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王依来及时回避是有道理的。突然袭来的强烈的侧风,让浮空舟的降落颇费周折,直到天完全黑了,在绷断十几根缆绳、撞垮了三层防护石墙之后,才勉强翘着屁股落地。
还没等众人下船,船外一片惊唿,原来遵循伟大的蜀王的要求,装饰在船舱两侧炫耀用的巨灯,因船体倾斜,灯油外溢,左侧舱壁冒出了浓烟。依来在侍从簇拥下,赶在左舱彻底塌陷之前弃船而出。着陆场上伤亡惨重,但当依来出现在面前时,没死的侍从和奴隶们仍然匍匐在地,竖起一片参次不齐的鸟羽。
几名贵族在前开路,领着依来匆匆穿越人群。浮空舟的火已经蔓延到后舱,随时有可能坍塌。茗正跟着巫劫挤到侧舱门口准备撤离,一眼看见了人群中的依来。周围的人都伏低着身体,他鹤立鸡群般穿行在无数尾羽之中,头上的金饰灿灿如火。
“快走,你发什么呆?”巫镜呵斥道。
茗赶紧跟着人流匆匆下了船。三人都用布遮着口鼻,混在妖族浮空舟船员队列里。有名侍从大声吆喝,带着他们向征税的官员走去。
船坞里再度陷入混乱中,受伤的奴隶们大声惨叫;几名十户长跑来跑去,指挥手下系紧缆绳,噼开断裂的左舷,扑灭主翼和尾帆的大火。一些奴隶冒死将巨大的木块塞进翘得老高的船尾。
有一块甲板突然断裂,轰然巨响中,其下十几名奴隶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埋入厚厚的木削之下。烟尘滚滚,无数根残缺不全的羽毛乱晃着来来去去,煞是壮观。
船员们本已走到门口,此刻都面无人色地驻足观望。因为风向、速度和无法预测的情况,浮空舟着陆时损毁的事实在平常。但今天的侧风其实不能算大,就算越过绝壁的风力有所加强,也不至于导致如此结果。
大的是伟大的蚕丛王之后所造的船……到了不切实际的地步。前部的鸟啄造型和模仿尾羽的屁股都又长又粗,使整个船身比着陆平台短不了多少。想在如此狭窄的平台着陆,蚕丛王之后高傲的贵族气质实在需要远远大于理智才行。
茗到处张望,可是依来的乘鸾已经看不见了。巫镜骂骂咧咧地付够了入城税,领着三人从纷乱的人群里挤出大门。
虽然桫椤城也曾伟大恢弘,但现在也已经老了。整座城东西向和南北向各有一条大道,南北贯通两座城门,东西则连接主城楼与蜀王宫殿。嵌在山壁上的蜀王宫灯火辉煌,门顶的横梁和支撑它的十六根柱子皆是用巨大的石材建成,无比壮观宏伟。
然而城内其余的地方都是些低矮破败的土石房子,灯光晦暗,它们好象屹立在月色下的累累坟堙。
古蜀国千年的沧桑漫过山嵴,湮没了桫椤城,只有高高的城楼和宫殿还露在外面。巫镜只走过一条街,就知道它的历史已经到头了。
他们在街上溜达,没多久巫镜就留意到了一个家伙。那人好像被人从脑袋后踢了一脚似的,两个眼睛可怕地突出,破烂的衣服、挂在屁股后锈迹斑斑的腰刀,都表明他很适合做但凡钱能让人做到的事。
巫镜走那人身旁,低声道:“想赚点什么么?”
“说。”
巫镜指头一弹,那人闪电般伸手抓下一粒金粒。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往身后巷子歪歪脑袋。
巫劫对茗道:“跟紧我。”茗赶上两步跟在巫劫身后,三人朝漆黑的巷子里走去。那人在巷口多瞄了几眼,才慢吞吞跟进去。
“我……我们去哪里?”茗小心地问。
“找懂事的人。”
小巷里的石板路大半已残破不堪,泥浆水洼遍布,两旁的房屋低矮得好像一大半陷入了地里。茗踮手踮脚跳过水洼,在弯弯曲曲的巷子里穿梭。有几扇小窗户里炊烟弥漫,和着呛人的干辣椒的味道,呛得她差点背过气去。巫劫拉着她的手快步跑过。
“嘿!”忽听那人低吼道:“嘿,你们!别走了!”
