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五章 石胎

乔朗派头十足地穿过人群。在他心里,他已经是个男爵了;他身旁这位美丽的女子就是他的妻子。几乎没人在意他,只觉得奇怪为什么他和这位美丽的年轻小姐都像触媒圣徒一样在地上行走。但是这种情况会变的,很快就会变了!也许就在一小时以后,塞缪尔斯勋爵就会走在——没错,用走的——乔朗身旁,称他为菲茨杰拉德男爵,向他的各位朋友暗示这位男爵即将永远成为塞缪尔斯家庭成员之一。然后他们就会注意他。乔朗怀着阴暗的喜悦想道。他们光是注意我还不够。

我会找到沙里昂。他打算着。然后我要让那个利用触媒圣徒的胖子主教哭求着向我们道歉。也许我还能想办法让他撤职。然后就——

“乔朗。”葛雯有些羞怯地唤着他。他脸上的表情那么奇怪——得意、渴望,还有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凌厉阴沉。“我们不能再走了。”

“啊,你的父亲和那位德鲁伊在哪里?”乔朗蓦然发现自己刚才忘记了身边的事物。

“在水之道那一层。”葛雯指着下方。

两人站在露台上,望过九级楼层,直看向底层的金色森林。眼前的景象夺人心魄,每一级楼层都亮起自己独有的颜色——只除了死亡之道,那里一无所有,只有一片灰色的虚无。法师们上上下下地飘游着,每一层楼都在举行欢宴。乔朗瞥向楼梯,看到触媒圣徒们艰难地在楼道上跋涉,他们的鞋子发出拖沓的脚步声,他们的呼吸凌乱费劲。

这让他有了所需要的借口。

“你飘下去,小姐。”他对葛雯德琳说道,不情不愿地慢慢松开她的手。他之前那样全神贯注地想着自己的事时,仍然非常关注贴近着他的温暖芳香,以及光滑肌肤与柔软娇躯偶尔的碰触。“告诉你父亲,我就来。我走下去。”

葛雯德琳闻言大吃一惊,她看着触媒圣徒们在楼道上下,一脸同情的神色让乔朗忍不住笑起来。他牵起她的手,在心里对她说:很快,亲爱的,你会以与丈夫一起在这楼道里走动为傲。他大声说:“你当然能够理解,我今天不能让邓斯塔伯神父赐予我生命之力,不论这个场合多么重要……”

葛雯德琳的脸羞得通红。“噢,不能!”她羞愧地低声说道。她确实忘记了那位可怜的触媒圣徒。乔朗当然可以从另一位触媒圣徒那里得到生命之力,但有许多法师喜欢并忠诚于他们的圣徒,觉得借用另一位陌生的圣徒的力量,就简直和犯下通奸罪一样。“当然不行。我真傻,竟把这事忘记了,可是。”她那双迷人的眼睛看着乔朗。“你是多么高贵,为了他做出这样的牺牲。”

这回轮到乔朗脸红了,他看到那双碧眼中的爱意与钦佩,想到自己竟是用谎言骗来这种真情。没关系。他连忙告诉自己。很快她就会知道真相,很快他们全都会知道真相……

“去吧,你的父亲在等着呢。”乔朗声音粗嘎地说着。他陪她走到装饰露台的开口,法师们都从这里进出帝王厅。他欠了欠身,松开了她的手,看着她优雅走到半空。他心口一紧,但只能站在原地,强忍着不冲过去救起她,免得她一下子跌进下面的金色森林——如果是他自己一脚踩空的话,必然是要向人求救了。然而,葛雯德琳笑吟吟地仰头望着他,像一朵河面上的百合花一般飘然而下,礼服的外裙浮起在她身旁,就像是花瓣一样,而衬裙则紧贴着她的双腿,不失礼仪地将她包得密实。

