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敏之名啊!”乔朗浑身发抖地低喃着,一身冷汗。“死人!”
“亲爱的小子,如果你珍惜自己的性命,还有我的性命,小声点!”辛金轻声说道,朝几个经过的熟人打招呼,脸上挂着让人安心的微笑。两人正站在香槟喷泉旁边,辛金说葛雯或沙里昂肯定会来这里跟他们碰面。这里是大厅的另一头,正对着皇帝的王座,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因为人们都涌到这里来呼朋唤友,寻欢作乐。香槟喷泉正像辛金说的,是个很自然的碰面场所,他俩周围不断响起大声的问候和喧闹的笑声。
喷泉由一队扮成卫兵的波尔阿班法师操控,有二十尺高。它完全由冰制成,以保证酒液的沁凉,形状就像一条鱼。立在冰浪上的冰雕海马口中涌出香槟,目光呆滞的河豚噘起嘴射出葡萄酒,冰霜凝成的海中仙子冰冷的双手捧着供给客人品尝的酒。水晶杯在喷泉周围的半空中层层叠叠,随着人们的招手或是指示将自己盛满,赶往舒解他们的干渴。这些人已经站了两个小时,等着谒见皇帝和他的亡妻。
“这种事光是想想都算叛国,更别提公开说出来了。”辛金继续讲着。
“有……多久了?”乔朗问这话时带着某种不正常的好奇,同样的好奇心让他无法将目光从水晶王座的方向移开。
“噢,大概有一年了。没人知道确切的时间。她病了很长时间,我得说,她现在看起来比从前还显得健康一点。”
“但……为什么要……我是说,我理解他爱她的心情,但是……”乔朗把一杯香槟举到唇边,然后一口喝了下去,他的手抖个不停。“皇帝一定是疯了!”他最后心虚地总结道。
“离发疯远着呢。”辛金冷淡地说道。“你看见那个现在站到皇帝旁边,穿红袍的男人吗?”
“一个狄康杜克?看到了。”乔朗的目光挣脱王座上那具女性的尸体,望向那个倾身对着皇帝说了些什么的男子。虽然隔得很远,但乔朗觉得这个体型匀称的高个子男人,这个穿着红袍的人是辛姆哈伦的征战行家。
“不是一个狄康杜克。是那一个狄康杜克——赞维尔亲王。他是她的弟弟,如果正式证实她的死亡,他就是马理隆的皇帝。”辛金把香槟举到唇边,讥讽地祝酒道。“再见了,无聊陛下。他得回到德莱加西那块起伏不平的牧场,或是从哪来回哪去。招惹上那个狄康杜克的人总是以奇怪的方式走进传送廊,然后再也没走出来。”辛金一口喝下香槟。
“要是他那么厉害,为什么不直接篡位?”乔朗疑惑地瞧着他,觉得自己进入的这个新世界可能极为有趣。
“皇帝这一方有强有力的反制力量,也许我该说是反制重量。凡亚主教。说起来,胖子阁下居然没有出现,这倒是奇怪,尤其是食物随便取用的这种时候。哦,我忘了。他从来不参加这个周年庆祝会。说这违反了教义什么的。我说到哪了?”
“皇帝?”
