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抵达峭壁上空!”一名观察士兵抬起头来报告:“扬尘很大,但是塌陷处能看得清楚,左前乙时方向,二十丈,高度……三十五丈……”
坐在另一架瞰云镜前的观察士兵也报告道:“方位准确,高度……不到三十丈……有部分岩壁仍在坍塌……很难准确查看!”
坐在中间的观察士兵附和道:“是,高度在变幻,大概与风卷起的尘土也有关系。没有发现蜀国士兵。没有发石车,也没有房屋,这是一片空地。距离桫椤城市集大概一百丈。”
见陵勿点了点头,武扁道:“是这里了。风向如何?”
“风向很乱,大致北南方向,从峭壁下方有旋风向上,目前舰首正常,舰尾风力较吃紧。”一名伍长回答:“风向转移速度很慢,可能在一刻内会维持目前的状况。”
武扁道:“谁有什么建议么?”
“风向乱,风力就不会太强。”指挥台下一名百户长道:“如果本舰收回主帆,侧向迎风面各张开两侧定风帆,相信悬停不会太难。”
“主翼呢?”
那名百户长尚在思索,另一人大声道:“不必展开!风向北南,本舰首尾应同样保持北南方向,两侧各五张主翼收缩形成夹角,则冲击本舰的乱风力量会大大降低。属下建议主帆亦不必完全收回,目前最大的风力来自下方,若主帆维持一半张度,反可顺应风力,保持舰身稳定。”那人亦身着百户长服饰,仅二十出头,站在指挥台下侃侃而谈,自然一股大将风范。
武扁道:“我认识你,你是宽之子定!你父亲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御风者,如今是你了。我想对你说一件事。”
武定道:“请常吉士示下!”
武扁朗声道:“就在本舰下方,峭壁之内,困着一位对我们青冥号来说并不陌生的人。他就是差一点就射落本舰,而令你的父亲宽大人以身殉国的巫族预备长老劫!”
指挥室里立即响起一阵哗啦啦的声音,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既而单膝跪伏在地。
武定的声音没有一丝变化,道:“叩请大人准许属下入翼控舱,属下以人头担保,本舰悬停期间舰身偏移绝不会超过十丈。”
武扁满意的道:“这正是我的意思。主翼室一直缺少常翼士,现在我以帝君之名命令你担当此职。不要令你的父亲失望,去吧。”
武定躬身行礼,领命而去。待他出去后,武扁环视四周,看到的是一双双渴求战斗的眼睛。他点头道:“我的策略是,在峭壁上方稳定住舰身,锚采取投射方式,尽量深入岩石。前舱投射三只锚,两侧底舱各投射一只,注意勾住峭壁上完整部位。底部冲镧开启一半,其余的打开三层门闸中的两层,随时准备增援。接收舱作好接收准备没有?”
“已经做好了!”
武扁抽出剑,遥指舰首,沉声道:“此次本舰将吊起重愈千斤之物,在如此大风中,如何保持稳定,将是一大考验。诸君愿一战否?”
所有人同时喝道:“愿死于战场!”
就在众人热血沸腾求战心切之时,陵勿慢吞吞站起来,淡淡地道:“已经……准备妥当了。”
武扁不去理会指挥室里众人对陵勿的鄙夷之色,将剑一挥:“行动。”
“咚……咚……铛铛……咚……”
天空中传来沉闷的撞击声,良久不息。那事物被一团奇怪的乳白云雾掩盖,看不见它在做什么。巫镜心道:“这绝对是缙山时那艘星槎,它遭到老劫那么猛的攻击,竟然这么快就又出来了……”转念一想,不快了,已经过三年多了,不觉叹一口气。
当年那些曾共同奋战的人,大半死在了冰冷的缙山湖面,剩下寥寥几人也已星散。巫镜偶而梦回,会见到用琴弦弹断他手腕的师枥。他仍如生前一般坐在轮车里拂琴。巫镜在师枥身旁走来走去,夸耀自己的蚕丝铜臂。
有一次,师枥郑重地托付巫镜一件事。梦里巫镜连连点头允诺,胸口拍得山响,说了些“但托付老镜便是,刀山火海,吾岂惧之?”之类的豪言。只是每次梦醒,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是何事了。他为此常常太息,怪只怪师枥老儿不讲清楚,怎能记得住?于是也借机喝得烂醉,蒙头大睡,再去会会他,听他一曲‘清涿’也好……
琴?他瞥了一眼文锦背上的琴,想:“总有人喜欢背着琴到处走,也不嫌麻烦,嘿。”
他低声道:“喂,得想法子往上爬。这里离崖顶……我看也就十丈左右吧。你有什么办法吗?有什么绳啊丝之类的?”
