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墓穴。漆黑、寂静,一如死去。
可茗知道它其实并没有死。
卜月潭四千年来始终被人祭祀,然已死去多时;而这里的墓室早已坍塌,化为尘泥,不为人知,它们却仍然活着,或者说……没有死去。
有的时候,活着与没有死去是两回事情。
它们在蠕动、在扭曲、在变幻……日日夜夜,它们苦苦挣扎。
茗心中生起从未有过的恐惧,以至连身体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一双无法闭上的眼,不知所措地盯着那堆荒土。目光向下穿过厚厚的夯土,直抵那几个……那团……那堆……
她实在没法形容看到的一切。漆黑的地底深处,它们聚集在一起。塌陷的泥石拱木掩埋了一切,它们同残木、锈铜、蛆虫、尸骨、腐泥……相互混杂、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是它们并没有死去。
其中一个说:“我好痛,我好痛!”它的声音充满仇恨。
另一个说:“我好痛苦……”声音充满怨恨。
第三个不停地狂叫:“我的皮肤要暴裂开了!我的头发要断了!我的眼珠、我的手指……我怎么也找不到左边的骨头了!”
第四个惊惶、绝望,可是仍然说:“我的兄弟们,我的好妹妹,不要慌乱……我们不会死,永远不会!这是父亲的承诺!请再坚持一会儿……”
“一会是多久?一天、十天,还是一年、十年、二十年?”
“我们已经生不如死整整五十年了!难道你看不见吗,大哥,我们真的要化了,要与这些肮脏的泥土化为一体了!”
“我不要!”有人放声尖叫:“我宁肯死也不……”
“好了!”一声断喝,震得茗浑身剧震,刚才发话的四人也同时住了口。
第五个声音冷冷地说:“封,你死不了,忘了?踅、郁,大哥,我们都死不去。即使化为泥土……这是父亲的承诺,在我看来,却比世上最恶毒的诅咒还要狠毒。”
“勿,别这么说,我们几兄妹难道不正是如此,才逃过……”
“你把这称为逃过劫难?”勿冷冷地打断那人的话:“我们身上压着整座太行山脉!也许我们会长长久久,永永远远陷于此境,直到魂魄都烟消云散。”
一片死寂。老长时间,谁也没有说话,茗尽管怕得要死,却也忍不住往前挪了挪,想看得更清楚些。这个时候,有人开口道:“魂魄会烟消云散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如果足够长久的话……”
黑暗中,骤然亮起了一双白幽幽的眼睛。
茗猛地睁看眼,心突突突地好象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还没回过神,有个近在咫尺的声音尖叫道:“天啊!鬼!”
茗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跳起来,不想脚下踩空,黑暗中不辩东西,一头撞在柱子上,耳朵里翁然作响,眼前金星乱冒。可是旁边那个声音叫得更惨:“嘿!妈的!撞死你爷爷了!”
“崇,是你?”茗按着脑门,忍着痛道:“你乱叫什么?你看到鬼了?”
“什么?”崇用刀扎屁股般的声音叫道:“难道不是你见到鬼了在乱叫乱嚷吗?我正在睡觉,你差点撞扁我的脑袋!”
“是吗?”听到崇的声音,茗的心跳总算平缓些了,靠在柱子上喘气。
“喂,我说,你梦到什么了?”
“没什么……”
“屁话。哎哟!”
“说话客气一点。”茗不高兴地说:“我们现在一体相连,你就不能好好说?”
“你也知道是一体相连!”
茗左边光洁的肩头,一片花朵般的纹路晃了晃。突然,黑暗中闪现出星星点点的青色辉光,一朵花骤然从茗的肩头升起,其后的青色根须越长越长,慢慢伸到茗的脸前。花心里那只巨大的眼睛眨巴眨巴,两根小根须揉着还未完全展开的花瓣,恼火地道:“你在梦里乱蹬乱翻,连连尖叫,害我以为见了鬼!”