三人停下脚,那人跑近道:“再前面就是城墙了。说吧,什么事?”
“小事。”巫镜跨过一个水坑,挡在巫劫和茗身前。
“少罗嗦!我疤爷眼睛是瞎的?”
“我想要一处僻静的地方,最好连蜀王都不知道。”
“你疯了?这可是蜀都!”那人恶狠狠地道:“一切都在蜀王眼里!”
“有钱的人不在。”巫镜提起一小包东西抖抖,发出清脆的声音。
那人立即道:“你说得对,让我想想……也许有那么些地方……虽然简陋了些,但绝对安全。我是说巴人的聚所。”
“巴人?”
“其实不只巴人,妖族人、周人……乱七八糟的人,只是巴人最多。有些是贩茶的,有些是贩布的,其实绝大多数是盐贩子。贩盐不合蜀王之法,可是他们活得很快乐。”
从巴国贩盐到蜀地,自古有之,而且但凡盐贩子们能活得很快乐的地方,就绝对没有问题。巫镜点点头,很爽快地又掏出粒金豆,曲指弹到那人手中。
那人本已凸出的眼珠子几乎撑破眼眶,道:“大、大爷可不是寻常人呐,这就够住两、三个月了!”
“这不是住宿的钱。蜀山险峻,方圆几千里内就只有这么个城,我需要浮舟,越快越好。”
“这不行。桫椤城内只有蜀王一人拥有浮舟。百多年来,每当城里连杂碎们都活不下去的时候,他就在浮舟上过活。这是王权!”
“那么马队也成,我知道有很多,特别是巴人的马队。跟着马队走上半个月,应该可以走到成都城去。”
“我明白了……”那个人点着头,忽又问道:“你就不怕我将你卖给蜀王?如此诡秘,必有奸情……”
“怕?再给你十个胆你也不会的。”
“你敢小看我?”那人突出的眼珠里凶光四射:“外乡人,这可是我的地盘……瞧你这幅贼相,一定十恶不赦。如果我向蜀王出首你,得到的赏赐恐怕比你能给的多得多!”
“贱民。”巫镜冷冷地笑道:“你比我更加清楚,贱民是没资格与王讨价还价的。告发我是你的义务,赏你两天口粮就是最大的恩惠了。但我不同,我有的是钱,多得让你可以离开此地,到一个无人知道你贱民身份的地方继续犯贱。别转过头去,你知道我说的是事实,贱民。”
“别叫我贱民!”那人低吼一声,四、五人无声无息地从巷子黑暗处跳出来,将巫镜团团围住。
“你说得没错,但是你没弄明白,蠢货!”那人恶狠狠地道:“什么也比不上把你干掉来得利索干净!这是爷的地盘,你们一个瞎子、一个女人,还有你这蠢货!零碎切烂了你们,丢到崖下喂鹰,谁他妈知道?”他顺手从旁边低矮的屋顶上抽出一片瓦,往空中一抛。寒光闪动,那片瓦在落地之前啪啦一声断成两截。
巫镜回头,他身后一人正混若无事地将弯刀收回刀鞘。他摇摇头:“不够快。”
“那么这次呢?”
