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喧闹声一直持续着,吆喝买卖的、找人寻仇的、替人消灾解难的……高傲的桫椤城耸立在上,大家都在阴暗低矮的地洞里忙忙奔走,各自讨生活。
巫劫一个人坐着,心里也一刻平静不下来,笛声、矢茵、茗、另一个茗……走马灯般转来转去。
他摸到杯子,尝了一口。是酒……是酒又怎样呢?他一口口喝着冰冷的酒。
思绪如潮,旧时的画面一一浮现,又被他强行压下。如此反复,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仔细回想……
他“看见”了何老大的身影,看见了两次——他“摔倒”,尔后爬起身。
巫劫突然反手握住自己的竹竿。手上传来清晰的感觉,他松了口气——这确实是自己的竹竿,没有错。
但……仿佛有一根刺插入身体里,明明感到不自在,却怎么也找寻不到它在何处。巫劫想着,听着,唿吸越来越重,他感觉到了一件事物……他追寻的事物……
他突然站起身,抓起那盒土,快步出了门,向茗的房间走去。他走得如此之快,路上连续撞翻几人都没留意。被撞的人只觉好像被巨大的山石碾过,半边身体都碎了一般,惊恐之余,都忘了拦住他讨个说法。
走到门前,他侧耳聆听,脸色骤变,一脚将门踢成碎片。门里空无一人。身后的通道里,众人如潮水般退散开去,巫劫并不理会。他顿了良久,才走进房。
地上的碎片被一阵蓝光掠过,又纷纷飞起,迅速重新拼成门板,仿佛从未破裂过。
巫劫走到窗前,摸到岩石窗台上,一些零星的画面在他脑中闪现:泥土变化成的鸟……踏出窗外的茗……化为泥土的鸟……他在桌子前慢慢坐下。
鲆岛!
脑子里闪电般浮现出这两个字,巫劫几乎忍不住喊出来。没错,鸟带来的的确是鲆岛那冰冷死亡的感觉!他们就在这里,他们突破了自己的禁制,引诱了茗……
他们终于追来了!
不……也许……根本是自己无知无觉地陷入了这个圈套……那一瞬,巫劫全身绷紧,又迅速放松。他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坐直。
忽听门外有人大声咳嗽,一步一顿,慢吞吞走到了门口。格格,格格,那人敲了敲门,沙哑着嗓子道:“有人吗?”
巫劫不说话。他根本没有听。他的思绪全集中到一点,心已看见了门外的那一团死去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巫劫刹那间醍醐灌顶,明白到为何此人竟能从天罚中脱身,原来他竟是……
沉寂片刻,门嘎吱一声开了,扑扑的拐杖声中,那人一瘸一拐地走进来,说:“原来这里有人。小老儿走得急了,略歇息一下,还望主人家别见怪……”
“请。”
那人连声谢了,坐到桌子对面。他从怀里掏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掰了一块,在嘴里嚼得咯咯有声。过了一会儿,说道:“你瞧我,自顾自吃了……主人家要吃些么?样子难看点,味却是好味。”
巫劫道:“我不吃怒鲨的鳍。”
那人笑笑,也不再劝。屋里一时只听见那人咯咯嘣嘣的咀嚼声。半响,他吃完了,问道:“可否讨口水喝?”
巫劫将桌上的杯子向前一推,那人接过咕咚一口喝干了,长出口气:“多谢!”
巫劫沉声道:“我很好奇。”
“好奇?”那人兴致勃勃地道:“你是好奇,在这蜀国境内,还有人吃得到沧海深处的怒鲨之鳍?”
巫劫摇摇头:“非也。怒鲨之鳍食之立亡,却能让尸体万年不腐。我好奇的是通常情况下,活人是不会吃这样剧毒之物的。”
那人长叹一声,有些惆怅,却也有些得意,说:“怎么办呢?要死不死,不死又死的人就没啥讲究了……这是好东西呀!可惜你不肯尝……你热么?我瞧你满面红光的。”
“不是。”巫劫道:“我的血比冰水还要冷。只是我怀里有样东西火烫起来了。”
“哦?是什么呢?”
巫劫摸出胸前的玉蝉,那人只瞧了一眼,说:“这可并非好玉,不配主人家的身份呐。”
“这是我的一位故人送的。”
“玉破了,便是魄碎了。此人已经亡故了吧?”
