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怔怔地望着悬在头顶的石壁。晨光从窗外照进来,光柱里浮尘起起伏伏。石墙被光映得白花花的,那些班驳的痕迹暂时隐藏在光影之后。
她依稀觉得做了个梦,很深很深的梦,然而一点也记不起梦中的情景了。也许是自己太累了吧……
她正懒懒地躺着,忽听崇叫道:“嘿,好大一群鸟!幸亏这悬崖高,否则要在我们头顶飞,非给鸟屎砸到不可!今天的好心情可就得毁了!”
她这才发现崇从肩膀上一路延伸到窗前,正兴致勃勃地晒太阳。它头也不回地道:“你醒了?我说,你真该喝点什么败败火了!每天睡觉你都一身的汗,虽然与你同体后不再怕水,可我也不想泡在水里睡呀!”
“对不起……我也不知为何最近梦多,总是睡得不塌实。”
“胸怀呀!你瞧!”崇张开两根根须,做出拥抱天下的样子:“胸怀坦荡的人才能安睡,懂吗!学学我吧,否则咱俩差距就更大了!”
“是你睡得沉,叫你都不回一声。”茗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忽地一怔:昨天晚上似乎真的叫过崇,而崇也确实没有回答……
“啊,算了,我都觉得沮丧。瞧你瘦小的样子,对你来说要胸怀坦荡的确有些勉强……哎哟!”
茗毫不客气地抓住它的根须,几把扯到面前。崇尖叫道:“不许打脸!”拼命用根须包住自己。谁知过了半天并无响动。
它从根须缝里偷偷往外瞧,只见茗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腕——手腕上有一支古朴的镯子。茗的眼中渐渐生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喂!”崇不高兴了:“哪里骗来的这玩意儿……”它用一根根须碰了碰镯子,立即飞快缩回:“哟!好烫!你不觉得……”
话还没说完,茗猛地跳起,三两步冲到窗前,探出身体。她探得太快太猛,差点摔出去。崇魂飞魄散,一瞬间爆发出的根须几乎将屋子塞满。
茗目瞪口呆地看着窗户旁的岩壁——没有石梯,没有平台,什么都没有。
可是手腕上的镯子却温暖着她的身体。一些散碎的片段在脑海里沉浮,她却怎样也无法将它们连缀起来了……
“我说,”她莫名失落的时候,崇说:“这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茗懒得跟它解释——事实上连她都拿不稳发生了什么,只道:“这是我自己的镯子,昨晚你睡着后我才戴上的。”
“你的家当还很殷实呢!”崇高兴地正要问还有没有其他宝贝,忽听门咚咚响了两声,巫劫道:“茗,你醒了么?”
茗忙道:“劫大哥,什么事?”
“有件事,方便进屋里说么?”
茗飞快穿好衣服,过去开了门。巫劫闪身进来,茗把着门框往外看,看见巫镜守在小巷口。他的头脸用布裹得严实,一双眼睛贼兮兮地到处张望,一回头看见茗把脑袋露出来,忙使眼色让她进去。
茗朝他吐舌头,直到巫镜就要瞪眼暴怒,才坦然缩回屋里关上房门。
她转过身,见巫劫正用手指在空中拉出一道道淡兰色的线。这些亮线似字非字、似画非画,飘飘浮浮彼此相连,将巫劫围在中间。亮线的兰色让茗心中一动,只觉说不出的宁静安详。
巫劫画完了,伸手一推,符文们扩散开来,一瞬间消失不见。他拍着手道:“好了。现在说话,屋外的人怎么也听不见了。”
他站在窗前,取下头上的罩布,阳光立即将他坚硬的脸的轮廓勾勒出来,鼻梁和眼睛上那两道“枷”痕格外分明。茗听见自己心里砰的一声响,顿时脸烧得火烫,慌忙转过头去。
你不是说……崇说不出话了,因为茗的小指甲死死掐在它脸上。
巫劫在窗前站了良久,才迟疑地道:“昨晚……姑娘到外面走动没有?我的意思是……姑娘第一次到桫椤城,这里小巷深幽,极易迷路,姑娘不曾遇到什么麻烦吧?”