“我……我是见到了……”
“咯咯……咯咯……”四壁和地板忽地发出饿鬼磨牙般的声音,随着这声音,房间开始向左倾斜。茗和崇同时住嘴,两只手和六七根根须默契地四面出击,紧紧抓住柱头、墙壁。
隐隐听见有个嘶哑的声音吼道:“风紧——风紧——”
头顶的甲板上立即咚咚咚乱响起来,十几双脚跑来跑去,有人大声吆喝,指挥船员收起主帆、加固压舱铜锚。
“什么是风紧?”茗问。
“风大起来,自然就紧张了嘛。”
崇说着撩开窗帘一角,只见窗外灰暗的云正急速翻腾着,一浪接一浪地撞在浮空舟上。一道贯穿整个天际的橘红色闪电划过,雷声滚滚,浮空舟立时象筛子一样颠簸起来。狂风钻入走廊,发出鬼哭似的声音。风带走了船舱内原本温暖的空气,茗打了个寒战,却不敢放松手去拿衣服。
“妈的鬼天气!”崇说,“这两天风暴就没停过!”
茗望着窗外默然无语。她虽出生高贵,却从未乘坐浮空舟离家如此远。自从卜月村升空后,他们就一直在云中穿行,几乎连太阳都不曾见过,但象这样的风暴还是第一次遇上。茗胸口憋闷得想吐,又怕吐出来更难受,忍得好不辛苦。在持续不断的颠簸中,她又想起了卜月潭……
究竟是怎样的力量让历经四千多年的卜月潭崩塌了,她不知道,但她明白潭里一定发生了某种不可逆转的事。以前即使隔着数座山,都能清晰地感到那一潭冰冷的、寂寞的、怨恨着的死水,现在……没有了,一切真的都逝去了。
妹妹幕去哪里了呢?她也不知道。然而也并非完全不知道,她心中隐隐有一丝感觉,在夜半无人时倍加清晰,妹妹向西去了……又转而向南……无论离得多远,这感觉永不消失。大祖母曾经说过,自己与妹妹是镜子的两面,切断联系何其困难……
“你在想什么?心绪不宁的。”
茗忙收回心思,道:“以前在村里坐浮空舟,从来没有到过这么高的地方。原来高高的天上如此危险……云不是很温柔地为我们带来雨水吗?”
“云里隐藏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可多了。风从虎,云从龙,想想,了得么?哦!好大一道电!”
更多的电光开始闪现,嚓啦啦的雷声在云顶翻滚,震天憾地。它们是上天的神鞭,一鞭鞭抽打着风的屁股,于是风更加疯狂地撞击浮空舟。浮空舟忽而向前猛蹿,忽而向下俯冲,从一个浪尖跳到另一个浪尖,从一个谷底滚到另一个谷底。
在这样的巨浪狂风之中,浮空舟惨烈地呻吟着。崇看见离得最近的一扇侧帆刚展开,就被一股从下往上的逆风折断。帆布倒卷上去,将两名拉帆的人卷入其中,滚进云里去了。
到处都在破碎、断裂,既而落入灰暗的云渊深处消失不见。每一个雷滚过,它都会屁滚尿流地丢下些什么东西。问题在于,除了人,很快就没东西可丢了。崇明智地放下帘子。
“也许他们在丢那些破烂。你知道,浮空舟通常都有很多破烂,趁风大的时候丢起来顺手。”崇安慰道。
“恩……”
忽听头顶甲板又传来一连串围栏破裂之声,跟着是好几个人的惨叫。惨叫眨眼间就钻入云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几个人的大声唿喊,里面或多或少藏着侥幸生还的喜悦。
“这……这可不是一般的破烂……”崇学着人的样子擦汗:“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还是说说你的梦吧,让我开心些。”
“是噩梦。真可怕的噩梦。”
“吓到你了?那我可真的开心了。你梦见谁了?我听见你说……‘勿’?是吗?”
“我叫得很大声?”
尽管周遭折腾得如此厉害,崇还是用两根根须贴在墙上聆听外面的动静。它压低了声音:“不。只是你的魂魄太蛮横,闯进了我的梦里……听着,想要活得长,就别向任何人提这个名字。”
“你认识他吗?”
崇全身吱吱咯咯的抽了一阵风:“我不记得了。”
茗正要敲它的头,突听房门可可响了两下,巫劫在门外问道:“茗,你醒了吗?”
“嘿!”崇赶紧缩回茗的肩头:“嘿嘿,你喜欢的人来了,哈哈,再见!”