“不错。她死在巴国缙山,死在一片遭天谴的混沌之中。”巫劫撩起散在额前的头发,露出脸上的“枷”,顷身向前,凑近了那人,道:“缙山冰湖上那件事,你大概也知道的……它嗅出了你身上同样难闻的混沌之味,所以这会儿愤恨之情难以遏止……你呢?”
“我?呵呵!呵呵呵呵!你问我怎么想?”那人往后仰着头,吃吃笑道:“要我说……我很想杀了你……”
巫劫摊开两手:“那也是应当应份的。其实直到昨天我还很担心,不知道我们从卜月村出发后,你们是否能追上。现在终于释怀了。”
“什……什么?”
那人尽管竭力忍耐,可是在巫劫的气势压迫下,脸色逐渐变得蜡黄,一些淡黄色的液体从他额上的发间流下。如果有外人在,一定会被他头上暴出的如同蛇一般乱窜的头发,及那张因极度扭曲而至于肌肉脱落、露出白森森头骨的脸吓死。
但巫劫看不见。他慢吞吞地抚摩着玉蝉,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还不明白么?最失意、最痛苦、最恼怒的,不是我。是付出无数心血,无数生命,无数年华,最后却毁于一旦的鲆岛。所以……这份难以遏止的怨念才能让人弃而不舍天涯海角的追下去。”
那人死死盯紧了巫劫,声音好象是从肺里直接挤出来一般压抑:“你……你是故意要让我们来寻你,是不是?”
巫劫裂嘴笑道:“对了!就是你,是你们这些妄图挖掘混沌的人!每当想到你们痛苦悔恨而无法入眠,便是我睡得最好的时候……我们降落在桫椤城,其实并不是偶然的,对不对?我不知你们是如何掀起那场风暴的,也不知你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我不需要明白,因为我只需等待你们来找我,然后杀了你们这些腐败的肉,一切迎刃而解。我说得对么?”
那人后退两步,用手捂着自己的脸,低声道:“你……你说什么?”
“当我听说鲆岛遭到天罚,毁于滔滔海波之中,却还有五人逃脱时,我就一直奇怪,你们凭什么活下来。现在我才明白,哈哈,真是可悲。你们根本就是一堆死肉,又何谈什么存活?你瞪着我,对吗?我感到你的眼快要喷出火来了,哈哈!哈哈!”
那人捂着自己就要消融的脸,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你……你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你以为天罚真的能毁灭鲆岛么?错了!我们经历的天罚何其之多,从来没有哪一次真正打败我们!我们只是做了一个选择……艰难的选择……”
“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巫人!”
那人放开了手,他的脸急速膨胀,一瞬间仿佛要爆裂开来。他不开口,声音却如轰雷一般在巫劫的耳中震响:
“鲆岛根本没有被天罚毁灭!我们也不是你眼中的怪物和疯子!若不是我们全体做出的那个甘愿舍弃生命的决定,这个破烂的卑微的肮脏的世界早就灭亡了!我、我还要告诉你,我们五人是自愿出来寻找希望的!希望纵然渺茫,我们却也不惧!你这毛头小子,岂能知道我们的大计?岂能感受改天换地的伟大?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远远地滚回你的昆仑山去吧!”
巫劫双手一展,他的面前骤然出现一个浑圆的兰色符文。这个符文直径竟骇人的超过一丈,发出的光刺得那人眼睛剧痛,本能地用手遮住。
兰色的鸟篆文字如活物一般向外迅速攀爬、扩散,大圆之外又诞生出十六个圆、之外是更多更小的圆……一瞬间,整个空间已完全处于符文的绝对控制之下,无数的圆如同无数双明亮的眼睛,齐刷刷注视着那黑衣裹着的阴暗的躯体。
他森森地道:“我也要告诉你,我是从黑暗深处爬出来的劫……你要记住,我的怨恨,我心中的黑暗,一点也不比你的少。”
话音刚落,巫劫突地脸色大变,手上传来的感觉……
那人嘿嘿嘿地笑了。笑声尖利至极,听得人的骨头都在颤抖。他叹息着道:“即便如你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破绽的……”
“所以,你们只需静静地待着,别妄动,等上一段时间就可顺利出去。”
“要兄弟帮你么?”一名盐贩子问。
“兄弟我心领了,但是真的不必。”巫镜笑道:“一会儿乱起来,兄弟我只要趁乱出了城,就海阔天空了。倒是你们一定要耐住性子,等待蜀王重新开城。两个月后,我在陈国恭候诸位大驾。请!”