茗道:“没有啊,我累得很了,倒头就睡。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你没有出去便好。昨天晚上,城里发生了些奇怪的事。虽然还不能确定是否跟我们有关,不过……小心总是好的。你明白么?”
“恩。”茗脸色一变。该死,那究竟是梦,还是就是巫劫所说的“奇怪的事”?
巫劫看不见她神色有异,续道:“我现在要和镜去上面探一探虚实,你最好待在屋里,别随便出去。我可以保证这里是安全的,但是外面就说不准了。”
“地道里不都是巴人吗?”
巫劫摇摇头:“你哪里知道,这里除了巴人,还有许多外乡人,甚至有遥远西域的人。就算是巴人也不可全无防备,我们不能冒险。”
崇咕隆道:“昨晚有什么事呀,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茗瞧瞧它,又瞧瞧巫劫,拿不稳是否该把自己遇到的事说出来。
“你们大概睡了没看见。镜说闪电照亮了天际,却寂然无声,然后在瞬间逝去。我那个时候也感到了有强大的力量进入城里。如此怪异,非常人能为。”
闪电?看来自己睡得很死,那真的只是梦而已……可是手上的手镯……算了,自己都说不明白……
茗道:“劫大哥,我不明白,凭你的本事,小小的桫椤城哪里困得住你?为何不直接出去,非要屈尊请什么马队呢?”
巫劫道:“我们担心的不是桫椤城,而是茫茫的蜀国森林。从这里到成都,几百里内全是遮天避日的密林,野兽成群,虎狼出没。若无经验丰富的马队带路,单凭我们几个走上一个月也未必能走出去。况且……”
他迟疑片刻,才道:“况且我曾发下誓言,绝不再杀一名蜀人。能无声无息的离开就最好。你身份特殊,身系卜月潭之重任,亦不能轻易涉险。我在房间里布置了禁锢,应该没有人能进来,只要不出房门就是安全的。”
他话语虽轻,却自有一股威严,茗不觉点头。巫劫不再说什么,出去反手关上房门。
崇一直等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咕哝道:“什么这里才是安全,那不是把我们也关起来了?喂?你做什么?他已经走远了。”
茗用布遮住口鼻,拉开房门走出去。崇惊讶地道:“他不是叫咱们留在……”
“他只说不出门就是安全的,”茗一字一句地道:“可是我、不、想、听!”
你……你跟以前很不同了。
茗偷偷溜出门时,巫劫巫镜已经不见了。尽管走得很匆忙,崇还是在墙角发现了几处隐蔽的符文禁制。
他们很小心呢。茗露出一丝冷笑,崇感到她心里偷偷在想:他们一定以为我还哆哆嗦嗦躲在墙角发抖呢,哼。她没有哆嗦,崇却哆嗦起来,在心中问出了这句话。
怎么?
跟在卜月潭时好象是两个人……又好象就是一个人……我也说不清楚。
茗淡淡一笑。她走出小巷,兴奋而谨慎地四处打量。
昨天晚上进入地道的时候很晚了,许多地方都隐藏在暗中,现在才看清楚,这地道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庞大。几条主道呈井字排列,无数洞穴、小巷、侧道都以主道为中心展开。每隔十几丈就有一两处天井,阳光投射入地道,光柱里浮尘飞舞,煞是好看。茗边走边看,脚步说不出的轻快。
崇说得对,连她自己都觉得变了,可是究竟变在哪里,自己也说不上来。
她打生下来从未离开过卜月村,虽说常有妖族浮空舟照访,为她带来各种珍稀物品,或是给她讲外面世界的各种趣事,但愈是如此,茗愈是感到不真实,想到外面见识一番之心日夜翻腾。不过那时她身负祭祀之重责,不能须臾离开,这些念头统统都压在心底。
如今卜月潭崩塌了,祭祀取消了,虽然还不清楚卜月潭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至少那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她表面上镇静,心里简直惊慌得不知所措,说是要去找寻大祭巫所说的星城,其实逃避的念头占了大半,只想离卜月村越远越好。一路上也谨小慎微,深居简出,不敢稍有大意。
但当昨日第一次踏上陌生国土那一刻起,茗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释怀——原来外面真有这样有趣的世界,也有如此多有趣的人呀!
