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声音?”雅各司从熟睡中惊醒,在床上坐起来,四顾着黑漆漆的小屋,搜寻吵醒他的吵闹声来源。
声音又来了,一阵胆小怯懦的敲击声。
“好像有人在门外。”他的妻子低语道,在他身边坐起,她的手紧抓住他的手臂。“或许是莫西亚!”
“嗯哼。”农奴法师哼了一声,将被子推到旁边,乘着魔法之翼轻松地飘浮过地板,轻柔的命令语气打开了门上的封印咒语,法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沙里昂神父!”他惊讶地说道。
“我——我很抱歉吵醒了你。”触媒圣徒嗫嗫然说道。“我是否能再打搅你一下,让我先进去?情况非常危急,我必须跟你谈谈!”他用绝望的语气补充道,乞求的目光盯着莫西亚的父亲。
“当然,当然,神父。”雅各司说道。他后退关上门,触媒圣徒踏进屋子,高瘦的绿袍身影在初升天空的满月月光下乍现了一会儿。月光照在雅各司的脸上,他和饱受惊吓的妻子相互交换眼神。她坐在床上,手抓着毛毯遮盖住胸口,接着他关上门。月光消逝不见,房间里一片黑暗,然而在法师的一声令下,构筑成屋顶的树枝之间立刻发出温暖的光芒。
“拜托你,把光熄掉!”沙里昂说道。他退缩在光线底下,甚至害怕地望向窗外。
雅各司满头雾水,照他的话熄却了光芒。房间内再度黑暗一片,从床上传来的窸窣声暗示着他的妻子已经起身。
“你想要喝点……什么,神父?”她迟疑地说道。“一……一杯茶?”一个人还能对一位半夜前来造访的触媒圣徒说些什么呢,特别是当他看起来像是正被恶魔纠缠追捕?
“不——不用了,谢谢你。”沙里昂回答道。“我……”他开口,但却只清了清喉咙,沉默不语。
三人站在黑暗中,聆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接着又是一阵窸窣声,然后是雅各司在妻子用手肘撞了他的肋骨一下后所发出的咕哝呻吟声。
“那么有什么事是我们能够为你做的,神父?”
“有。”沙里昂深吸一口气,开始说道:“我的意思是,希望如此。我现在——呃——情况很危急,你也知道的,然后——有人跟我说——我的意思是我听说——你有——你或许有办法可以——”说到这里,他突然词穷,原先细心准备好的台词突然完全从他脑袋中飞逝无踪。触媒圣徒企盼着它们能够重返故乡,只得紧紧攀附在自己还记得的一个字上。“情况危急,你知道的,所以……”可是这一点用也没有,沙里昂放弃挣扎。“我需要你的帮助。”他终于说出口,坦白一切。“我要去化外之地。”
如果皇帝出现在他的小屋里,并说他要去化外之地一趟,雅各司或许也不会像这样震惊。月光蹑手蹑脚地从窗外照进,照耀在这位秃头的中年触媒圣徒上,他驼着背站在小木屋当中,手里紧抓着一个小行囊。雅各司了解到里面一定装着他在尘世中所有的一切个人物品。他的妻子发出一阵声响,听来令人不禁怀疑是一阵忍住的紧张傻笑声。她的丈夫指责她似的咳嗽了一下,接着严厉地说道:“我想我们得喝点茶,女人。你最好坐下,神父。”
沙里昂摇头,望向窗外。“我——我必须得离开,趁月亮仍然当空时……”
“还要再过一段时间月亮才会西沉。”雅各司自得地说道,颓然坐在椅子上,望着妻子在火炉上点起火准备泡茶。“那么,沙里昂神父——”法师严厉地盯着触媒圣徒,就好像正看着他十几岁的儿子。“——你到底在胡扯些什么?要去化外之地?”
