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
一只靴子不怎么温柔地踢着乔朗的胸骨。年轻人惊坐起身,睡眼惺忪,心跳得飞快,他把缠结的黑发从眼前拨开。“什么——”
“我说,起来。”一个镇定的声音说。
加洛德王子居高临下地站在乔朗旁边,带着愉快的微笑打量着他。
乔朗揉了揉眼睛,四下张望。就快天亮了,他想,但唯一天亮的迹象就是东方树梢上的天空一抹微亮,此外,仍是一片漆黑。营火的火势低弱,同伴们都在周围熟睡。两座丝绸帐篷在曦微晨光中依稀可辨,它们搭在空地边上,尖顶上的旗帜随风飘舞。那个地方昨天还没有帐篷,这帐篷想必是给王子和枢机过夜的地方。
空地正中,在快熄灭的营火旁站着一个黑袍杜克锡司,乔朗敢说昨晚就看到他站在同一个地方。巫术士双手拢在身前,面容隐藏在暗影之中,但是罩着兜帽的头转向了乔朗的方向,乔朗看不到的那双眼睛也一样。
“什么事?你想做什么?”乔朗问,他的手摸向毯子下的剑。
“‘你想做什么,阁下。’”王子嘴一咧,纠正道。“这让你不满,不是吗,年轻人?对,拿起武器。”他加上最后一句。乔朗本来还以为自己的行动没被察觉。
乔朗一脸困窘地把闇黑之剑从毯子下抽出,但他并没有站起来。
“我说你想做什么……阁下。”他冷淡地说着,抿起嘴。
“要是你想用这把剑。”王子嫌弃地瞄了闇黑之剑一眼。“那么你最好学会该怎么用。我昨天本来可以像串鸡一样把你刺穿,而不是仅仅解除你的武装,不管那把剑有什么能耐——”加洛德更专注地瞧了剑一眼,“要是它掉在离你十尺远的地上,对你也没什么用处。过来,我知道树林里有个地方能练剑,又不会吵醒其他人。”
乔朗一双黑眼犹疑地打量着王子,想看清他这番假装关切的模样背后有什么动机。
他肯定是想弄清这把剑的用途,乔朗想,或许还想从我手上夺走它。他是多厉害的一个法师,差不多跟辛金一样强。我昨晚被他骗了,今天可不会再上当。如果真能学到东西,我就跟去;如果不能,我就走;如果他想夺剑,我就杀了他。
想到林间的寒气,乔朗伸手欲拿斗篷,但王子一脚踩住了斗篷。“不,不用,朋友。”加洛德说。“你很快就会暖和起来,非常暖和。”
一小时后,乔朗平躺在冰冷的地面,空气冲出他的身体,鲜血自他嘴角流下,他再也没有想起自己的斗篷。
王子的剑刃骤然扎进他身旁的地里,吓得他身一缩。
“正中咽喉。”加洛德说。“你根本没看到它……”
“这不公平。”乔朗嘀咕。他拉住王子伸来的手,一把跳了起来,咽下一记呻吟。“你绊倒了我!”
“亲爱的年轻人。”加洛德不耐烦地说。“当你真的拔出剑时,就是——或者说就该是——生死攸关的时候。你要生,敌人要死。荣誉是非常好的东西,但对死人来讲没有用。”
“你说得倒好听。”乔朗咕哝着,揉了揉发疼的下巴,啐出一口血。
“我可以光明正大。”加洛德耸了耸肩。“我是训练有素的剑客,我练过很多年的剑技。而你,从另一方面讲,做不到。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我没办法教,不然我能把斗剑时的复杂手法都教给你。我现在能教你的就是如何在老练的对手剑下活下来,撑到能让你用那把剑的……呃……能力去打败他。
“好了。”声音听起来更有精神。“你来试试。瞧,你的注意力都在我手里的剑,因此我能伸出脚,勾住你的脚后跟,让你失去平衡,然后用剑柄砸你的脸,就像这样——”加洛德示范着动作,一贴住乔朗瘀青的脸颊就停了手。“你来试试。好!好!”王子摔倒的时候还在喊。“你动作快又有力气,要好好利用。”他站起身,毫不在意上好的衣料沾上了泥。
他摆出战斗姿态,扬起剑对着乔朗一咧嘴。
“再来一次?”