她在地道里转了几圈,觉得憋闷,又找到地道出口走上地面。白天的桫椤城热闹非凡,这里地势甚高,得享百余年的太平,兵事不生,是以成为蜀境内比成都城还要繁华的集散之地。
南来的盐巴、东进的丝绸在这里卸货、拍卖,又被分包扛上马背,向西向北运去。虽然此地的毛皮、鹿骨和玉石、奇珍等货比不上成周、临淄等地,但却是向更南面的楚国、越地交易的重要场所。
大宗买卖在地道里,在巴人的竹筒烟和妖人的酒壶旁偷偷进行,负责运送的却是城里的蜀人,彼此绝不掺和对方的生意。
到处是瘦小的奴隶、精干的马夫,忙着上货、盘点、装卸、运输……巴人和蜀人就这样默契合作,同时相互猜忌着,真是奇怪的地方。
茗走着,看着,自己裹得紧紧的,倒无人留意。乱七八糟的东西把她眼都看花了,不住偷偷问崇这样那样的新鲜事物。
不过崇躲在她的袖口里,看到的多是马屁股。况且它在铜盒里关了几十年,好多东西都不认识了,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满口胡言乱语。茗一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片刻之后就再也不相信了。两个家伙无话可说,各看各的。
忽听铃铛声急,有人大声吆喝,不知说的哪国语言。只见一队高大奇怪的牲畜匆匆跑过泥泞的路面,向城门跑去。
这些牲畜象马,却比马高大,背上还隆起团东西。它们身上驮着成捆的货物,压得鼻子喷出一股股白气。当先一头插着鲜艳的旗帜,头顶还扎着白羽,两名祝师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前面又跳又唱,引导驼队前进。
茗闻到一股子骚味儿,用袖子捂住口鼻,顿时听见崇尖叫了一声。
骆驼!是骆驼!单峰的……我的天,几十年都没见过了!
骆他……
是骆驼!我们家乡到处都是骆驼呢!天啊,我太激动了!不行,我……我得去问问……
茗收紧了袖口,不管崇如何乱哭乱叫也不放开,用力挤进人群里去。
半个时辰后,茗实在累坏了,找了家小店,要了水和吃的,坐着喘气。
你可比你妹妹差远了,走一阵路就要喘气,崇无不忧虑地道:你可别拖累我。
你知道什么?茗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个梦,说:力量有很多种,人心里的力量其实才是最强的。
崇嘿嘿冷笑,茗懒得管它,问:你感到了幕的存在吗?
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我敢跟你打赌,她绝对已经离开此地至少一百里以上了。
你哪里来的自信?
跟我血盟过的人,我怎会忘记?闻到风里的味道……真他妈的,风里全是马屎羊尿的骚味……总之,你相信我罢!
崇一面说,一面往她怀里拱来拱去,骤然拱到她胸前。
茗只觉胸口一阵酸麻袭来,噗地喷出正在喝的水,狠狠一拳打在该处。胸口的骨头咯咯响了两声,她痛得眼前发黑。
店里的人都转过头,看这个奇怪的家伙打得自己两眼翻白。茗的耳根都火烧一般烫起来,赶紧垂头咳嗽。好在来桫椤城的怪人太多,大家伙只瞧了一眼,又各自忙活去了。
你……你做什么?我不过想活动活动……崇眼泪花花地道。
你……你别乱钻!有些地方不能碰……特别是我的……我的……你就不能在我手臂上好好呆着吗?
我觉得冷啊……通常我觉得冷的时候,就有人要使坏心眼了。你知道吗?你妹妹放我出来时,我可是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呢!
瞎掰。你从哪儿打喷嚏出来?打一个给我瞧瞧?
啊……啊……
崇还没想好从哪里打喷嚏出来,店外忽然喧哗起来,随即听见骆驼嗷嗷的叫声,却是刚才那队驼队又回来了。一名肥胖的家伙站在空地中央高声怒骂,骂得唾沫横飞,满面通红,周围的人听得如痴如醉,不住叫好,可惜茗一句也听不懂他的话。
一名驼队的马夫跑进店里来喝水,便有认得的人问他道:“鹿山,怎么了?”
鹿山道:“呸!怎么了?还不是我们的王,昨天晚上突然下令封锁四境,半月内许进不许出!这个龟儿子!”
“为什么?”