“水之道。”乔朗喃喃自语,然后转身,直奔楼道冲下去,险些撞倒了一个胖嘟嘟、怒容满面的触媒圣徒——乔朗从他身边经过时,发现这就是刚才被辛金折磨取笑的那一位。

下楼自然比上楼容易得多。乔朗跑得那么快,差点都要飞起来了,他赶到水之道那一层时,似乎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他奋力想平顺自己的呼吸——究竟是下楼时的奔跑,还是满心的兴奋引起的急促呼吸,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在哪里都看不到葛雯德琳,就在他急急忙忙地四处找她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他:“乔朗,这边。”

他转过身,见她正从一扇打开的门里朝他挥手示意,那扇门嵌在周围水流一般的背景中,他之前根本没有注意到。乔朗匆匆穿过人鱼和各色鱼类的幻象,赶到门边,衷心希望这场私人会晤的房间不会像是个堆满了牡蛎的黑暗洞穴。

确实不像。显然各种幻象只限制在露台周围,葛雯德琳将乔朗领进的房间除了那些极为奢华的家具之外,就像是塞缪尔斯勋爵家里的房间。这是一间起居室,设计意图是让法师们休息,并且毋须耗费他们的魔法力量。几张躺椅覆着设计独特的柔亮织锦,整齐地在这个舒适的房间里摆成一圈,桌子就摆在椅边。

其中一张摆得中规中矩的椅子上坐着一位个头矮小、身形干瘦的女性,看起来分外像是一只小鸟落在椅垫上。乔朗从她衣袍的棕色和上好的衣料认出她是一位地位极高的德鲁伊。她老了——太老了,乔朗想着,她在十八年前就已经比他的母亲还要年长。尽管现在是春天,房间也很狭窄,她还是缩在塞缪尔斯勋爵奉命在壁炉里升起的火堆旁。棕色的衣袍在她细弱的身体周围膨胀,就像是一只惊鸟蓬起的羽毛,她不断用爪子一般干瘦的手整理并挑去衣物上的天鹅绒纤维,使得惊鸟的形象更为鲜明。

塞缪尔斯勋爵站在躺椅一旁的地面上——这是此类场合之下表明郑重其事的姿态,两手在背后扣起。他和其他法师在这个悲伤周年纪念日里穿得一样,也是一身阴暗的颜色,他的衣着虽然讲究,但比不上地位比他高的那些人那么讲究——这是身处高位的人常常注意并赞同的优点。乔朗进屋的时候,他很不自然地欠身行礼,乔朗的回礼也同样生硬。德鲁伊的豆子眼好奇地盯着乔朗。

“谢谢,女儿。”塞缪尔斯勋爵的目光带着宠溺和骄傲转向葛雯德琳,即使接下来的会晤很严肃,也不能减弱他对女儿的爱。“我想你最好让我们单独谈。”

“噢,可是,父亲!”葛雯德琳喊了起来,然后,看到父亲微微皱起眉时,她叹了口气。她最后瞥了乔朗一眼——这一眼献上了她的心和灵魂——接着,她向德鲁伊优雅地行了屈膝礼,后者扑动着裙翼回礼,之后她退出房间,轻声合上了门。

塞缪尔斯勋爵对房门施了咒,以免他们被打扰。

“乔朗。”他冷淡地说着,走上前伸手致意。“容我引见塞尔达拉法师明妮。这一位塞尔达拉多年以来都掌管着圣山的产房。她现在有幸——”他谨慎地说出下面的介绍。“照顾我们敬爱的女皇,我们每天都为她的健康祈福。”

乔朗发现塞缪尔斯勋爵说这番话时,小心地不与自己对视;他也注意到任何人提起女皇时都是这样斟词酌句,而且避免与对方目光接触。

乔朗自己也觉得很难与德鲁伊对视,于是他躬身行礼,感谢这种礼节避开了目光对视的必要。他一想到这位老妪在照顾一具尸体就觉得反感不已。他觉得全身发痒,觉得在这个密不通风又炎热的房间里嗅到了死亡与腐烂的气息。然而他发现自己带着某种骇人的病态好奇在猜想,他们用了什么样的魔法来让尸体行礼如仪?难道万灵药代替了血液流过那颗沉寂的心脏?难道药剂在血管中搏动,药草让皮肤不曾腐坏?什么样的魔法让那只僵硬的手以令人惊惧的优雅动作,什么样的奇术让那双呆滞的眼睛闪出亮光?