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朝阳已经升起,虽然气温还远远不到温暖的程度,两人却很快都脱掉了衬衫。
他们沉重的呼吸在身旁带起薄雾,脚下的地面不久就像是有过一场小型战斗一般。林中回响着金铁交鸣声,最后,两人都筋疲力尽,只得支在自己的剑上大口喘气,王子这时叫停休息。
王子跌坐在被阳光晒暖的一块大石头上,示意乔朗坐到他身旁。年轻人喘着气照办,忙着擦自己的脸。鲜血从他手脚数不胜数的皮肉伤上渗出,他的下颚又肿又痛,还有几颗牙被打松了,他累得连喘气都费力。但这种疲惫令人愉快,最后几次过招时,他已经能抵挡住王子,其中一次甚至还打飞了加洛德手里的剑。
“水。”王子嘀咕着左右张望,水袋放在他们的衣服旁边——远在空地的另一头。加洛德疲惫地做了个手势,让水袋过来。它照办了,但王子累得没有什么力气施法,所以水袋是拖过地面,而不是迅速从空中飞来。
“它看起来和我一样累!”加洛德喘着气说。
水袋拖近时,他一把拿起啜了几口,然后递给乔朗。“别喝太多。”他提醒道。“会肚子痛。”
乔朗喝了水,递回去。加洛德倒了些水在手里,泼到脸上和胸前,噬人的寒气让他发抖。
“你……干得好,年轻人……”加洛德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非常……好。要是……我们都没挂掉的话……这星期结束时……你就该……做好准备了……”
“这星期?……准备?”乔朗看着眼前朦胧的树影,他眼下没力气说出连贯的话。“我……去……马理隆……”
“一星期以后去。”加洛德摇摇头,又把水袋递过去。“别忘了……”他咧嘴一笑,把手臂支到膝上,低垂着头喘气。“你是我的囚犯。还是说你以为……能打得过我……和杜克锡司?”
乔朗闭上了眼,他的喉咙发疼,肺在发烧,肌肉抽筋,伤口刺痛,浑身上下都是伤。“我甚至……打不过……触媒圣徒……现在不行……”他几乎是带着笑意承认。
两人就这么坐在石头上休息,谁都没有说话,也不觉得有必要交谈。休息一阵之后,乔朗放松了,一种和暖愉悦的安宁感悄悄涌上心头。他观察着周围——森林当中一块小空地,很可能是用魔法隔出的空地,它太完美了。乔朗意识到,实际上这片空地很可能是以前就用魔法隔离出的——王子的魔法。
自己和王子能单独相处,这让乔朗觉得有些奇怪。他们之前弄出的声音够吵了,他原本以为随时会见到那个好管闲事的触媒圣徒跑来察看,至少莫西亚会来——哪怕是好奇心重的辛金也会跑来。但加洛德在他俩离开时曾和杜克锡司说过几句,乔朗现在认为当时他一定是要他们别放任何人过来。
“我不介意。”乔朗想,他喜欢这里——祥和,宁静,阳光晒暖了自己正坐着的石头。老实说,他想不起从前是否有哪个时候觉得这样心满意足。他不安分的思绪放缓了狂躁的脚步,轻快地在树梢游走,倾听着同伴规律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
“乔朗,”加洛德说。“你到马理隆以后打算做什么?”
乔朗耸了耸肩,真希望他没有说话,希望他安安静静地不要打破这样的魔咒。
“不,我们得谈谈。”加洛德说着,看到那张浮现着各种表情的脸渐渐阴沉下来。“也许我的感觉不对,但我觉得‘去马理隆’对你来说就像是某种童话故事,你一到那里,哪怕只站在它飘浮平台的阴影下,‘一切都会好起来’。听我一句,乔朗——”王子摇了摇头。“不会有这种事。我去过马理隆,当然不是最近,”他冷笑一声。“是在邦交正常的时候。我现在就能告诉你,你连城门都进不了。你是从化外之地来的野蛮人,杜克锡司会——”他一弹指。“这么处理掉!”
阳光消失,浓云遮蔽,起了一阵风,哀伤地在林间呼啸。乔朗打了个冷颤,站起身往空地另一头放着衣服的草地走去。
“不,待在这,我来拿。”加洛德按住乔朗的肩膀,他一挥手就让两件衣服长了翅膀,像布做的鸟一样飞了过来。“抱歉,我总是忘记你是活死人。萨拉肯很少有活死人,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
乔朗板起脸,心头立即涌上一阵刺痛,每次提起自己和世上其他人的区别,他就难受。他气冲冲地瞪着王子,认定他在嘲笑自己。但是加洛德没有看到,他的脑袋还埋在衣服下面。“我一直羡慕辛金能随兴换衣服的能力,更别提。”王子咕哝着把精美的薄衬衫扯过肩膀。“还能随兴改变自己的模样,变成木桶!”