“上去?你没听见里面正塌得乱七八糟吗?我们上去了还不给活埋了?不行!得想法子往下!”
“你知道什么?地洞虽然大,范围左右也不过几十丈宽,我才不信会全塌呢。我们沿着峭壁边走,只要能混到城后山嵴上,就可再与绞杀号联系,商量脱身之法,懂吗?”
文锦使劲摇头:“绞杀号在下方,若上了崖,天亮前无论如何联络不到他们,凭我俩只有死路一条。”
巫镜恼道:“哧,你知道什么?我自有法子脱身。瞧你刚才也算帮了我一回,连带救你也可,只是此事一了,自个儿滚回家找你娘去罢!”
两人正怒目对视,突听头上风声大作,两人一起抬头看,耳朵里同时嗡的一声,心都停止了跳动。
但见云雾中钻出三只大如牛身的铜锚,其后分别拖着柱头般粗的锁链向峭壁飞来,“砰砰”两声,两只锚先插入崖顶,山崖立时剧烈抖动。
第三根略微偏下,巫镜眼见那铜绿斑斑的锚径直扑到面前,风声凛冽,就要把自己砸进岩石里去,脚下一软,惨叫道:“我老镜……”
蓦地身体腾空而起,却是文锦拉着他死命往上一跳,巫镜本能地双脚曲起,铜锚就在他俩身下一丈左右的地方结结实实撞上石壁。轰的一声巨响,碎石乱飞,铜锚瞬间整个钻入了石壁中,力道尤未消失,锁链如蟒蛇一般往里猛钻。
巫镜被雨点般的碎石打得昏头转向,忽然文锦叫道:“抱住链身!”他刚明白过来,身子已经坠过了锁链,下面就是百丈悬崖!
他放声怒吼,忽然腰间一紧,却是文锦在空中扭转身子,纵上锁链,双腿一勾,倒过身子,一下死死抱住了巫镜的腰。
文锦刚要把他向上提,不料身体倒转,背上琴袋的带子松了,顺着她的背滑落,在她后脑勺上撞地咚的一声,琴音缭缭,向下坠去。
这下轮到文锦发出惨叫,两手在巫镜腰间狠狠一拧:“抓住我的琴!”巫镜痛得双手乱抓,险到极点地抓住了琴尾的穗绳。
两人一琴如此窜成一串,在空中晃了良久,终于缓过劲来。这个时候,崖壁坍塌已近完毕,锁身也渐渐停止了震动,只是风仍然猛烈,吹得人荡来荡去。
文锦憋着口气道:“我……我手好酸,要抓不住了……”
巫镜前后左右看了看,只见孤零零的锁链前头钻入云雾,后面插入绝壁,身子底下则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见。他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强忍恐惧道:“你……你可千万别松……这他妈的琴真碍事,不如丢……”
“了”字还没出口,文锦手一松,巫镜向下滑了半尺。巫镜狂叫道:“别!我他妈发血誓今生今世与此琴共存亡,我死了还要跟它一起埋!”
身体一顿,文锦重新抱住了他的腿。巫镜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心道:“这丫头可真他妈的死倔!”
他把琴捆在自己身上,道:“好了吧?你稳住,我……我先爬上去再说!”
文锦摇头道:“不行……你要一转身,我可撑不住,我……我真的抓不住了……”
巫镜身体陡然一沉,骇得差点昏死,随即感到文锦再一次抓紧了自己。巫镜急中生智,叫道:“锁链就在我头顶,你把我荡上去,快!”
文锦使出最后的力气把身子后顷,又往前送。如此一次次地摇摆,所幸风也正好撞上峭壁后反弹回来,推波助澜,巫镜荡得越来越高,叫道:“再高些点!再高些!”