三片瓦同时飞上天,嗖嗖嗖几声,那人收刀入鞘。瓦片在空中就碎成数十块,撒了一地。
嘿……这些蜀人也有绝活呢!崇在茗心中偷偷地想。
“不服还可以再来。”那人冷笑道:“不过这次,要切碎的就是你了。”
巫镜打个哈欠:“咱家的瞎子也比这快。瞎子,陪弟兄们玩玩儿!”说着将巫劫推到场中。
众人见巫劫低垂着头,好像不胜疲惫,手里杵着根拇指粗细的竹竿,夜风钻过巷子,吹得他长袍飞舞,随时会被风刮跑一般,都忍不住嗤笑出声。
那使刀的定睛看了巫劫片刻,忽地手腕翻动,刀尖掠过巫劫的头发,劲气削断一缕头发,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众人的笑声更甚,不得不捂嘴尽力克制,以免被城墙上的蜀国士兵听见了。
那领头的人突然道:“别笑了!你想玩?好,我扔三张瓦,这个死瞎子要是运气好打中一片,就让你们滚,打不中,就别怪我手狠!”
说完使个眼神,那几人走上两步,将巫镜等人围得更紧。他抽出三张瓦,当当地敲了两下,说:“瞎子,听清楚了!”往上一抛。
茗紧张地看那三张瓦飞上天空,城墙上的灯照亮了瓦的边缘,它们象三柄蜀国弯刀一般旋转着向上,随着速度逐渐减慢,亮线也趋于稳定……然后猛地坠落下来——
咣!瓦片在青石地上摔得粉碎。
众蜀人稍一愣,立即呵呵笑起来。别说打中,那瞎子仍躬身垂头,似乎连动都没动一下。
但是那个使刀的笑不出来。他不是不想笑,而是……喉咙莫名地哽住,好像被人塞了大团泥土进去,怎么也笑不出来。他试着吞咽……见鬼,连气都憋不下去了。
他朝下看,看见了一根细细的竹竿,不偏不倚顶在自己咽喉三寸之处。
他有些发懵,什么时候顶过来的?随即大怒,想要一刀噼了竹竿末端的那只苍白的手,可……拇指粗的竹竿头顶在喉咙上,自己竟然一丝力也使不出来了。全身僵硬的感觉瞬间就让他从惊疑变成了惊恐,背嵴一片冰冷,想退,然而脚跟被什么东西钉在地上一般……
当啷!他的手指抽搐,刀掉落在地。
“喂,老田,怎么……”
众蜀人这才发现瞎子的竹竿不知何时顶在了老田的咽喉上。那竹竿比筷子粗不了多少,怎么老田的脸色跟死人一样难看?他双目圆瞪,脚尴尬地越踮越高,大冷的天额头汗出如浆,偏偏手却动也不动一下。这场面既奇怪又骇人,蜀人们都惊异地闭了嘴。
巫镜恼道:“你老毛病又犯了,要我说一杆子戳死他得了!”
巫劫笑笑,放了竹竿,道:“侥幸罢了。把刀捡起来再来试试。”
竹竿一松,那人向前一扑,差点摔倒。他艰难地咽下一口气,在众人的注视下弯身捡起刀。
他没有立即直起身,手把刀柄握了又握,捏了又捏,握实在了……突然身子一翻,刀子斜着从下往上削去,快若闪电!
啪!啪!啪!啪!
巫劫身子一动不动,可这一刀还是削了个空。因使尽平生之力又没有噼中目标,那人身子扭了大半圈,终于再也握不住刀柄,任那刀脱手直飞出去,噗地一下斜插入石墙中,直没至柄。
巫劫的竹竿顶在了他咽喉之上。
过了半响,周围四个蜀人才同时惨唿一声,只觉半边脸火辣辣的痛。原来刚才那人拾刀偷袭的一瞬间,巫劫的竹竿在每人脸上来了一下,最后才指到那人咽喉上去,速度实在太快,竟无一人看清。
巫劫仍然客气地收回竹竿,:“不服气再来便是。”
那人脸憋成了绿色,长长叹口气,也不说话,朝巫劫一拱手,转身就走。几个小弟赶紧跟着他跑了。
那领头之人也想溜,刚一转身,蓦地喉头冰冷。他本能地往后退、退,直到后背撞上石壁,那寒意如影随形,始终钉在他咽喉上。巫镜欺身上前,笑道:“妈的,我可不做好人。说,你想怎么个死法?”