他想到了绑在背后的闇黑之剑,切实地感觉到它的存在。我将生命之力给了毫无生息的东西,因此我被打上了使用黑暗工艺的妖艺工匠的标记。他想着。但是这种又是什么样的罪孽?竟阻拦属于神祇的事物——如果这些人信神的话——到群星中去寻找自己真正的命运,竟将它囚禁在血肉之躯中?

他坐直身,担心自己不能直视这位老妇,生怕自己直率地流露出嫌恶的神情。然后他严厉地提醒自己,这些事他都不必在意。女皇跟他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他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另一个人的死。

乔朗抬起目光,甩开垂落到面前的黑发,他镇定地瞧着德鲁伊,甚至还带起了一丝微笑。她发出一记乌鸦叫一般的粗哑声音,像是明白了他的想法,觉得这令她愉快。她抬起爪子一般的手,伸上前让乔朗亲吻。他也照办了,一步上前躬身作势吻下,但他不能——发自内心的抗拒让他无法将嘴唇碰触到这已经干萎的肉体上。

塞缪尔斯勋爵示意乔朗坐下,虽说乔朗更愿意站着,但还是逼着自己遵命坐下。

“我还没有向塞尔达拉明妮解释这番情况,乔朗,我更愿意在你到场以后再有幸开始介入这样敏感的事态。”

“谢谢,大人。”乔朗真心诚意地说道。

塞缪尔斯勋爵略略一欠身,继续说下去:“出于表示对我的朋友理查神父的善意,塞尔达拉亲切地决定要会见我们。我将解释此事的权利留给你,年轻人。”

塞尔达拉急切地盯向乔朗,薄嘴唇像鸟喙一般紧抿着。

这倒是意外。不知为什么,乔朗没想到会由自己来解释事态,不过他感谢塞缪尔斯勋爵没有以任何方式干涉他的事务,没有在他本人不在场的时候提起过此事。他真希望沙里昂也在这里。触媒圣徒有办法把事情轻描淡写地简化成容易理解的话。乔朗一时茫然,不知该从何开始。他也很害怕,刚刚才意识到这件事里有多少不可透露的暗桩。

“我叫乔朗。”他艰难地开始述说,努力回想,努力把所有的碎片整理成形。“我的母亲是安雅。这——这能让您想起什么吗?”

德鲁伊就像一只鸟啄食面包屑一样点着头应对这些字句,小脑袋上下摆动,但一方面也保持着沉默。

乔朗不知这是肯定还是否定的态度,慌乱地继续讲下去:“我在一个农奴法师的村子里长大……一辈子都待在那里。但是……我的母亲总是跟我说——”他觉得自己的脸烧了起来。“我有贵族血统,我的家族在马理隆。她……我的母亲……说我的父亲是一位……一位触媒圣徒。他们犯下了罪,以肉体结合,因此生下了我。他们被捉住了。”乔朗无法掩饰话语中的心酸。“我的父亲被判处转化之刑。直到今天,他还站在边境……”

他闭口不言,想起了那尊石像,感觉到那些泪水溅落在他身上的温暖。他会希望自己来这里吗?乔朗突然觉得迷惘,接着,他生气地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

“我的母亲在圣山生下了我,她是这么告诉我的。然后,她带着我逃走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也许她很害怕。也许,那时候,她已经有一点疯了……”这话很难说出口,噎着了他。他从未想过这会那么痛苦。他现在无法看着塞缪尔斯勋爵或是塞尔达拉,只能沉着脸盯着自己不断握紧又松开的双手。

“她跟我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马理隆,得回应当属于我们的东西,但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她还没有看到这一天就去世了。由于种种原因,我逃出了自己成长的村子,在化外之地生活了一段时间。但是现在,我找到了回马理隆的办法,来此认领我应有的继承权。”