“听说是因为王要射猎,所以封城。这他妈的什么道理?”
店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骂声,群情激奋,有的人甚至拔出骨柄弯刀,砍得桌子木削乱飞。茗倒无所谓,不过在一群愤怒的男人中间坐着实在不是滋味,她起身就要离开。
一个伙计马上跑过来,笑道:“谢谢,三个贝。”
茗瞧着他,伙计压低了声音又道:“三个贝。你没有贝,成都的刀也行……”
茗一下想起这些都是要钱的,可她哪里有蜀国的贝?顿时涨红了脸,直摇脑袋。
伙计沉了脸,正要说话,忽地有人塞了一把贝在他手里,简单地道:“滚。”
那人不知多大年纪了,须发皆白,肤色黝黑,好象刚从泥里爬出来一样。伙计心中没由来打个寒蝉,匆匆跑了。
那老者对茗一笑,也不说话,出门而去。茗忙跟着他走。两人穿过喧闹的集市,钻入小巷。
老者好象一道影子在巷中穿行,茗不得不一路小跑着追他。巷子里许多处积水,她跑得哗啦哗啦响,裙角都湿透了。
喂,你做什么?别跟着他呀!
我……我还没谢人家呢。
见鬼,一块饼有啥谢的,你脑子进水了吗?这家伙一看就不是正经玩意儿。听我说,我觉得他很不对劲……别跑了!
瞎说。我觉得他似乎有话要对我讲,也许他知道幕也说不定?
你就想吧!
她们往城外跑去,没有理会身后越来越混乱的集市,也更加看不到一队队蜀国士兵偷偷占据了通向城后山嵴的所有通道,禁止行人前往。
在距离集市一条街的地方,在某间简陋的房子下面,一处既与地道不相通,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主的命令也到达不了的地窖里,巫劫巫镜两人正襟危坐。
巫镜面无人色地瞧着对面坐着的一名蜀人,翘起下巴,神态足够吓软一百名奴隶。可惜那蜀人是个瞎子,所以始终笑眯眯地垂着脑袋。
“什么叫没有办法?别叫我失望,我可听说你是这里说话管事的。”
蜀人裂嘴憨笑,露出一口烂牙:“瞎子一个,赖活混死,哪里说得了什么话?”
巫镜恶狠狠地把一个小包丢到那蜀人面前的桌子上:“如果金子都撬不开城门,那他妈的就怪了。”
“其实,在我们这儿,金子不想你想象的那样管用。”蜀人用根粗大的竹烟筒把装金子的袋子慢慢推回去:“这里值钱的是米和女人,懂吗?”
巫镜差点说出我们也有女人的话,但他瞧了一眼巫劫,耐着性子道:“好吧,可是我穷得只剩金子了!你开个价吧,女人、米或是马、骆驼、牛什么的,这些东西统统按你的价给我换成金子行不行?跟你们这些连金子都不爱惜的家伙谈话真让我恼火。”
蜀人咕噜噜吸了口竹筒烟,说:“通常情况下,要到成都是很容易的事,但今天早上情况起了变化。据我所知,目前别说寻常人,连王室贵族想要出去,都必须由蜀王亲自批准才行。”
“这……这叫什么事?”
“这叫王权。桫椤城屁大的地方,蜀王虽然年轻,他的手仍然能够伸到城里每一个角落,懂吗?你们大可走得远远的,我瞎子一个,还要在这里讨几年生活呢……耐心等吧,别把尾巴伸出来让人揪住,总有出去的时候。”
巫镜还要说话,巫劫伸手拦住他,站起身道:“多谢了。我们走罢。”
巫镜叹口气,仍把那包金粒推回去:“交个朋友。以后有机会见面,得喝一口。”蜀人笑笑不答。
他俩走出房间,巫镜踢开门口的奴隶,怒气冲冲地道:“好,我想想下一个去见谁……”
巫劫道:“算了,你还不明白么?昨天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蜀王下了死令封城。他们这些蜀人都没法,何老大是巴人,更不容易了。他说要多等几天,等便等罢。”
“你说得倒轻松,我们是巫人,就是桫椤城的死敌,多等一天就多一份危险。谁知道何老大靠不靠得住?我说你也是,到底在忌讳什么?是,城门上悬着七星石,能发现我们是巫人,那又怎样?凭你的本事,十座城门也杀出去了!”
