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理隆里最后的居民簇拥在他们破损的城门阴影下,他们仅有的那点财产被粗糙地打成一个个包袱,堆放在他们身边。他们排成一队,等候着。
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默默无言地等候在那里。法师们失去了法术,被迫走在地上,走在感觉笨重的尸体中间,没有了生命之力令他们感到一切都很难控制,连说话的力量也所剩无几,他们也没有什么令人鼓舞、令人不绝望的事可谈。
偶尔有婴儿会啼哭几声,然后就能听到母亲轻哄孩子的声音。有一会儿,三个年幼无知、不懂世间发生何事的小男孩在铺满砾石的街道上玩打仗游戏,互相砸小石头,高兴得大喊大叫。他们的声音在这条毫无生气的大街上来回震荡,听起来既刺耳又令人烦躁不安。其他人在队伍里或站或坐,闷闷不乐地看着他们。三个孩子的父亲厉声喝斥了他们一句,止住了他们的游戏,那个父亲斥责的语调无情地抽打孩子们的天真无瑕,给他们留下了永远无法忘记的创伤。
大街上重回静默,那一队人重新又回到难捱的、无穷无尽的等待,大多数人想尽量躲在城墙的阴影底下,尽管空气很寒冷——尤其是对那些从不知道什么是冬天的马理隆人民来说——但是太阳却毫不留情地直射在他们身上。他们过去已习惯那个温和地、彬彬有礼地在马理隆上空照耀了好几个世纪的太阳,因而对于这个陌生的、怒火中烧的太阳感到害怕。可是,尽管这明晃晃的太阳光令人难以忍受,但是若有任何阴影使天空变黑,人们就会充满恐惧、忧心忡忡地抬头张望。令人恐惧的暴风雨——在此之前,这个世界上从未见过像这样的暴风雨——开始周期性地蹂躏这片土地。
在这些排成一长队人们中间,不时会间隔立着一些长着银色皮肤和金属脑袋、模样奇怪的人类,他们站在那里守卫着,严密监视那些法师们。在那些守卫的手里都握着金属装置,马理隆的人们都知道这些装置会发射出一束光,可以使一个人进入失去知觉的沉睡之中,或是进入更深沉的、没有梦幻的死亡。法师们或是小心谨慎地将眼睛避开那些样子古怪的人类,或是,当他们的确要看这些人时,则是匆匆地、偷偷摸摸地、充满仇恨和恐惧地瞥上两眼。
对于那些样子古怪的人类,尽管他们忠于职守,但是他们看上去并不紧张,或是有什么不安适。他们正守卫的这些法师多半是中下层的工人家庭,而这些人被认为是不具危险的,这与那一长队身着黑色长袍,正走上街道的巫术士有很大区别。他们的兜帽都取下歪在一边,脸上毫无表情,面色严厉,走在街上时头也低垂着;在他们褴褛的黑袍长袖下隐隐闪现钢手铐的反光,他们一步一挪地走着,脚踝处也戴上了脚镣。这些巫术士和女巫术士们有重兵看守,那些样子古怪的人几乎是二对一地监视着他们,严密监视,并且神情紧张地注视着每一个巫术士或是女巫术士,哪怕是一只手稍微动一下,都会被制止。
这些杜克锡司的囚犯们被推着迅速走出大门,当他们经过那些排队等候的马理隆人们身旁时,那些人几乎都没看他们一眼;马理隆的人们被自己的悲惨境地包裹着,因而对于他人的悲惨也就毫无同情心了。
这种漠不关心也同样用在一个正被抬在担架上,走出破损大门的人身上。这是一个又胖又大的男人,由六个在重压之下汗流浃背、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触媒圣徒抬着。尽管他病得很重,走不了路,但是他仍庄重地穿着施行职务时的大红色长袍,头上端端正正地戴着他的主教冠,他甚至尽力抬起右手,把它伸出去在他经过的人们头上施福。有少数人低下头,或是脱下帽子,但大部分人则是在无声的绝望之中,看着他们的主教离开了这座城市。
有几个大学生正站在大城门边上,向外面的平原窥探,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在学生中流传说,那些巫术士将被处死。被俘的、着黑袍的杜克锡司被装进其中一个银色躯体里,那座躯体与大主教凡亚那些可怜的随从站在一起。当看到那些囚犯没有被排成一排烧死,大学生们有些失望地贴着掉着粉末、烧得黑漆漆的城墙懒散地走去,嘴里还嘟嘟哝哝地咒着那些卫兵,小声嘀咕着反抗的计划,而这些计划永远都不会有结果。