“问题在于,塞尔达拉明妮。”塞缪尔斯勋爵插话,知道乔朗已经说出了自己所能说出的一切。“没有这位年轻人的任何出生纪录。我想,这很不寻常。”他做了一个不赞成的手势。“穷人的数量……我们得说……到圣山去生产的堕落女子为数众多,混乱中,纪录放错了地方。或者——就乔朗的这种情况是很可能的——做母亲的悄悄离开圣山,害怕自己会被追踪,就毁了纪录或是将之带走。我们指望您可以认出他——”

“那天晚上也有一轮诞生之月。”塞尔达拉突然开口发出刺耳的话音。

“请再说一次?”塞缪尔斯勋爵眨了眨眼。乔朗屏住呼吸,抬起头。

“一轮诞生之月。”老妇人不高兴地说道。“满月。我们看到天空是满月时,就知道育婴室会变得平静,我们没有判断错。”

“那么说,您还记得?”乔朗吸了口气,倾过身,全身发抖。

“还记得?”德鲁伊粗哑地笑起来,然后咳了一声,用爪子一般的手抹了抹鸟喙般的嘴。“我一直记得安雅。判处转化之刑那天我就在当场。”她有些骄傲地说道。“我去照看她。她很可怜,我知道那是因为孩子还没出世就死了,若不是母亲的死心就是因为孩子的死亡让她还能目睹处刑的场面。但这就是他们的目的。这就是法律。”老妇人缩进自己的衣袍,让衣物包围着她。

“是的,继续说!”乔朗简直想把她拉起来拥在怀里,她这会儿看起来真是太可爱了。

德鲁伊凝视着炉火,叽叽咯咯地笑起来,鸟嘴一记又一记地啄在手爪上。突然,她蓦地抬起头,直盯着乔朗。

“我是对的。”她尖声说道,声音在整个房间中回响。“我是对的。”

“对?什么意思?”

“当然是生下来就死了!”德鲁伊咯咯笑道。“那孩子生来就是死人。这也很奇怪。”老妇人的双眼亮起诡谲的闪光,她尖锐的嗓音变成轻快的恐吓。“那孩子在母亲肚子里变成了石头!就和父亲一样变成了石头!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事。”她转头眯眼看着塞缪尔斯勋爵,欣赏着自己引发的反应。“从来没见过!这是天谴。”

乔朗浑身僵直。他就像变成了故事里那个婴儿——或是那个父亲。

“我不懂。”他的声音支离破碎。塞缪尔斯勋爵悄悄对他做了个手势,但乔朗没有抬头看,也没有把目光从年老的塞尔达拉脸上移开。他不再发抖了,他的身体里没有什么还能动弹,连心都不跳了。

塞尔达拉的手爪一动,像是往前推开什么东西似的。“大部分死婴都像猫一样柔软,可怜的东西。但这一个不是,安雅的孩子不是。”德鲁伊每说一个字都用手指在半空中刮扒着。“眼睛瞪着虚空,冰冷硬实得就像石头。我要说,这是给他们两人的天谴。”

“这不是真的!”乔朗简直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德鲁伊仰起头,一双豆子眼斜睨着他,指向他的手爪颤颤巍巍。“我不知道你是谁的儿子,年轻人,但你不是安雅的孩子!哦,她疯了。那是肯定的。”像鸟一般的脑袋点了点。“我现在知道她确实做了我们一直在怀疑的事——从育婴室偷了某个别人不要的可怜孩子,装作是自己的骨肉。杜克锡司向我们质询时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我现在知道这是真的了。”

乔朗无从回应。她的话就像是在梦境中一样朝他飘来。他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在同一个梦境里,他听到塞缪尔斯勋爵厉声问了几句话。

“杜克锡司?那么,他们调查的是什么事?”

