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燃烧的颜色还真是奇怪。”沙里昂喃喃说道。“铁灼热时是红色的,这却是白色,我怀疑原因为何?毫无疑问的,是因为属性的不同所致。我多希望能够研究它,现在小心点,精确地度量它的量。对了。”他屏住呼吸,免得让乔朗不小心因疏忽而倒了太多的融化液体。
“这样看起来不够。”乔朗说道,皱起眉头。
“不能再加了!”沙里昂急忙说道,伸手向前阻止年轻人。“别再加了!”
“我没有。”乔朗冷冷回答道,他举起坩埚,并将之放到一边去。
触媒圣徒感觉到自己终于能够再度呼吸了。“现在你必须——”
“这部分我知道。”乔朗插嘴。“这是我的本行。”他将燃烧中的滚烫液体倒进一大块用黏土做成,并以木板固定住的铸模里。
沙里昂注视着它,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他口干舌燥,嘴里尝到钢铁的味道,急忙喝了一杯水。熔炉中的热气令人窒息,他的长袍被煤灰沾黑,被汗水浸湿。乔朗的身体在火光中闪耀着,用一条系在额头上的皮带向后绑住,漆黑的头发紧紧盘绕在脸孔四周。沙里昂注视着工作中的年轻人,感觉到那股牵引着他记忆的力量,有如一片针刺般尖锐的痛楚。
他看过那头长发并欣赏过它,那是很久以前,在……在……记忆似乎唾手可得,接着却又消失不见,他再度搜寻着它,但它却杳然无踪,被湮没在发霉的书页中,被埋藏在图表和数学等式里。
“你为什么盯着我看?冷却时间已经过了多久?”
沙里昂吓了一跳,回到现实。“我——很抱歉。”他说道。“我的思绪……飘到远方去了,你刚刚问什么?”
“冷却………”
“喔,对了。三十分钟。”僵硬地起身,他突然理解到自己已经一个小时完全没有任何移动了,他决定去看看外面是否还在风雨交加。他从眼角余光看到乔朗的手伸向一个计时仪器,虽然沙里昂只有心不在焉地瞄过它一眼,但第一次看到这个安顿称之为“沙漏”的仪器时,他仍然为它非凡的简单构造而赞赏不已。
他在靠近山洞洞口前就感觉到一股寒意,跟之前一样刺骨,在和熔炉的温暖比较之下,现在情况更糟了。沙里昂再一次听到狂风的嚎吼声,但现在听起来却非常遥远,如同一只野兽被铁链绑在外面,呼啸着想要进来。
摇摇头,沙里昂立刻回到熔炉边,乔朗正在那里掩盖住他们生疏工作后留下的遗留物。
“还剩下多少黑暗之石?”触媒圣徒问道,他注视着乔朗,他正小心翼翼地将一颗颗被磨碎的微细颗粒扫进一个小皮袋里面。
“我不知道,我在安顿家下面的废弃矿坑中找到几颗原石。根据我在典籍中所读到的,这附近埋藏有大量的原石,当然这就是妖艺工匠们在战争之后来到这里的原因,他们计划重新铸造他们的武器,然后报复那些迫害他们的人。”
沙里昂感觉到那双漆黑双眼中有一道非难、敏锐的眼神,却未因此退缩畏惧。从他在书中所读到的看来,他所属教派的成员当初放逐这个黑暗工艺,并压抑这门危险的知识是对的。“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呢?”他问道。
“他们有太多其他事情要烦心了。”乔朗咕哝道。“例如让自己活着、击退半人马和其他烈火战将们召唤出来又旋即遗弃的突变生物,接着还有饥饿、疾病,少数跟随他们的触媒圣徒死去,并没有留下任何后代。很快地,人们唯一关心的事情就是活下去,他们不再保留任何纪录。这有什么意义呢?他们的孩子全都是文盲,他们并没有时间教导他们,奋斗求生实在是太急迫了。最后,即使是古老技艺的记忆也遭到佚失遗忘,他们回去寻求复仇的想法也渐渐死去,唯一留下来的只剩下锡安克仪式中的颂词和几颗石头。”
“可是既然颂词能够用来延续传统,当然它们也能够用来传递知识。”沙里昂和善地反辩道。“如果你是错的呢,乔朗?如果这些人其实是了解到他们差一点就带给世界的恐怖,并选择刻意将这一切压制封锁住呢?”