巫劫既答应了不计手段出城,那一切就好办多了。桫椤城里多的是对金子有爱的人,也多的是没有老小不顾老命的人,所以他只开出了一个价,就成功地买到愿意把脑袋别在屁股上跟他拼命的马队。
再有一刻就要出城,这些大买卖必须安排妥当才行。巫镜安抚了盐贩子,又急匆匆往蚕丝贩子李老三那里跑。他一边赶路一边心中暗恼,如果绞杀号在此,哪里会有这些麻烦?可恨在卜月村的时候他发出飞鸿传信,让绞杀号立即赶到成都等候,谁知自己却落到了桫椤城。虽然昨天发出新的信,鬼知道老家伙他们什么时候能到。
走进一条小巷,一股子蚕蛹味扑鼻而来。巫镜正捂着鼻子找人,忽听身后有人低声道:“何老大在找瞎子。”
“嗯。”
巫镜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脑子里轰然作响,猛一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个全身黑衣的人,连口鼻都蒙着,只露出一双点漆般的眼睛。这不是那个被老爹败光了家当的女人么?
巫镜怔怔地道:“什么?”
女人轻声道:“我听到何老大在找瞎子。”
一阵冰寒之气爬上巫镜的嵴梁,一时气为之竭。
那女子走过他的身体时道:“如果君能挺到晚上,到悬崖边上去,也许有一线生机,切切。”
巫镜呆立半响,忽地全身一激灵,回头叫道:“你是谁?”却再见不到那女子的身影,只有几名扛蚕包的奴隶奇怪地看着他。
巫镜这下再顾不上买卖,向地道走去。何老大要找的瞎子真的是巫劫么?他要做什么……妈的对自己人下手,还有天良没有?还有,这个乱七八糟的女人究竟是谁?
他心绪如潮,闷着头赶路,走进地道后没多远就撞翻了一个小摊上的茶包。贩子发出妻儿被拐卖一般的惨叫,随即被巫镜一把叶贝打得眉开眼笑。
“够不够?”
那人连连点头:“大爷要买小人的命也够了!”
巫镜道:“你的命不值这个价!滚滚!”恼火地踢飞面前散落的东西。
忽见何老大的身影在远处一闪,巫镜赶紧偷偷跟上,见他匆匆赶路,走上了一处偏僻的向上通道。巫镜走到通道口,听他正跟人说话,当即躲在拐角处,偷偷打量。
通道里,何老大一脸惨白,正跟一名蜀人谈着什么。那蜀人衣甲鲜明,屁股后高高翘着腰刀,显然在蜀国内职位不低。
何老大一边听,一边不住四下打量。巫镜心中暗道:“妈的,果然要出首大爷了!老劫心眼直,可别已经给他害了!”
他正想着该用什么符文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何老大,忽地有人从后面重重撞了一下。巫镜大吃一惊,以为被人偷袭了,反手就要放出符文,却听那人急切地道:“借过借过!”
他一回头,那人绕过他急急向上走去。忽然之间,周围多了好多人,纷纷往通道走去。这些人都默不作声,通道里只听见沙沙的急促的脚步声。
巫镜呆了片刻,突然头皮一麻,抢过拐角,见何老大已然不见了。他拼命推开人群往回跑,啊,见鬼,洞里所有人都各自沉默的向外匆匆走去。在这里混的都是有来头有阅历的人,能让他们如此惊恐,绝非寻常事物……
老劫!
正走着,迎面撞上一个人。巫镜刚想回避,那人一把将他扯到角落里,却是李老三。李老三两眼发光,低声道:“太好了,在这里把你截住。听兄弟的,什么都别问了,马上跟我走!”
“是何老大?”
“妈的,这龟儿子!”李老三狠狠一拳打在墙上:“这狗娘养的一直暗中跟蜀王来往,我们都蒙在鼓里!你放心,道上的兄弟都记下这笔帐,总要弄死他才行!你快跟我走,我有办法带你出城!”