那人这才惊恐地发现一支锋利的剑顶在咽喉处,剑尖已经透入皮肤。他颤声道:“我……小人明白了!主人!蜀山有多高,我就有多忠心不贰!”
巫镜呸了一口,收回铜剑,问道:“你有名吗,贱民?”
“小……小人侥幸,继承先祖苟姓,有一字曰盛。”
“……很好的名字。”
半个时辰后,苟盛带着三人穿过迷宫般的巷道,来到城东北角。这里没有灯火,他们借着远处高耸的城楼上的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久进入一处半埋似的窝棚。走下长长的台阶,穿过好几扇门,忽然之间,眼前一片光明。
原来里面是条明亮的地道。地道不知有多长,也不知有多少条支路,每隔几丈的石壁上就有嵌有松油灯,照得地道里通明。
通道两侧大大小小的坑洞里坐满了各色人等,有粗壮的汉子,有猥琐的老头,也有妖艳轻浮的女子,甚至有戴着冠的士人。这中间以巴人为主,不过也有肩膀上露出“源”纹的妖族人、身着讲究的周人。他们忙着赌钱、喝酒,打探小道消息,交易黑货,和女人调情……。
地道里闷热难耐,茗走了几步就喘不过气来,揭下了遮着口鼻的头巾。
太热也会损伤我的花瓣。崇满意地翻个身。它随即评价道:瞧啊,这么多自由的贱民。
他们在拥挤的人群里穿行。一名端茶送水的小厮忽地脚下一绊,差点撞到茗。巫劫的竹竿轻轻一挑,帮那小厮站稳。那小厮回头刚要道谢,看到茗的脸,神色顿时变得古怪,迟疑地看了她半天。直到他们走出很远了,一回头还能看见那小厮的目光。
茗也并不在意,见到她模样而惊诧的人太多了。巫镜横了茗一眼,低声道:“别惹人注意。”她只得辛苦地继续遮住脸走。
通道两边,也有一些人静静地坐着喝酒。这些人才是此地的主人。他们在审视,在观察,揣摩每一个过客。他们足不出户,却耳目众多,通晓天下,操纵着桫椤城周围的一切交易、争执、生死……桫椤城已经老去,这里是它唯一还有活力的地方了。
苟盛带着众人走入一间小石室里。石壁边的坎上盘膝坐着个老头,闭着眼,面前的石桌上只一壶酒,一碟花生,甚是简陋。
苟盛恭敬地走到老头身前,低声说了几句。那人点点头,苟盛赶紧对巫镜道:“何老大请你们过去。他是这儿最大的马帮头,没有他带不出去的东西。”
巫镜暗地里塞给他一粒金豆,低声道:“滚吧。找个好点的地方歇脚。”
苟盛老脸笑烂,一叠声地道:“小人这就去准备,包管好的,爷睡得塌实!”说着赶紧跑去张罗。
何老大干瘦的下巴朝石桌前几张凳子努努,于是三人纷纷就座。巫镜拱手道:“何老大好。咱们兄弟三有点小麻烦,就全奈你的指点了。”
何老大两根枯枝般的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冷冷地道:“指点谈不上,我也不爱谈。多指点你们,我吃什么呀?说说罢。”
“我们需要一支马队,出城,向西。这对你来说根本不是个事儿,对不对?”
“屁才不是事儿,人说的都是。”何老大毫不客气地道:“城里有的是马队,干嘛来找我们这些山野之人?”
巫镜笑嘻嘻地道:“老爷子是聪明人……要能堂堂正正地出去,也不用劳烦老爷子了!”
何老大倒了杯酒,一口干了,沉吟道:“既然这么说,我也不绕弯儿,明码实价:一天内离开,五斗。如果拖到三天后,就只要两斗。”
蜀地虽然富庶,桫椤城因地势太高,仍是缺粮,五斗已算很高的价了。巫镜怀里的金子换米别说五斗,五十斗都不成问题,却皱起眉头苦着脸道:“何老大,你直接说不行,咱兄弟几人还承你的情。五斗……五斗顶条命了!”
