儿,忽地觉得脚下的感觉有点奇怪,她翻转身,用手在池底摸索,摸到了一根浅浅的凹槽。她顺着一路摸过去,愈来愈惊异,这条沟槽并不深,不仔细摸还摸不出来,但却出奇地直,从洞壁的一端横过池中心,直达另一端,把池子对等地分成两半。
幕刚才说此池乃上天自然所成,可是这沟槽怎么想也像是人力所为。难道有人早已来过?难道妹妹并不知道?茗一口气快用完了,足蹬池底蹿上水面,刚要开口询问幕,却突然呆了。
只见那根最靠近水的石柱上,背对自己坐着一个人。身着玄色长裙,裙上织着银色鸷鸟,波光粼粼,鸷鸟展翅欲飞。她束发整齐,耳后拖着两缕长发,末端缀着兽牙饰,脖子上挂着红豆玉挂坠,左手手臂套着圈饰,右手手腕套着玉镯,腰间吊着六串细致小巧的铜铃饰,两只脚的脚踝处也各系着一串铜铃,随着脚轻微地颤动,不时发出叮当的声音。
这是……自己?茗吃惊地看着那人举着两手,手指捏着一个奇怪的手势,正是自己祭祀卜月潭时所跳的巫蹈里的手势。那人似乎知道茗正看着自己,头微微一侧,两只手一啄一啄,胳膊也上下翻动,衣袖上鸷鸟的翅膀随之而舞,模仿着鸷鸟跳跃的样子。她一只脚踏在石柱上,另一只伸得笔直,躬着身,缩着头,耸着肩,腰和背扭动着,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这一连串的动作优雅缓慢,茗仿佛都听见了那熟悉的悠长的竹笛之声在耳边回响……
突然,那人臀部向上一挺,这动作快速而顺序地蔓延到腹、胸、头、手臂……她瞬间站直了身子,两手缠绕着伸向空中,连十根手指也丝丝入扣地交织在一起。过程虽快,但节奏掌握得极佳,毫无仓促之感,看得连茗心中也不禁暗叫一声好!随即仍然发懵——这……这与自己的巫蹈怎么一模一样?
那人没有丝毫停顿,纤细的腰肢扭动,带得裙子上吊着的六串铜铃跟着飞扬,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不经意间,整个洞穴都被跳跃不定却又动人心魄的声音充满。
和着清越的铃声,那人轻快地纵跃、转折、低回……举手投足无懈可击。她的那一头湿发也如同有魂魄一般,和着妙到毫巅的节拍甩起来,忽儿聚成一束,上下翻飞,画出一道又一道浑圆的弧线;忽儿散碎,千丝万缕缠绕在玉色的脖子、肩头……
茗从小开始练习这巫蹈,十几年来,未有一天松懈,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此人的舞姿如此娴熟流畅,不输于己,竟似也练了十几年一般……她隐隐觉得自己已落入一个精心设计的局中,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
那人连纵三下,忽地双手再度缠绕着伸过头顶,十根指头相互一扣。这动作刚做完,她的身体骤然停顿,瞬间便由急速的舞动变得极静,仿佛凝固了一般。六串铜铃齐齐撞在身上,哗啦啦的剧烈响了一下,终于也归于寂静。那人把这姿势保持了片刻,直到一滴水滑下石柱,在池中叮的一响,她才慢慢放松肢体,回复到垂手恭立的姿态,头也不回地说:“姐姐……姐姐觉得如何呢?”
“啊……幕,真的是你。跳得真好!”是很好,茗想,就算是自己,恐怕也只是这个水准而已。
幕的一只手柔若无骨地绕着圈下来:“比姐姐……如何?”
“好虽然好,却稍有些不够从容。”
“嘿嘿……嘿嘿嘿嘿……”幕笑了,一开始还只是低笑,到后来愈发放肆,肩头起伏不定,“哈哈,哈哈哈哈……”仰头长笑,一时整个洞穴都是她的笑声在回荡。虽是笑声,却没有笑意,倒似有无数委屈、痛苦、不甘、怨恨、杀气……听得茗心中凛然。
“姐姐真是老实,说的话无不切中要害。”幕终于收了笑,声音变得冷漠,说道:“从容吗?只是需要时间历练而已。姐姐做了这么久的荩,每次辛苦潜入那暗无天日的卜月潭,妹妹我瞧着都心疼呢。不如休息几天如何?”