“啊,正是。总之,传说凡亚的太阳就跟着皇帝升起落下。那个狄康杜克有自己的人,他很乐意用别人来取代凡亚的位置——算起来可有三个职位呢。触媒圣徒和幻术师造出女皇还在世、能出席宴会的假相,要是你不在意她那副表情的话。还有,以任何形式提起她的健康状况也是叛国行径。她像以往一样掌管宫廷,马理隆和其他城邦的达官贵人也都行礼如仪,没人直接看着她,人人面对她时都做出对此一无所知的表情。但是有时候连这样都没有用。”
辛金示意让另一只杯子装满香槟飘到他手上。某个角落里一支由魔法乐器组成的管弦乐队开始演奏华尔兹舞曲,逼得辛金只好倾身靠近乔朗继续说下去:“我绝不会忘记有天晚上邓斯沃西侯爵和皇帝打过塔罗牌以后,皇帝问他:‘难道你不觉得女皇今晚看起来特别有精神吗,邓斯沃西?’邓斯沃西老兄瞧着坐在椅子里的尸体,结巴起来:‘我——我不知道。我觉得陛下看来有点阴沉。’好了,杜克锡司当然马上扑向了这个倒霉鬼,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他。”辛金呷了一口香槟,用丝巾擦了擦嘴。“我接着他那一手牌玩,从皇帝陛下那里赢了块银币。”
乔朗正想说些什么,就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一转头,看见一双碧眼盈满欢乐与爱意,立即就把死亡或政治这类事忘了个精光。
“乔朗!”葛雯德琳羞怯地唤着他。她朝他伸出白嫩的小手,注意到人群里有好几个年轻人投来钦慕的眼光,但她真正在意的只有她爱的那个人。
葛雯德琳花了好几个小时,差不多是一整天,忙着与玛莉与罗莎蒙德夫人准备她的礼服。她频繁地改换着颜色,整个房间简直该移到锡哈那造出彩虹的地方去。袖口的花朵被换成了小鸟的碎羽,接着不止羽毛,连整只小鸟都冒了出来,不过倒是被罗莎蒙德夫人立即制止了。她哭哭啼啼、兜兜转转了好一阵,还在上车前惊惶地哭着:“穿得无法见人!”最后,葛雯德琳还是乘车来了,年轻的心中每一个梦想在此刻似乎都要成真了。
花费在衣服上的苦心和泪水效果如何,那些只为了乔朗急出来的泪水成效如何?真不幸,这基本上是白费了。乔朗只有一片混乱的印象:金发上的雪白碎花散出婴儿般的清香,洁白的脖颈和光润的肩头,柔软得引人遐思的一痕雪脯像是海面上的泡沫微微泛蓝,膨出弯转的曲线。她的美貌将他迷得神魂颠倒,但那是她的美,不是衣服的。葛雯德琳就算穿着麻袋也能引来她自己从来不会注意到的钦慕者。
“小姐。”乔朗接住那只白皙的小手,握得比礼仪允许的时间稍长了一些,然后恋恋不舍地吻了她的手,不情不愿地松开。
“我——我们——”葛雯德琳红了脸。“担心你可能无法来。邓斯塔伯神父怎么样了?我们都非常关心他。”
“邓斯塔伯神父?”乔朗大惑不解地瞧着葛雯。“什么意思?他不是——”
“原谅他吧,可爱的孩子。”辛金很自然地插了进来,挡在乔朗和葛雯之间。他背对着乔朗,拉住了葛雯的手。他像是打算行吻手礼,接着显然觉得那么做有点过火,于是只是随意地牵着她的手。“你的美貌已经让他彻底晕了头。我在一个触媒圣徒脸上还能看到更聪明一点的表情呢。不算经常,只是偶尔。说到触媒圣徒,从你的问候看来,我们那位秃头兄弟显然不是太好。要命,这真让我吃惊。”
“可是,难道乔朗没有告诉你吗?”葛雯德琳想看着乔朗,但乔朗被辛金挡住了一半身体,另一半被喷泉挡住了。
“哎呀,亲爱的。”辛金大声说着,又一次拦住这双情人对望的视线。“香槟?没喝?好,那么我为你叫上一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两只酒杯飘了过来。“我们说到哪了?我想不起来——啊,邓斯塔伯神父。是啊,你看,我整天都困在这闷人的皇宫里,听那个狄康杜克抱怨不知哪里的战争、皇帝抱怨赋税,我无聊得骨头都痛了。然后我在这里找到了乔朗,好了,亲爱的,要是我一直没想到要谈论一位祭司的健康问题,你是不会责备我的,对吧?”
