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声音把多确斯执事弄醒了,他恼火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想避开正摇着他肩膀的手。
“那么说我晨祷要迟到了。”他发着牢骚沉入床垫,把脸埋进枕头里。“告诉艾敏不用理我,开始吧。”
“执事!”一个居高临下的声音催促着,继续烦扰着这位祭司。“醒来。凡亚主教召你去。”
“凡亚!”多确斯不相信。这位人过中年仍是一介执事的祭司奋力爬出舒适睡眠的深渊,眯起眼看着光球,光球正在他上空一个黑袍人形周围盘旋。“杜克锡司!”他悄声惊呼,竭力想让自己睡迷糊的头脑醒过来。
看到巫术士而激起的恐惧感对此很有助益,不过,等到多确斯把脚从被褥中抽出,踩到地面上时,这份恐惧已经变成了玩世不恭的自我消遣。“他们这时候来找我。”他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摸索原本丢在床脚的衣服。“不知会是什么事?肯定是昨晚宴会上议论女皇的事。啊,多确斯,你都这把年纪了,早该想到要学会教训!”
他叹了口气,正想套上衣服,但是被巫术士伸手制止了。巫术士悬在他前方,表情都藏在黑色兜帽里。
“这回又怎么了?”多确斯脱口问道,他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主教阁下决定在半夜执行处刑还不满足吗?我还得光着身子去见他?”
“你得穿上仪式长袍。”杜克锡司拖长了声调说道。“我把衣服拿来了。”
确实如此,多确斯现在看到巫术士把他最好的长袍搭在手臂上,那模样就像是最能干的家族法师。多确斯盯着衣服瞧,然后瞅了瞅巫术士。
“完全没有提到处罚。”杜克锡司冷淡地继续说道。“主教要求你快点赶到。情况紧急。”巫术士仔细抖开长袍。“我会尽量帮忙。”
多确斯随着一声魔法命令木然站起,穿上不知从何时起就再没穿过的仪式长袍。那是什么时候?是宣布年轻王子是活死人的仪式上吗?“什么……什么颜色?”满脑子混乱困惑的执事问道,一手摸了摸脑袋。他头上原本还有削发余下的发渣,如今就跟他所在的圣山上的石头一样光秃。
“什么颜色,神父?”杜克锡司问道。“我不明白——”
“我该把袍子转成什么颜色?”多确斯恼火地挥手。“它现在是哭泣灰蓝,你看得到吧?要出席吊唁仪式吗?那我就留着这颜色不变。也许是婚礼?如果那样,我就得改成——”
“审判。”杜克锡司简单地答道。
“审判。”多确斯琢磨着。他不疾不徐地用着自己小房间角落里的夜壶,发现一贯律己的巫术士也被他的拖拖拉拉弄得越来越急躁。巫术士本该平静地拢在身前的双手,已经曲起了手指,彼此紧紧相扣。“唔。”执事哼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番衣袍,把它转成审判时表示中立的灰色暗影。与之同时,他现在已经相当清醒的头脑正努力猜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凡亚主教深夜召唤。一位杜克锡司派来护送他——还不是照惯例派来见习法师。他并不是去受罚,而是要作为陪审人员。他穿着十八年没有穿过的仪式长袍——他突然想起,到今天差不多正好十八年——王子的忌日周年昨晚才刚刚举行。但多确斯执事还是无法想到什么。他非常好奇地转回身面对正等着他的杜克锡司,后者看到他及时整理好衣袍时还真是松了一口气。
还是个年轻小子。多确斯想着,心中窃笑。
“好了,我们走吧。”执事嘟哝着朝门走去。结果让他大吃一惊,那只冰冷的手又拉住了他。
“用传送廊,神父。”杜克锡司说道。