茗的瞳仁一缩:“你是什么意思,幕?你可以穿我的衣服,但那系发的兽牙饰是我族圣物,不可越礼而非。现在没有外人见到,还不快些解下来。”
幕并不回答,却道:“姐姐不是一直想看我的模样吗?十多年来,我还从未让人见到呢,连自己都忘了什么样了。姐姐瞧瞧?”说着转过脸来。
茗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往后仰,水波晃动,带着她退了老长一段距离。
是幕……还是自己?她不敢相信世间还真有如此相似的脸,可是再怎么仔细地辨别,那碎散的发梢,那弯而舒展的眉,那修长的凤眼,那淡淡的唇色,甚至那微微上翘的嘴角……不……不可能!她的心砰砰乱跳,忙伸手捂住胸口。
那个人……那个分不清是幕还是自己的人在石柱上坐了下来,垂额低眼,用指头玩弄着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末了手放下来时,顺便极娴熟地理一理腰间丝带,才放在膝上,不慌不忙抬起眼帘,瞧着茗笑道:“妹妹来了?今日很早呢。”
茗觉得呼吸都不畅了。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有什么地方不对,很不对,可……可她偏偏就是说不上来。眼前的人美若仙子,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是那么完美从容,她却像看见魔鬼一般,浑身毛骨悚然。假的比真的还真时,那真的是不是就比假的还假?
当那人徐徐站起身时,玄色长裙无风自飘,仿若就要展翅飞去。她冷冷地说:“你知道命吗?”
“什么?”
她没有立即回答,轻轻一跃,向上纵去。她白皙的脚踏过一级级的石柱,直到踏上最高的石柱,方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茗。
“命是你无法可预测,无法可阻止,亦无法可回避的东西。有的时候,命就是你无法相信却又不得不信的东西。比如,黑的变成白的,死的变成生的,又或者……你变成我,而我……”她的喉头一哽,强行压下心中的激荡,一字一句地说:“将取代你。”
她向茗伸出了左手,手中握着一只精致的铜铸小盒,小盒的表面刻着一朵不知名的花蕾。在茗无比震惊的注视下,她咬破右手中指,让血一滴、两滴……滴在花蕾之上。
“幕!”
茗奋身向幕游去,然而为时已完,一阵清脆的金属之声响起,那朵花蕾迅速绽放,脱离小盒。它向下坠落了一小段距离,忽地旋转着向上飞去,一直冲上穹顶。它插入石壁的声音在整个洞穴里回荡。
当茗爬上离水最近的石柱时,头上咔咔咔地响个不停,第一朵花已经绽开了。硕大的花体由上百片红色的花瓣组成,层层叠叠,极尽绚烂,将穹顶完全遮盖,颜色鲜得像要滴出血来。它彻底绽开的同时,数十根根须从它身后沿着洞壁飞速延展,一边扩张一边迅速膨胀。无数小红花自根须中生长、绽放,便有更多的小根须自这些红花背后生长出来,扩张、膨胀……洞壁发出刺耳的咯咯声,好像在这些花的侵蚀下痛苦呻吟。没有了光洁的石壁反光,洞里迅速黯淡下去。
看到这些花和根须疯狂地生长、延伸,似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须臾工夫便将偌大的洞壁彻底覆盖,连幕都禁不住浑身战栗。但她小心地将自己掩藏在长裙之后,一直注视着下方的茗。
奇怪,茗并没有表现出她想象中的——更是期待中的——惊慌失措。她只是静静地迷茫地看着这一切。幕心中颇为失望,继而恼怒。不过想到她今后的日子,又释怀了些。
“原来这几个月来你对我好,只是想接近我,学我的样子,是不是?你一定想了很久了吧?”