巫劫道:“我何尝不知。只是我已替母亲发下誓言,绝不再伤害任何一名蜀人。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对蜀人下手的。”
巫劫之母巫霜与前蜀国的恩怨在昆仑山无人不晓。她为了昆仑山放弃蜀国,却又悔恨而自我放逐,是以这么多年来,在她的兄长、现任大长老巫衡授意下,昆仑山一直对桫椤城暗中维护。
巫镜长叹一声:\"是是,你是英雄好汉,自然说话算话,妈的……算了,我也不想逼你。不从城门出去的办法又不是没有。
“什么法子?”
巫镜瞪眼道:“你瞧……听着便是了!等我放个信儿出去。”
他绕过曲曲折折的巷子,走出市集。市集旁就是山嵴边的峭壁,山嵴上长满荒草。风吹得呜呜的响,那些枯草一根根象被活剥了皮一般,看着都冷。巫镜缩着脖子走到峭壁前,向下望去。
脚下的峭壁几乎笔直地插入下方的森林中,高百余丈。两边的山嵴各长约四里左右,又陡又直,活象一面巨神之墙。
往前看,几十里之外连绵的山脉苍苍茫茫,其中一座山甚是高俊,山颠已被雪覆盖。巫镜摸着光光的下巴,若有所思。
巫劫道:“你在看什么?”
“蜀国山高林俊,这一次真的让我开眼了,我敢跟你打赌,真要在森林里迷了路,怕是要一年才走得出来,还得不被老虎吃掉。”他一边说,一边掏出绿萝,匆匆写了几笔,随即唿哨一声。
两人站着等了片刻,风从峭壁下吹上来,透骨的冷。巫镜裹紧衣服往后退开几步,巫劫却浑若无事。
巫镜恼火地道:“老劫,你还是收敛点,与民同苦如何?人家看你一个瞎子大大咧咧的,如何不怀疑?嘘,飞鸿来了!”
巫劫双臂一展,一道蓝色的符文禁制无声无息展开,屏蔽周围一切。站在几丈开外的人根本瞧不见一只小小的飞鸿自峭壁底蹿上来,扑楞两下,落在巫镜的肩头。
巫镜抚摩它的羽毛,笑道:“很久不见,你又肥了,还飞得动吗?”
飞鸿哌哌两声,狠狠啄了啄巫镜的脑袋。巫镜也不着恼,将那绿萝在手中一捏,放出来时变做一片羽毛,顺手插在飞鸿身上,道:“去吧,到老家伙那里去!”
飞鸿尖啸一声,如一道白虹般射入天际,刹时消失不见。
巫劫收了禁制,两人转身重往市集走去。巫镜不住口地要巫劫收敛点,别整天卖弄,要懂得藏拙……
正说得口干,一名蜀人低着头走过他两身旁,突然手一长,一把扯下巫镜腰间的玉龟。他转身刚跑了两步,蓦地身子高高跃起,眼睁睁看着一面墙迎面而来——
一声闷响,那人撞塌了整面墙。梁木一根接一根落下,接着瓦砾滑入屋内,砸得烟尘滚滚。尖叫声顿时四起。
巫劫拉着巫镜匆匆躲进一处小巷。巫镜叫道:“我的玉……”
巫劫反手捂住他的嘴,放开时,巫镜眼睛瞪得浑圆,张口呸地吐出了自己的玉龟。
“你……你拿到了?”
“比快其实是很简单的事。你真的很懂得收敛,在蜀国境内使用咱们巫人才有的念力冲击,很是低调。”
“我……我他妈……你也看见了……这他妈的……这可是我祖父留给我的!”巫镜脖子都粗了。
“我看不见。好了,走罢。”
两人携手走入巷内。几名匆匆赶来的蜀国士兵正好冲入巷内,当头一人突然惨叫一声,向前摔倒,后面的收不住脚,也跟着扑倒。
众人连声咒骂,狼狈地爬起身,没人注意两条模煳的人影掠过高高的院墙,向南去了。
茗追出小巷,呀,老者消失不见了!