“传到主教阁下的房间?”多确斯瞪着巫术士。“你可能是新来的,年轻人,但你肯定知道这种事是严禁——”
“跟着我,如果你乐意的话,神父。”杜克锡司或许是被执事说他年轻的话惹恼了,显然失去了耐心。一道传送廊突然在多确斯屋里打开,那只冰冷的手把老执事推了进去。多确斯感觉到一瞬间的挤迫碾压,接着就站在了一间巨硕宽广的洞厅之中。这间大厅位于圣山中心,据说是由那位将人们带来此地的强大巫师亲手制成。
这里是生命之厅(它从古代传下的名字原本是生与死之厅,以表示世界的两个面向。这名字在现代引起了反对意见,随着妖艺工匠的被驱逐,它就被重新命名了。)无论传说是真是假,这个大厅看起来确实非常像是从花岗岩上挖出来的,就像被掏空了瓤的瓜壳。它座落在圣山正中心,建在生命之泉周围,世界的魔法就从这里像泉水一般喷涌而出。它的穹窿在空中延伸数百尺,石制天顶装饰着由光滑石头雕出的拱梁。大厅前方的岩墙上有四道巨大的凹槽,被称作梅林之指,四位教廷枢机议事时就坐在这四个壁龛之中。在对面的岩墙上还有另一个巨型圆沟,有些不敬地在私下被称为梅林的拇指。议事时那里会坐着教廷的主教,正面对着他的大臣。夹在这两者之间的石头地面上是一排排的石凳。这些石凳坐起来既冷又不舒服,它有一个相当不敬的名字,常在新来的见习修士们中嘀嘀咕咕地窃笑着流传。
宽广的大厅通常由为触媒圣徒的法师点起凌空照耀的魔法灯。但是眼下那些灯都没有点亮。多确斯瞧着四下冰冷的黑暗。
“以艾敏之名!”执事喘了口气,发现自己身处何处时,彻底的惊愕险些让他绊倒。“生命之厅!我很久没来这里了,自从……自从……”
尽管多确斯经常想不起昨天才发生过的事,十八年前的回忆却忽然涌现。有人曾告诉过他,健忘是年老的特征之一。老人往往活在过去的回忆里。算是吧,为什么不呢?过去是比现在有着更多有趣事件的地狱。不过看起来这像是要变了。他想着,皱着眉头扫视漆黑的大厅。
“其他人在哪?”他向年轻的杜克锡司发问,后者把手按在他的手臂上,带着他穿过石凳的迷阵,走向梅林的拇指。
从对这里的布局记忆来看,至少老执事觉得他们正往那里去。巫术士手中射出一道亮光照在前方,多确斯脚步踉跄地跟着他走。老实说他什么都看不到。他记得生命之井就在大厅正中间,于是转头看去。没错,它就在那里,隐隐亮起微光,但是,除此之外,整个洞厅乌漆抹黑。接着,突然一束光在他们前方亮起。多确斯眯着眼望过去,想看清光源,但那束光太亮,他只能看到几个人影从中经过,把它挡住了一会。
多确斯上一次来这里是作为见证人,那次审判是指控一位男性触媒圣徒与一位年轻贵族小姐犯下了肉体结合的罪行——那位小姐的名字是坦雅或安雅之类的。啊!多确斯想起从前,伤感地摇了摇头。这个大厅曾挤满了圣徒教团的成员。所有住在圣山的触媒圣徒,住在被告的家乡马理隆的触媒圣徒都被要求列席。那一对男女犯下的罪被主教以图像的形式详细描述了一番,目的是要让教徒们铭记这样的罪行有多么骇人听闻。是否有人因此而抵抗了引诱倒是无法确定。但那三天的审判中没有一个触媒圣徒睡着,夜里,见习修士们中激起了狂热的骚动,以至于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晚祷的时间从一个小时延长到了两个小时。
转化之刑的处刑肯定有着更为深远的意义,所有人都被要求去做见证人。那悲惨的一幕依然还会让多确斯做恶梦。他一遍又一遍地看到那个人的一只手最后捏成憎恨与蔑视的拳头,而石头正慢慢爬上他活生生的躯体。
翻起这些不快的回忆让他觉得恼火,多确斯站住了。“等等。”他固执地说道。“我一定得知道出了什么事。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他张望着漆黑的洞厅。“其他人在哪里?怎么不亮灯?”