茗一把没抓住它,浮空舟却在这个时候猛地一震。没有了崇的根须,茗根本稳不住身体,顿时骨碌碌地滚到门边。一根根须闪电般伸出,拉开了门栓。
茗惊叫一声,拼命用手抓住门框,总算没有合身撞进巫劫怀里。
“茗,你没事吧?”巫劫听到响动,向茗伸出手。
茗刚伸手出去,又迅速收回,狼狈地扶着门站起来,说:“我……我没事。”
快!快把我的衣服拿来!她在心中大喊。
这就两清了,对吧?根须飞速蹿入屋内,拖来茗的衣服,然后友好的稳住茗的身体,让她穿衣。
巫劫听到她穿衣服的声音,虽然看不见,仍然背过身去:“抱歉打搅你睡觉了。”
“没有……你听这风声,象鬼吼一样,哪里睡得着。有什么事吗?”
浮空舟骤然猛烈抖动,向一侧吓煞人的歪去,这一次船中央的龙骨都发出惨烈的呻吟,“啪啦啦”的听得人心胆俱裂。茗和宠拼命抓紧门框,巫劫只用竹竿点在墙上,身体象没有重量般歪着。
瞧,崇在茗心中哼哼叽叽,这个家伙又在臭屁了!
你怎么总是爱说别人的闲话?
嫉恶如仇啊,懂么?
“我们遇上了强风暴,”巫劫平静地道:“浮空舟受损严重,必须立即降落。跟我到主舱,那里有玄英石,更安全些。”
“好……”
于是巫劫大步在前带路,茗东摇西晃地跟着,崇的七八根根须支撑在狭窄的墙壁上,好象只花哨的螃蟹。即使在密闭的走道里,也能感觉到浮空舟左面比右面轻了好多,显然左侧损失不轻。浮空舟此刻正拼命向左转,想以此维持平衡。
看来离坠毁不久了!
为什么?茗直愣愣地盯着巫劫。他好象不这么想。
臭屁的人一向如此。为什么要到主舱去?因为主舱有玄石,下面还装有缓冲犄角。
缓冲犄角有用吗?
有屁用……
话音未落,“啪啦”一声巨响,墙壁轰然破裂,巨大的压力推着碎木铜条向中间挤来。茗和崇骇得正要放声惨叫,蓦地蓝光闪耀,冲到面前的木块撞上了巫劫随手放出的禁制,碎成齑粉。
“快!”巫劫一把扯过她俩,飞也似进入主舱,两名船员几乎抵着他的脚跟关上了铜门。铜门咚咚咚一阵乱响,茗坐倒在地,老半天才回过心神。浮空舟上剩余的人都挤在主舱内,个个面如死色。有个全身笼罩在黑布之下的人挤在角落里,背上背着一只布袋,看布袋凸出的样子,里面应是一把琴。现下生死悬于一线,他却侧着身,极力护着背上的琴。茗不记得上船的时候见过这号人物,好奇地注视了他片刻,目光才又越过众人,落在巫镜身上。
浮空舟的船员们尚且惊慌失措,他虽然面色苍白,目光却仍然灼灼,扶着柱头,凝神听外面的动静。有个船员乱哭乱嚷,不小心撞到他身上,他恼火地一脚踢开,还有闲心骂骂咧咧地拍平衣服。
此人虽与巫劫同族,但言行举止差距之大,简直如同茹毛饮血的西戎与执掌国礼的鲁人相比。隐隐听说他犯下重罪,为此逃离昆仑山,周游列国。
茗对叛族之人极反感,不过巫劫却对他甚为推崇,引为知己。此次巫劫奉昆仑长老会之命巡视卜月潭,在泸国遇上他,许以助他重回昆仑的承诺,才让他甘心跟从。
此时风声震耳欲聋,浮空舟抖动得愈加剧烈,让人很容易就能想到舱外的所有一切都在断裂、破碎、被风卷走、被云吞没,摔到一千两百丈之下去……这般状况,他还如此从容,倒也算是个人物了。
“左舷脱落了!”有人突然在身旁惨叫,吓了茗一跳。
“放弃左舷。”船长说。
“顶舱破裂!主桅杆断裂!侧帆、尾帆丢失!”
“放弃顶舱。”
主舱壁外砰砰砰响了几声。“我……我听到有人从旁边飞过去了!”