眼前是桫椤城后漫长的山嵴。山嵴上长满荒草,中间隐约有一条小径向山头延伸。小径两侧散落着不少残垣断壁,已被藤蔓爬满,突兀地象一座座坟丘,大白天看上去也甚是可怖。
今天的云很低,沉甸甸地压在山头上,随着风飞速地向东流去。茗仰头看得久了,竟觉得脚下的山在向西移动一般,头都晕了。
嘿!我发现了些东西!快来瞧瞧!
茗走入荒草,跟着崇走到峭壁边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崇指得地上某事物道:瞧,眼熟吗?
……劫大哥的竹竿?
正是。他来过这里,可是为什么却把竹竿留下了?发生了什么事?
茗摇摇头。崇恼火地道:他们总是小瞧我们,什么都不肯跟我们说,在背后鬼鬼祟祟,哼!
茗突然全身一紧,崇心领神会,立即缩回茗的肩头。茗绕过一片灌木,向山头看去。
山坡上,一片白花花的蔓草后,在苍苍的松柏和金色的枫叶之间,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王依来傲然而立。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佩以黄金的颈饰、胸挂和腰带,手腕间亦是金光闪闪的云纹奇目腕镯。他左手持象征王权的黄金短杖,右手持象征武威的羽箭。
身后两名赤着上身的武士各举一面屏风。屏风亦是黄金打造,乃是威严的光芒四射的太阳神像——蜀王以太阳之子自居,以黄金如太阳光辉而喜爱。围绕在他周围的是金色的鹫旗、红色的狸旗,以及白色的蚕神旗。旗帜之后是玉戟,再之后是铜斧,一排排矗立着,如此架势,也只有在最隆重的祭祀时才能用到。
不知他骄傲地站在那里多久了,大冷的天,持屏的武士已是满脸大汗,他的目光却是坚定的、傲慢的。他见到茗出现在下方,更用力地挺直了腰。
噢!崇在心里叫道:这才是家底殷实呀!伟大的蜀王!
依来见她看到盛装而出的自己,仍然从容镇静,渐渐的,她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实大不敬也!依来继续岿然不动,向离他不远的几名侍卿低声问道:“如何?”
几名侍卿神色肃穆——他们可都是蜀国的栋梁之臣!有掌管祭祀之权的大祭尹、掌握兵马之权的大令尹、掌握四时农事的大农尹,以及掌控蜀王后宫的寺尹、掌控蜀王伙食的厨尹、掌握马、牛、骆驼和几只山猫的马尹。蜀国的尊严就在他们手里了!
几名侍卿神色肃穆——他们可都是蜀国的栋梁之臣!有掌管祭祀之权的大祭尹、掌握兵马之权的大令尹、掌握四时农事的大农尹,以及掌控蜀王后宫的寺尹、掌控蜀王伙食的厨尹、掌握马、牛、骆驼和几只山猫的马尹。蜀国的尊严就在他们手里了!
“此人既自称受封于帝,臣一问便知。”大祭尹首先站出来,向茗喊道:“女人,我且问汝:何为帝之姓、何为帝之德,帝之生如何,帝之行如何?汝能答乎?”
茗郎声道:“帝生于轩辕之丘,长于姬水之边,立有熊之国,本姓公孙,后又以轩辕、姬及有熊为氏姓,以昌帝之土德。土德者色黄,故曰黄帝。帝行于中原,统御神州,后乘黄龙而升天,化而为神。”
大祭尹旁边的大令尹抓抓光秃秃的额头,喃喃地道:“很详尽呀……”
大祭尹皱起眉头,又道:“此民野宵小亦通之事,不提也罢。汝谓汝族受封于帝,何其惊世也。汝可有明证?”
茗瞧着呆呆的依来,笑道:“我便是明证,我如何证明自己?你不能证明我非,那便是明证了。你说你是蜀王之后,可是成都城内也有蜀王,那么你们打算怎样证明给我看啊?”
几个老家伙脸红脖子粗,厉声喝道:“大胆!”
依来却没有说话。不知是脖子被几十斤重的饰物掉歪了还是什么,他偏过脑袋,无法与茗对视。
大农尹道:“帝若封汝族,以何祭天?以何应地?以何供四时?又以何赐之……”
茗没等他说完就道:“以雾犁祭天,以菖榷应地,以昆仑之簧、范、吕、石供四时,赐我族之神物么……就不与尔说了。”
大祭尹等人各自语塞,这些供物祭品他们连听也没听过,实在无从考究。大祭尹低声道:“呸,这都由得她说,怎知道是真是假?”