“请跟上来,多确斯执事。”在空旷中回响的声音若不是语气严厉,倒显得颇为悦耳。多确斯现在看清光和声音都是从同一个地方传来的——梅林的拇指。“一切将得到解释。”
“凡亚。”多确斯嘀咕着。他打了个哆嗦,渴望能回到温暖的床铺。
大厅已经多年不曾打开,周围冰寒刺骨,散着岩石的潮气与织毯的发霉气味。执事打着喷嚏,用袖口抹了抹鼻子,再次跟上前,一直走进光里,像只猫头鹰一样眯起了眼,站到教廷主教阁下面前。
“亲爱的执事,抱歉打扰你休息。”
凡亚主教站起身——为了迎接一位地位低下的执事,这可是前所未闻。而且这位执事已经当了四十年执事,很可能因为他的毒舌和直言不讳的不良习惯至死还是一位执事。有人说,若不是宫里某位很有势力的家族成员在保护他,多确斯老早就在岩石守护人中间的一块棺材板上躺平了。主教这番颇有敬意的表现可谓是空前的,但绝后却是未必。多确斯躬身行礼,竭力让自己收起惊讶,这时候凡亚伸出了手,并不是让多确斯亲吻手上的戒指,而是让执事有幸握着那些圆胖的手指。
要是我现在死了,肯定会直直地往上飘到艾敏那里去。老执事自嘲道。但他接过主教的手,按上自己的前额,竭尽了就他这把年纪能装出来的模样,摆出一副虔诚迷醉的形象,心里想着得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被熏昏的表情。那些手指的触感让人不快,就像条刚被抓到的鱼一样冰冷,还在他的手里微微发颤。凡亚也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很不体面地飞快抽回手,回身坐下,将他裹着红袍的伟大身躯堆在壁龛里平实无奇的石头宝座上。光在凡亚背后亮起,多确斯机灵地注意到那些光是从墙上的某个魔法光源里射出的。光使主教的脸笼罩在暗影中,同时照亮了所有面对着他的人。
多确斯扫了一眼周围,眼睛已经适应了亮光,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他发现引他来此的杜克锡司已经不见了,若不是消失了,就是融化在阴影之中。但是他觉得周围还有那个阴暗教团的其他成员正在监视聆听,但他看不到他们。多确斯在大厅里能看到的只有另一个人。那是个年老的触媒圣徒,穿着破旧的红袍,缩在一张石椅上。那张石椅看来是匆忙唤出,立在主教宝座旁边的。那人垂着头。多确斯能看到的只有稀薄的蓬乱灰发团长在看来很不健康的灰色头皮上。主教迎接多确斯的时候,这人也没有动弹,只是坐在原位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这副模样让执事觉得有点眼熟。
多确斯想偷瞄一眼那人的脸,但从他所站的位置根本看不到,而执事在被主教遣走之前,也不敢冒险引起那人的注意。执事的目光转向凡亚,看到主教阁下不再看着他,而是——看起来像是——向一片黑影挥手示意。
多确斯看到黑影回应时倒也不觉得奇怪,那片黑影结成了给他引路的年轻巫术士的人形。罩着黑袍的脑袋低垂着听从凡亚的悄声私语,于是多确斯趁机朝他的触媒圣徒教友靠近了一步。
“兄弟。”多确斯柔声亲切地说道——他乐意的时候也会用这种语调说出刻薄话。“恐怕你身体不适。我能帮——”
听到这话,那名触媒圣徒抬起了头。一张憔悴的脸正看向他,他刚才和气的声音在那双眼睛里激起了泪光。
多确斯的话音消失了。他大吃一惊,不仅咽下了想说的话,差点把自己的舌头都吞了下去。
“沙里昂!”
他的理性在惊诧中迷失了,在震惊、好奇与越来越强烈的恐惧重负之下脚步蹒跚不稳。多确斯心怀感激地摔进另一张忽然出现的石椅中——这是由潜藏在暗影中的另一位杜克锡司召来的。他坐在凡亚主教的右侧,和坐在主教左侧的沙里昂正相对。好奇和震惊这两种感受多确斯还能理解——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恐惧感却如此微妙,难以判定。他最后意识到那份恐惧来自沙里昂痛苦的表情,那种痛苦如此明显地改变了那个人,多确斯现在看着他,都不知道自己之前是怎么认出他来的。
沙里昂才刚四十出头,看起来却比多确斯还要老。他面无人色,“梅林的拇指”里的灯光将他照得面如死灰。那双眼睛曾经温和专注,是专心致志的数学家才有的眼神,如此却变成了陷入圈套的人的眼神。他看着沙里昂目光不断游走,像是在寻找逃生的路,不时向四下投出狂乱的视线,但更多时候是凝视着凡亚主教。那种绝望的企盼眼神让执事痛心不已。
正是这个引起了执事的恐惧。多确斯比沙里昂年长,比那位一直得到庇护的学者更老于世故,他在主教安然镇定的脸上,在主教阁下冰冷的眼神里看不到那位可怜圣徒有任何希望。更别提那些触感像鱼一样的手指了。多确斯突然有种吓人的感觉,觉得他活得太久了……