马理隆上其余的人都扭头不看狂风肆虐的平原。在上个星期,这已经是人们太熟悉的场景了——被那些样子古怪的人称为“气船”的巨大银色身体怪物,张开它们的大嘴,将成千上万的人们吞进肚里,然后飞升到空中,消失在天国里。人们害怕很快就会轮到他们走进那些怪物的肚子里了。
人们一次又一次地被告知,带走他们不是让他们去死的,而是重新安置他们,把他们从一个现在已经不安全的世界搬迁走。他们甚至还能——透过某种用黑暗工艺制造出来的对讲装置——与他们已经迁居到另一个“美好新世界”的亲戚朋友们谈话,但他们仍然是蜷缩在被打得稀烂的城市里,等候他们最后的痛苦时刻到来。尽管很少有人在看到一片废墟的马理隆时能够不泪水盈眶,但他们都拼命搜寻记忆,尽可能紧紧抓住记忆不放。
整个街道在主教离开后就空无一人了,人群开始四处骚动,期待着轮到他们离开。人们收拾好他们的包裹,有的则四处找他们的孩子。当有个人从银色怪物中走出来,穿过大平原走向马理隆时,人群中,尤其是一旁观看的大学生中,开始议论纷纷。那个人越走越近,而那些学生们看到那只是个触媒圣徒就失去了兴趣。这是个弯腰驼背的中年男人,身上穿的褐色长袍对于他的身高来说太短了,因而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脚踝。
当这个触媒圣徒正要走进大门时,一个模样奇怪的银色皮肤人叫住了他,那个触媒圣徒指了指一个重兵把守的男人,这个人一直都是与其他人隔离开的。就像那些杜克锡司一样,这个人的双手也戴着手铐,但他没穿黑色长袍,他穿的是天鹅绒与丝绸衣服。曾经,这些衣服显示出华丽与富有,现在被撕破了,并且又臭又脏,上面还沾染了血迹。
卫兵点了点头,然后那个触媒圣徒走进了城门,径自朝那个人走去,而那个人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囚犯的头是低着的,两眼紧盯着地上,满脸显示出如此深重痛苦的绝望,以致于旁边排成一队的人们看见他时都充满了同情与尊敬;他们在他身上得到了安慰,知道他与他们一样悲哀。
“殿下。”触媒圣徒轻轻地说了一句,走上前,站到他身边。
加洛德王子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个触媒圣徒,脸上露出认出他的惨淡笑容。“沙里昂神父,我一直在纳闷你到哪里去了。”他看了看触媒圣徒包扎整洁的头。“我害怕也许你的伤——”
“不会,我很好。”沙里昂说道,伸出手来摸摸绷带,又稍稍咧了一下嘴巴。“一会儿疼一会儿又不疼的,但这正是意料中的事。他们告诉我,这称为‘脑震荡’。我一直在飞船上的治疗室里,但是现在要来看看我们的小病人了。”
“怎么样了?”加洛德笑容消逝,表情严肃地问道。
“他情况在好转……最后,终于。”沙里昂叹了口气。“我整个晚上差不多都和他在一起,我们差点就要失去他了,但最后我们还是劝服他接受那些……他们那类医生提供的治疗。”他对着那些怪模怪样的人做了个手势。“自从塞尔达拉失去魔法力以后,莫西亚终于肯听我劝了,最后他还是接受了他们的帮助,他会活下来的。现在我让塞缪尔斯勋爵和夫人照看他,我则来向您报告。”
加洛德王子的面色变得越来越青。“我不责备他,要是我,我是不会接受他们的治疗的。”他痛苦地发誓。“我很快就会死的!”愤怒的泪水充满了他的眼睛,他摇了摇戴着手铐的双手,拳头紧握,腕关节拉紧了他的刑具。有一个卫兵看见了,厉声喝了一句什么东西,透过金属头盔,那句话带着机械声,所以听起来不像是人说的话。
“我很快就会死的!”加洛德声音哽咽地又说了一遍,两眼盯着卫兵。
沙里昂把手放在王子的手臂上,正要说些什么他能说得出的安慰话,这时,在等候的人群中一阵骚动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也引起了那个卫兵的注意。
有三个人在马理隆那破烂不堪的大街上走着,他们在将街道弄得混乱不堪的砾石间迂回,经过仍然在闷烧的、被火熏得乌黑的圣林树木,向城门走来。这三个人中有一个——身材矮小、肌肉结实的人,穿着素色整洁的制服——并不去注意那一片废墟,而是以一个司空见惯这种场面的严肃表情走过,但是,那两个陪同他一起走的人却显露出被深深打动,并且为之悲哀。