“风向如何?”船长转头问一名船员,那名船员冒死把脑袋伸出一个观察口,缩回来时,鼻子已经被风吹得歪在一边:“丑时方向!船尾破了水缸那么大的洞!”
“放弃尾舱。右舷?”船长吩咐。
“啊!该死!啊!见鬼!真他妈的!”
“放弃右舷。”船长宣布,同时脸色铁青:“你,以后别在我船上干了!”
“左侧主翼……”
他们说,如果一切都掉了,人还在主舱里的话,这个舱就叫做“裹舱”。
你……你什么意思?
象这样大的浮空舟,主舱通常都是铜身包裹,使船浮空飞行的玄英就安装在穿过主舱的龙骨上。即使外面掉光了,玄石还能带着主舱飞,可是没有了帆和主翼,舱只会乱打转儿,根本无法正常降落。一旦主舱倒过来,就非坠毁不可了。有的船一直在天上转悠。偶尔有浮空舟会遇到这样的船,上去一瞧,全是碎骨头。为什么呢?人饿到最后,就去吃别的人了……所以这就是个飞来飞去的棺裹。
茗尖叫一声,随即又涨红了脸,因为所有的人都瞪着她。绝大部分人都不由自住的想:“这么个可人儿,叫起来更是要人老命……”
巫劫平静地道:“没事,风暴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们很安全。”
“它说……”见鬼,是他们!“……他们说,只有主舱的话,就没法降落了,是吗?”
巫劫淡淡一笑:“那是瞎说。”茗从他脸上得到些安慰,但转头瞧瞧,其他人的脸已经从惨白变成蜡黄了。忽听有人大声道:“这点风算什么?我连风暴之眼都见过,还不是活着出来了?”正是巫镜。
船员们纷纷向他投去鄙夷的目光。巫镜嗤笑道:“不信?所以你们这些人的见识就这么短浅。老家伙认识吗?我就是坐他的舟遇上风暴之眼的。”
船长那象两根条凳似的眉毛扬了扬:“老家伙?你是说慎己?如果是他的话,倒有可能……”
巫镜用一根指头遥指船长:“还算有识货的……”
茗刚想问他什么是风暴之眼,船舱突然抖了一下,耳朵里顿时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不仅如此,她觉得自己轻得竟然随手一挥就凭空悬浮起来。她惊诧莫名,却见所有的人都象鸭子一样,伸着脖子,两手乱挥着飞起来。
有人面目扭曲,张口狂叫;有的人眼睛翻白,裂嘴尖啸,可是茗一句也听不清。
我们被正风击中了!我们完蛋了!
什么?
正风!正压风!打头风……总之我们完蛋了!
嗖嗖嗖,崇的根须八面出击,牢牢拉住四周的柱子,象一张网般稳住茗的身体。船员们则四肢乱甩,拼命向最近的柱子、铜杆、龙骨靠去,死死抱住。
茗使劲摇晃脑袋,耳朵里丝的一响,冷气灌进来,终于又听到声音了!身体的重量几乎同时回来,她猛地下坠,崇发出根须崩断的惨唿声,不过它的声音立即淹没在一片乒乒砰砰的摔打声之中。
这股力道巨大,即使抱紧了柱子的人也有大半摔出,重重砸在舱……顶。主舱已翻了个个儿,众人或抱着摔破的头,或撑着断了的腰,或使劲翻过折断的腿骨,无不鬼哭狼嚎。
“怎么回事?最后的撞击不是风。”船长按着额头上的洞,一只眼被血盖住了。他吩咐道:“去看一看。”
一名手脚完整的船员冒险爬出舱门,过了一会儿,满脸不可思议地跑回来:“我的天!我的天!”
“我们成功着陆了吗?”有人天真的幻想。
“不!有根船锚穿进后舱了!有人拉住我们了!”
“什么?”全舱人同时瞪圆了眼。怎么可能!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之处,狂风雷霆之间,被别的浮空舟拉住的机会比全船人同时踩到狗屎还小。
只有船长一人冷静得象冰山:“去问问,对方要拖带费用吗?如果要,就向他们索要船舱破损费。”
“船长!”全船人失声痛哭,好几人更是当场晕厥。
巫镜破口大骂:“去你妈的!费用我来出,谁去联络?我另外重重有赏!”