大农尹毕竟见过世面,犹豫地道:“昆仑之吕、石二物我倒曾听说过,吕乃万年不语树,石是天降之琼液,据说千年来,唯有周武王曾用之于孟津之誓,除此外,连成王年间的诸侯盟誓都不曾用过。其余的……”
依来半天没听到下臣开口,转头见一个个面色惨白,不禁怒道:“怎么就没话可说了?”
一直没出声询问的大令尹浑身一哆嗦,急切中脱口道:“帝……帝子二十九,得姓者几何?”
“得姓者十五。”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顿时爆发出一阵轰笑。大令尹摇头晃脑地道:“汝之错何其深也!帝子得姓者仅十四,史册所载,焉有误耶?可知汝实诡骗之人也!”
茗正色道:“我族之祖便是帝之十七子,得姓……哼,四千年来,此姓未曾为外人所知,尔等实不配亦。辱我族姓者,如辱人祖黄帝,必得天谴。尔若不信,大可以身一试天谴为何物。”
所有人立即收声,面色惶恐。其中一人脚下一软,跪伏下去。勃然大怒的依来立即在他脑海里宣布了处斩及全家充身为奴的命令。那人两眼一翻,当即昏死过去。
女人!依来终于亲自庄严地在茗的脑海里大声道: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七山五水之主,受命于天,统御四境,德被八方,识冠寰宇,武力盖世,蜀国之……
他还没把头衔念完,就有一个懒洋洋地声音传入脑子里:听见了……
即使茗刻意隐藏,依来还是听出了她话语后的讥笑味道。他颓然退后两步——不用再证实了,还从来没有人能进入他的脑海,这女子果然非是等闲!
巫镜从茗的房间出来,低声道:“不在!妈的,我就知道那小丫头不对劲!”
“她能跑哪里去?”
“那怎么知道?我早就说,这丫头可不象她看起来那么娇弱简单!一定有诈!”
“她也许觉得在屋里太闷,出去逛一圈,也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吧?”
“那可很难说,很难说!”巫镜拉着巫劫急急往外走,一面道:“我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碍眼得紧——我的直觉有错的吗?你想想看,我们好好的坐浮空舟,怎会无缘无故遭遇狂风,又那么巧,就上了死对头的船?阴谋啊!这绝对是阴谋!阴谋已经无声无息包围了你我,就差最后一击了!你相信我,相信我罢!总有一天我会揭穿她……”
在他们身后,一排排兰色符文瞬间浮现,又迅速消失——禁制展开,封囚一切。
“原来阁下果然非等闲之人。我,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七山五水之王,愿意邀请阁下一同狩猎。阁下请!”代蜀王传话的寺人说完,恭敬地跪下行礼。
呜呜……牛角号声响起来了,咚咚咚!兽面榆樽鼓敲起来了,三面金旗、五面黑旗舞动,依来殿下的圣驾显现出来了!
八名侍从抬着用白鹭、织锦和云凤的尾羽,及桫椤枝、桑枝、稻谷和艾草装饰的蜀王乘鸾,费力走下山坡,跌跌撞撞绕出松林,来到茗的身前。
依来手里的黄金权杖一挥,乘鸾稳稳停下。他一直等到身后的随从们气喘吁吁地都赶到了,才屈尊将目光移到茗身上。
茗毫不不客气的回视。
两人骄傲的目光相交时,一旁的侍卿们觉得偌大的蜀山都在摇动。其中一人忍不住颤抖着道:“请阁下升鸾……请阁下升鸾……”
茗瞧了半响,忽地嫣然一笑:“蜀王要猎何物?”
在她黑闪黑闪的目光注视下,依来少年白嫩的脸渐渐泛起红色。他转过头,象征武威的羽箭一挥,大令尹站出来庄严地宣布道:“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主将要猎鹫,以彰射艺。”
时值冬日,按周礼,本该藏弓禁猎,让万物休戚。但是蜀王既不尊周室,茗也不晓周礼,便点头道:“好。”
于是一名寺人跪下,茗踏着他的背升鸾,就站在依来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