但至少有一个人很特别:是一个金发女人,长着一副温柔而又可爱面容的女人,她一会指这一会儿指那,小声地跟她的同伴说着什么,一边摇摇头,好像是在回忆什么快乐的时光。那个同伴是一个黑发男人,穿着白色长袍,右手吊在绷带里,正弯下腰来听她说。这个男人的脸虽然严肃而又阴沉,但显示出深深的、无人能知晓的悲哀。
有一个在旁边观看的人看得到、理解得到这男人的感受——沙里昂赶忙用手擦擦眼睛。
这三个人由至少十二个银皮肤、荷枪实弹的人陪着走,而这些人的眼睛和武器都瞄准着人群。
马理隆人民在沉默中爆发了,人们都踮起脚尖,朝着那个穿白袍的人挥拳头。他们高声叫骂着,嘴里威胁着,并开始扔石块。人们冲出队伍,想攻击那个人。银色皮肤的人把他们的司令官还有那个男人及女人团团围住,其他卫兵则将那些言行最为激烈的攻击者推回墙边,或是把令人睁不开眼的光束照在他们身上,迫使他们把腰弯到地上。最猛烈的人被拘禁起来,推拉着关进在守城法师的门卫残余之处所设置的一个临时禁闭室。
那个黑发白袍男人并没有显出生气或害怕,他甚至还阻止一个卫兵去抓一个冲出人群向他本人吐口水的年轻女人。他的担忧显然是放在那个金发女人身上的,因为他以手臂将她围住,紧紧搂着她,保护她。她虽然面色苍白,但却镇静自若,并且充满悲悯地看着这些人,她一直都试图对人们说点什么安慰的话。
在这三个人沿着城门附近排成一队的人群走过去时,人群中不停有人叫骂和扔石块,骂声震天,诅咒与威胁也充满恶毒与丑恶。加洛德王子皱起眉毛看着神父沙里昂,触媒圣徒的面色苍白没有血色,全身不停地抖动。
“我为你不得不看到这一切感到难过,神父。”加洛德突然说道,怒视着那个身穿白袍的男人。“但是他不该来这里,是他自己招致这一切的。”沙里昂一言不发,心知他说不出任何可以减轻王子痛苦愤怒的言语,他的心因悲哀而疼痛起来——他为这里的人们、为王子,也为乔朗感到悲哀。
波利斯少校厉喝一声命令,卫兵们开始把人群驱赶出城门,赶往等候在那里的气船集合地。这个命令起了恢复秩序的作用,人们被迫开始收拾他们的财产,一个接一个慢慢地走出他们这座城市的废墟。他们一边离开,一边还对乔朗投去仇恨的目光,叫骂最后一声诅咒,挥动紧握的拳头。
乔朗没有停步,在葛雯德琳和波利斯少校的陪同及卫兵的包围之下,他似乎对人们充满仇恨的叫骂充耳不闻。他的面部表情如此之冷漠,就好像是用石头刻出来的,但是沙里昂——这个十分了解这张脸的人——却看到燃烧在那双褐色眼睛里的深深痛苦,乔朗双颊的肌肉紧绷着,抑制住痛苦。
“要是他将和我们一起走的话,我就拒绝离开!随便你怎么处置我!”当这三个人走到加洛德附近时,加洛德对少校严厉地说道。
王子挺起身,站得又高又直,将他那双戴了手铐的双手放到前面,脸上带着严肃高贵的神情,就好像他戴的不是沉重的钢刑具,而是什么珍贵的珠宝手链。王子向乔朗投去一眼阴沉沉的目光——这一眼之中是那么充分表达了王子所有的蔑视、愤恨,这比任何最恶毒的咒骂都要厉害、比最锋利的石头更能砍进乔朗的血肉中。
没有畏缩,他毫不避讳地迎着加洛德的目光,带着承受了悲哀锻打的骄傲看着他。
看着加洛德和乔朗这两个人,沙里昂回想起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些景象依然历历在目,当时王子误以为这个年轻人是个土匪,而把他抓了起来关进监狱,那时在乔朗的肩膀上也显示出同样的骄傲、同样的高贵神情。但现在,曾经燃烧在这孩子眼里的狂傲不羁与公然蔑视的火焰熄灭了,剩下的只是悲痛与哀伤的灰烬。
也许在王子内心激起了相同的回忆,又或许是乔朗那坚定不移、毫不退缩,没有愧疚、没有歉意的目光迎向他,最后王子先移开了他的眼睛,脸跟着就红了起来。他越过马理隆这座废墟向外望去,看到外面那被暴风雨肆虐过的土地。
波利斯少校用他自己的语言说了一段话,乔朗听着他说完,然后转过身来把这些话翻译给加洛德听。
“殿下。”乔朗开始说话。
加洛德鼻子一哼,尖刻地说:“不是你的殿下!说‘囚犯’才对!”