三个人冲向门口,结果结结实实撞在一起,最终脑袋最硬、屁股最灵活的那个人挤了出去,剩下两人扭做一团。船长厉声喝道:“滚回来!”
巫镜比船长吼得还大声:“要想活命的,把他给我按下!”
船长踢开扑上来的一名船员,但被另两、三人死死按下。他气得浑身发抖:“你要清楚,这里谁是船长……费用要先给我,然后再按公道的价格给对方!”
舱内尖叫的尖叫,哭喊的哭喊,正乱成一团,忽听有人在舱门外大声道:“这里谁是船长?”
所有人的脑袋啪的一下转向舱门。崇向巫镜使个眼色,巫镜的铜手在袖子里铛铛作响。两人心有灵犀,警惕地四处打量,待会定要头一个冲到对方浮空舟上。用钱收买是最稳妥的办法,武力占领也断不会手软……
随着一阵叮叮铛铛的声音,一名头上戴着有长长尾羽的帽子,身着一身五彩斑斓的衣服,挂着无数铜银挂饰的人大模大样的走进舱里,腰间挂一把琉璃珠装饰的弯刀,弯刀尾巴把他的后襟高高翘起,活象一只炫耀的山鸡。
巫镜先是一顿,既而喉咙里咕咚一声。他与巫劫同时侧过脸,小心地隐藏在人群之后。
那人大声道:“谁是这破船的船长?”
船长的脸青了,却说不出话,船员们死死按着他。大副道:“是……是我。遇上这要命的天气,你们能不能帮助我们?我定当重金酬……”
那人打断他,高傲的宣布道:“奉: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七山五水之主、德被八方的蜀王之命,前来解救你们。你们可以随同王的浮舟前往桫椤城。来吧,去向我王谢恩吧,贱民们。”
“茗,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怎么?”
巫劫略一踌躇,巫镜道:“这种事你怎么说?我来!”
此刻所有的船员们都欢天喜地的跑了,舱内再无旁人。巫镜压低声音道:“听着,千万别跟任何人说我们是巫人,尤其不能提到劫这个名字。”
“为什么?”
“因为……蜀人跟我们有些过节。”巫镜瞧了一眼巫劫:“特别是跟他……总之,如果被蜀人知道了,大伙就准备拼了老命逃吧。”
“你少骗我。蜀是周的属国,怎可能有胆子杀你们巫人?”崇插嘴道:“怕是你自己做买卖亏了别人吧?”
巫镜叱道:“蠢货,蜀国人和蜀人是两回事!你没听见他说蜀王,又说桫椤城么?蜀国不过受封方国,哪有胆子称王?况且蜀都城在成都,又怎会是桫椤城?”
茗瞧瞧崇。别看我,我只是朵花,什么都不知道!茗于是道:“好吧,你说,我们照做就是。”
巫镜道:“蜀国以前是大国,与商并雄,直到商王武丁时,终于灭了蜀国,将其并入属国之内……”
“啊!”崇叫道:“我明白了!你们巫人肯定做了手脚!”
“再大声点!”巫镜脑门上青筋突起:“你干嘛不吼出来!大不了一块在这舱里耗死!”
崇“嗖”的一下缩回茗的肩头。茗忙道:“崇说的有道理吗?”
“有一些……”巫镜恼火地扶着头上的冠,“国家大事,论不到我们胡言,是不是?总之,蜀国人就此狠透了商人和我们巫人……”
瞧吧,这里头巫人干的坏事一定不少呢!别太相信他们,茗!
巫镜续道:“桫椤城原是蜀人的都城,商人灭蜀后,尽起其民东迁,希望新都兴旺,才起名成都。但是蜀之旧民并不甘心,趁商国灭亡时,又重建了桫椤城,并拥立旧王之孙为主。所以现在蜀国有两个都城。我们本要去的是成都,现下也只好先到桫椤城再做打算了。大家嘴巴管严一点,应能混过去。”
“我明白了。可船员要说出去怎么办?”
