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里昂……”
触媒圣徒正在恍惚与平生最清醒的梦魇之间漂游。
“主教阁下,宽恕我!”他激动地呓语着。“让我回修道院!解除我身上这可怕的重负,我受不了了!”沙里昂在粗陋的床上颤抖,两手捂住阖紧的双眼,仿佛能把那可憎的一幕幕自眼前抹去。然而睡眠只能将那些场景加强深化,带来更深的恐惧。“凶手!”他喊道。“我成了凶手!不止一次!啊,不止,主教阁下!两次。两个人因为我死去了!”
“沙里昂!”那声音重复着触媒圣徒的名字,微蕴怒意。
触媒圣徒缩成一团,手掌埋向双眼。“让我向您忏悔,主教阁下!”他大喊道。“随您如何处置我,我罪有应得,我请求处罚!那样我就可以不再看到他们的脸,他们的眼睛……缠着我不放!”
沙里昂坐在床上,半睡半醒。他好几天没睡着了,身体的疲累与精神的亢奋一时之间摧垮了他的意志。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在何处,也没有注意到那个他明知是数百里之外的声音为何如此清晰。“一开始,我们教团的一个年轻人。”触媒圣徒颠三倒四地继续说。“被巫术士用我给予的生命之力杀了,那个可怜的触媒圣徒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现在这个巫术士也死了!他无助地躺在我面前,被我的能力吸干了!乔朗——”触媒圣徒的声音变成了轻声低语。“乔朗……”
“沙里昂!”喊叫声严厉急迫,一副发号施令的腔调,总算把触媒圣徒从自己语无伦次的絮絮叨叨中激醒了。
“什么事?”沙里昂缩在湿漉漉的袍子里,一边打颤一边四下张望。他并不在圣山的修道院里,他身处于一个冰寒的监牢中,死亡包围了他。四面是砖墙——这些石块由人类的双手造出,而非由魔法塑形。头上由木梁搭建的天顶上仍有工具的凿痕,冰冷的金属栏栅由黑暗工艺铸造而成,本身就像一道隔绝生命的藩篱。
但是只瞥一眼,他就知道那个年轻人不在牢房里,他的床没人睡过。
“当然没有。”沙里昂打着寒颤自言自语。乔朗在荒野之中,掩埋尸体……但,那个他听得如此清晰的嗓音究竟是谁?
触媒圣徒把头埋进颤抖的双手中。“取走我的性命吧,艾敏!”他虔诚地祈祷着。“如果您确实存在,取走我的性命,结束这样的折磨、这样的痛苦吧,我快疯了——”
“沙里昂!就算你想躲,你也没法躲开我!你一定得听我的话!你别无选择!”
触媒圣徒抬起头,瞪大了双眼,一阵恶寒比最凛冽的严冬烈风更为刺骨,令他全身不停颤抖。“主教阁下?”他抖着双唇问道,骤然起身,在狭小的牢狱内四下张望。“主教阁下?您在哪里?我看不见您,可是我能听到——我不明白……”
“我在你的心里,沙里昂。”那个声音说。“我在圣山对你说话。我如何做到这点对你来说并不重要,神父,我的力量非常强大。你现在一个人吗?”
“是——是的,主教阁下,现在是,可是我——”
“清醒一点,沙里昂!”声音再次显出不耐烦的情绪。“你的思路乱成一团,我没办法看清!你不用说话,想着你要说的话,我就能听到。我会给你一段时间祈祷,让自己恢复冷静,希望你之后准备好谈话。”
话语沉寂。沙里昂仍能感觉这声音留在脑海里,像一只虫子在嗡嗡作响。他连忙让自己镇定下来,却没有去祈祷。虽然他之前曾经乞求过一下下,请艾敏取走自己的性命——虽然他确实真心真意地提出那样绝望的恳请——但他仍感觉到在心底涌起一种求生本能的急切情绪。凡亚主教能够像刚才那样侵入他的思想,这确凿的事实让他涌起满腔怒火——尽管他心里知道这种愤怒情绪并不妥当。作为一个卑微的触媒圣徒,他认为自己应当以此为荣,尊贵的主教竟会花时间研究自己一毛不值的想法;但是在内心深处,在引发他恶梦的同一个黑暗之处,有一个声音冷静地问道:他知道多少了?我有什么办法能避开他?