“不,我想不会……”葛雯开口说着,尴尬和困惑害得她满脸通红。辛金的话引来了一大群人,人们都凑过来听他接着会说出什么惊人的话,而那位年轻小姐则敏锐地感觉到紧盯着她和她的同伴的诸多眼光。
乔朗奋力想接近葛雯,结果发现自己被推开了,然后及时地想起自己不能引起别人注意,于是不得不退后了一两步。与此同时,辛金正是众人注意力的中心。
“好了,我们的秃头兄弟出了什么事?”他没精打采地问道。“哎呀!”他的眉毛高高挑起,差点没入头发里。“凡亚主教不是把他当成了教堂里的凳子吧?”听众里传来闷笑,心照不宣地轻推着身旁的人。“以前出过这种事,那位出事的圣徒以前叫苏珊恩女修士。都被碾平了,可怜人,现在叫弗莱德兄弟……”
人群的笑声更响了。
“真的不是!”葛雯德琳想挣脱辛金的手。
但他面不改色地抓牢了她,以一副烦人的期待模样瞧着她,害得听众们开始闷声窃笑。
葛雯德琳不得不说点什么。“我——我们在夜里被叫醒了……被之前来看过邓斯塔伯神父的塞尔达拉叫醒了。她说他的情况恶化了,所以要把他转移到德鲁伊树林的康复之家去。”
“恶化,嗯?我简直痛不欲生。伤心欲绝,真的。再给我来点香槟!”辛金喊道。人群放声大笑。
“辛金,让我过——”乔朗又一次想推开他。但辛金不经意地拦住乔朗,伸出另一只手拉住了另一位年轻人——在旁边人群里随便拉住了一位。
“安图侯爵。真帅气。”
年轻的侯爵确实帅气。
“这一位年轻女士渴望与您共舞。都是您这身虾红色的衣服,把女士们都迷倒了。亲爱的,这位是侯爵。”葛雯德琳还没来得及抗议,她的手就被辛金交到了侯爵手里,侯爵和她一样吃惊。
“可我——”葛雯无力地抗议着,回头望向乔朗。
“辛金,你真该死——”乔朗又一次想插手,脸上的表情既是性急又是沮丧,还闪着恼怒。
“乐意与您共舞——”侯爵结巴地说着。
“迷人的一对。去吧!”辛金欢快地喊道,还真的把惊愕不已的葛雯德琳推到了侯爵虾红色的双臂中。“噢,你在那啊。”他回头瞄向怒气冲冲的乔朗,装出吃惊的模样。“你刚才去哪了,亲爱的小伙子?你的甜心要去跟另一个男人跳舞了。”
人群笑得更响了。
乔朗怒不可遏地瞪着他。“你——”
“——来安慰你痛苦的心情吗?当然了。让我们单独相处一会好吗,各位?”辛金向围聚而来的众人发问,众人亲切地依言散开去找别的乐子,许多人都在取笑乔朗。“香槟,跟我来!”辛金向悬在喷泉边的几只杯子示意,挽住乔朗的手臂把他拉到了墙边,三只不断冒着气泡的香槟尽忠职守地跟着他。
“你都做了什么?”乔朗气恼地追问。“我已经找了葛雯德琳好几个小时,现在你——”
“亲爱的老弟,小声点。”辛金脸上嘻笑的欢快神情消失了。“有必要立即跟你私下谈谈那个触媒圣徒。”
“可怜的沙里昂。”乔朗说道,脸色一沉,眉头皱紧。“我昨晚不该离开他,可塞尔达拉向我保证他已经好了——”
“他确实好了,亲爱的小子。”辛金打断他的话。
乔朗紧张起来。“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们已经抓到了他,老兄。”辛金一笑,但那种笑容是背着人群的微笑。他用香槟润了润唇,紧张地扫视过大厅。“接着就是我们。”
乔朗突然间觉得难以呼吸。屋里的空气像是已经被其他人的肺抢走了一样。他的心痛苦地猛力跳动,像是要榨出胸口最后一丝氧气。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害他又一次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说,镇定,来一口。到处有人在看着,要快乐高兴,还记得吧?”