“放心。”巫镜笑道:“他们都是明白人,‘舌头底下是老命’,谁会含煳?他们还想继续混日子呢……走罢。”
他们顶着风,艰难地向对方浮空舟爬去时,巫劫一直拉着茗的手。奇怪,他向来温暖的手此刻却出奇的冷。
那天上午,船长拼了老命上蹿下跳,割破手指咒天诅地,风暴却一直没有减弱。虽然蚕丛王之后、蜀民之主、七山五水之……的浮空舟比他的大出了两、三倍,但在狂风和雷暴的打击下也显出疲态。他的船终于在中午时分被迫放弃。
仅仅半个时辰之后,浮空舟就钻出了云层,重见天日。船长看着渐渐远去的那团吃饱喝足的黑云,老泪纵横。
他们向西飞行,追随着太阳的足迹。云海似乎茫茫无涯。有的时候,他们在高达数百丈的云山峡谷间穿行,云显现出各种狰狞的面目;有的时候,云又温柔一如美人,婀娜纤细的身体沿绵数百里。更多的时候,极远的天边云舒云卷,仿佛百千峻马奔腾而来。
不久,茫茫云海上出现了一个黑点,浮空舟的船员开始欢唿。巫镜偷偷道:“那便是桫椤城所在的山峰了。”
虽然很早就看见,但浮空舟一直航行到日落时分,脚下的云纷纷散去,桫椤城庞大的躯体才逐渐显现出来。
说是城,但并不象中原的城池那样四合为城,而是因循地势而成。它坐落的山头孤零零地耸立着,周围密林环抱,甚是雄俊。山腰处有条东西走向的平缓宽阔的山嵴,然其两侧却是高愈百丈的峭壁。山嵴末端又是大片的断崖,只有一条陡坡上山。
城内的主要建筑都集中在山嵴之上,与山和为一体。由于三面都是难以攀越的峭壁,所以整座城只在山嵴末段铸有城墙,牢牢卡在陡坡之上,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城墙、塔楼都由黑色巨岩砌成,城内密密的屋顶也都是黑色的瓦。黑压压的屋顶下,是一条条被磨得磷磷发光的青石路面。
从空中看去,一队队骡队蚂蚁般穿行在蜿蜒崎岖的路上。浮空舟贴着绝壁向桫椤城逼近,有人吹响了低沉的号角,地面的人们听到声音,抬头往上张望。当他们看清楚了浮空舟上鲜明的旗帜时,纷纷跪下行礼。
颠簸了十几天,终于再次接近了地面。茗靠在顶舱的栏杆上向下俯瞰,看着峻朗苍翠的山,巍峨的城,还有绿油油的梯田……一时心为之醉。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啊?我在看风景,多漂亮啊。
你的身体很冷。崇不耐烦地挪了挪身体。
怎么会?阳光耀眼,我觉得很热呢。
我感觉到了……你在想幕,对不对?
我想她做什么?茗往旁边移了两步,后来想起哪怕移到天边崇都在自己身上,不觉叹了口气。
每天晚上,你都会在梦里念到她的名字。每次她都象个婴孩,蹒跚着远去,你就哭着喊个不停。天亮了却又不承认……别扯我!你我梦境重叠,怪只能怪你的精神太强了……这种感觉我他妈也觉得别扭呢!
我不是想她。她干出背叛族人之事,我总要捉到她,对大祖母有个交代!你就不能闭嘴?下次再在梦里见到你,我就把你魂儿收了!
崇小心地道:你是说真的?
茗撅起嘴巴不言语。忽见山顶茂密的林间隐约透出一片碧色的水光,看得茗心中一动。待要细看时,浮空舟已转到山体的另一侧去了。茗觉得那片水光不同寻常,却又说不出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正看得出神,忽听身后有人问:“好看么?”
“好看。”茗随口应道:“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劫……”
闭嘴!
崇吼得茗一跳,巫镜的话骤然闪过脑海。她惊诧地转过头,才发现说话的人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刚从舱内钻出来。他身材瘦长,但并不让人觉得单薄,因他的肩很宽很厚,非常扎实。他的年纪也只十六、七岁,眉头紧皱,嘴唇紧咬,连手都捏得青筋突出,好象随时都要跟人拼命一般。
嘿……我、我们没欠他什么吧?崇紧张起来。
“应该没有……”
“你说什么?”
茗忙道:“没什么……你是这艘浮舟的客人么?”
那人一怔:“何以见得?”