巫镜推开他,冷冷地道:“记着把货准时送到陈国,晚一天我可扣十旦的钱。”
李老三急道:“兄弟!你一个人能做什么?你……”
巫镜甩开他的手,奋力钻入人潮。李老三待要抓住他,却被越来越拥挤的人群推着跑了。
越往里走人越少,到了地道的东北角,几乎已看不到巴人。巫镜刚拐过一处墙角,又瞬间反身跳回来。他看见了!茗的房间外站着二三十个人。
他小心提躲在一堆杂物后观察。只见那群人里只有一、两人穿着蜀国官员服饰,其余人都是黑袍裹身。几个人举着枪剑,更多的人则拉弓搭箭,对准房门,还有两人正蹲在地上,以血画出禁锢。
巫镜听见他们咕噜咕噜的说着从未听过的话,心想:“该死,这可来真的了。以老劫的手腕自然不怕,可他还呆在里面做什么?难道还有别的麻烦?”
他正想着,忽觉耳根后生起一丝麻麻痒痒的感觉,巫镜本能地甩甩头,麻痒感没有消失,反而越过后颈,顺着背嵴向下爬去……
这感觉怎生如此熟悉?似乎是某种巨大的冲击来临前的……
巫镜浑身汗毛根根倒竖起来,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踩在一堆破烂上,发出咔嚓一声。
两名离得最近的黑衣服人立即回头,向声音发出的方向搜来。忽听“波波波”数声闷响,仿若石子落入深潭,拐角处红光闪动,有人仓皇地张开了禁制,啪啦一下,挤碎了拐角的一只破箱子。
那两名黑衣人奇怪地对望一眼,各自握紧了手中的剑,分开一段距离,向拐角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蓝色的光芒越过两人的身体。其中一名反应快的想回头看看,身体还没动,骤然爆发的力量便排山倒海涌来,下一刻两人彻底失去意识。
地道崩塌了!
那力量从一扇破门后汹涌而出,门前的黑衣人一瞬间就被这怒潮吞没。力量无可宣泄,迎面撞上古老的石壁,砰的一声巨响,石壁向内可怕的缩入,又闪电般反弹,将力量向四面八方横扫开去。
随着一阵剧烈的崩毁之声,两边的石壁被那力量刮得爆裂开来,随即被顶上的巨石压碎,齐齐向中间坍塌。大地挨了一鞭似地疯狂抖起来!
巫镜仅仅靠巫人的预见之力才侥幸躲过,发足狂奔。咚!咚!一块接一块的巨石在他身后倒下,隆隆巨响中,翻滚的泥尘碎石一次次从后撵上,将其吞没,他一次又一次发出更大的狂叫冲出来。
他最先展开的禁制在第一波冲击时就已悉数毁坏,此刻边跑边书,管他对与不对,放出的是什么,只求能挡住一两块足够将他压成肉羹的巨石。
看见通道了!巫镜奋起最后的力气冲上通道,向前飞扑,钻入一旁的草丛之中。不料草丛内有块石头,巫镜脑门结结实实撞在石头上,两眼一黑,差点昏死过去。一股黑风从他身后的洞里唿啸而出,将一堆乱石砸到几十丈之外。
桫椤城已经乱成一锅粥,惊恐尖叫声、奔走唿喊声、警戒的锣鼓声、士兵乱七八糟的跑步声、盔甲兵刃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巫镜匍匐在草丛里,尽管头痛欲裂,心中却暗自得意——好罢,老劫发飙了,看谁还敢拦着?
趴了半天,脑袋上的痛楚渐渐消失,从通道吹出来的风也已经平息很久了,他才突然惊疑起来:“怎么没声音了?”
他爬起身看,真的没动静了。通道还在向外冒烟,几十丈外,坍塌的地面仍在震动、滑落,成百只鸟从峭壁下一冲上天,高高蹿入云霄。然而再也没有任何人、哪怕是一只活着的狗跑出来。巫镜不管自己身上到处流血,痴痴傻傻地看着,脸上出了汗又干,干了又出。
他感觉不到……准确点说,他感觉到……老劫糟糕了。
老劫糟糕了!
他展开几道禁制,摸着满地的乱石向洞口爬去,但那里已经被塌陷的巨石彻底封死。他爬到一块最高的岩石上眺望,发现坑道的东北角塌了一个大坑。坑内巨大的岩石犬牙交错,就算人还在里面,也给活埋了!
巫镜还不死心,连滚带爬地下到坑里,伏在石上听。山崖还在震动,不时听见里面咚咚咚的声音,或是什么折断的破裂声,但再无一点人声……
巫镜听着听着,就要绝望得叫出来时,突然一怔:他的左首蓝光一闪。
这是巫人特有的禁制相互间撞上的反应。
巫镜顺手在石头上画了道禁制。这道禁制向下飞速移动,巫镜趴在石上,眼睛凑在缝隙处,隐隐见它闪烁了三、四次,才最终消失不见。其中几次都是白色的光,但有一次确实闪出一片澄蓝。
这么说,老劫还在!