“我一定要去,我的情况危急。”沙里昂回答道。他坐了下来,仍然将装着个人物品的小皮囊紧紧搂在怀里。然而当他坐在农奴法师简陋小桌对面的另一端时,确实看起来像是身处危境之中。“拜托别试着阻止我或是问我任何问题,只要提供我所需要的协助并让我离开,我会没事的。毕竟我们的性命全赖艾敏的庇佑——”
“神父。”雅各司插嘴。“我知道在你们教会里面,被送到农庄算是一种惩罚。这样说吧,我并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我也不想知道。”他举起手,以为沙里昂可能有话要说。“可是不管那是什么,我很确定为了这点把你的性命白白丢掉可是一点都不划算。陪我们一起待在这里,做好你份内的事。”
沙里昂只是摇头。
雅各司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皱起眉毛,他在椅子上动了一下,看起来很不舒服。“我——我现在要跟你谈论的事并不是我该说的,神父。你的神和我已经有着某种互利的关系,我们俩都对彼此要求不高。我从不曾感觉祂跟我很接近,祂也是一样,而我猜想这是祂想要的,至少这是托本神父所猜想的。但是你不一样,神父。你之前所说的一些事情让我开始思索。当你说到我们全赖艾敏的庇佑,我几乎能相信你也把我包括在里面,而不是只有你自己跟主教而已。”
沙里昂非常意外,他瞪着眼前的人,内心感到羞愧,他完全不曾料想到这点。他突然想到当自己说到“我们全赖艾敏的庇佑”这句话时,并不真的相信自己,要不然,为什么会对要冒险进入荒野之中如此害怕恐惧?幸好我要去。他苦涩地想着。很显然地,我现在变成了一个伪君子。
看见沙里昂沉默下来,很显然正在沉思,雅各司误以为触媒圣徒在重新考虑。“陪我们一起留在这里,神父。”农奴法师温和地苦劝。“这里的生活不是很好,可也不算太糟。外面还有很多更糟糕的,相信我。”雅各司的声音逐渐低沉。“只要往那里去——”他往窗外点头。“——你就知道了。”
沙里昂低头,肩膀耸起,苍白的脸孔上满是恐惧。
“我知道了。”雅各司顿了一下后说道。“所以说你一定得去,是吗?我说的话对你来讲只是老生常谈,是吗?神父,你在自己的心里也早就听见这些话了,是某人或是某件事让你不得不如此。”
“是的。”沙里昂平静地说道。“别再问我了。我是个很糟糕的撒谎者。”
两人不发一语,直到雅各司的妻子让茶飘浮到桌上,飘浮着的茶自动倒进用打磨过的兽角所做的茶杯里。她坐在丈夫身旁,紧紧握住他的手。
“是因为我们的儿子吗?”她用惊恐的语气询问道。
沙里昂抬起头,看着他们,苍白的脸孔在月色下扭曲起来。“不是。”他轻声说道,接着看到她准备开口说话,他摇摇头。“我们只是做我们该做的事而已。”
“可是,神父。”雅各司说道。“我们该做,或是说必须做我们适合做的事!恕我直言,沙里昂神父,可是我见过你在农田里的情况。就算你要外出,也应该是出现在某位皇族女士的玫瑰凉亭里面!你走不到十步路就一定会在石头上绊倒!你第一天来到这里的时候,太阳可把你给晒惨了,我们只得将你放在小河里躺着,好让你清醒过来。你几乎被烤焦了,还有你看到自己的影子会吓得跳起来,更别提那次蝗虫飞到你脸上,我这辈子从来没看过有人跑得跟你一样快。”
沙里昂叹口气,点点头,但却没有回答。
“你已经不再是年轻人了,神父。”雅各司的妻子亲切地说道,她因为触媒圣徒脸上的恐惧及绝望而心软起来,她伸出手放在桌上沙里昂颤抖不已的手上面。“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你何不先喝完你的茶,然后回到你的床上去,我们会跟托本神父谈谈……”
“没有其他方法了,我向你保证。”沙里昂轻声说道,即使他的脸上布满恐惧,神情仍庄严平和。“谢谢你的好意跟……跟你的关心,我——我没料到这点。”他站起身,碰也没碰他的茶,面对着他们。“现在我必须恳求你们给予我需要的帮助,我知道你们跟外界的人有接触。我不是要求你们说出他们的名字,你们只要告诉我该去哪儿、该怎么做才能找到他们。”
雅各司犹疑不决地看着妻子,她也没碰她的那杯茶,仅注视着火炉中的煤炭。他捏捏她的手,她目光不转地点点头,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声音。雅各司头发凌乱,抓抓自己的下巴之后终于开口:“好吧,神父,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不过这根本等于我亲手将一个人送上来世之境!我竟然真的要这么做!”