乔朗看着辛金的嘴唇蠕动,然后一杯酒塞进了自己手里。他渴得厉害,于是把杯子举到了唇边,酒液的气泡在舌面炸裂,替喉咙带去一阵凉爽。“你确信?”他想问明白,吸了一口气才恢复镇定。“如果他真的病了……”
“算了吧!触媒圣徒在我们走的时候好得很。就算不理这个,我也从来没听过有哪个塞尔达拉会在半夜突然赶来复诊病人。但若是杜克锡司?……”辛金的话音渐渐变小,让人觉得很不祥。
“他不会背叛我。”乔朗低声说道。
辛金耸了耸肩。“他别无选择。”
乔朗抿紧嘴,握起拳。“我不走!”他断然决定。“还没见过塞缪尔斯勋爵说的那个德鲁伊之前,我不走!再说。”他舒展开眉毛,抬起头。“没关系。很快我就是男爵了。然后一切都会变好的。”
“当然了。好吧,如果你觉得满意了的话,我刚才只想解释是怎么回事。”辛金轻声说道,突然又变回嘻皮笑脸的模样。“就像你说的,这算什么?让触媒圣徒过上难受的几小时而已,也没什么。照我听说的,他们还乐意这样。殉难,这让他们变得正直。啊,漂亮小姐回来了——从她的眼神看,要把你带去见爸爸,呀,我发现现在她盯着我了,绝对不友善的目光。别说什么,我走。让我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庆祝,杀掉肥牛什么的。我们该在这种场合用上凡亚主教。记住,亲爱的小子,你昨晚陪着生病的触媒圣徒过了让人筋疲力尽的一夜。回头见!”
辛金留下乔朗——这让那位年轻人很高兴——升到空中,立即消失在人群里。“你喜欢这一身吗?”他的话音朝乔朗飘来。“我把这叫做死者回炉……”
大厅里越来越热、越来越吵。晋见皇帝的仪式结束了,围在王座前的人们开始散去,把衣服的颜色从悲悼的阴沉换成了更适合狂欢的色彩。乔朗靠在水晶墙上,凝视着夜色,非常希望自己能待在外面凉爽的黑暗中;与屋里刺眼的亮光和烘热相比,黑暗更为诱人。他想到触媒圣徒时,良心一阵刺痛。辛金所讲的“殉难”这个词让他不寒而栗。想到沙里昂可能为了他正在受苦,他不觉闭上了眼睛,内疚将它锋利的刀刃切进了他的灵魂。
但是,过了一会,乔朗就能无视这样的疼痛,用苦涩的膏油盖住了这道伤。他此生已经这样处理过很多伤口,从来不去在意那些伤留下的丑陋疤痕。他总有一天能为沙里昂平反昭雪。他会照顾那个触媒圣徒的余生……
“乔朗?”
说话的是葛雯德琳,那双碧眼正看着他,看到了他的伤,渴望能治好他。他伸手拉住她的两只小手,贴到自己发烫的脸上,在她清凉的碰触中找到了安慰。
“乔朗,怎么了?”她被他脸上阴沉不安的表情吓着了。
“没什么。”他轻声说道,吻着她的双手。“没什么,现在你和我在一起了。”
葛雯德琳的脸红透了,一想到罗莎蒙德夫人就飘浮在附近,她连忙抽出了自己的手。“乔朗,父亲让我来向你传个消息,但是辛金——”
“对,对!”乔朗急忙说道。他脸上暗暗一红,他的目光急切地看着她。“什么消息?”
“他……他要你去一个私人房间和他相见。”葛雯德琳看到年轻人神情的改变,说话有些结巴。但下一刻,她激动得把所有的矜持都忘记了。“噢,乔朗!”她喊着拉住他的手。“那位德鲁伊跟他在一起!就是那位为你母亲接生的德鲁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