“呸!”乔朗嗤之以鼻,从坩埚在垃圾堆中的埋藏处转过身。“颂词保留了知识的关键。当他们看着无知的黑暗开始包围住他们之后,这便成了智者们希望知识能够继续传递下去的寄望,而这点就能反驳你假装圣洁的理论,触媒圣徒。对那些真正懂得聆听的人来说,线索就在反复不断的颂词里,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到要搜寻这些书籍。对妖艺工匠们来说——”他挥手指向山洞外的村落。“颂词只不过是神秘的语言,蕴含着魔法以及或许可说是力量的语言,但是当你理解这一切后,你会发现这只是一堆文字罢了。”
沙里昂摇头,他满腹怀疑。“当然之前一定有人能够像现在一样辨识出它们。”
“之前有。”乔朗说道,淡淡的笑意在他漆黑的双眼中燃烧着。“安顿,他就是其中一个,黑锁则是另外一个。老人知道线索就在那里,他知道它们通向那些被细心保存的书籍。”乔朗耸肩。“可是他不识字。找时间问问他,沙里昂,问他啃蚀着他的那种痛苦挫折感,听听他说着关于走到矿坑书架中并注视着这些书,甚至诅咒着它们的事。他的心中满怀无助的怒火,因为他知道对那些没能掌握关键的人来说,书里面有着能够帮助众人的知识,比起皇帝的宝藏还要来得珍贵,但却完全无法取得。”
乔朗说话的声音低沉,而且满是热情,沙里昂惊讶地在这个平日总是沉默严肃的年轻人身上看到这点。当乔朗提到关键的时候,他的手紧抓住某样看不见的物体,眼睛燃烧着一种狂热的兴奋。触媒圣徒不安地动着。是的,现在他掌握了关键,通往宝藏的关键,而且已将这一切如何和锁头契合展示给自己看过了。
“你刚刚提到黑锁是指什么?”他问道,试着将不愉快的想法驱逐掉,并试着让自己不去注意到沙漏底部的沙子正在不断地快速累积中。
“他第一次听到颂词时,根据安顿所说,他听到了线索,并推论出这些书籍的存在。但老人打从一开始就对黑锁害怕不已,拒绝告诉他在哪里能够找到它们,这对巫术士来说一定是倍感挫折。”笑容几乎浮现在乔朗的双唇间。“身为一位‘说服’大师,他却不敢使用他的技巧,因为他知道整个村庄将会揭竿起而对抗他。”
“他在等待时机,仅此而已。”沙里昂柔声说道。“所有人都在他牢牢的掌握中任他予取予求。”
乔朗没有回答,虽然他不时不耐烦地看着沙漏,视线仍牢牢盯着黏土铸模箱。沙里昂陷入沉默,思绪带领他来到一个他不再徘徊的地带。四周越来越沉静,他开始感觉到他们呼吸声中的不同之处:他稍微急促短浅的呼吸和乔朗深沉、更为平稳的呼吸声;他开始幻想自己能够听见沙子窸窣通过沙漏玻璃颈。
沙子掉落殆尽。乔朗慢慢地,几乎是不情愿地起身抓住一把铁锤。他站在置于山洞石地上的铸模面前,低头注视着它。
“你呢?”沙里昂突然问道。“为什么安顿把书拿给你看?”
乔朗抬头看着触媒圣徒,漆黑的眼眸不再满布黑暗,却如同他们放在煤炭上加热的冷却原石一般闪着光芒。他笑了,一抹胜利、凯旋的微笑,一抹终于浮现在他嘴唇间的笑容,笑容中满是邪恶及黑暗。“他没有,他第一次并没有把书拿给我看,是辛金拿给我看的。”
举起铁锤,乔朗一击打碎黏土制的模子,橘色的火光在他皮肤上闪耀,一个黑色的物体掉落在碎裂的木片跟黏土中。他的手因急切而颤抖,小心地伸出手捡起它。
“小心,很烫……”沙里昂警告道,往物体靠近了一点,被他拒绝解释,甚至是拒绝承认的迷恋深深吸引着。
“一点都不烫手。”乔朗手握着物体,惊讶地低语。“过来一点,沙里昂!来看看我们的创作!”他因兴奋而忘了敌意,抓住触媒圣徒的手臂将他拉过来。
他在期盼什么?沙里昂并不确定。在古老典籍中有着长剑的图示,仔细描绘出的优雅弯曲剑刃、过分装饰雕刻的剑柄,这些曾经手持着黑暗工具人们所留下的纪念品,在书中被忠实地呈现出来。在告诉过自己这些曾经是黑暗的工具、死亡的器具之后,沙里昂很惊讶自己仍能如此精准地回忆起这幅图示。但他现在理解到,当他感觉到失望的重击后,就一直在心中描绘着它们,秘密地赞叹着它们的精致。他一直渴望着,或许就和年轻人一样渴望着,能试试看自己的创造是否能够与之匹敌。
他们失败了,沙里昂畏怯地把手臂从乔朗的手中抽开。躺在地上的东西一点都不美丽,它看起来很丑陋,这只是一个黑暗的工具、死亡的器械,而非一把闪耀着光亮的剑刃。
沙里昂突然想到,典籍中的长剑图绘背后,有着数世纪的工匠手艺作为后盾。而乔朗只是一个初学者,没受过训练、技巧、知识,也没有人教导过他,他所制造的剑,如同千年前野蛮祖先曾经随身佩戴过的剑一样。
它是由整块金属构成,剑柄和剑刃融合在一起,看起来既不优雅且形状不规则,剑刃笔直,几乎和剑柄分不出来。一块短小的钝边间格将两者分开。为了合乎手的形状,剑柄稍呈圆柱状,乔朗在剑柄末稍多加了一块球状突出物以取得平衡。沙里昂推论,如果要有效地挥动这把兵器,这是绝对不可少的。
如果这柄武器既粗糙又丑陋,沙里昂或许还能理智地接受这点。然而这把剑却更恐怖、更邪恶;末端的圆头连接着长颈般的剑柄、粗短的护手、细窄的剑身,这把剑狰狞地呈现了一个人体的形状。
如死尸般倒在地上,这把剑是沙里昂罪孽的化身。
“毁掉它!”沙里昂急促地喘息,他真的伸出双手想要抓住它,脑海中兴起想将长剑丢进炽热煤炭正中心的狂野念头,但乔朗挥拳将他打到一边去。
“你疯了吗?”