“我了解,还有我真的很感激你的帮助。”沙里昂说道,这个人的痛苦很真诚地打动了他。
“你是个仁慈温厚的人。”雅各司的妻子突然说道,依然盯着火炉。“我注意到当你看着我们的时候,你的眼神里有某样东西告诉我,对你而言,我们不是动物而是人,如果——如果你看到我的儿子——”
她语不成声,默默地啜泣起来。
“你最好准备出发了,神父。”雅各司僵硬地说道。“月亮几乎快升到树梢顶,而你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如果你在月亮西沉前还没到达河边。”他严肃地补充了一句。“坐下来等天亮,别在黑暗中到处乱撞乱跑,你一定会跌落悬崖的。”
“是的。”沙里昂试着想说什么,又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的手理平自己长袍上的皱折。
“那么,过来这里——”雅各司带触媒圣徒来到门边,大门随着他的接近自动开启。“——然后看着我手指的方向,仔细听清楚我说的话,因为它们或许意味着你的存活,而非死亡,神父。”
“我了解。”沙里昂说道,他紧抓着自己的勇气,就如他的手紧抓着他的小皮囊。
“看着远方的那颗星星,那颗在神之手星座边缘的那颗星星,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那是北极星,它可不是平白无故被称为神之手的,因为它能够指引你方向。如果你让它指引你,让那颗星星保持在你的左眼,如谚语所说的一样,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触媒圣徒摇头,雅各司叹了一口气。“意思是——算了,你照做就对了,随时确定你是往星星那里再稍微偏右一点的方向走,千万别让星星出现在你的右边,知道了吗?不然最后你一定会走到半人马的领地去。如果它们抓到你,你就只能向艾敏祈求早死早超生了。”
沙里昂抬头望向夜空,看着星星,突然感到沮丧不已。他了解到自己以前从未仰望星空,至少从未在这里,在这个星辰看来如此接近且繁多的地方;宇宙的浩瀚无边跟自己在里面所占的渺小部分让他不知所措,而另一个微小、冰冷、遥远且令人不注意的部分却正要带领他方向。这让沙里昂感觉到讽刺不已,他想起圣山,在那里,他们研究星辰如何从一个人出生开始对他产生影响。他看过摊开在桌上的图表,想起自己所做的相关计算,然而却也想起自己从未像现在一般仰望着星星。现在,他的生命完全仰赖着它们。
“我了解。”他喃喃说道,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雅各司很怀疑地看着他。“或许我该带他去。”他对妻子咕哝道。
沙里昂迅速往四周看了一眼。“不用了。”他说道。“不用了,这样会有麻烦,我也已经留在这里太久了,有人或许会看到我们。非常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两人的帮助跟——跟你们体贴的话,再见,再见,愿艾敏的祝福伴随你们两位。”
“或许这不是我该说的,神父。”雅各司粗暴地说道。“我根本不是个触媒圣徒之类的,可是愿艾敏的祝福伴随着你。”他满脸通红,低头望着地板。“好啦,我想祂不会感觉到被冒犯吧,你想是不是?”
沙里昂露出笑容,但是他颤抖的嘴唇让他相信自己或许可能反而会哭出来,那样的话场面就太凄惨了。他伸出手,极为诚挚地跟雅各司握手,而雅各司却身处在某种两难的痛苦挣扎中,因为他仍然盯着沙里昂,似乎正打算下定决心想再多说一点话。他的妻子飘浮到他附近,突然握住沙里昂的手,并将它凑到自己粗糙的嘴唇上。
“这是给你的。”她温柔地说道。“还有我的孩子,如果你看到他的话。”她的眼睛泛着泪光,转身快速冲回简陋的小木屋里。
沙里昂的视线随着自己的起步离去而变得晦暗,他只感觉到雅各司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听着。”农奴法师说道。“我——我想该让你知道,或许这会让你感觉好受一点。有——有些人曾经——要求和你谈话,他们需要一位触媒圣徒,我猜想他们很有可能对你非常感兴趣,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谢谢你。”沙里昂说道,感到有些吃惊,主教凡亚曾提过相同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我要去哪里找这些——”
“他们会去找你。”雅各司生硬地说道。“不过你只要记住星星的方位,不然第一个找上你的将会是死亡。”
“我会记得这点的,谢谢你,再见。”
但是很显然的,雅各司心里依然是忐忑不安,他在最后仍试着阻止沙里昂。
“我一点都不赞同这件事。”他咕哝道,眉头皱起。“不是因为我所看到的事情。提醒你一下,只是从我所听到的一些事,我希望这些谣言并不是真的,如果它们是真的,我祈求我的孩子并没有牵涉其中。我不赞成他去到那里,但是我们没有其他选择,更别提我们曾听到有一位执法官被派来找他谈话……”
“执法官?”沙里昂重复道,满腹疑惑。“可是我以为他跟那个杀掉督工的年轻人一起逃走了,那个乔朗……”
“乔朗?”雅各司摇头。“不知道是谁告诉你的,已经有一年多没人看到那个奇怪的年轻人了,莫西亚希望能够去找他,这点我能确定,我本人对这件事可是不抱任何希望的。一个到处乱跑的活死人……”他又摇头。“但对这件事我可不想继续深究下去。”雅各司抓住沙里昂的手臂,诚恳地看着他。“我不想在他母亲旁边提到这件事,可是如果这孩子确实跟坏人在一起而且踏上了——踏上了黑暗之路,跟他谈谈好吗,神父?你能提醒他我们一直爱着他、惦记着他吗?”