他伸手去够,眼见荡到最高时离那锁链只差不到一尺的距离,蓦地身后的文锦惊唿一声,两人的身体同时向下坠去。
那一瞬间,巫镜眼眶迸裂,奋起平生最大之力,一把抓住了锁链。局面刹时翻转,变成了巫镜勾住锁链,文锦死抱住他的小腿吊在空中。
但巫镜左手的铜臂无法抓牢锁链,只凭右手独立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五个手指好像要掐进锁链里去一般,但身体仍在慢慢往下。他憋着气勉强道:“上去……”
“你、你可千万别松啊!”
“快……你他妈的快些爬上去!”
文锦飞也似顺着爬上巫镜肩头,纵身上了锁链。她扯下腰间锦带,手腕翻动,锦带缠上巫镜右手腕,一拉一扯,将巫镜拉了上来。
锁链不停地横向晃动,虽然粗大,但也难以保持平衡。经过了前面的拼死挣扎,两人不知不觉已默契了许多,巫镜背靠着锁链,文锦趴在他身上,和他一起死死抓紧锁链,两人的腿各自用力蹬在锁链空隙处。锁链晃动的弧度时大时小,他俩倒比之前更稳当。
只是这么一来,文锦和巫镜几乎鼻尖对鼻尖,脑门上的冷汗都流到了一起。文锦盯着巫镜看了片刻,忽然觉得心砰砰乱跳,然而自己的胸与巫镜的胸膛紧贴在一起,这般跳动撞在巫镜的胸前,又一跳一跳地被顶了回来。
她只觉耳根都烫了起来,却又实在避不开,只好靠在巫镜肩头。听头顶上“砰砰!咯咯……”的声音越发急促,锁链的震动时急时缓,文锦低声道:“你瞧瞧……锚要收回去了么?”
巫镜没有回答。文锦幽幽叹了口气:“如果……如果等一会我们支持不住了……也好……至少路上还有个伴……”
巫镜恩了一声,仍然不回答。文锦急了,以为他嘲笑自己,说道:“真的!我听说去幽明黄泉的路可远了。一个人走……不是,是一个鬼飘啊飘,要飘许多年才到得了呢!”
巫镜长叹一口气,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多么可怕的东西……”
文锦一回头,只见云雾中不知何时垂下了一根更粗大的链条,落在崖上。崖边上人影晃动,却是些泥人正匆匆跑来跑去。
再仔细看,峭壁上那些阴森的洞穴、窗户里也不停有泥人爬出。它们沿着石壁无声地爬行,仿佛一只只人形泥质的壁虎。看来头上的星槎为了配合那根粗大的链条,正在调整位置,才拉得三根锚链大幅移动。
文锦道:“它们要做什么?”
“它们大概想要把那堆石头一起拉到天上去。你忘了冰晶么?用冰裹住石头,那便万无一失了。”
文锦点点头,又道:“可是……石堆那么重,又与周围的岩石相连,怎可能被扯出来?那要多大的力量啊?”
巫镜道:“我瞧那些泥人脱了形骸,渗透到石缝里去时就知道有问题。它们渗进去,定是用某种法子切断了石堆和周围相连的部分,才引发地洞坍塌的。你等着瞧吧……哦,链子绷紧了!”
他们身下的锚链一震,也快速绷紧。文锦抓紧了锁链,转过头不去看发生的事,只把脑袋埋入巫镜肩头,感到他身体的温暖,心中稍平。
当链条开始绷紧时,青冥号的翼控舱内,武定感觉到舰身正吃力地向右转动。他回头问一名伍长:“左侧风力加强了么?”
那名伍长赶紧跑到两侧的窗口观察,回来报告道:“没有明显加强……要把左侧主翼放低一半么?”
武定皱眉道:“不忙。拿我的尊来。”他的侍卫立即拿来酒尊。说是酒尊,其实并非喝酒所用,只是取了酒尊之形。它四足两提,内壁刻有直纹。
云中族因大部分时间都在空中,在体型稍大的星槎内有时很难观察舰身是否平稳,尤其在云雾之中。这时只要往酒尊内加入清水,放在地上,便可判断舰身的倾斜方向和程度。
武定见那酒尊内的水确实已向右倾斜,便道:“可能底部有旋风,照此看似在尾部……”
他没说完,一名侍从忽然叫道:“大人,快来看!舰身放出了拖弋链!”