沙里昂失去重心,往后倒在一叠木头长板凳上。“不,这几天以来我终于神智清醒了。”他用空虚的声音吼道,挣扎站起身来。“毁掉它,乔朗,否则这把剑会毁掉你!”
“你改行算命了吗?”乔朗生气地吼道。“你将和辛金同行竞争!”
“我不需要藉助牌来看清这把武器的未来。”沙里昂说道,颤抖的手指着它。“看看它,乔朗!看看它!你是个活死人,但生命在你的血管里波动跳跃着!你关怀其他人,你能够感觉事物!而这把剑是死的!它只能带来死亡!”
“不,触媒圣徒!”乔朗说道,双眼和剑刃一样黑暗冰冷。“因为你将会赐予它生命之力。”
“不。”沙里昂毅然摇头,抓住长袍裹住自己,试图搜寻着字句来和乔朗辩论并让对方了解,但他却一片空白、无法思索,只有长剑躺在石头地上,被不愿它诞生的世界所包围着。
“你会赐予它生命之力,沙里昂。”乔朗柔声重复说道,他的手笨拙地举起武器。一些黏土仍挂在它的表面上,细微金属触须从剑身上分岔出来,那是由于融化合金流入铸模小裂缝中而产生的。“你对死亡说的话十分公允,触媒圣徒,而且你是对的,这个——”他笨拙地挥舞着武器,几乎将它掉落在地上,长剑的重量让他的手腕扭了一下。“——是死的,它会造成死亡,但剑有双刃,沙里昂,它也能让人继续生存下去,它对安顿和他的人来说等于是一条活路,更别提黑锁还在计划去实行的其他功勋了。”
“你并不关心这些事情!”沙里昂呼吸沉重指控道。
“或许我不关心。”乔朗冷冷说道。他直起身,将脸上的浓密卷发向后拨去,注视着沙里昂,漆黑的双眼毫无表情。“还有谁会关心?皇帝?你的主教?甚至是你的神?不,只有你,触媒圣徒。这是你的不幸,而不是我的,因为你关心,你会为我做这件事。”
沙里昂的舌头顶住上颚,言语在他的脑海中翻腾着,但却找不到能够表达出来的适切言辞。这个年轻人怎么能够看穿他灵魂中的最黑暗处呢?