“主教阁下。”沙里昂犹豫不决地开口了,边说边在漆黑的牢房中不停转身,提心吊胆地盯着周围,仿佛主教随时会从砖墙中走出来似的。“我……觉得很难厘清我的……想法,我这种喜欢追根究柢的个性——”
“这种喜欢追根究柢的个性已经让你走向了黑暗之路吗?”主教不快地发问。
“正是,主教阁下。”沙里昂谦卑地回话。“我承认这是我的弱点,但如果不知道我们交流的途径和目的,这会妨碍我与您的交谈,我——”
“你的思路一团混乱!这种模样无益于沟通,好吧,”凡亚主教的声音在沙里昂脑海中回响,听起来有些生气,但也无可奈何。“这么做是必要的,神父。身为人民的精神领袖,我必须与这个世界的天涯海角保持联系。你也知道,总有人试图削弱我们的教团,削弱到古代的那种地位——就像动物为主人效命一样卑贱。正因为有这样的威胁,我有必要与其他人交流,与教团的人以及协助保卫教团的人联络,而这交流必须建立在保守秘密的基础上。”
“是,主教阁下。”沙里昂紧张地低声说。监牢窗栅外的夜色转薄,接近灰暗的破晓时分。他能听到街道上稀稀落落的脚步声——是那些日出而作的人们。但换个角度来看,村庄还在沉睡。乔朗在哪里?他已经被捕了吗,尸体被发现了吗?触媒圣徒扣紧双手,试图专心倾听主教的话语。
“沙里昂,有一间密室以魔法的力量设计建造,以满足王国主教所需,让他能在私下帮助需要他支持的追随者。那被称为审慎室,某些敏感任务不能让大部分人得知,与这些任务执行者联络时,审慎室尤为有效……”
一个情报网!沙里昂不禁这样想道。教会,这个他献上毕生生命的教团,事实上和一只巨型蜘蛛没有两样。它坐在一张巨网正中央,不放过半点风吹草动,紧密掌控着落于其中的一切。这想法太可怕了,沙里昂立即就想打消这个念头。
尽管身体还在发抖,他还是开始冒汗了。他缩起身,等待主教看到他的想法,然后斥责他。但凡亚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继续往下说,解释审慎室的由来和运行方式,以及如何让某个人能通过魔法途径对另一个人说话。
沙里昂紧咬牙关,害得下颚肌肉都酸痛起来,他陷入了沉思。“主教没有注意到我的胡思乱想!”他想着。“也许如他所言,我得让自己专心一意他才会听见。如果是这样——如果我能控制自己的想法——我也许能应付这样的精神入侵。”
就在沙里昂注意到这件事之后,他发现自己听到的只是凡亚想让他听见的念头,他不能穿透主教本人建造的屏障。沙里昂慢慢开始放松,他等待上级把话说完。
“我理解,主教阁下。”触媒圣徒想着,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说的每个词上。
“非常好,神父。”凡亚显得很高兴。冷场了一会,主教谨慎地考虑,专注想着自己的下一段话;但是当他开始讲话,或者说他的想法在沙里昂脑海中成形时,那些想法既迅速又精练,仿佛是复诵早已背下的字句。“我派你去执行了一项危险的任务,沙里昂——派你试图了解乔朗那个年轻人。鉴于这桩任务有其危险性,在没有接到你的报告后,我对你的担心与日俱增。因此,我认为最好是跟一个与你有关、又可以信赖的线人联络——”
“辛金!”沙里昂禁不住想道。他对那年轻人的印象如此深刻,一定传到了主教心里。
“什么?”凡亚的话被中途打断,他听起来有些困惑。
“没什么。”沙里昂赶紧小声说。“对不起,主教阁下,我的想法被干扰了,被……被外面发生的一些事干扰……”
“我建议你离开窗旁,神父。”主教生硬地说。
“遵命,主教阁下。”沙里昂答道,将指甲掐进了掌心,想用痛楚使自己专心一致。
又是几秒钟的沉默——凡亚是在回想自己讲到了哪里吗?为什么他不干脆把它写下来呢?沙里昂急躁地猜想着,感觉到主教的想法已经从他身上移开。接着那个声音回来了,这一回,它满含关切之意。
“正如我方才所说,我曾经为你担心,神父。眼下那位派去保护你的线人已经有四十八小时不曾和我联系了,我越来越担心。我希望没有什么不妥,沙里昂,对吧?”
沙里昂该怎么回答?说他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说他仅以指尖吊挂在理智的悬崖上?说他在片刻之前,还祈祷着一死了之?触媒圣徒难以决断。他可以坦白一切,告诉主教自己了解关于乔朗的真相,请求主教阁下的宽恕,并遵从命令,着手将这孩子传送过去,一切在片刻之内就能做个了结,他饱受折磨的灵魂将重获安宁。
在牢房外,昨夜的风暴已成强弩之末,却还在徒劳地拍打着墙面,企图冲进墙内。沙里昂听到了风中的字句,他曾在十七年前听到过这些话——凡亚主教判处了一个孩子死刑。
“神父!”凡亚的嗓音紧绷且冰冷,像是记忆的回响。“你又失神了!”
“我——请您放心,我很好,主教阁下。”沙里昂结结巴巴地说。“您毋须在意我。”
“我为此感谢艾敏,神父。”凡亚说这话的腔调和平常感谢艾敏赐予他早餐的蛋与面包时一模一样。接着,他再次沉默不语。沙里昂感觉到了某种内心的混乱,某种心理斗争。主教接下来的话是不情不愿的:“是时候了,神父,你应当和你的……呃……护卫——我的线人——取得联系,我得知闇黑之剑已经铸成……”
沙里昂倒吸一口凉气。
“……眼下我们不能再耽搁了,这个年轻人对我们来说过于危险。”凡亚的声音越发冰冷无情。“你必须尽快将乔朗带至圣山,你会需要我的线人予以协助。去找黑锁,通知他,我——”
“黑锁!”沙里昂坐倒在床上,心跳声就像乔朗打铁时一样震天响。“是你的线人?”触媒圣徒用颤抖的双手撑住前额。“主教阁下,您说的肯定不是黑锁!”