茗道:“这舟里所有人都戴奇怪的帽子,再热也不敢取下来,一定有什么规矩。可是你却没戴。”
那人脸沉下来,很严肃地道:“你知道那羽帽的意义么?”茗摇摇头。
那人于是走到她身旁,俯瞰几十丈下的桫椤城,张开双手庄严地道:“桫椤城,伟大的蚕虫王之城,蜀国之都,七山五水共有之主……”他说得口都干了,咽口气接着道:“这座城雄伟么?”
“雄伟。我还没见过这么高的城呢。那些墙和塔楼全是石头筑成的吗?”
“当然。先民们共耗时十七年,挖空了两座山脉,才建得此城。蜀国大地上,还有城高过此城吗?还有城大过此城吗?还有城辉煌富庶过此城吗?所以这就是威仪所在!”
他顿了顿,又指着下面那些跪伏的人说道:“你瞧那些人,瞧见他们的头上裹的帽子了吗?”
那时节,浮空舟降到峭壁之下,而后又升起两张侧帆,绕过城墙重新上升。巨大的风吹得城头的太阳旗帜咧咧作响,百姓们匍匐在地,城墙上的士兵则单膝跪下,所有人头上的羽毛都被风压得伏下。
“羽代表忠诚,帽代表顺从。”那人说:“蜀国之内,只有我,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七山五水之主,受命于天,统御四境,德被八方,识冠寰宇,武力盖世,才不戴羽冠。”
“咚!咚咚!咚……”犀鼓声响起,声音在四野里回响。蜀王的浮空舟几乎贴着城楼上高耸的旗杆越过桫椤城。城楼上原本单膝跪下的士兵们不得不匍匐在地,以免被它掀起的乱风卷落城头。它象一座小山,在桫椤城上空沉默地盘旋着,阴影掠过大地,所过之处人禁声、畜禁鸣。
茗老半天才听懂这句话。不是因为话难懂,而是从没有人如此正式的、几乎是隆重的称赞自己。她觉得左边肩头热得要烧起来了,崇在心里说:蚕丛王!我的天!蜀国之主!
那人见茗仍呆站着,便道:“听明白了吗?好了,你可以跪下行礼了,女人。”
茗挺起胸,说:“我不能。”
“哦?你是哪国人,父兄丈夫可曾袭爵?”
“没有。”
那人用斥责的眼光看向茗,却迎头撞上茗同样高傲的眼光,砰然作响。两个人心中同时一震。
“为何不能?非礼者,天下共讨之。”那人的左手捏得咯咯一响。
茗淡淡地道:“我族受封于帝,与妖之五老会和巫之长老会盟,祖训有云,不必向任何人行礼,哪怕一国之君。”
蜀国之主挤挤小眼睛,一时有些懵了。
帝这个字当初被创造出来,只是为了颂扬人祖黄帝的伟大业绩。哪怕老祖宗蚕丛王本人,别说用,谈也没资格谈论到这个字眼。
她在吹牛?可是看样子又不象。寻常贱民恐怕听也没听过与周国鼎足而立的妖族五老会和巫族长老会。同时与两族盟,外加受封于帝,举目当今天下,只怕周天子都没有如此显赫的身份。
蚕丛王之后、蜀……之主的脸青了又黑,黑了又绿,脸拉得比马脸还长,一双眼睛在茗身上看来看去。
这个小丫头哪里来的?刚才因为一直眼高于顶,没看清楚她是如此……见鬼,识冠寰宇的蚕丛王之后,蜀……之主竟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女子的美貌。他本打算上来宣扬蚕丛王的威仪,没想到被她噼头一棍打得昏头转向。
顿了片刻,他终于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说什么?帝?什么帝……你,滚出来!有事么?”他对着舱门吼。
一名侍从忙钻出来叩头道:“我王,伟大的蚕丛王之后,七山五水之主……”
“不要罗嗦!”蜀王粗着脖子截断他:“什么事,说!”
“是,是!我主,马、马上就要着陆了,目前风向变化太快,请王回到舱内,以防不测!”
蜀王走到舱门,就要进去,忽地觉得这样走,实在有损蚕丛王的威严,便又回头道:“你的名字,女人!”
茗眉毛一挑:“你呢,蚕丛王之后?”
蜀王在茗的逼视下莫名觉得自己矮了两寸,道:“寡……寡人叫做依来。”
话刚出口,他羞愧得脸上涨红,却见茗对自己嫣然一笑,柔声道:“我叫做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