何老大叹道:“你知道顶条命,也算不错了。”说着终于睁开了眼。他的眸子泛着青白之色,离瞎已不远了,但当他的目光从三人身上慢慢扫过时,眉头又皱了起来。末了,他伏身在桌上,示意巫镜凑近些。
巫镜凑近了,只听他低声道:“你们两个巫人,一个女子,做了什么,我不想知道;要到哪儿去,我也不关心。你们在此不受欢迎,我虽不是蜀人,也不想惹事。走罢,就当你们没来过。”
巫镜一脸被老娘认错的惊愕:“何老大,你这说的什么……”
“别跟我扯。”何老大简单地道:“看你脸上的嫩毛我都认得出来。巫人……哼……这里是杂碎们的狗窝,不是你们这些自名清高的巫人该来的地方。滚吧。”
巫镜正要再说,巫劫忽地伸手按住他肩膀,问道:“听你的口音,是来自巴国东南方向?”
“不管你的事!”何老大突然发火,吼道:“龟儿多嘴的人通常活不长久,你晓不晓得!快给我走!”
巫劫伸手揭下了头巾,昂然向着何老大。何老大看到他脸上的疤痕,先是一惊,既而神色大变,站起身来道:“你……你是谁?”
巫镜拼命扯巫劫的袖子,巫劫仍然道:“我叫做劫。”
何老大如遭雷击,目瞪口呆僵站了半响,干瘦的身体一节一节地坐回座位,喃喃地道:“果然是你……你……你为什么来这里呢?”
巫劫之母巫霜,原是昆仑山预备长老之一,三百多年前奉命出使当时尚未被商国灭亡的蜀。在桫椤城,她遇上了同样出使蜀国的巴国大将枢弩,两人遂私定终生。后来巫霜与枢弩一同逃亡。蜀国以此为由进伐巴国,烧掠了巴国的阖城。枢弩与巫霜从此在人世消失,变成巴人口耳相颂的传奇。
“一次意外。”巫劫坦诚地道:“相信我,我不想找麻烦。”
“你就是麻烦。你就是劫难……”
“所以我必须在蜀人发现之前离开。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何老大道:“帮你?你父亲曾为我们巴人带来无上的荣耀,又亲手毁了它……我不知该怎么说……但……但是……无论如何,你是枢弩唯一的后代,流淌着我们巴人的血……”
他顿了半刻,道:“好罢,我来安排一下,明天给你们答复。放心,我如果不是当年在昆仑庸城待过几年,也认不出你们是巫人。在这里只要不刻意显露,就是安全的。”
巫镜双手一摊:“显露?我们是老老实实的贩子,对吧,老爷子?”
夜幕四合,又是阴天,出了地道面向空旷的山谷时,完全漆黑一片。用巫镜的话讲:“漆黑的夜里危机四伏,通常是老虎惦记早餐的时候。”不过对于瞎子来说,本无所谓黑暗;对于巫劫来说,也无所谓危险。
当苟盛带着巫镜和茗去找住宿之所时,他以探询为由独自出了地道,缓步走入已然沉沉睡去的桫椤城。
竹竿敲打在青石路上,叩叩轻响,后来变作泥地扑扑的闷响,他走出了巷子,走上山嵴上的小路。再后来,哗哗的草丛声响,桫椤城已被远远抛在身后。
巫劫站住了,仰头向天顶,向着西北的方向……听去。
他听到了风的声音。
轻轻的,呜呜咽咽的,说凄凉也好温柔也罢,总是那么若有若无、平平淡淡……这声音多么象母亲哼吟的歌声啊。
三百五十多年前,母亲也曾站在桫椤城里,遥望西北方那看不见的昆仑山界。也许那是母亲最后一次仰望天穹了。
巫劫吁出一口气,慢慢蹲下,坐在荒草之中。荒草随风摇动,风轻时唆唆的响,风急时就变成沙沙的响。长长的草叶随风象浪一般打在他身上,拂过他的手臂、脸颊。身后的山林里,风吹松林之声由远及近,从唿唿的轻哼声变成哗啦啦的唿喊,又向山下蔓延去,渐次低落。由此涛声不绝。
他曾经一千次、一万次的梦见母亲最后生活过的城池。他想象它的宏伟、庄严、威武,想象母亲说过的那些春日里郁郁葱葱的山林,那些冬日里山林间缠绵的薄雾,想象那滚滚云海奔腾千里的壮阔,还有丹霞满天、倦鸟归林的傍晚……却从未曾想到,自己会真的踏上这片他本绝不该踏足的土地。命运阴差阳错,他一时不辩悲喜。