“你说我们将死亡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乔朗说道,耸耸肩。“我说死亡已经存在于世界里,而我们只是将生命带进来而已。”
长剑躺在铁砧上,乔朗又将它放进煤炭中加热,直到金属再度恢复其延展性。武器发出红光,展现出合金中铁的特性,而非发出白光的黑暗之石特性。现在藉由铁锤的敲击声,年轻人将剑刃击打变薄,当武器回火后,他以石轮将尖端和剑刃磨到最锋利为止。
沙里昂看着乔朗工作,心中一片混乱,他的双眼疼痛地注视着,头随着铁锤敲击进他体内的每次击打而剧烈跳动。
生……死……生……死……每一次铁锤的击打,每一次的心跳,都将之敲打出来。沙里昂错了,这把长剑并非死的,他现在领悟到了,它是活的,非常活生生的,扭转着、痉挛着,看起来似乎陶醉在每一次的击打中。这个声音使人胆怯,但当乔朗终于将铁锤放到一边时,恐怖的寂静反而更为响亮,比铁锤的敲打声更令人痛苦。乔朗牢牢地用铁制长火钳抓住长剑,严肃地看着触媒圣徒,沙里昂悲惨地弓身躲在长袍里,全身冷汗地打了个寒颤。
“现在,触媒圣徒。”乔朗说道。“赐予我生命之力。”他模仿黑锁,嘲弄地说道。
沙里昂闭上双眼,仍能看见熔炉红色的火焰深深烙印在他的眼皮上。触目所见,似乎全是一片鲜血。乔朗的影子在那里,一条模糊的黑暗道路,他手上的武器则发出耀眼的绿光。幻觉消失在火焰和鲜血之间,年轻的执事奄奄一息;安顿绑在一根木头柱子上,他的身体在殴打中倒下,莫西亚拔腿狂奔,但却不够快到能甩开他的追捕者们。
我说死亡已经存在于世界里……
沙里昂迟疑,更多的幻觉出现在心里。主教将小王子带向死亡,那些他“为了全世界人们的安全考量”后亲手送上死路的小孩子们。
围绕着沙里昂的这一切全都是静止寂静,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着,就像朦胧的铁锤敲击声,而且他知道,对他来说,世界只存在于莫西亚、安顿,以及在那些看着他们房子燃烧的孩子们身上。沙里昂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召唤魔法。
触媒圣徒感觉到魔法涌入他的身体里而全身陶醉不已,然后在同一时间,魔法要求被释出。他慢慢从坐着的椅子上起身,走到乔朗面前站定。
“将武器放在我面前的地板上。”沙里昂试着说道,但却语不成声。
与其说乔朗是了解,还不如说是因为本能而顺从,他将武器放在触媒圣徒脚边。
就如同他为了晨曦仪式而跪在地上,为了晚祷而跪在地上,跪在远在天边的艾敏之前一样,执行着他在圣山上的职务。沙里昂跪在长剑前面,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抓住剑柄。他的血肉在碰触到它时颤抖,害怕它或许会灼伤自己。但魔法合金早已冰冷坚硬,钢铁冷冽刺骨的触觉奔流到他的手臂中,重重地打了他的心脏一下,但沙里昂牢牢抓住长剑,多数藉由心灵,而非血肉的力量高举起它。
沙里昂轻柔地叹息了一声,重复诵念着伴随着赐予生命之力的祈祷词;他感觉到世界上的魔法力通过他的身体,流进眼前这一大块人造的金属中。
在他的手中,长剑再度发出光亮,这一次则是炽热黑暗之石所发出的明亮白色光晕。它越来越明亮,看起来似乎热到能够熔解掉长剑底下的石头,但它触手仍然冰凉,触媒圣徒手中依旧抓着剑柄。
他无法放开!他没办法关闭对武器所开启的传输渠!长剑就像一个有着生命之力的活物,从他身上吸取着魔法力,将他吸干,接着再利用他来继续吸取它周遭所有的魔法力。沙里昂大口喘着气,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衰弱,试着将手从武器上甩开,但却无法动弹。
“乔朗!”他低声说道。“救我!”
但乔朗正注视着长剑,它的冰冷白光闪耀得如此光亮,看起来就像是月亮从暴风雨云层中逃出,来到这里统治一切。
沙里昂头晕目眩地跪倒在地,当一股强大的力量带着他自己的生命之力和魔法力流进、流过、流出他体内时,他的神智随之恍惚。黑暗笼罩着他,即使白光越来越亮。
接着,一双强壮的臂膀将他抱起,一双强壮的手将他拖过冰冷的地板,让他靠在某样因为作恶晕眩至极而无法辨认的物体上。他什么也看不见,一道眩目的白光让他目盲。长剑在哪里?白光现在离他很远,看来似乎是在山洞的另外一边,但对他来说,仍可以感觉到手中的冰冷金属,他觉得自己似乎将永远永远地握着它。
沙里昂又再次听到外面传来的风声,又感觉到狂风吹拂在脸颊上的冰冷气息。他一定是躺在山洞出入口附近。他朦胧地想着。接着风声被一阵嘶嘶声给掩盖住。他害怕地睁开双眼,看到乔朗将冰冷、燃烧的长剑插入洗矿槽的水里,一股味道令人作恶的白色蒸汽环绕着他,就好像逃离了毫无生命之身体的鬼魂。
沙里昂再度闭上双眼,他的脑袋疲惫到再也无法吸收任何东西,光线、烟雾、乔朗的苍白脸孔,一切的一切混合成一个旋转、令人窒息的漩涡;恶心感席卷着他,他的胃紧缩了一下。自己一定会大病一场。沙里昂突然倒下,发烧的脸颊紧贴着冰冷的石头,他渴望能够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在沸腾冒泡的嘶嘶水面上,他听见乔朗低声说着一句几近最虔诚的祈愿。
“闇黑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