“我会的,雅各司,我会的。”沙里昂柔声说道,他轻轻拍着男人因工作而粗糙的手。
“谢谢你,神父。”雅各司清清喉咙,用手擦拭着眼睛跟鼻子,他在走回小木屋前花了一点时间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再见,神父。”他说道。
他转身,走进小木屋并关上身后的大门。沙里昂一时之间不愿离开,他望进窗内,看到农奴法师跟他的妻子双双站在一束穿过窗户的月光下,他看见雅各司手环着妻子并紧紧地抱住她,他隐约听到了她的啜泣声。
沙里昂叹了口气,抓紧他的小皮囊,开始走过田野。他的眼睛望着星星,不时还望向那一大片星星吸引他前去的黑暗中。他的双脚在一块块看似只是苍白月光跟黑色影子的不平路面上踉跄行走着。来到农村边界,他放眼望向随微风轻柔起伏不已,如同月光之湖一般的麦田。转过身,沙里昂最后再看了农村一眼,望着这个或许是自己与人性最后接触的地方。
树屋麻木地座落在地上,它们交织的树枝在月光下投射出诡异且错综复杂的阴影。小屋中全无灯火,雅各司窗户透出的微弱光线在沙里昂的注视下熄灭。农奴法师累到连作梦的力气都没有,已经上床睡了。
在那么一瞬间,触媒圣徒以为自己或许会往回跑,但正当他凝视着平静的村庄时,沙里昂了解到他不能这么做。在一个小时前,当他内心里的恐惧还非常真实的时候,他或许可以,但不是现在。他现在能够转身离开他们,转身并离开他所有过去生活的一切,他将走入黑夜,由上空那颗微小、不引人注意的星星所带领。这并不是因为他又重新找到了勇气,原因跟在他身边沙沙作响,被月光照耀的树木所透出的阴影一样黑暗,他不能够回头,一直到他得到答案为止。
有关莫西亚的事情,凡亚主教对他说了谎,为什么?
陪着沙里昂一起进入荒野的那个恼人问题,以及随之而来的黑影伙伴确实是个非常有价值的旅行良伴,因为它占据了触媒圣徒的心,并让他的另一位旅行伴侣;恐惧,单独留在后方。要将一眼的视线保持在星星上,这随着触媒圣徒越来越深入浓密的树林而变成一件困难的任务。沙里昂思索着这个问题,试着寻找借口,试着寻找解释,却被迫不得不向自己承认对这件事并没有任何借口,也没有任何解释。
凡亚主教说了谎,那一部分非常清楚,不仅如此,这根本是包藏着谎言的阴谋。
沙里昂停下休息,颓然坐倒在一颗大石头上,按摩着他疼痛抽筋的腿部肌肉。诡异不祥的森林响声在他身边吼叫低语着,但沙里昂还是能忽略它们。他躲入心中,回到圣山主教凡亚房间里,回到那时,他聆听着托本神父的故事。凡亚的话语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仁慈地隔开某种猎食动物在深夜跟踪猎物时发出的低沉吼叫声。
看起来这个乔朗有个朋友——沙里昂还能非常清楚地听到凡亚的话——一位叫做莫西亚的年轻人,有位农奴法师在某天晚上听到一些声响,于是爬起来看出窗外。他看到莫西亚跟一位他确定是乔朗的年轻人在交谈,他听不清楚两人对话的内容,但是他发誓自己有听到“巫教”跟“轮转”这两个字,他说莫西亚因此连连退却,但他朋友一定是很有说服力,因为第二天早上,莫西亚消失不见了。
是的,莫西亚消失不见了,但并不是因为乔朗,他之所以会离开,是因为有谣言指出执法官对他很感兴趣。
沙里昂背后传来一阵尖锐的尖叫声,旋即被一声愤怒的吼声打断。触媒法师从大石头上站起身来,在他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后,立刻拔腿飞奔进森林里。当他回过神来,他深深吸了几口气以平复急剧跳动的心脏,强逼自己慢下步伐。他对着星星确认方向,头顶上的树枝让他几乎失去方向感,他惊慌地发现到月已西沉。
触媒圣徒想起雅各司有关在黑暗中漫步的警告,在瞬间,他也清楚地回想起托本神父在主教谈论到乔朗跟莫西亚故事时望着凡亚主教的鬼祟眼神。沙里昂回想起当托本看到触媒圣徒注视着他时,脸上因罪恶感而泛起的潮红,这全都是包藏着谎言的阴谋。
可是为什么?他们到底隐藏了什么?