“殿下——”乔朗又叫了一声,这次又是加洛德先软化下来,因为他听到在这个词中蕴含着深厚的尊敬和更深重的悲哀,是那种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永远也得不回来的悲痛。王子没有看他,继续望着外面的远处,然而,他的眼睛迅速地眨了几下,并将嘴唇紧紧抿住,显然是在将他的自尊不允许的眼泪吞进肚子里。
“——波利斯少校向您表示他的愿望,但愿您能考虑作为他的宾客,登上那条船。”乔朗说道。“他说,若能与像您这样一个勇敢、高贵的战士分享他的座舱,那将是他的荣幸。他还希望您能恩赐他这份荣幸,与他共同度过那漫长的旅途时间,教导他更多关于我们的人民的事——”
“我们的人民?”加洛德的嘴唇噘了起来。
“——以及我们的生活方式及习俗,这样当你们到达目的地时,他能够提供他们更好的服务。”乔朗说道,不理会他的中途打断。
“你意思是说,当我们到达奴隶集中营时!”加洛德冲口而出。“而且是我们当中的一部分人!”他尖酸地加了一句,把头扭到一边不看乔朗。“我猜想,卖国贼,你就可以回到你的朋友们那里去了——”显然,波利斯少校听明白加洛德那些尖刻的话语。他摇摇头,表示对一个明显的误解觉得遗憾,于是他对乔朗说了点什么,然后打了个手势,招来一个卫兵打开手铐。
加洛德猛地把手往回一抽,断然拒绝让他开锁,愤怒地说:“我的人民被铐住多久,我也会铐住多久!”
“殿下。”神父沙里昂插嘴进言,说话时压低了嗓门,但却坚定。“我请您记住,既然现在您父亲已故,您就是人民的领袖,人民把他们的信任都放在您身上了,并且把您视为他们流放中的领袖。您要时刻把他们的最大利益放在心中,您不能老记着仇恨,那于事无补,相反地却会助长更多的仇恨,把我们带回到这个——”触媒圣徒用他那变形的手做了一个姿势,指了指周围这一片废墟。
加洛德王子内心正进行一场激烈的斗争,站在他身边的沙里昂都能感觉到他强壮的身体在颤抖,看到他骄傲的嘴唇歙动,他正斗争着要战胜自己的自尊心、愤怒与痛苦。
“我知道我不大懂政治,殿下。”沙里昂继续说道。“但我是以一个自己遭受了许多痛苦,也看见别人遭受过许多痛苦的立场对您说这些,我希望这种折磨尽早结束。并且,您还记得吧,我正尽自己——受您的邀请——以一个顾问之所能。我知道,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替代品,代替不了那个在临终把我推荐给您的智者,但我相信,拉迪索维克枢机也会向您提供相同的建议。”
加洛德低下头,泪水不知不觉地止不住往下流。他咬住嘴唇,既不能也不愿回答。波利斯少校焦急地看着他,又对乔朗说起话来,从他的声调中可看出他所说的一切既真实又诚恳。
乔朗一边听,一边点头,一边翻译:“少校再次向您发誓,我们的人民不是奴隶,您将被送往新安置营区,在那里,您将会适应那儿生活的新世界。最后,要是认为明智可行,您可以到您愿意去的地方,住在愿意住的任何地方,以您认为合适的任何方式生活。当然,只有一个限制——那就是不要再回到这个世界来。这全是为您自身的利益着想,这块土地上频繁出现的暴风雨以及猛烈的性质,使得它实际上已不可能适合任何人在此居住了。”听到这句话,沙里昂觉得自己看到葛雯德琳忧伤地笑了笑,更靠紧她丈夫。乔朗继续说话时,围住她的手臂搂得更紧,而他坚定而又毫不退缩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加洛德的脸上移开。