“很久了。”幕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慨,“很久很久……远超过你的想象,姐姐。你忘了吗?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如果你是光明,我就是黑暗,你是高高在上的荩,我是被人憎恶的忤逆之子。所以,相信你也可以理解,为什么这念头从出生那一刻,已经根植在我的脑海里了。它被羞辱、被痛楚、被怨恨浇灌,天明时小心地掩藏,黑夜里才蹿出身体,一点一点地生长着……如今开花结果,顺理成章而已。”
“你不会成功的。你以为简单地学学动作、巫蹈便可以成为荩吗?太天真了。”
“哈哈,别人也许不可能,但我不同。我就是你,姐姐。每当你潜入卜月潭时,纵使完全看不到你的身影,听不到任何响动,我却知道你的一举一动,忘了吗?我们心意相通,我们完全一模一样,就像天上的明月和水中的倒影。今日只不过稍微反了一下,水中的月亮爬了上来。尽管仍旧有些水渍,但只须一件事,它便可成为真正的明月。”
“那……那件事就是真正的明月落入水里。”
“正是。”幕眉毛一挑,觉得所受的这十几年的苦,完全可以让自己毫无愧色地面对姐姐。
“你真是疯了。你才忘了,你我并非一模一样。你身上的源岂是可以遮盖一辈子的?你想要替我潜下卜月潭,更是疯狂。脱下衣服,你的那些源纹难道能暂时消失不见?除非出现奇迹……”茗住了口,脸色刹时变得苍白。
“瞧啊,姐姐,瞧啊……”幕慢慢褪下一边衣服,露出洁白无暇的手臂和胸膛,双眼发出光来,“瞧……仔细看看……这就是你从来都不相信的奇迹。大祖母告诉我们,事非人成,不可逆天。那是她老糊涂了。真可惜,聪明如姐姐,居然也把这蠢话听进去了。有些事,并非你认为不行,便不可以做到的。”
“你……你使用了禁忌之水?你竟然得到了禁忌之水?”
幕轻轻抚摩着原本布满源纹的身体,说道:“是的。稍微还有点痛,但……毫无破绽,不是吗?一切都会好的。当大祭巫见到我的身体时,还会有一丝怀疑吗?这是你我之间最大的区别,现在却变成我是你的最好的证明了,哈哈,哈哈!有的时候我怨命,现在想想,命运真是公平,哪里失去的,总会在哪里重新索回。”
“大祖母……”茗扶着洞壁蹲下,颤声道:“大祖母一定……会发现的……”
“我说过了,姐姐,”幕耐心地说:“我与你心意相通。既然你都会想到的,我当然也早已想到。请放心罢,如果大祖母不再出面,还有谁会怀疑我呢?”
“你……你把大祖母怎样了?啊!”一根根须已经爬到了茗所站的石柱上,向她嘶嘶地叫着,她惊慌中失足跌入水中,扑腾了两下才重新探出头。
“哈哈,哈哈哈哈……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瞧你那样子!”幕笑得弯下了腰。
“你根本不知道作为圣女会是怎样的代价,那……那会要你的命的,幕!相信我,千万别下潭!”
“姐姐,你不觉得现在再说这些实在是太傻了吗?”
这个时候,花已经占据了整个洞穴,只是害怕池水,一旦有根须接触到水,就会吱吱地缩回来。于是这张网只编到水面三寸来高的地方。一些根须伸到洞穴的外面,但离得稍远,没有了光,便停止扩张。
洞外刮进来一阵风,千万朵红花一起向外喷撒出细碎的花粉,随风纷纷扬扬。这些花粉闪烁着淡淡的蓝色辉光,洞里一时间星星点点,仿若星河泻向大地,煞是好看。幕却知道这壮美景色后面隐藏的杀机,一步步退到洞口,说道:“姐姐,最后给你一句忠告吧:千万别碰到这些花。你放心,只要你乖乖地待在水里,它们也不敢为难你。我每隔两天就会为你送吃的来。这么大一池水,你慢慢享受啊!祭祀这样的辛苦事,就让妹妹替你做了,哈哈,哈哈哈哈!”
长笑声中,幕退了出去,她的笑声在外面的洞缝之间穿梭回响,好久好久,终于被风声吞没了。
这个时候,花粉已经散尽,那几千朵红花突然一起闭上,过了片刻,当它们再一次张开时,每一朵花里面都露出一张小小的脸。说是脸,其实也只有一只没有瞳仁的深绿色的眼睛,以及眼睛下一条似紧闭的嘴一般的逢。叽叽咯咯的声音爆豆子一般响个不停,眼睛们纷纷颤动着睁开,立即东张西望,好像在探视这陌生的世界。这么多一般无二的眼睛各自上下左右地乱转,看得茗头晕目眩,低下头来。
忽然间,洞里响起一个声音:“嘿……嘿!瞧啊!这里有个活人!”
咯的一下,所有眼睛同时盯在茗身上,沉寂了一小会儿,千万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我的!我的!是我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