沙里昂突然有了答案。他带着一些有关必须在月亮西沉之前到达河畔的模糊想法向前匆促而行,同时费力思索着这团谜,就像他费力思索着数学等式一样。凡亚知道乔朗在巫教里面,他撒谎的目的是为了掩盖住他的消息来源。事实上沙里昂了解到,凡亚对巫教知道的还真不少:有关他们需要一位触媒圣徒,有关他们正在跟萨拉肯的国王交涉。所以,主教在巫教里布下一位间谍是很合逻辑的,这一部分的谜也解开了。然而沙里昂皱眉,他的恒等式还缺一个最后的答案。
如果凡亚在巫教里面有个间谍,他为什么还需要自己呢?
这些想法让他分心,触媒圣徒在心里面踉跄着,就如同他在渐渐聚集的黑暗中跌跌撞撞。他猛然停下,缓过气来,对着星星调整他的方向。他并没有听到河水的声音,终于在逻辑上说服自己走得还不够远,他决定听从雅各司的话,并在夜晚剩下的时间里休息。
沙里昂开始寻找一个可以让他过夜直到黎明的地方。他尚未穿越河流,并且很天真地假设自己非常安全,就算情况并非如此也好。触媒圣徒由于不习惯的运动、不安的压力与紧绷而精疲力竭,他知道自己连一步都走不动了,说服自己待在小径附近或许比较好一点(不去费神担心到底是谁或是什么造就了这条小径)。沙里昂用长袍盖住自己瘦骨如材的脚踝,向前走到一棵巨大橡树的树底下,将两根裸露在外的巨大树根中间权充成一张非常不舒服的床。他将膝盖举到抬到下巴之下,在树丛下准备等待夜晚的结束。
沙里昂并不打算睡着,事实上,他原本也不相信自己居然会睡着。月已西沉,虽然星辰仍在他头上明亮地闪烁着,四周的夜晚仍黑暗吓人;诡异的声音沙沙作响、吼叫着、吸嗅着,野性的眼睛注视着他,而他绝望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艾敏正庇佑着我。”他狂热地对自己低语道,但言语并未带给他任何安慰,反而听起来很愚蠢。他对艾敏而言,不也只是另一个在这个世上的可怜人吗?他只是一个微小的存在,比起那些明亮发光的星辰来说更不值得引起艾敏的注意,因为他是一个可怜的肉身凡人,并不会发出光亮,即使是目不识丁的平民,也能比触媒圣徒更虔诚地祈求艾敏的祝福!沙里昂绝望地握紧自己的拳头。他的教堂原本对他而言如同群山堡垒一般雄伟坚固,如今正在他四周崩解碎落。
他的主教,最接近他的神的人,对他说了谎,他的主教,为了某些黑暗、无法察觉的原因而利用了他。
沙里昂摇摇头,试着回想起自己在神学上的研究,希望能抓住那正在远离他的信念。但他还不如将手伸进流水里,捞出涟漪以便止住正在向外扩散的波浪。他的信念牵系在人身上,而人却辜负了他。
不对,说真的。沙里昂告诉自己。他随着夜晚恐怖声音的出现而颤抖不已,带着潜意识里的恐惧拖行着。你的信念其实是牵系在自己身上,辜负自己的,是你!
触媒圣徒渺茫无望地双臂抱头,蜷曲在树下。他聆听着越来越接近的嘈杂声,等待尖锐的牙齿深入他的血肉,或是听到半人马们粗哑的笑声,然而噪音慢慢地消失不见,或者也可能是他正在消失不见。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没有什么事是重要的了。
迷失在某处比化外之地还要广阔恐怖的黑暗中,沙里昂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精疲力竭、感到绝望、不再理会自己是生是死。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