“尽管您的魔法能力现在似乎没有了,这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不再有一个集中魔法的中心,来世之境聪明的统治者知道,到时候,魔法力会回到你身上的。既然魔法再次在整个宇宙中弥散开来,他们认为,你的能力一定能找到某种方法,让它们成长得跟古代时一样强大,我们的人民可以成为来世之境的巨大宝贵财富。”
“我们也可能成为巨大的危险。”加洛德阴沉地说了一句。
波利斯少校用宣告的手势加强语气,回答了他的话。
“少校表示这一切都是真的。”乔朗说道。“他知道,滥用权力且企图为自己的个人私利而使用权力是某些人的本性,像曼居那个魔法师就是这样的人,但他也知道,有人为了人民的利益而牺牲他们自己,他们为了让这个世界——所有的世界——变得更好而鞠躬尽瘁,这也是他们的本性。”似乎此时沙里昂本来想说话,但是乔朗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继续说道:
“少校接到消息,其他与曼居合谋的魔法师并没有因他们的主谋已死,或是因他要将他们全部出卖的事实而住手,他们逃到秘密的地方躲藏了起来,并且正谋划着。现在魔法既已回到宇宙之中,他们将利用因此而重新获得的力量继续战斗。”
“詹姆斯·波利斯并没有说,但我要加上一句。”乔朗平静地说道。“在某种程度上,这些邪恶的法师的产生我们有一定责任,因为正是我们把他们从社会里铸造了出来,当然,在外面那儿的法师会视您及所有像您一样的人为威胁,因此他们会采取一切行动要消灭您,来世之境的统治者们希望我们的人民能帮助他们找到这些人,并将之消灭干净。”
“当然,殿下。”沙里昂说时带点善意的讽刺。“在我们当中有许多像大主教凡亚那样的人,他们毫无疑问将尽快且非常成功地建立他们自己控制新世界的政权。所以,我们也需要强大有力和令人尊敬的人,像您和波利斯少校这样的人,一同携手,你们一定能够取得许多好成就。”
葛雯德琳向前迈了一步,温柔的手放在加洛德的手臂上,说道:“仇恨是有毒的土壤,在那上面什么也生长不出来,一棵大树无论有多强壮,种植在这样的土壤里,必定会枯死。”加洛德眉头皱着,眼睛直视前方,面部的表情既严肃又苛刻,少校又打手势叫人打开手铐,卫兵也再次走向前,王子仍然把手紧靠在身边,将它们掩在他那身撕破的、血迹斑斑的长袍里。然后,慢慢地,不情愿地,他伸出双手,卫兵取掉手铐,加洛德那骄傲的目光才不情愿地转过来望向波利斯少校。
尽管这个矮壮的少校甚至还没有加洛德的胸脯高,但他的肩膀却与王子的一样宽厚。这两个男人年纪差不多,都在三十岁上下,尽管其中一个穿的是红色天鹅绒,外罩丝马甲,穿着紧身裤,另一个穿的是黄褐色卡其布制服,但在他们俩之间有着极为相似之处,这显示在他们各自笔直的站姿里,显示在他们真诚和直爽的举止中。
“我将接受您提出的条件,波利斯少校。”加洛德生硬地说道。“我将尽我所能帮助您……来了解我的人民。并且,反过来,我……也会……”他吞了一口口水,又继续生硬地说道:“学说你们的语言,但是,我还有个条件。”波利斯少校认真地听着,脸上稍稍有点阴沉。
“第一,要准许我的顾问,神父沙里昂,留在我的身边。”加洛德严肃地看着沙里昂。“要是您愿意的话,神父?”