“调查?”老妇人嘎声笑道。“算是吧!他们不得不从安雅怀里把那个死婴抢走。她还用毯子把它包起来,想照料它,想暖和它的脚。我们一靠近,她就对着我们尖叫。她的手指上长出长爪,牙齿变成了獠牙。她是个阿尔班那拉。”德鲁伊颤声说道。“很强大。不,我们无法靠近。所以我们叫来了杜克锡司。他们来带走了死婴,对她施了睡眠咒。我们走了,当晚她就逃了。”

“可是,为什么没有任何这事的纪录?”塞缪尔斯勋爵追问,脸沉了下来。乔朗紧盯着德鲁伊,但他的眼中没有任何生命之光,就像是那个石头婴儿一样。

“啊,有纪录!”德鲁伊愤怒地叫起来。“有纪录。”她的手爪捏成只有茶匙那么大的拳头。“我在那里时,我们一直有非常完备的纪录。真的非常完备。我们发现安雅不见以后,杜克锡司第二天一早就把纪录全拿走了。去问他们要你的宝贝纪录吧。他们不会把你当回事的,可怜的家伙。”她悲悯地瞧着乔朗,把头转到一边,高高仰起。

“那么你非常确定这位年轻人——”塞缪尔斯勋爵朝乔朗点了点头,如今他目光里的悲哀超过了愤怒。“是被从育婴室偷走的?”

“确定?是的,我们确定。”德鲁伊咧嘴一笑,不过她嘴里的牙不比一只鸟嘴里的多。

“杜克锡司说了发生的事,这让我们确定了。真的非常确定,大人。”

“但你没有数吗?有孩子失踪了?”

“杜克锡司说有。”老妇人皱着眉头重申道。“杜克锡司说有。”

“但你该自己去确认!”塞缪尔斯勋爵再次追问。

“可怜的家伙。”塞尔达拉只是这么说。她看着乔朗,豆子眼闪闪发亮。“可怜的家伙。”

“闭嘴!”乔朗摇晃着站起身。他阴沉着脸,在下唇上咬出的伤口涌出鲜血。“闭嘴。”他咆哮着,愤怒地瞪着塞尔达拉,吓得她缩进了躺椅里,塞缪尔斯勋爵连忙拦在两人中间。

“乔朗,别这样。”他说。“镇定!想想吧!还有很多事没有弄清……”

但乔朗既没看到他,也没听到他说的话。年轻人的头部悸动发痛,他觉得自己就快炸开了。他头晕目眩地抱紧自己的头,拼命扯着自己的头发。

看到那些头发带着血被连根拔起,看到年轻人眼中的疯狂,塞缪尔斯勋爵想把手按到乔朗身上安抚他。但乔朗一声惨嚎,甩开了他,险些把他推倒在地。

“可怜!”乔朗喘着气,他无法呼吸了。“对,可怜我吧!我……”他奋力喘着气。“什么都不是!”他再次抱紧头,扯着头发。“假话!全是假话!活死人……死……”

他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走过房间,摸索着出口。

“开不了的,年轻人。我已经加强了咒语。你得留下来听我说!还没有失去一切!为什么杜克锡司会对此有兴趣?我们再深入了解……”塞缪尔斯勋爵上前一步,可能考虑着要对乔朗施一个法术。

乔朗不理他。他摸到了门,想打开它,但是正如塞缪尔斯勋爵说的,咒语把门关得很紧。他甚至无法把手伸过那层无形的坚实屏障,只得恼恨地捶打着它。他想也不想,只知道自己得逃出这个房间,免得窒息而死。乔朗从背后拔出闇黑之剑,砍向房门。

闇黑之剑感觉到自己被挥动了,主人的生命热力在它的金属肢体中跃动,于是它开始吸收魔法。塞尔达拉开始厉声尖叫,发出高亢尖锐的嚎叫,而塞缪尔斯勋爵则又惊又怕地看着一切,然后他觉得全身虚弱,生命之力从他的身体中被吸走。闇黑之剑没有选择性,它的铸造者还没有完全掌握它的潜能,还不清楚要怎么用它。它从周围的一切事物、从所有人身上吸取魔法,增强自己的力量。金属剑身亮起诡异的青芒,照亮了整个房间,剑的力量让炉火熄灭,炉架上的昏暗光球也无力地一闪,完全消散。

塞缪尔斯勋爵动弹不得。他的身体变得沉重而陌生,像是灵魂突然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躯壳,不知该如何让这具肉身行动。他在一片朦胧的恐惧中凝视着一切,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如何反应。