加洛德的脑袋从衣领里钻出来,他理了理头发,想到之前的事,咧嘴一笑。接着,他换回更严肃认真的表情,继续之前的话题。“马理隆出生了很多活死人,至少我们听说是这样。”他那种毫不在意接受这种现实的样子,慢慢闷熄了乔朗窜起的怒火。“尤其是在贵族家庭。可是他们企图除掉活死人,杀掉那些婴儿或是把他们偷偷带进化外之地。这些人已经从心里开始腐烂——”他清澈的双眼笼上阴影,暗影被内心的怒火染得更深。“照这样下去,他们还会把这种恶疾感染整个世界。还好——”他深吸一口气,甩开刚才的想法。“他们还没有办到。”
“我们本来在聊马理隆。”乔朗唐突地插话,他坐到地上,抓起一把细石,往远处的树干扔石子。
“对,抱歉。”加洛德说。“那么,就算进了城——”
“得了。”乔朗不耐烦地打断他。“少操心这种事!如果要穿漂亮衣裳才能进城,我们有,光是辛金丢下的行头都够我们用好几年……”
“然后?”
“然后——然后……”乔朗不耐烦地耸耸肩。“关你什么事……阁下?”他不屑地一撇嘴。他往旁边瞄了一眼,看到加洛德沉着严肃地打量着他,锐利的眼神探究着乔朗灵魂深处阴沉晦暗的一面,探入乔朗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地方。乔朗立即退后,背靠到石头上。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气恼地问,作势要拿起脚边的闇黑之剑。“你干嘛在意我是死是活?你对我有什么企图?”
加洛德默默不语地打量着乔朗,接着缓缓一笑,笑得既悲哀又遗憾。“一切都是因为你,不是吗,乔朗?”他说。“‘你对我有什么企图?’我从触媒圣徒那里听说了你的过去,但这无关紧要;我怜悯你,这也无关紧要……啊,对,怜悯让你发火,不过这是真的,我怜悯你……而且羡慕你。”
乔朗转过身,背对那双明澈眼眸热切的注视,他自己的黑色眼眸凝望着枯死的树上交缠的枝叶。
“我羡慕你。”王子沉声说下去。“你能发现佚失了数个世纪的事物,我羡慕那份聪明和执著。我清楚面对黑锁时所需的勇气,所以羡慕你敢于反抗。若非如此,我还欠你的情,虽是不经意的,但你使我们免受巫术士背信弃义之害。不过,我发现这不能让你满意,你想知道我‘隐藏的企图’。”
“别说你没有。”乔朗刻薄地低声说。
“好极了,朋友,我来告诉你‘我对你有什么企图’。你带着剑,你所谓的闇黑之剑,去马理隆。凭借,或者没有靠它的力量——”加洛德耸了耸肩。“赢得了你的家产。你掩盖自己是活死人的事实——你很擅长做这码事,还有触媒圣徒帮你的忙。从没想过那回事,对吧?考虑考虑吧,是个好主意。直到现在,你还没有让触媒圣徒赐予自己生命之力。在妖艺工匠的村庄没有任何触媒圣徒帮忙,但在马理隆不同,按照习俗,你得使唤触媒圣徒,要有一个家庭圣徒。有沙里昂在你身边,你能一直假装有生命之力。
“呃,我说到哪了?哦,对,你找到了母亲的家人,说服他们接受你,一家团圆。谁知道呢,他们也许还挺伤心的,失足的女儿还没等他们表现出关切和宽恕就逃走了。说不定那个家族已经绝后了,你还能表明身分,继承这家的领地和头衔。”
“没关系。”加洛德继续戏谑地说道。“就让我们设想一切都有幸福快乐的结局,你成了一个贵族,乔朗。一个马理隆的贵族,生活圆满,有头衔有领地还有财富。我能从你身上捞到什么呢,高贵的先生?看着我,乔朗。”
年轻人忍不住回应这样有魄力的声音,转过身。他语气里再无轻浮,再无戏谑。“我想要你去萨拉肯。”王子说。“我想要你带着闇黑之剑与我们一同作战。”
乔朗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怎么以为我会做这种事?我一拿回自己该有的东西,我就什么都不干,只管——”
“——看着世界衰亡?”加洛德笑了。“不,我想你不会,乔朗。你在妖艺工匠那里就没有这么做,若是担忧自身安危你就不会跟巫术士作对。哦,我是不知道细节,但是——如果真是这种状况——你本来可以自己逃走,让其他人去对付他。不,你会对抗他是因为在你心里深处有种感觉,觉得要保卫守护那些比你弱的人。那才是你与生俱来的权利,你是一个天生的阿尔班那拉。就因为这样,我相信你看到马理隆时,不会像住在那的人一样,被美丽的云彩蒙蔽了双眼。
“你曾经是农奴法师,艾敏在上!”加洛德越说越激动,而乔朗却摇着头,再次背过身。“你曾经生活在马理隆的暴政之下,乔朗!它僵硬的传统和信条害得你的母亲被驱逐、你的父亲被判刑,虽生犹死!你看到的城市当然美轮美奂,但是,它的美丽掩盖了腐朽!甚至有传言说女皇——”加洛德突然停下。“别在意,”他低声说,扣紧两手。“我不相信会有那种事,一点也不信。”