可是……他站起身四处打量——这地方已经完全坍塌了,全是重愈万斤的巨岩,就算蜀王发征桫椤城所有劳力,也得挖个把月才能挖开,自己怎可能光天化日之下组织人力挖掘?
巫镜正绝望得头晕目眩,忽听远处传来急切的脚步声,蜀国的士兵们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开始向这边集结。巫镜忙用布把脑袋一包,跳出大坑,埋着头边跑边喊:“救命啊!有鬼!”
士兵们只当他是受了惊吓的巴人,谁也没搭理。巫镜一边跑一边暗道:“老劫,你等着!我会来救你的,你、你他妈等着!”
“那是什么?”站在山头的茗问。
脚下的山体颤抖,远处的桫椤城则狼烟四起,靠近峭壁的一大片山体轰然塌陷,巨大的岩石滑落深谷,撞击声在谷里回荡,良久不息。城里一片混乱,但山风咧咧,听不清究竟在叫什么。
城头上升起了黑底红边的鹫旗和黑底金边的蟒旗,象征情势危急。大群人聚集在城门口,大概想要逃出城去。咚咚咚,咣咣咣,主城上锣鼓宣天,城墙上的士兵大声吆喝,终于有人放箭射杀了两人。于是人群又乱糟糟地往后退。
士兵们跑来跑去,驱赶惊慌失措的商贩,封锁各条小巷,捉拿可疑的和看不顺眼的人。城里许多房间冒起了烟,有人趁乱放火……
蜀国千年的基业正处在风雨飘摇间,城主依来殿下眉头也不皱一下。他由衷地点头道:“不愧是大令尹,处置雷厉风行,毫不手软。趁此机会杀光贱民,则桫椤城可清净矣。”
“怎么回事呢?好象……好象是巴人聚居的地道塌了?”
“怎么会!大概是哪家走水了!”
“可我记得那地方……”茗迟疑地皱起眉头。
依来可以清晰地看出她内心正艰难地挣扎着,以至于左手臂不停抽动。他只盯着茗的眼睛,没有注意到她肩头那朵花偷偷地移到了锁骨上方,接近茗的脑袋。
依来抛开桫椤城要垮了的杂念,拼命想那三口潭和潭里老祖宗的遗物,拼命想拼命想……
片刻,茗古怪地一笑,说:“呀,你怎么不走了!快、快!还在上面呢。”转身继续往上爬。依来长出口气,觉得脚软得象被抽了筋。他咬紧牙跟着茗走,心道:“见鬼,这法子行是行,为何我的心也跳得这么厉害?再多来几次,我可先要累死了……”
越往上山路越陡峭,到后来几乎手足并用,抓着树根岩缝往上。他俩爬了半个多时辰,到了一处略平坦的地方,谁也没开口,同时一屁股坐下歇气。
依来摘下皮囊刚要喝水,忽地一顿。茗渴望地看着皮囊,并不说话,却比说话还要让人感到压力。依来翻着白眼将皮囊递到她手里。
茗仰头咕咚咕咚喝着,依来看着水从她嘴角流下,流过修长的脖子,流过突出的锁骨,一直往下……流入了灰色的麻衣后面。
茗没看他,却慢慢拉紧了衣服。
依来尴尬的转过头,暗自吞口口水,心想:“若是再……唉……”不仅扼腕叹息。
扑的一下,茗终于喝完,将皮囊丢还给依来。依来把脖子都仰酸了,才从皮囊里滴了几滴出来。他恼火地丢了皮囊,道:“走吧!”
茗疲惫地摇头道:“走不动了,歇会再说罢。”
依来点点头——正和寡人之意。地面铺着厚厚的松叶,他觉得软软的甚是舒服,干脆四肢张开,躺下休息。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真是惬意啊,除了山下桫椤城乱哄哄的稍嫌吵闹……
他正想着怎样回去铁腕镇压,忽听茗柔声道:“喂,你坐过来些。”
“哦!”依来收了心思,赶紧坐近了茗。
“再过来些……”
“恩?好!”依来使劲挪着屁股,坐到茗下方,这下离佳人不到三尺了!他能清楚地看见茗的眼弯成了一条线,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再近一点。”茗伸手招招:“过来。”
依来血往脑子里冲,一时头晕目眩,不料脚下一绊,差点和身撞入茗怀里。他自己倒吓得猛地收回,转身一屁股坐下。哈哈,这下差不多就坐到美人身前了!
