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西亚——真的那个莫西亚——蜷缩在梅林圣林的树影中,神经紧张地瞪着周围的黑暗。他知道自己是独自一人待在林子里——夜色降临以后,他至少每隔五分钟都要对自己重申一遍,想让自己安心。但是很不幸,这看来没什么用。他远远不能安心。辛金说得对,天黑以后没人会来这里。莫西亚现在知道为什么了。树林在夜里的景色全然不同。它回复了原形。
拂晓时分,树林安放好所有的花朵和珠宝。它张开双臂欢迎它的仰慕者,慷慨地款待他们。让他们采摘娇嫩的花朵,再无意地丢到脚下任它枯萎凋亡。它带着微笑看着他们将垃圾抛入水晶池中,看着他们践踏草地。它听着他们空洞的赞美之辞和滔滔不绝的欢呼,就像从嘴里喷出的一团团尘烟。但是到了夜里,树林就要付出代价了,它拉上黑暗的毯子,围住墓地,清醒地躺着,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农奴法师就像德鲁伊一样能敏锐地感觉到植物的想法和感情,也许比某些从不依靠作物过活的德鲁伊还要敏锐。莫西亚能听到周围低声呢喃中的愤怒感情,能听到愤怒和悲哀的感情。
愤怒来自圣林中的活物。而悲哀,莫西亚觉得这来自死者。年轻人发现梅林的墓竟很奇怪地能令人安心,因此他逗留在墓地周围,将手抚在大理石上,在夜里的沁凉中还能感觉到它的暖意。借着这一点力量,他疲惫地守望着,倾听着,一遍遍告诉自己周围没有其他人。
但是莫西亚越来越不安。荒野里平常的吵闹声,即使是这样驯顺的郊外杂音,也会惊动他,害他冒冷汗。树木沙沙作响、树叶窃窃私语、枝条彼此摩挲不停——所有这些都有种不祥的声音、某种恶毒的企图。他是这里的入侵者,打扰了圣林断断续续的休眠,所以他不受欢迎。于是他在某地旁边来回踱步,一直机警地望着树林,一边恼火地想着变成一个男爵到底要花上多长时间。
莫西亚为了不让自己害怕,就想象着乔朗变成富豪的样子,他变成了一位领主,身边带着漂亮夫人,有一群仆人忙碌着满足他最小的心愿。莫西亚笑了,但这笑容很快就变成了叹息。
活在谎言里。乔朗这一辈子都活在谎言里,现在他要一直继续说谎——肯定会这样。虽然乔朗自负地宣称财富会让他解脱,但莫西亚有足够的常识,明白这只会加重乔朗身上已有的锁链。锁链是用金子造的还是铁造的并没有什么差别。莫西亚知道,乔朗绝不会承认自己是活死人。他绝不会承认谋杀了督工(和沙里昂不同,莫西亚以前并没有把黑锁的死看作是谋杀,以后也不会这么想。)
然后——孩子怎么办呢?莫西亚摇了摇头,他的手拂过墓地的大理石,心不在焉地用指尖绘过那把剑的轮廓。他们会像父亲一样生来就是活死人吗?他会不会把他们藏起来?很多活死人都藏了起来。这个谎言要一代又一代地延续下去吗?
莫西亚能看到一片黑暗笼罩着这个家族,将阴影最先投落到葛雯德琳身上,她会怀着活死人的孩子,却永远都不知道原因。然后那些孩子也将生活在谎言之中——
乔朗的谎言。也许他会教给他们黑暗工艺。也许,在那之后会爆发与萨拉肯的战争。奇巧匠艺之道将回到这个世界,带来死亡与毁灭。莫西亚不寒而栗。他不喜欢马理隆,不喜欢这里的人和他们的生存方式。这里的美观和奇景一开始吸引了他,如今却显得过于刺眼。但是他认为这不是他的过错,不是马理隆人民的过错。他们不该——
一只手从背后搭到他肩上。
他立即转过身,但已经太迟了。
响起了一个声音,咒语已经施放。
生命之力从莫西亚身体流出,被圣林贪婪地吸走,年轻人无助地倒落在地,他的魔法已经被站在周围的黑袍人形荡涤一空。但莫西亚曾在妖艺工匠之中生活过,他曾被迫经历过好几个月没有魔法可依赖的生活,而且,他曾经中过一次这种法术。它的震慑效果被减弱了,因此魔法涤除术虽然最初的效力是毁灭性的,但它并没有让莫西亚完全麻痹。
不过,莫西亚很精明,没有让他的对手发现这一点。他躺在地上,脸贴着潮湿冰冷的草地,奋力地克制着惊恐,想恢复力量;他从自己心里汲取力量,而没有从周围的世界吸取魔法。当他的肌肉能听从自己的指挥,身体恢复了自我控制的时候,他不得不压制住想慌忙跳起身逃走的欲望。逃跑没有用,他不能跑,他们只会对他施用更强大的魔法,强大得他无法对抗的魔法。
于是他躺在地上,看着袭击他的人,一边回复着自己的力量,一边克制自己的惊恐,并且不顾一切地计划着该怎么办。
袭击他的当然是杜克锡司。这些黑袍人形在圣林的黑暗中几不可察,他们现在站在莫西亚旁边,墓地的雪白大理石映着他们的黑影。他们有两个人,正在彼此交谈,他们离莫西亚很近,近得能一伸手就抓住黑袍的下摆。两人都没有理睬地上的年轻人,丝毫没有怀疑法术的效力。
“那么他们已经离开皇宫了?”这是一个女声,冷漠嘶哑,害得莫西亚浑身一震。
“是的,夫人。”巫术士答道。“照您的指示,已经让他们离开。”
“没有引起骚乱?”女巫术士显得有些着急。
“没有,夫人。”
“塞缪尔斯勋爵,那个小姐的父亲呢?”