武定急步走到窗前向下望。从这个角度只能见到拖弋链很小的一段,前面被舰体遮住,后半则没入冲镧喷射的清气产生的白雾中。白雾之外,尚能看见远处灯火通明的桫椤城。
拖弋链是全舰最坚固的链条,通常只装备在贸易星槎上,当星槎遭遇旋龙狂风——夏季时浮空岛上常有这样的事发生——失去控制时,释放拖弋链勾住浮空岛上巨大的“擎柱”就是唯一的希望。
但拖弋链缠住擎柱,又常常导致星搓失去平衡而坠毁,是以此链历来被视为不祥之物。此链又有个名字叫作‘锁魂链’,云中族人都相信即使遭遇狂风而身灭,若乘坐的星槎还能返回浮空岛,魂便还能回来。
战斗用星槎由于速度快极体形小等特点,从来没有装备。只是因青冥号因体形甚至超过了中型贸易星槎,才特别安装。
武定看了片刻,挥手道:“快,去查看舰尾舰首的锚链,有没有收拢绷紧的迹象!”
几名侍从赶紧跑开,各自观察,而后纷纷回报道:“舰尾锚链正常,但有向右侧倾斜的迹象!”
“前舱锚链在收紧,速度很快!”
武定一怔,喃喃地道:“原来打的是这主意……”
武定的副手,十户长武九道:“大人,本舰不是在浮空城上空,释放拖弋链,难道是要吊什么东西上来么?”
舰身这时候猛地一震,众人没有防备都跟着一跳,全都摔在地上。转向轴咯咯咯地乱响,数名操纵主翼的士兵被反弹的操纵杆击中。其中一人胳膊被操纵杆折断,不禁放声惨叫。
武定第一个跳起身,喝道:“抓牢扶手,稳住主翼!听好,就在这个位置固定,情况没弄清前谁擅离职守,一律斩首!”
舱内立即响起咚咚咚的声音,十几名士兵分成三队,各自用锤子硬将枕木砸进所维护的铜轴之间的缝隙,阻止转向轴继续转动。震动在持续,舰身各处都发出吱吱吱、啪啦啦的响动。
须臾,即使不用酒尊,也能明显感到舰身向右后方倾斜。不过星槎内到处都是铜制的固定扶手,众人抓牢扶手,身体歪斜也不离开岗位。那名胳膊折断的士兵也咬着牙不吭声。
云中族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在星槎上渡过大半辈子。一艘星槎出航后能否平安返回,最重要的不是星槎是否牢固,武器是否犀利,而是船上所有人是否齐心协力。因星槎上每一人都有特定的位置和作用,任何一人出错就有可能全船皆毁,是以云中族人对上级所下命令绝对服从。武定说固定,即便死在那里也不得离开。
片刻,舰尾又是一震。震动顺着铜铸的龙骨传向舰体各部,有一段时间地板象波浪一样起伏不定。随着震动,舰身开始更快速地向后倾斜。通道内有人跑来跑去大声吆喝着什么,警戒的锣声响了两下,停顿片刻,又响了三下。
武定喃喃地道:“这时候收什么帆呢?打开了帆借风往上才是正经,单是打开冲镧,力量太小了!”
一名侍从道:“舰首抬得太高了,再这么下去,若舰尾遭遇向下的疾风,就有可能倾覆!”周围的人听了,都默不作声。
武定瞪他一眼,喝道:“不得妄言!”他扶着柱头站直了身,大声道:“好了!别一个个煞白着脸!只不过是舰体正快速上升,但被拖弋链拉住,失去平衡了。你们两人把伤者送走,传令兵,告诉常镧士,想要照此法升起星槎,就把舰后所有冲镧打开,前舱的关了!去吧!其余人听我口令——左右两侧后三张主翼,全开!”
“全开!左右两侧后三张主翼!”他的侍卫官大声喊道。
“左右两侧前两张主翼,切向下方!”
“切向下方!左右两侧前两张主翼!”