王子停下,深吸了一口气。“难道你不明白吗,乔朗?”他稍微平静地继续讲道。“你,一位马理隆的贵族,站在我们这边,准备为了重现故乡古代的辉煌而战。我的人民会被深深打动,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你能影响曾一同生活过的妖艺工匠。我们希望能和他们联盟,但是如果我的父亲能指着你说:‘看,这有一位你们认识并相信的人,也在为我们而战!’我认为妖艺工匠们将会更坚定地跟随我父亲的领导。我想,妖艺工匠们确实认识你、喜欢你?”王子即兴发问道。
要是乔朗见识过口舌之争,就会明白王子正对他设下圈套。
“至少他们认识我。”乔朗只回了一句,没有多想。他正琢磨着王子的话,想象自己前去萨拉肯的情形:穿着与贵族地位相衬的华服,接受国王与王子的欢迎。那还真不错,但跟他们一起打仗?呸!他关心的才……
“啊!”加洛德随口说着。“你说‘至少他们认识我’,我想这话的意思是,他们认识你,但并不特别喜欢你。当然了,你对这毫不在意,是吧?”
乔朗抬起眼,立即换上防卫的眼神,但是太迟了。
“你在马理隆不会获得成功,乔朗,你去哪里都不会获得成功。”
“那么为什么……阁下?”乔朗轻蔑地问道,完全没意识到言语的锋刃正抵在自己心上。
“因为你想成为贵族,或许你生来就已经是个贵族,但是不巧,乔朗,你连一丁点贵族气质都没有。”加洛德无情地回答。
这话一针见血,乔朗被刺伤了,言语笨拙地试图反击。“请体谅我的难处,阁下!”乔朗故意装出一副发牢骚的腔调。“我不像你有上好的绫罗绸缎可以穿,我不在玫瑰花瓣里洗澡,也不在头发撒香粉!没有人叫我‘大人’,还哀求着亲我的脚!现在还不会!但是总有一天会的!”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发颤,他一跃而起,转身面对加洛德,紧握双拳。“以艾敏之名起誓,他们会的!他妈的连你也不会例外!”
加洛德看着这个狂怒的年轻人。“不错,乔朗,我早该想到这才是你一心想做的贵族,而这也正是为什么你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贵族。我开始觉得自己看错你了,你只配留在马理隆,因为你的想法跟那些人一模一样!”王子望向东方,对着那个遥远城市的方向说:“可是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错了。”他认真地继续说道:“但是学到教训会让他们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你也一样。”王子把注意力转回面前这个气得发抖的年轻人。“艾敏教导我们:一个人是否真的高贵,不在于出身的那点血缘,关键是他怎么对待自己的同伴。剥掉华贵衣裳,除去香水金粉,你和你的朋友,和那些农奴法师,没有任何不同。赤身露体时,我们全都一样——终究只是蛆虫的食粮。
“我之前说过,荣耀对死人来说毫无用处,任何东西对死人来说都毫无用处。对他们来说,爵位、财富和血统算什么东西?我们这一生也许走的路不尽相同,但全都通向一个地方——坟墓。同样是旅行的同伴,我们比别人得到了更多的祝福,我们的职责——不,我们的特权——就是竭尽全力让这条路更平坦更快乐。”
“说得好听!”乔朗气冲冲地回嘴。“你从‘大人’到‘阁下’爬得可是够快了!我可没见你自己穿过农民的粗布衣裳,我可没见你黎明即起,整天在田里干活,连灵魂都像手里的种子一样干瘪!”他指着王子。“你倒会花言巧语!你,一身漂亮衣服满口漂亮话,带着保镖住丝绸帐篷!我对你的话就只有这个意见!”乔朗比了个下流手势,放声大笑,转身想走。
加洛德伸手揪住他的肩膀,把他硬转过身。乔朗甩开他的手,他气得面目扭曲,狠狠地一拳打向加洛德。
王子轻松避过,攫住乔朗的手臂,他动作熟练地抓住乔朗的手腕一扭,就逼得年轻人跪在地上。乔朗痛得喊不出声,挣扎着想站起来。
“住手!和我打是白费力气,我一句话就能让你脱臼!”加洛德不客气地喝道,立即制住了他。
“你该死,你——”乔朗骂着不干不净的话。“你和你的法术!要是我拿着剑,我就——”他急忙回头找剑。
“我会给你那把受诅咒的剑。”王子沉下脸。“你就能做想做的事了,但首先你得听我说。为了完成我这辈子的工作,我的穿着举止必须与身分相符。不错,我穿漂亮衣服,我洗澡梳头,我看你在去马理隆之前,也一样会做这些事。为什么?因为这说明你在意别人的看法。由于我有爵位,别人称呼我‘大人’、‘阁下’,表示尊重我的身分,但我希望这也表示他们同样尊重我本人。你以为为什么我没有强迫你叫我‘阁下’?因为这词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你不尊重任何人,乔朗。你不关心任何人,只在乎你自己!”