依来洋洋得意,拍着身旁的土道:“恩,便是这里了!此处眼界开阔,其下三山环抱,实乃风水上等之地也。寡人就想啊,将来老了,与你一道携子带孙……”
忽地一只又瘦又白的胳膊缠上脖子,跟着身子一沉,茗爬到他背上,说道:“走!”
“什么?”
“继续往上,走!我必须马上去拿……快些!”
依来眼睛差点瞪出眼眶。不能置信!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主……
还没等他把自己的名头想完,“嗖”的一下,一根藤条抽在他脸上,茗冷冷地道:“快!赶快!等不及了,它在唿唤我……快走!”
她说一句,就抽一条子,依来拼命护着脸,叫道:“好、好!我走,马上就走!”
他抓着松林间的藤蔓拼死往上爬,一面说服自己道:“此,家国大事亦!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哎呀!”
半个时辰后,满脸血痕的依来拼着最后一口气爬上岩石,第一口潭就在眼前了。茗丢了树枝,欣喜地道:“好了!便是这里!停下!”
依来本想体面地蹲下,再放茗下来,不料眼前一黑,扑在岩石上昏死过去。茗瞧也不瞧他一眼,径直向那口潭走去——她肩头的花纹拼命蠕动,可是却发不出一声,也无法展开。
除了“他”的意志,她的心已经向所有人关闭了。
象早已知道她将到来,茗还没走近,潭内的水就开始翻滚起来,原先那瑰丽的碧色迅速变得苍白。无数气泡从水底深处冒出,水面碎裂、翻腾,仿佛无数盛开的花,虽然颜色是那么死沉。
茗走到潭边,幽幽地道:“真漂亮。一定寂寞了很久了吧,你们这些死魂灵啊……若我取走了它……可会恨我呢?”
随着一阵低沉的汩汩声,潭中央的水渐渐隆起,须臾,水面甚至高过了潭边的岩石,却没有漫出来。水中隐隐有些影子晃动,它们形容模煳、行踪胆怯,不肯轻易示人。
茗伸手按在水面上,冷冷地道:“不管你们是谁,从哪里来。若你们愿意,便给我安安静静地罢。”
水听了这话,剧烈一震,果然向下沉去,慢慢归于平静。
风骤然猛烈起来,吹得松林索索作响,无数鸟儿惊恐地飞上天,成群结队地绕着山顶飞了几圈,掉头向旁边的山谷里遁去。它们中的一队被当头狂风打散,唧唧喳喳向地面俯冲——至少超过十五只鸟的爪子在蜀王殿下的脑袋上踩过。
依来愤怒地抬起头来了!尽管他又迅速埋下,还是被两只鸟撞得眼冒金星。他抱紧脑袋,全身绷紧,直到那群鸟的哌噪声完全没于崖下,他才呸呸呸地吐出嘴里的鸟毛,摸着脸上的伤口骂道:“嘶……龟儿……鸟爪子真利啊!寡人要下道令,剿灭蜀山内所有带翅膀的东西!”
女人呢?依来一边拍去脑袋上的鸟毛鸟屎,一边四处张望。见鬼,她已经跳进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潭边,见潭水平静如常,心中一紧——难道在自己累昏的这段时间,茗重新恢复了神智?
不行!依来跑到崖边,但山坡下并没有茗的身影,再说这么陡峭的坡,以茗的能力也无法爬下去。他又爬到第二口潭,但是这里的潭也平静如常,完全没有上次的激动。
依来正茫然呆立,忽觉眼角有东西闪了一下。他转头一看,只见一大柱水无声无息地自下面那口潭里升起,仿佛水龙一般飞上岩石,迎面朝自己冲来。
依来骇得魂飞魄散,拼死往边上跳去,脑袋在石壁上撞得咚咚作响,不过总算躲过了水龙。那水龙越过他,哗啦一下注入第二口潭内。
然而水凝而不散,源源不绝涌上来,继续保持着两人合抱的大小,在两口潭之间架起了一道水的桥梁。
依来顾不上脑门上撞破的口子,往旁边爬去。忽见一团影子飞也似顺着水柱蹿上来,没入潭内。随着那影子入水,水柱哗啦一声散开,溅落在地。
依来瞪圆了眼——虽然短暂,他已看清那团影子正是茗!