翼控舱内顿时响起一连串有条不紊的机巧转动之声,须臾,后舱传来冲镧喷射时特有的刺耳的声音。喷出的清气冲击着后部的主翼,翼控舱内的六架异金铸造的转向轴急速震动。每架转向轴都有两人轮番向上泼水,给发烫的轴管降温。泼上去的水瞬间蒸发,翼控舱内一时水气弥漫。
一刻有余,随着舰体几次震动,星槎尾部终于又极缓慢地升了起来。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桫椤城远去了一些,表明舰身已爬高了一段距离。武定绷紧的脸稍稍缓和,众人也都松了口气。看来拖弋链吊起的东西还不算太重,只要青冥号升高一丈,离鸿蒙近一丈,清气的浮力便强一分,越高越没有危险了。
一名侍从低声道:“这次出航,一点交代都没有,做事的时候又遮遮掩掩,真让人憋气。”
另一人道:“我看八成是那阴阳怪气的陵勿的意思。庶吉士说此人妖孽,果不其然!也不知常吉士是中了什么邪……”
武定厉声道:“谁再敢胡言,军法处置!”他的目光严厉地扫过众人,续道:“常吉士身兼全舰之重任,他做什么,既不得妄自揣度,更不得聚众私传!我们的职责是操纵主翼,保持舰身平稳。再让我听见有谁说这话,定斩不饶!”
忽听舱内的警戒铜锣急切地响起,众人都是一惊,这竟是准备开战的锣声。武定将面前的侍从一推,喝道:“全体准备迎击!”
“快看!塌了!塌了!”
刚才那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声音响起时,栖身的锁链抖得像要断裂,差点把两人抛下去。文锦的心这会儿还怦怦直跳,哪里敢看?只拼命把脑袋藏在巫镜肩头。但巫镜大唿小叫,到后来使劲扯她头发,叫道:“快瞧啊!不瞧可要后悔一辈子!”她终于壮胆眯开一只眼,往后瞧去。
身后尘土满天,几乎如同浓雾一般,她第一眼只看见三根又粗又长的东西吊在空中,极缓慢却也势不可档地摇晃着。她眯开另一只眼,才看清就是那三根锚链。它们不是插在峭壁里么?
此时突然狂风扑面,无数细碎的石头扑在脸上,打得生痛,但却也将尘土吹散了些,她才赫然发现刚才那片峭壁已经完全崩塌了!不知有多大一片塌入了下面的深谷,谷底卷起一股股冲天的尘土,炸雷般的声音不绝于耳,好像整座蜀山都在向下塌落。
“塌了……全塌了……其实早该塌了,”在这山崩地裂般的景象面前,巫镜的身子抖得厉害,喃喃地道:“也许下午那次冲击发生的时候,山壁就已裂了……真可怕!”
残留的灰白色的山壁上,袒露着数不清的漆黑的洞口,好像无数张嘴,狂风掠过,尘土翻腾,它们便发出哀哀惨叫。文锦被这匪夷所思的力量吓呆了,直到巫镜又扯她头发,叫道:“往上看,更有趣!”她才又抬头向上。
只见那团冰晶被锁链悬在半空,正迎风荡着。从下方看,它略成正方,约十来丈宽。此时附着在上面的岩石纷纷龟裂,向下落去,文锦瞪大眼仔细瞧,隐隐看见冰晶上还伏着些泥人。
随着冰晶被越拉越高,冰晶四周的石块已全被清理干净,泥人们爬着聚拢在了冰晶顶部。文锦还在担心它们会不会掉下去呢,却见一名泥人手一挥,没有丝毫犹豫,所有泥人一起跳了下。
文锦哎呀一声尖叫,转头死命闭上眼。听巫镜道:“呵,真他妈的……还没落地呢就全碎成泥了。这玩意儿可真厉害,不知是怎么弄的,倒有点象传说中的无启民的手段。”
文锦道:“你的同伙究竟是什么人啊,需要用这般手段抓去?”
巫镜道:“无名之辈……现在不是说他的时候,先想想我俩怎么逃命要紧!”锚链已往上收了一段时间,刚开始链子极长,被风吹得弯曲,两人还可躺在链身上,现在已接近笔直的地步。好在锁链极粗大,两人脚蹬在链孔中,抱紧了锁身倒也不怕落下去。但若锚链真的收入舱内可怎么办?