“你错了!”乔朗声音沙哑地说着,还在找那把剑,但是他看不到它,愤怒这汪泛着绿光的血池蒙住了他的视线。“你错了!我关心——”
“那就该有所表现!”加洛德大喝。王子揪住乔朗黑色的长发,强逼年轻人仰头看着他。乔朗没办法,只得照办,但瞪着王子的眼睛满含痛苦,狂妄挑衅,而且有着深切的恨意。
“你昨晚情愿为了莫西亚牺牲性命,对吧?”加洛德毫不心软地继续说。“然而,你对待他就像是对待蜷在自己脚边的杂种狗。还有那个触媒圣徒——一位温和的学者,半辈子都安宁地从事着心爱的研究。他本来可以把你交给教会,却要和你一起对抗巫术士,如今还跟着你走过荒山野岭,疲累不堪,浑身发疼。这是为了什么,你有没有想过?啊,当然了,我忘了,他有‘隐藏的企图’,他想从你身上得到某些东西!是什么东西呢?侮辱,嘲笑,还是轻蔑?”
“去你的!”加洛德一把放开乔朗,让他脸朝下趴在冰冷的地上。乔朗抬起头,看到闇黑之剑就在他面前,他扑过去抓住剑。
他爬起身,转身面对敌人。加洛德站在原地,冷冷瞧着他,嘴角一勾,觉得好笑。
“动手!该死的!”乔朗大喊着朝他扑去。
王子一声召唤,佩剑就从地上跳进他手里,映着阴暗的天色亮起银光。
“用你的魔法对付我!”乔朗挑衅,他口齿不清,嘴角糊着白沫。“反正我是活死人!只有这把剑让我活着!我要你死!”
乔朗打算杀人,他想杀人,他会心满意足地看到剑砍开血肉,看到血流满地,看到这个骄傲的人匍匐在他脚边,望着他的眼睛渐渐失去生机……
加洛德沉着地打量了他一阵,接着回剑入鞘。“你确实是个活死人,乔朗。”他轻声说。“你满身死人的臭气!你打造了一把阴暗的剑,跟你自己一样毫无生气。来吧,杀了我,杀戮就是你解决问题的办法!”
乔朗想上前,但他看不见东西,一层薄幕遮在他眼前,他眨着眼,想看清周围。
“学会怎么活,乔朗。”加洛德诚恳地劝他,王子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从乔朗周围血红的雾气之外飘来。“学会怎么活,为了生命,为了求生挥动你的剑!否则你可能会把剑转向自己,把每一滴高贵的血都流在这里,至少这还能给予草地生机。”
最后的话已有嫌恶的语气,王子背对着乔朗,平静地走出空地。
乔朗握着剑朝他扑去,想杀了这个傲慢的人,但他完全被愤怒蒙住了眼,结果踉跄几步,趴倒在地。
他喊出一声狂乱刺耳的怒吼,挣扎着想站起身,但怒焰吸干了他的力量,害他像个婴孩一样虚弱无助。他不顾一切地把闇黑之剑当拐杖用,想把自己撑起来,但那把剑深深扎进地里,乔朗颓然跪下。
手抓着面前埋进地里的剑柄,乔朗滑倒在地,泪水从他眼里缓缓渗出。愤怒和挫败感喷涌而出,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爆炸了。
一声痛苦的抽泣撕裂他的胸膛,让他心头一松,乔朗低垂着头,泪流不止。自从孩提时代起,从未有疼痛或苦难逼得他这样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