三百多年过去了,岁月流逝,沧桑变化。桫椤城被母亲亲手毁灭,又再度兴起。而母亲却陷在巴国那幽暗的地底深处,为她的罪、她的爱人和儿子,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如果下一次自己再去见她,告诉她桫椤城的现状时,她那逐渐消散的魂灵还记得起什么吗?也许……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巫劫抓起一把寒冷潮湿的泥,在手里捏实了,用块绢布包好,放入怀里,紧紧贴在胸前。
他从来不曾被母亲拥抱过,除了巴国缙山上那小小的女子矢茵……他甚至从未拥抱过任何人。好罢,现在,母亲、矢茵……都已死去了。她们的魂魄与自己永伴,她们的身体却如同这泥一般,留给自己的只是近乎残酷的冰冷。
他还记得……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静静坐着,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这真可怕。三百多年的时光也无法消磨掉哪怕一点他与父母之间的恩怨,那么究竟要过多久,才能稍微减轻他对矢茵的愧疚与……他捂住了脸。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巫劫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不大,若非随着夜风而来,也许他永远也不会听到。但这声音乍一入耳,竟让他惊恐得跳起身,却又踉跄一步摔入草丛之中。竹竿脱手飞出,不知撞到石墙还是山壁上,可可作响。
他听见了竹笛的声音。
这声音轻柔、婉转,带着难以言表的哀怨。奇怪,竹笛声清朗,本不该如此哀怨。他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是矢茵的竹笛吗……矢茵仍怨恨着……她在对自己述说……母亲曾经说过,不肯离去的魂灵会在清冷冷的夜里爬出来,向着天地哭述……太寂寞了。
巫劫浑身颤栗地听了良久,听出声音来自山林的方向。他犹豫片刻,终于站起身来,向笛声跑去。
刚跑两步,他一跤摔出老远,但此刻他根本没想到竹竿已经不见了,继续摸索着向前走。他不停地摔倒,又拼命爬起。后来山势愈发陡峭,大概已接近山坡,他几乎四肢并用向上爬着。
草丛变成了灌木,偶尔还有荆棘。他从荆棘丛中钻过,竟连保护的符文禁制都忘了打开。等他想到时,已经到处挂出血痕,衣衫褴褛。
啊,对了!巫劫忽又停下脚。怎么能……怎么能让矢茵见到自己卑微可憎的脸?
他仓皇无地,然而笛声却在这个时候停了。有个女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谁?谁在那里?”
巫劫肚子里当啷一声,心重重落了下来——不是矢茵!但又是谁呢?
他瞬间画出符文,在脸上纵横展开,将“枷”纹完全遮住,鼓气勇气——见鬼,这竟是他平生少有的需要在女子面前鼓足勇气的时候——尽量稳重地迈过一簇灌木,走到一处峭壁边缘的空地上。
在这样的深夜,有陌生男子出现,那女子似乎并不十分惊异,只随意地道:“你是谁?你在听我吹笛子么?”
巫劫觉得她的声音好不耳熟,似乎是茗,但又不是。她比茗的声音更尖,况且茗跟着巫镜去了,怎么可能比他还走得快?此时身在蜀国境内,还是稳妥为上。
巫劫吁出口气,用巴国语言道:“啊……是……是的。在下是过路的客人。夜深人静,在下、在下心却很不安,出来闲逛,无意冲撞了姑娘,还请多多包涵。”巴人的语言他已经百多年未曾说过了,说出来还有点结巴。
那女子道:“无所谓冲撞不冲撞的,我也只是个过客罢了。夜越静,不知为何心却越是烦乱,随性吹笛,倒让阁下见笑了。阁下若不嫌弃,请坐罢。”
巫劫摸索到一块岩石坐下。那女子忽道:“阁下的眼睛不便?”