他坐在连自己的体温都无法使之温暖的冰冷石凳上,心神不宁。他到这里已经半小时了,还没有人说一句话,就只有杜克锡司刚才低诵咒语召来一把椅子。多确斯瞧着沙里昂,沙里昂看向凡亚,而凡亚则板着脸凝视着宽广大厅中的黑暗。
如果这种情况还不快点结束,我就要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来了。多确斯对自己说道。我知道我肯定会的。沙里昂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看起来就像是跟恶魔一起生活过一样!我——
“多确斯执事。”凡亚主教突然用动听的声音唤道,这让他立即提高了警觉。
“主教阁下。”多确斯试图同样文雅地回应。
“杰司艾尔城邦的皇家家族圣徒长的位置有个空缺。”凡亚说道。“你对此有兴趣吗,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我的蠢驴。多确斯嗤之以鼻,直盯着凡亚。你可能老得能当我的父亲,但我怀疑那种肥腰圆肚有本事续下子嗣……他失神了,主教的话最终沉进了执事的脑海。他紧盯着凡亚,亮光再次让他眯起了眼——光源被施了魔法,完全照在他脸上。
“呃……家族圣徒长。”多确斯支支吾吾地说道。“可……那得由一名枢机担当,主教阁下。您当然不能——”
“啊,可是我能!”凡亚自信地向他保证,圆胖的手一挥。“艾敏向我透露了祂的意愿。你已经为祂忠诚地服务多年,我的孩子,还没得到过回报。现在正是你一生的黄金时期,委派你这个职位非常合适。文件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一解决眼前这桩小事就能签好这些文书,你就能上路去王宫了。
“杰司艾尔是个迷人的城市。”主教继续滔滔不绝。他跟多确斯说个不停,好像他俩是这大厅里仅有的两个人一样,连看也不看沙里昂一眼——沙里昂却一直在看着他,全心全意地望着他。“有个了不起的动物园。甚至还在那里展示着几只半人马——当然,看管得很好。”
家族圣徒长!枢机大臣!他一直被提醒若不是有他的保护人,他可能早被丢到一列列豆蔓之间去做低贱的驻村圣徒,让一位这样的人接受这样的职位。多确斯之前就觉得像有死老鼠一样的阴谋气息,现在他能闻出味来了。眼前这桩小事。凡亚之前说道。我们就能签好这些文书……
多确斯希望沙里昂能给他一点线索,但沙里昂的目光又一次落到了自己的鞋子上,但他低垂的头看起来——要是能看得出的话——比之前更苦闷了。“我——我不知道,主教阁下。”多确斯有些口吃地说道,希望能拖延时间弄清自己是为了什么事要被卖掉。“这太突然了,竟这样发生在我身上,我刚才还在睡觉——”
“对,我们很抱歉,但这事很急。你能在王宫里休息。但是不需要现在就做决定。其实,最好等到这桩小事解决以后。”凡亚停了下来,他圆胖的脸转向执事,但是因为背着光,无法看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再做满意的答复,我们向艾敏祈祷。”
多确斯苦笑着,凡亚已经虔诚地两眼往上望去。这么看来,主教认为这位老执事是可以随意买卖的。好吧,我是。多确斯承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码。多确斯瞄向沙里昂病恹恹的脸。在这种情况下,代价太高了。
凡亚显然决定事情已经解决了,于是做了个手势。“带上囚犯。”他身后的黑暗动了。“现在我们来解释你被从温暖的床铺上拉起来的原因,枢机……我是说……多确斯执事。”主教说着,两手合扣在圆形身材的中线。这或许是个毫无意义的手势,但多确斯看到那些手指绞紧了,指节泛白,竭力要维持表面上的镇定姿态。
多确斯不再看向凡亚,而是警觉地望向沙里昂。那位圣徒一听到“囚犯”二字就缩了起来,像是情愿自己能变成身下石椅的一部分。他看起来糟透了,多确斯差点就冲过去叫人喊德鲁伊来,但他被突然射出的黄光拦住了。
三个炽热得嘶嘶作响的能量环出现在凡亚主教面前。年轻的杜克锡司在能量环旁边现形,接着,在里面出现了一个年轻人的人形。能量环在青年结实的手臂和大腿周围回旋,贴得很近但没有碰到他的身体。多确斯坐得离那里稍有距离,都还能感觉到三个圆环的热力,一想到那个青年若是试图逃跑会发生什么事,他就不禁觉得畏缩。
不过这个囚犯看来并不打算逃跑。他看起来很麻木,垂着头站在原地,长直的黑发垂到肩头,悬在他的脸周围。他大概有十八岁,多确斯猜想着,看着他健美的身材既是羡慕又是惋惜。我们在这里是为了审判这个年轻人。多确斯分析起来。但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不让杜克锡司来处理?难道他是个触媒圣徒?……不,不可能。哪个触媒圣徒会有那样的肌肉……为什么只有我们三个人?为什么是我们三个人?