他又惊又喜,却也不敢过分靠近潭,远远地张望。须臾,潭水无声地转动起来,渐渐形成一眼旋涡。
依来见那漩涡越来越深,感到那水流的迅疾,不觉腿脚发软,退得更远。蓦地一柱水激射而出,又向最上面的潭飞去。
依来大叫一声好!他也转身向石壁上攀去。还没爬上岩石,他心有所感,一抬头,正见到茗的身影越过头顶。
突然之间,依来觉得时间仿佛凝滞了。晶莹剃透的水柱悬在头顶,可以清晰地看见茗静静地躺在水中。她一手握着银色权杖,一手提铜盔,双目微闭,神色怡然。
她的长发随着急速流动的水荡漾不定,仿佛春日溪水中随水飘荡的水草;似乎梦见了什么,她的嘴角微翘,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酒窝;她的皮肤散出一层洁净的光芒,明艳不可方物……
这被人诅咒的水、吃人的水、连鹅毛都无法浮起的水,现在却象奴仆一样簇拥着茗。它们欢欣雀跃,甘心情愿。依来甚至感觉到了水无声的叹息——叹息终于未归于死寂,叹息沉沦的日子即将结束……
依来停下了攀爬的脚步,他开始战栗,周围的一切都围着他高速旋转起来,差点手一松掉下去。他生平第一次生出曲膝跪服的念头,因为那一刻他已明白,茗是真正的水之王者。
自己号称蜀王,却只是偏安一域;她的疆域呢?无边无际,无法可想……
更可怕的是……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成为她的奴仆了。
这念头一闪既逝,茗也顺着水没入第三口潭内。他拼命爬上岩石,跌跌撞撞地向潭跑去。潭水正剧烈沸腾,向外喷出大量的水。
茗在水底做什么?依来不知道。老祖宗是在欢唿还是惨叫?蜀王忧心忡忡……
自从前天莫名地救下茗和巫劫等人后,依来平静悠闲了十六年的心境就此完蛋。世仇的敌人、迷人的女人,还有象耗子一样出没的陌生人……轮番出马,带来一次比一次强烈的冲击,让他焦虑得头发都要白了。难道没有人知会这些家伙么?他只想安安静静的做蜀王,找女人,生儿子……
依来正焦头烂额地等着,忽地心中一惊,向天上望去。
西方天空有一团云,黑得与周围的云格格不入。依来隐约看见它的中心处不住翻腾,仿佛有张无形的口正源源不断地将黑云吐出来,然而范围始终维持在方圆几里之内。黑云的边缘不停地被阳光切碎,逐渐消散,仿佛天地正与某种奇怪的力量拉锯般较着劲。
他感到有东西在那黑云之上。见鬼,他甚至听得见那事物发出的轰隆隆的喷射声,和被风刮得扑扑作响的侧帆的声音。
蜀王殿下的脸都青了——竟然有浮空舟胆敢在桫椤城上空飞行!
他气得几乎忘了茗和怠来三器这档子事,抬脚就往山下跑,边跑边喊:“混蛋!滚开!大令尹!大祭尹……”
蓦地脚下的岩石一震,依来一跟头摔出老远。一阵密集的水兜头浇下,哗啦啦地打得山石颤抖。
水没有持续多久便即消失,依来闻到水腥臭的味道,知道这是潭里的水,浑身筛糠一般战栗。老半天,他才勉强自己回头,却见茗已经平静地躺在了潭外。她身上的水如有生命般徐徐退去,肌肤散发的光芒简直到了刺眼的地步。
她的身旁放着三件东西:铜盔、金匕首、银权杖。
“大哥出事了!”
“我也感到他的气息急剧下降!”
“勿,现在怎么办?”
“别急……从我的位置看来,两个人都被对方的禁制吞没,但是大哥还占着上风……巫劫……真是可怕的人,若非大哥先一步在竹竿上下了禁制,还不知能不能顶住他全力的一击。踅,茗和怠来三器得靠你取得了。”
“我明白,我会尽快赶到!但是,勿,若蜀王藏匿了他们,如何是好?”
“别担心,我会逼他出来的。一切尚在计划之中,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