房门倒在乔朗脚下,变成了碎片。门外,灼亮邪剑的青芒之中,站着葛雯德琳。

她一直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心里跃动着甜蜜轻快的幻想,计划着在乔朗冲出来告诉她好消息时,要如何装出吃惊的模样。但是,一个接一个轻盈的幻梦长出了恶魔的双翼,它们的舞蹈变得让人毛骨悚然。石胎,发了疯的可怜母亲照看着冰冷僵硬的尸体,杜克锡司的阴暗幽影,安雅带着偷来的孩子逃入夜色……

葛雯德琳被吓得退后,躲开那扇紧闭着,又用魔法锁死的门。她的手捂在嘴上,生怕自己叫出声来让人发现。她所听到的事让恐怖感慢慢爬过她的灵魂,就像是因急速涌入的洪水而步步高涨的腐臭水流。她一生都被仔细呵护着,孩子气的她只模糊地知道一点这种事,生孩子这种事是从来不得提起的。但是她心底那份女性特质做出了反应。延续了数千年的本能让她能理解那种痛苦和哀恸,能感觉到那种孤独、忧伤和悲哀,她甚至能理解那份疯狂——就像广漠夜空中一粒星子的微光,能给人带来安慰。

葛雯德琳听到了乔朗的痛声吶喊,她听出了他的狂暴与愤怒。她心中的那个女孩想逃走,但成熟的女子却留了下来。这就是乔朗劈开大门时所看到的女性。他沉着脸瞪向她,剑还提在手里。剑芒凌厉耀眼,它的光亮映在那双看向他碧蓝的眼眸中,她的脸色却暗如死灰。

他知道她全都听见了,于是突然间涌起一阵让全身都轻松起来的解脱感。他能在她眼中看到惊恐。接着就会是怜悯,然后就是嫌恶。他逃不过。事实上他要催促她这么做。一心恨她要容易得多。他将欣慰地沉入黑暗,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从那里离开。

“那么,小姐。”他低声说着,语调就像剑的光芒一样凌厉。“你知道了。你知道了我什么人都不是,只是个无名小卒。”乔朗沉着脸,举起闇黑之剑,看着它的亮光在大厅中那位女子圆睁的眼中燃烧。“你曾说过,不管我是什么人都不会影响你的感情,葛雯德琳。你会爱我,跟我走。”他慢慢将闇黑之剑交到左手,朝她伸出了右手。“那么,跟我走吧。”他冷笑着。“还是说,你的话也和其他人的话一样,不过是谎言?”

她会怎么做?他傲慢地说着这番话,唆使她拒绝自己。但葛雯看穿了这些话,她看到了他眼中的痛心和苦闷。她知道,如果自己回绝了他,背对他,他将会走进绝望的荒芜沙漠,沉没在流沙之下。他需要她,就像他的剑渴望着吸取世界的魔法一样,他的心渴望着饮尽她所能给予的爱。

“不,不是谎言。”她平静镇定地说道。

她伸出手,牵住他。乔朗惊愕不已地瞪着她,心里挣扎起来。一瞬间他很想甩开她。但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眼神带着坚定的爱意和决心。

乔朗放下了闇黑之剑。他握着葛雯的手,垂下头开始哭泣——辛酸苦闷的啜泣像是撕开了他的身体,把他裂成了两半。葛雯温柔地伸手环住他,抱紧他,像安慰一个孩子一样安慰着他。

“来吧,我们得走了。”她轻声说道。“这里现在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乔朗偎着她不放。他迷失徘徊在内心的黑暗中,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在意自己的安全。若不是有她的双臂支撑,他或许已经滑倒在地上了。

“走吧!”她轻声催促。

他木然点了点头。迈出蹒跚的脚步跟随在她身后。

“葛雯德琳!不!我的孩子!”塞缪尔斯勋爵大声唤着她,求她回来。他不顾一切地想动身追去,但闇黑之剑已经吸去了他的生命之力。他只能站着,无助地看着她离开。

葛雯德琳没有回头看一眼父亲,而是带着她选择的爱人,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