文锦道:“听说北冥琨城是唯一可与昆仑山八隅城媲美的伟大城市,这辈子能上去瞧上一眼,倒也不错。”
巫镜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想到自己可能是两百多年来唯一被云中族生擒拿活捉的巫族人,有些心虚,却也有些憧憬。他还没听说同辈中有人真正见过北冥琨城,难道自己将开此先河?凭着自己这张嘴,晓之以利,动之以情,让他们放条生路或许不难……北冥琨城离鸿蒙最近,宝贝一定多不胜数,随便弄几件下来卖,那可有多大的赚头啊!
巫镜念及此,正心潮激荡,又听文锦道:“那冰晶里的人是谁呢?云中族人这么想得到他,恐怕非常人吧。恩,说起来,老大不也非比常人?几年前在缙山攻击云中族的怪异星槎,天下闻名呢!”
啊!巫镜脑门顿时暴出层冷汗——怎么竟把这档子事给忘了?云中族人不会无缘无故千里迢迢跑这里来,费如此大的周章,只是把巫劫请去玩吧?
文锦不怀好意地打量巫镜两眼,又道:“老大,只怕你也榜上有名?”
巫镜这下傻了眼,定定地看着她,颤声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可惜呀,你又不肯让我瞧瞧,想法子弄掉铜剑。待会儿锁链一升上去,云中族的人一看,哎呀,缙山的大英雄来了,可得好生款待才行。”
巫镜往后一靠,闭上双眼,凛然道:“弄!只要不弄死,随便!妈的,我豁出去了,大不了回头……哼!”
文锦一笑,用匕首小心地割开袖子,露出里面的蚕丝铜臂。巫镜十只脚指头都抓紧了,以为她见到了自己的断臂定要尖叫,凝神听去,却听她连唿吸都平静如常,不觉松了口气。随即又感到她的匕首在手臂上划来划去,似乎正在挑开臂套,他紧张得出了一头的汗,忽听文锦淡淡地道:“哟,这便是蚕丝铜臂了,原来是以蚕丝编织的臂套,以附魔藤相连……痛么?”
她用匕首尖刺了刺其中一根藤,巫镜顿时苦着脸道:“啊……别,这他妈连着心呢!”
文锦又看了一阵,道:“我明白了,真是复杂精巧的机关……不过工匠们也留有余地,你这几支剑是不是也可更换?”
“是啊,但那可得回顷宫锻冶所才……哎呀!”
巫镜放声狂叫,猛地一挣,左手抽回来了!他痛得头脑一阵眩晕,往前扑去,文锦抱住了他,把他按在锁链孔洞里。但巫镜痛得发狂,她瘦小的手根本挡不住,当下用膝盖死顶在他的胸口,大声吼道:“别动!马上就好了!不割断那两根附魔藤,剑就取不出来!忍着!”
巫镜被她一吼,灵台总算清明了些。他曾听锻冶所的人说过内中关键,所以知她所说非假,当下只有眼泪花花的忍着。好在附魔藤毕竟不是真的肉体,切断的两根藤流了一阵绿色浆液,迅速枯萎,就再也没感觉了。
巫镜手不痛了,举起手臂比画两下,想到虽然不喜欢这铜臂,但附在身上三年,血脉相同,不料一天内就折缺了四支,又一阵阵心痛起来。
正在此时,锚链一震,往上收的速度更快了。纵使云雾缭绕,他们也能看见那巨大的身影逐渐逼近,甚至都能听见绞盘咣咣咣作响了!巫镜慌忙道:“我们该怎办?”
文锦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迟疑道:“我倒有一法子,也许能让我俩脱身。不过……唉……”犯难地看着巫镜。
“准了!”巫镜一拍大腿,正色道:“便准了你了!绞杀号以后赚的每一个子儿,都有你一份!你别不答应啊,否则休怪我现在就翻脸无情!”
文锦从背后抽出把小刀:“自然,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伸出一根手指,闭上眼,好像静静听着什么,良久方道:“我们很幸运……绞杀号没有走远,一直在下方。”
巫镜道:“真的?你开了天眼是怎么?我怎么啥也没看见?”