“放心,神父——”
“他是个叛徒,一个被驱逐的杜克锡司!他——”
“被驱逐?他这个被驱逐的巫术士和你这个被驱逐的神父没有什么两样,沙里昂!他现在还是杜克锡司的一员,他们教团中的高层成员,为这桩敏感任务精心挑选的成员,就和你一样。”
沙里昂两手抱紧头,好像他这么做还真的能让纷纷扰扰的思绪不在脑子里翻腾。黑锁,那个残酷无情、杀人不眨眼的巫术士是杜克锡司,以在辛姆哈伦执行法律为职责的秘密组织成员。他是教会的密探!他还要为冷血的谋杀、为袭击村庄抢掠财物、为让这个村庄的村民在冬季挨饿负起责任……
“主教阁下。”沙里昂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位巫术士曾经是……一个邪恶的人!一个恶毒的人!他——我见到他杀死一位我们教团的年轻执事,那个村子叫做——”
主教打断他的话。“你没有听过那句老话吗?‘走在光里的人看不到黑夜的影’?我们不要太过草率地对别人下定论,神父。如果你冷静地仔细回想你所说的意外事件,肯定会发现那是迫于无奈,或者只是意外。”
沙里昂见过巫术士在风中呼喝,他见过一阵狂风卷起毫无防备的执事,将他像一片叶子般扔向屋墙,他见过那具年轻的身躯毫无气力地跌落到地面。
“主教阁下。”沙里昂打着颤,斗胆进言。
“够了,神父!”主教厉声喝道。“我没有时间听你唱高调抱怨,黑锁做了该做的事以维护巫术士叛徒身分的伪装。他在掌握黑暗工艺的妖艺工匠当中从事危险的工作,这些人就在你们身边,沙里昂。相对于数以千计的生命或数以万计的灵魂而言,那毕竟只不过是一条命,而那由他决定。”
“我不能理解——”
“那么给我一次机会解释吧!我以最确凿的信心告诉你,神父。我曾经跟你讲过,你的任务是为了解决北方萨拉肯国给我们带来的麻烦。局势每况愈下,背弃教团法规的触媒圣徒不停增加,他们将自己的生命之力随意传给任何一个提出请求的人。正因如此,萨拉肯国王以为自己能肆无忌惮地对付我们,他扣押教会的资金据为己有,他将枢机流放,代以叛教的触媒圣徒。他意图入侵征服马理隆,因此和妖艺工匠们联手,让他们供给他邪恶的武器……”
“是,主教阁下。”沙里昂低声回应,一边半失神地听着,一边竭力想清该做什么。
“萨拉肯国王计划用妖艺工匠的武器帮助自己发动战争。虽说表面上黑锁看来是在助长萨拉肯的野心,帮助妖艺工匠。实际上,他是准备将他们引入致命的陷阱,让我们从而能击败萨拉肯,彻底粉碎妖艺工匠,最终将他们从这个世上铲除。黑锁已经控制了一切,至少在这个年轻人——那个乔朗——发现黑暗之石以前,他控制了一切。”
凡亚越来越恼火,他的想法也渐渐变得散乱无序,沙里昂已经跟不上了。凡亚感觉到了变化,于是怒气冲冲地沉默了一阵,试图重新控制谈话。接着他继续与沙里昂交谈,稍微平静了一些。
“黑暗之石的发现是场灾难,神父!你肯定看到了吧?它能给萨拉肯得胜的力量!这就是我下命令的原因,你和黑锁必须立即将那年轻人和他带给这世界的致命力量送返圣山,必须赶在萨拉肯发现此事之前。”
沙里昂因为紧张开始头疼,走运的是,他自己的想法过于混乱,传送出的肯定只是些乱哄哄的片断:黑锁是双面间谍……黑暗之石会威胁世界……妖艺工匠正走进圈套……
乔朗……乔朗……乔朗……
沙里昂逐渐平静,他现在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了。其他的事都不重要,两国间的战争、数以千计的生命,这些概念都太庞大,难以理解;但,个人的生命呢?
明明知道他将面对的是怎样的劫难,我怎能带他回去?我现在的确知道这劫难是什么了。沙里昂向自己承认现实。我以前没看到,只是因为刻意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触媒圣徒抬起头,专注地盯着黑暗深处。“主教阁下。”他大声说着,打断了主教的滔滔不绝。“我知道乔朗是什么人。”
凡亚骤然沉默。沙里昂感觉到了疑虑、谨慎和害怕,但这些情感几乎是一掠而过。辛姆哈伦的主教年近八十,在位已四十余年。他处理自己的工作时非常有技巧。
“你是什么意思。”传来的主教想法确实是一派困惑不解。“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不就是乔朗,女疯子安雅的儿子……”
沙里昂发现自己在聚集勇气。最后,他终于能面对真相了。
“乔朗他是……”触媒圣徒低声说。“马理隆皇帝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