“他已经在掌握之中,夫人。他一直问个不停,但最终明白了这对他的女儿不利。”
“疑问会在舌尖沉默,却飞入心中生根发芽。”女巫术士默念着一句古代的谚语。“好,时候到了我们再解决这事。不过,看来得拔除这些疑问,及时种到真相的泥土里,让它更快地枯萎死去。这事当然必须报凡亚主教,不过,在我与主教谈起之前,对那个小姐也严加看管。”
没有回话的声音,只是莫西亚身旁的袍子颤了一下,表明巫术士已行礼从命。
莫西亚仔细地听着,迷失在绝望中的恐惧心情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怎么能发现乔朗?闇黑之剑能保护他。他们又怎么能发现我?莫西亚突然问着自己。不仅如此,还把我们两人联想在一起。没人知道我们会在这里碰面,只除了——
“他们在往圣林来吗?”女巫术士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叛徒是这么说的。”巫术士答道。“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他。”
叛徒!莫西亚涌上一阵恶心,他肠翻肚搅,喉间涌起又热又苦的怒气。这就是原因。有人背叛了他们,现在乔朗正走进一个精心布置的圈套?但会是谁出卖了他们?莫西亚脑海里鲜明地出现一个穿白袍,留着小胡子的青年,正在空中挥舞着橘色丝巾。
辛金!他哽住了。愤怒的泪水刺得他两眼发痛。我临死以前要是还能做一件事,我就杀了你!
镇定,镇定。他的理智喝住他。还有机会。你得找到乔朗,警告他……
莫西亚强逼自己忘记复仇的事,只专心于一件事——逃跑。他小心地活动一只手,屏着呼吸,生怕会引起杜克锡司的注意。但他们全神贯注于彼此的谈话,理所当然地以为法术足以困住这个年轻人。莫西亚悄悄地爬动手指摸索过地面,当指尖触到一根木棍的结实外皮时,他的心都快飞起来了。他不在意这是一件工具,不在意自己使用它就是将生命之力传给了没有生命的东西。
他的手握住这件武器。他轻轻抬起头,向上偷偷望去。一阵欢喜的感觉漫过。巫术士正背对着他。迅速打中他的头,把他挡在自己和女巫术士之间,就能挡住她的法术了。莫西亚握紧木棍,绷紧肌肉。他跳起身——
奇耶藤从地面窜起,射出尖利的棘刺,缠上他的大腿和举起的手臂。莫西亚惨叫一声,失手掉下那根木棍,尖刺扎进了他的血肉,藤条把他捆了个结实。他翻倒在地,在巫术士的脚边痛苦地扭动,巫术士转过身,有些吃惊地盯着他,然后瞥了一眼女巫术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对,你有疏失。”她对巫术士说道,后者委屈地垂着头。“我稍后再处罚你。眼下我们的时间不多。我已经知道了他的长相。我现在得听听他的声音。”
女巫术士跪在奋力挣扎的莫西亚身边,把手放到他身上,藤条的尖刺立即就消失了。莫西亚叹息一声,在草地上翻过身,呻吟起来。鲜血从上百个细小的伤口汩汩冒出,淌过他的手臂,染红了他的衣服。
“你叫什么名字?”女巫术士淡淡地问着,扫过他直冒冷汗,被痛苦扭曲的脸,仔细地打量着他。
莫西亚摇摇头,或者说努力地想要摇头,看起来不过是一阵抽搐罢了。
女巫术士面无表情地念了一个词,莫西亚惊恐地看到藤蔓上又冒出了尖刺,但这一回尖刺只贴着他的皮肉,没有扎进去。
“还没有而已。”女巫术士从他苍白的脸色看穿了他的想法,刻意说道。这话害得莫西亚的眼睛睁大了。“不过它们会一直长,一直长到刺破皮、扎过肌肉、穿过体内的器官,把你撕得四分五裂。好了,我再问你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那有什么关系?”莫西亚呻吟着。“你早就知道了!”
“告诉我。”女巫术士又念了一个词。尖刺又长长了一寸。
“莫西亚!”他痛苦撇开头。“莫西亚!他妈的!莫西亚,莫西亚,莫西亚……”
然后他们的计划被疼痛的筛网一点点滤出。莫西亚憋住气,竭力想咽下自己说的话。他心惊胆颤地看着女巫术士变成了莫西亚。她的脸变成了他的脸。她的衣服换成了他的衣服。她的声音转成了他的声音。
“我们要拿他怎么办?”巫术士低声问着,自己犯的过失显然让他很不快。
“把他丢进传送廊扔到化外之地去。”现在变成了莫西亚的女巫术士说着,站起身。
“不!”
莫西亚想挣脱巫术士拖着自己脚踝那双结实有力的手,但最轻微的动作都让尖刺在他体内扎得更深,他失声痛哭,颓然瘫在地上。“乔朗!”看到传送廊黑暗的虚无在林中出现时,他拼命地放声大叫。“乔朗!”他大声呼喊,希望自己的朋友能听到,但在心里他知道这是全然没有希望的。“快跑!这是圈套!快跑!”
巫术士把他丢进了传送廊。传送廊开始收缩,朝他压来。尖刺戳进他的血肉,鲜血在他的皮肤上漫过一阵温暖。他朝传送廊外望去,最后一眼看到女巫术士——现在是他自己了——正望着他,她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后来,她两手一摊。
“怒气冲冲哪。”他听到自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