文锦道:“老大,你可真健忘。刚才系在你身上的那种缠魂丝,我可不只一根。”
巫镜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的指头,把眼睛都看对了也看不见那根丝,问道:“真的没断?邪门了……但即使如此,又该如何叫他们上来接我们?”
文锦道:“来不及了,有这么大的星槎在头顶,他们也决计不敢上升。让我想想……”
“快点!”巫镜感到锁链收得越来越快,身体里的血都要冻僵了。然而转头见文锦的头上也满是冷汗,绝望地道:“你……你不是说有办法吗?”
文锦道:“是有办法,不过……不过……太高了,我实在不能保证能活着……”
“呜——呜——”一股狂风突然兜头压下,耳朵里顿时全是风的咆哮。两人拼死抱住锁链,用尽全身力气顶住。这股风的力道太猛,持续得又长,等到风终于过去,两人的体力几乎耗尽,软软地瘫在一起。巫镜哆嗦着道:“你……你刚才说……说什么……”
文锦不说话,先把自己面前的乱发拂开,又伸手把巫镜面前的发撩起,仔细看了他片刻,像要把他的脸刻在自己眼睛里一般。须臾,她长出了口气,勉力笑笑说:“跟着老大死了,倒也没什么……”
她伸手入怀,掏着什么东西。巫镜忍不住道:“你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到底藏了多少只锦袋啊?”
“万千百只,取之不竭呢。”文锦掏出锦袋,抖出一只又白又肥的虫子。那虫子见了光亮,蠕动几下,身体下无数只纤细的腿一起抖动,发出沙沙的声音。文锦把那虫子放在手背上,道:“要想活命全靠他了。把右手伸出来。”
巫镜莫名其妙伸出手,亮光一闪,文锦拉过巫镜的手,让割破的中指流出的血滴在自己的手背上。巫镜这才回过神,叫道:“哇啊!你做什么?”
血滴到手背上,那虫子立时爬过来吸食。文锦尽量让它多吸血,一面道:“抱歉啊,这虫儿须得纯阳之体的血才肯干活!”
虫吸了血,身体渐渐变成红色,突地一蹦,又是一蹦。巫镜揉揉眼睛,觉得它每蹦一下就大了几分,等到蹦了三、五下之后,就已大得文锦一只手捧不下了。
它尤未尽兴,越跳越起劲,不久身体已长达两尺多,肚子涨得浑圆,文锦需要两手才抱得住它。巫镜见它丑陋的脸几乎就要凑到自己脸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奈何锁链太窄,也没处躲避。
正当他别转头强行忍耐时,文锦合身扑入他怀中,叫道:“快,抱紧我!”
“怎么?”
那虫的肚子已经涨得好象吞了面铜鼓一般浑圆,纤足乱晃,嘶嘶叫着,极不耐烦。文锦将它的大口对准自己和巫镜,叫道:“快啊!别磨蹭,马上要喷出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
“噗啦”一声,虫的大口中突然爆发似地喷出一大团白丝,文锦见机奇快,紧贴上巫镜的胸口,带着他连绕两圈,让白丝悉数缠在两人腰间。
巫镜促不及防,跟着转了两圈后,陡然脚下踩空,漆黑的百丈深渊顿时扑面而来。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去——他——妈——的——”
文锦用力将那虫儿抛向锁链,扯着丝一提一拉,那虫儿绕着锁链转了几圈,被牢牢地夹在锁孔间。她回身紧紧抱住了巫镜,叫道:“飞呀!没法子回头了!”
两人往下坠落,狂风扑面,整个耳朵里都是唿啸声,一时心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不知落了多久,猛地腰间一紧,一股大力传来,两人顿时高高弹起。两个人如此快速的下降,竟被那白丝稳稳吊住了。
然而也并非立即就停止下落,只是速度减了很多,想来那虫儿仍在疯狂往外喷着白丝。白丝越收越紧,到后来两人连气都快吸不进去。
抬头看,峭壁顶已消失在云雾中,那锁链也看不见了。头上苍苍一片灰白不见天日,脚下茫茫一片漆黑难觅大地,只凭这束白丝倒悬在天地之间,真不知是梦是真?