巫劫道:“是的。怎么,月亮出来了?”
“没有,四周漆黑一片,我看不见你。这地方真是怪,连萤火虫或是鬼火都没有。若大的山,死沉沉、黑雾雾的,我一点也不喜欢。只是阁下的动作快得异于常人,小女子随意猜的。”
巫劫道:“你的耳朵真好。我双眼不得视物才三、四年而已,姑娘竟能听出差别来。姑娘刚才吹的是首什么曲子?”
那女子不答,反问道:“阁下觉得如何呢?”
“我觉得——说得不好,姑娘莫怪——觉得象一只小鸟,想要飞回剿内。然而夜幕罩下,没有星火月光,它已寻不到路径,绕林徘徊,无枝可依。飞呀飞呀……这一生何处是尽头?”
那女子恩了一声,既不说好也不说坏。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各自沉默地任风吹拂。山风带来山林的味道,吸进肺里,只觉胸口一片空明。
巫劫听风的来与去,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周遭山势的走向,甚至感到了山腰下的林间悄然升起的雾气。它们冰冷、邪恶,慢慢顺着山壁向上攀爬,想要吞没桫椤城……
然而他的念头转向身旁的女子时,却陡然一顿,仿佛那里是一片虚无,一团泡影……他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越发惊疑,但心中却更加平静了。
奇怪——他想——这感觉多象深深的、深深的地底深处,母亲曾经带给他的感觉呀。
片刻,那女子深吸一口气,又吹响了竹笛。这一次笛声慢慢悠悠,不往上,却沉甸甸地向山脚滑落。巫劫拣起一粒圆润的石子,不住把玩。
曲子不长,她很快便吹完了,又问:“如何?”
“好。我听见风从东面来,带来水的味道。那水一定很平静,却不清澈。水里的鱼儿想要游到哪里去呢?沧海无边无际,鱼儿却找不到。”
女子道:“你知道沧海在哪里吗?”
“知道。极遥远的东方。”
“沧海……大吗?咳咳……”她掩嘴咳嗽。
“大。沧海连接四域,环抱中土。沧海之外就再没有世界,一片虚无了。北冥有一种神兽鲲,它若化而为鸟,其翼若垂天之云。听说鹏从北冥海里起飞时,一跃三千里,却仍然无法飞越沧海。”
女子点头道:“咳咳……想来多么宏大呀。我虽只是蝼蚁,却也向往沧海,不知此生能得一见否……你到过沧海吗?”
巫劫道:“我只到过沧海的边。放眼望去,你想象不到的深远广阔。没有人真正见过沧海的尽头,也许只有日月星辰或得一睹吧。”
女子听了,幽幽叹了口气,举起笛子,怔了片刻,却又放下,问巫劫道:“阁下想要听什么曲子吗?小女子愿为君吹奏一曲。”
“我吗?我不知道。我对音律完全不得要领呢。”巫劫将石子远远抛出,笑道:“可是我却很喜欢听,尤其是竹笛。今晚能听到姑娘的笛声,已经很是感激了。不知可否有幸知道姑娘的名字?”
那女子犹豫片刻,柔声道:“我……我叫做茗。阁下呢?”
巫劫全身绷得笔直,“我是劫”三个字就要脱口而出。有一个念头象闪电般划过脑海,他硬生生吞下这句话,头垂得更低。直到那女子第二次问,他才迟疑地道:“啊……我……我叫做枢伯。”枢是父亲的姓,除他之外,父亲再无子女,自然当得起枢伯这个名字。
那女子站起身来,道:“枢伯,我现在还没想好该为你吹奏什么,等我想到了再吹给你听,好吗?”