“你在想,多确斯执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凡亚主教说道。“我们再次道歉。恐怕,只有你,对此一无所知。沙里昂执事——”
一听到这名字,年轻人猛地抬起头。他甩开面前的黑发,在亮光下眯起了眼,等适应了光线后,他开始四下张望。
“神父!”他口齿不清地喊道,忘记了身上的束缚,急步上前。滋地一声,冒出皮肉烧焦的气味。年轻人痛得一抽气,但并没有喊出声。
多确斯很吃惊,这个囚犯竟然认识沙里昂,在看到沙里昂的反应时,又吃了一惊。那位触媒圣徒别过目光,不自觉地扬起手——并不是防范袭击的动作,而是觉得自己不值得让人接近的拒绝姿势。
“沙里昂执事——”凡亚主教泰然自若地继续说道。“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此我现在向你解释。多确斯兄弟。如你所知,辛姆哈伦的法令要求,当一桩案件涉及一名触媒圣徒或对王国的威胁时,审判席上应该有一名触媒圣徒,其他情况则由杜克锡司处理。”
多确斯只花了一半心思听着凡亚的话。他知道这条法令,已经猜到眼下这桩案件一定关系到王国的安全——但这么一位年轻人如何能威胁到远在他之上的王国呢?多确斯端详着这位囚犯。他渐渐地相信这位青年将会是一股威胁的力量。
那双幽暗漆黑的眼睛,这双眼睛看起来很眼熟,他在哪里见过?那双眼睛正盯着沙里昂,眼中燃起灼热的光亮。那双眉毛浓密漆黑,在鼻梁上方拧成一线,显示出热烈的本性;坚毅的下巴,英俊的、正在沉思的脸;丰盈的黑发发浪披散过肩膀;这骄傲的姿态、无畏的眼神……这确实是令人生畏的个性,如果他愿意,将会改变星辰的位置。
我在哪里见过他?多确斯再次问着自己。潜意识知道某些事,却无法将之拖到记忆的表层,这份恼怒不断噬咬着他。我见过这样傲然仰起的头,这样闪亮的头发,这样高傲的目光……但是,是在哪里看过?
“这位年轻人名叫乔朗。”
听到这名字,多确斯的注意力立即转回到凡亚身上。不,他失望地想着,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意义。我还是知道——
“他被指控多项罪行,其中一条就是威胁到王国的安全。因此我们在此进行审判。也许你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我们三人,多确斯执事。”凡亚主教的声音换成了阴沉的语调。“我想你接下来就会明白,我将历数这个年轻人骇人听闻、令人发指的种种罪行。
“乔朗!”主教以尖锐冰冷的声音喝道,显然是想引起囚犯的注意。但是对那位年轻人来说,他可能跟一只呱噪的鹦鹉没有两样。他的目光落在沙里昂身上,从来没有移开过。而那位触媒圣徒的双手无力地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一直低垂着头。这两人比起来,多确斯胡思乱想着,圣徒倒更像是囚犯……
“乔朗,安雅之子。”凡亚再次说道,这回带上了怒意。巫术士诵了一个词,收紧了能量环。年轻人感觉到它们的灼热,不情不愿地移开目光,轻蔑地望向主教。“你被指控隐瞒自己是活死人的真相。你认罪吗?”
乔朗显然是这位年轻人的名字,他拒绝回答,扬高了下巴。这动作在多确斯心里激起一阵战栗——只是一阵战栗,还有沮丧。他认识这个孩子!但他认不出是谁。这感觉简直像后背某个地方在发痒,但就是搔不着。
巫术士又念了一个词。火环亮起来,又一记吓人的滋滋响和烧焦的臭气,年轻人迅速痛苦地抽一口气。
“我认罪。”乔朗说道,可是他以嘹亮低沉的话音骄傲地说着:“我生来就是活死人。这是艾敏的意愿,别人教我要尊敬祂。”他又一次瞥向沙里昂,沙里昂颓丧得像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乔朗,安雅之子,你被指控谋杀瓦伦村的督工。你被指控谋杀一名杜克锡司。”凡亚继续厉声说着。“你认罪吗?”