巫镜勉强问道:“还……还有多……远……”
这话刚出口,一阵啸声从下方传来,尖利至极,文锦大叫一声:“跳……”
“哗啦”一下,什么东西被狠狠撕裂了,接着“砰”的一声闷响,两人重重撞在一片坚硬的东西上,顿时昏死过去。
“呜——呜——”
巫镜全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周遭一片漆黑,然而天顶之上,隐隐有一片翻腾不休的红光。这是哪儿?
他试着一动,全身骨头顿时折断般疼痛,脑子里一激灵,啊,想起来了!这里是蜀山幽暗的深谷,刚才自己从上面掉下来。现在是死是活?死了似乎应感觉不到痛,可谁能确定?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石头也碎成渣了……
忽听身旁“咚咚”两声,黑暗中突然亮起一道线,那道线迅速扩大,变成一个发光的正方的洞。有个扎小辫子的脑袋飞快从洞冒了出来,一眼瞧见了巫镜,吓得双手高高举起,怪叫道:“嘿!嘿!这他妈的是什么?”
老四……
巫镜看着他,心中一片空白。
“你……哎呀!”老四仔细看看他,叫道:“吓死我了!你是老大?”
巫镜艰难地眨眨眼睛。
“真的是你?哦这他妈的!让我瞧瞧——”他伸手扯扯巫镜的鼻子,眼睛瞪得象要蹦出来,竖起右手的大拇指,想想不够,又把左手的拇指也竖在巫镜面前,叫道:“你可真有种,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好吧,就冲这,五十年内我都不跟你争老大的位置了!你可……”
老四歪着嘴,再也想不起表述自己心情的话,埋首下去喊道:“大哥,不是石头,也不是木头,是五十年不可争之老大!”
舱内其余几人都呆了,老家伙道:“你他妈乱说什么?蜀山都垮了一半,你敢拿老大开玩笑,立马把你扔出去!”
“真、真、真的是老大!”老四脸涨得通红,跳进舱内,听他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自己去看不、不是老大我、我、我他妈不要这头辫子了!”
老家伙的脑袋迅速钻出来,看见巫镜正泪水花花地盯着自己,呆了片刻,才沉声道:“你扯烂了我们的主帆,还撞断了三根横梁。”
“这……这是我的船……”
“那更糟。”老家伙道:“我找人赔都没地方。等着,别动!”
他跳了下去,大声道:“老二,你来稳住船,放出所有定风帆,主翼收起来,一寸也不要移动!老三老四,快拿木头来,先顶住这片舱,若再塌下来,老大就真完了……给我噼开这一片……舱顶?你管他妈的舱顶,给我噼开了……”
他吆喝的声音渐渐远去,巫镜感到自己又要昏过去了。但是有件事揪着他的心,他强忍着背上的剧痛转过头去,黑暗中,有一双幽幽发亮的眸子正在咫尺内看着自己。
文锦见巫镜终于转头看向自己,裂嘴一笑,不想牵动背上的伤,痛得直咧嘴。她喘息的声音越来越低,挣扎着说:“我……我的琴呢?”
巫镜手在周围摸摸,捡起一片碎木。那木头上还连着几根弦。文锦眼睛顿时红了。巫镜勉强道:“我……我有张好……琴……”
文锦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往下淌,抬起一只手摸到他脸上,道:“你……你可别骗我……”脑袋一歪,彻底昏死过去了。
“舰尾定风锚已经成功脱离石壁!”
“舰首的锚已经收回!”
“常镧士报告,冲镧全数开启,已经达到最大喷射!”
“两侧风力,正常!风向,北南方,持续稳定!”
“甲号、乙号、丙号、庚号、申号主帆全开,侧向迎风,迎风角已达最大!”
“翼控室报告,主翼全数就位……”
“……”
武扁已经不再需要新的消息了。他站起身,简单地一挥手,青冥号星槎立即如同预定的那样向左大幅转向。
它的右面一部分擦到了光秃秃的岩壁上,但是在厚厚的铜甲挤压下,破碎的是石壁。它们纷纷坠入百丈悬崖之下,撞击声震耳欲聋,整个蜀山都在瑟瑟颤抖。
很快,青冥号得到了来自冲镧和风帆的全力抬升,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开始向徘徊在蜀山之上翻滚不息的云层飞去。一刻之后,云雾彻底包裹了它,如同掩蔽自己宠爱的孩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