巫劫道:“好……好……可是那时,姑娘如何找得到在下?”
女子道:“想要寻的,便寻得到。寻一个人,总比寻找自己的归宿容易。再见了。”说着转身便走。她杵着某件沉重的东西探路,扑扑闷响声中,去得远了。
她往桫椤城中走去,忽然,脑海里响起一个缥缈的声音:“那人非等闲之人呢,幕。”
“我知道。”
“你完全隐藏了自己的气息。我只教了五天,你便能学到这种地步,真是让我惊讶。”
“我……我害怕。如果被郁的同伙们发现,我就死无全尸了……”
“别怕。没有人能猜到你能御剑飞行,这么短的时间就远远离开卜月潭。他们大概还在卜月潭周遭寻你。”
“可我不明白……难道他们也不能见到我背上的昆仑镜么?这可是神器啊。”
“昆仑镜只吞噬,不发出一丝逆天之气,所以帝之十宝里,它是最隐蔽的一件。”她杵着的东西从麻布里冒出一头,正是卜月潭的剑灵沙昆。它说:“除非亲眼见到、亲手摸到,没有任何人有办法感知得到。你能如此隐藏气息,可能也与背着它有关。”
幕点头刚要说话,忽地猛烈咳起来。她咳得脑子都眩晕起来,依在草丛中一堵断墙上才稳住身体。半响,咳嗽停止了,肺里却像烧起来一般疼痛。她用手紧紧压在胸前。
“是禁忌之水?”沙昆问。
幕粗着嗓子道:“是……咳咳……胸前这一块总是……咳咳……”
“我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说妖族人会抹去源纹。你……”
幕冷冷地截断它道:“怎样?我可不后悔。我也没什么可悔的!”她觉得嘴里甜甜的,却不肯让沙昆看见,艰难地把血丝咽下去。
她继续闷着头走。片刻,沙昆说:“你……你真的打算再见到他么?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
“我想吹奏给他听。”
沙昆太息一声。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它引导着幕如履平地般穿过灌木、草丛,绕过城边的断垣残壁,进入桫椤城内。风吹得越来越大,天空中云翻云卷,渐渐露出一片晴空。
星光开始闪耀,为桫椤城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霜色。这时,幕开口问沙昆道:“你还打算在这里待多久?那些人能查到你的祖国吗?”
“我不知道……四千年了,我早已认不得这世间了。我只是觉得这座山人杰地灵,很是不错。再往西,不知道还有没有城可以落脚。从卜月潭御剑飞来,我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在这里多待一天也好……你很焦虑,想走了么?”
“不……我只是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心里空空的。”
“你不是想要出来,游历天下的么?”
“我……我也说不上来。”幕的肺部好受了些,叹气道:“以前在村里,整天想的就是怎样做姐姐那样的人。遇见了你,又想到天下之大,多少好玩好看的呀。可是出来之后,却一点也不想看了。我一个人也不认得,话也说不好,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还能走多远,前面的路比这天还黑呢。”
“别担心。”沙昆隔了一会说:“我会保护你的。至于那个人,你想见就见罢。”
“他……”幕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个好人吗?”
“他的气很正。就怕太正了,反而不好。”
“气?就是你教我的那个元气吗?”
“是的。人乃女蜗大神之后,生而有元气,这是我们能与生而有‘源’的妖族,及生而有周天之气的巫人能抗衡的力量所在。那人的元气异常强大,但奇怪的是他似乎还不懂得如何运用。我感到他憋在胸中,也许要发生什么事才能迫使他发出来吧。”
“我……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学到很强呢?”
“你的资质很好,实际上比很多真正的人还要强。慢慢来罢,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很强的。”
“怎样才算很强呢?”
“……不需要我,你也能使动这把‘昆吾’神剑。”
幕走了老远才道:“那可……真难呢……我现在连举起它都不能。不过你为什么说那人气太正了反而不好?”
“太刚则易折,太正则易偏。这道理你还不懂。好了,进城了,自己小心……”
幕低头走入客栈里。她没有留意到天空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