“认罪。”乔朗再次说道,但这回没有那么骄傲了。阴暗脸上那些表情让人难以捉摸。“他们该死。”他低声说道。“一个杀了我的母亲。另一个是个邪恶的人。”
“你的母亲袭击督工。你说的那个邪恶的人正为王国效力。”凡亚主教冷冷说道。年轻人没有回答,只是轻蔑地瞪了他一眼,眼神坚定不移,毫不动摇。
“这是很严重的指控,乔朗。以任何理由夺取生命都为艾敏所严禁。光是这些就足以判处你流放至来世之境……”
终于,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沙里昂,让他从绝望的混沌中惊醒。这名触媒圣徒抬起头,迅速朝凡亚主教投去别有深意的目光。多确斯见到某种情绪闪过——恐惧和愤怒给那双烦恼不安的眼中带来了活气。但是主教显然对此视而不见。
“但这些指控不足以与将你带来此地进行审判的叛国罪行相比……”
所以才只有我们三人,多确斯明白了。王国的秘密这种事。当然,这就是让我升为枢机的原因——让我闭嘴。
“乔朗,安雅之子,你被指控与掌握黑暗工艺的妖艺工匠结交。你被指控阅读禁书……”
多确斯看到乔朗又一次凝视着沙里昂,这一回是震惊的眼神。他看到沙里昂眼中一闪而过的生气熄灭了,蜷起身,内疚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多确斯看到年轻人宽阔的肩膀垮了下来,听到他在叹息。叹息声很轻,但叹息里包含的强烈痛楚让多确斯一向玩世不恭的心都绞痛起来。高傲的头颅撇向一旁,不再对向这名触媒圣徒,黑发滑落到面庞周围,仿佛年轻人情愿永远躲藏在黑暗之中。
“乔朗!原谅我!”沙里昂突然喊起来,恳切地伸出双手。“我不得不告诉他们!要是你能知道——”
“执事!”凡亚紧张地喝道,他的声音已近乎尖叫。“你忘形了!”
“请原谅,主教阁下。”沙里昂喃喃着缩回椅子上。“不会再犯了。”
“乔朗,安雅之子。”主教继续往下说道,他的呼吸沉重,两手在石椅扶手上不断蠕动。他向前倾过身。“你被指控不可饶恕的罪行,竟将黑暗之石,恶魔王子邪恶的造物,带回到一个早已将之驱离的世界。你被指控用这种恶魔的原石铸造武器!乔朗,安雅之子,你怎么抗辩?怎么抗辩?”
沉默——嘈杂的沉默,但依然是沉默。凡亚粗重的喘气声、沙里昂凌乱的呼吸声、灼热火环的嘶嘶响,所有这些声音都摇动着沉默,但无法打破它。多确斯知道那个年轻人不会回答。他看到火环越收越紧,于是立即移开了视线。乔朗还没有被火环逼出一个字,就会被它们烧个精光。沙里昂也发现了,站起来闷声喊了一声。杜克锡司疑惑地看向凡亚,显然不知该把犯人逼到什么程度。
主教凛然怒视着乔朗。他张开嘴,但是另一个声音最终打破了沉寂——这声音像油一般滑入紧绷的事态。
“主教阁下。”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不怪那个年轻人会拒绝回答。毕竟,你没有用他真正的名字叫他。‘乔朗,安雅之子。’呿,他是什么人?是个乡巴佬吗?你得叫他真正的名字,凡亚主教,那么或许他会屈尊回应你的指控。”
这声音像是晴空霹雳一般击中了主教。虽然多确斯在那种光下看不到凡亚的脸,但是他看到沉重主教法冠下的头汗如雨下,听到了呼吸声在主教的肺叶中急响。圆胖的两手变得软弱无力,微微颤搐,手指紧扣成一个球,就像受惊的蜘蛛缩起了腿。
“用他的真名称呼他。”那个平和镇静的声音继续说道。“乔朗。爱薇诺之子,马理隆女皇之子。或许,我们应该说,马理隆已故的女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