“谢谢您,殿下。”沙里昂直接了当地说道。
再没有比这更容易安排的事了,波利斯少校原先正要向王子提出这个建议。
“第二,我的人民身上戴着的锁链和手铐都必须取掉。”加洛德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会跟他们谈话。”看见少校眉头皱起,王子加了一句。“并且,我在此发誓——如果我们真的受到像您所说的那样的礼遇,我们就不会给您和您的统治者们带来任何令人震惊的事。我还要求允许我们暂时地自己管理自己。”波利斯少校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点了点头,又对乔朗说话。
“他本人同意了。”乔朗说。“但是他不能代表他的上司们同意,不过他相信,你们两个一起合作,一定能说服来世之境的统治者,这是对所有关系人均为最佳利益的事。”
“先生,请,伸出您的手,来吧?”詹姆斯·波利斯少校绞着舌头,结结巴巴地用加洛德的语言说出这些词语来。他伸出手。
慢慢地,加洛德伸出了他的手,在他这么做时,手腕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手铐留下的痕迹。他曾经经历过的极度痛苦仍记忆犹新,因此,加洛德迟疑了一会,手也颤动了起来,看上去是要拒绝接受少校的礼遇。沙里昂在一旁屏住了呼吸,心里暗自祈祷。
加洛德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平直、坚定的线,他拉下衬衣那褴褛的衣袖,盖住了他的伤疤,然后伸手接住了少校的手,詹姆斯·波利斯也紧紧抓住加洛德的手,嘴角上挂着微笑。
葛雯德琳低下头,倾听只有她能听得到的声音,然后微笑着望着他们俩。“亡灵们对我说,你们今天所缔结的友谊将成为来世之境历史上的一个传奇。以后还有很多传奇故事,是出自你们各自的意愿,在给你们的宇宙带来秩序的斗争中,为他人奉献自己的生命。可是,正如‘善’可能会随着魔法的回归而发展壮大,‘恶’也可能会随之成长,甚至很可能会超出你们所能想象。但只要你们互相之间有信心,并且对艾敏有信心。”她看了一下神父沙里昂。“你们就一定会取得胜利。”波利斯少校因感到自己在接受亡灵们指教,而觉得尴尬,和似乎有点儿狼狈。他赶忙清清嗓子,大声对卫兵们发号施令。他在向王子、神父沙里昂,以及最后一位——但却是最受尊敬的一位——乔朗打了招呼之后,就转身离开,踏着步子去执行其他职责了。
加洛德看着他离去,显然对他握手的力度和笔直的军人姿势留下了良好印象,王子微微一笑,然而,当看到乔朗正看着自己时,笑容消失了。
王子看到乔朗要对自己说话,做了一个愤怒而又猛烈的动作,止住了乔朗。
“我们之间无话可说。”王子冷漠的眼睛盯在乔朗肩膀上方的某处。“你答应过我,你有力量拯救我们的世界,但是你没有这么做,相反的,你却故意毁灭了它。得了,我知道!”看到沙里昂试图插进来,王子急忙抢在前面说道:“我听说过你的原因了!神父沙里昂解释过你为什么要做出把魔法释放到宇宙中的原因。也许,很久以后我会明白吧,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乔朗,永远都不!”加洛德王子冷冷地向葛雯德琳鞠了一个躬,转身抬脚就走,要不是乔朗抓住了他,他就已经走掉了。
“殿下,听我说,我不乞求您的宽恕。”乔朗说话的时候,看见王子的脸变得冷淡而又坚决。“我都觉得难以饶恕自己,似乎那个预言实现了,是不是我命中注定要这么做的?或是我还有其他选择?我相信自己是可以做选择的,正如其他人一样。但这正是因为我们大家都做出的各种选择,才造成了这一切的发生。您看,我终于理解了,预言不像一个警告,虽然我们常常会忽视掉它。要是恐惧没有战胜爱心与同情心,那么我会发生什么事?这个世界又会发生什么事呢?如果我的父亲没有抛弃我而是把我带在他们身边,又会发生什么呢?如果我听了沙里昂的劝说,毁了那把闇黑之剑,而不是用它来追求权力,那又会发生什么呢?也许我们能够透过和平手段发现来世之境,也许我们早就打开了各条边境之地,早就把魔法释放……”加洛德的表情没有什么改变,他仍然僵直地、紧张地站在那里,眼睛直直盯着前方。
乔朗叹了口气,伸手紧紧抓住王子的手臂。“但是,若我们没有这么做。”他轻声说道。“这个世界就会越来越像我的母亲:是一具渐渐腐烂蜕变的僵尸,仅仅透过魔法才保持了与生命相仿的形象。我们的世界,其实除了在它的人民心中还活着之外本身已死。无论您到哪里,您都将会带着生命之力,我的朋友。艾敏将保佑您一路平安……殿下。”加洛德的头低了下来,他在极度的痛苦中闭上了双眼,他流血结痂的手在乔朗手上放了一会儿。这时,暴风雨云成团成团地在地平线上聚集,闪电在它们的边缘阵阵闪现,小小的旋风在马理隆废墟上阵阵疾吹,吸走了许多碎小的尘土和石块,把它们颠抛到空中去。王子从乔朗紧握的手中挣脱出来,转身离去。
撕破的披肩在他身后拍打着,瓦砾在他穿着靴子的脚下四下飞溅,加洛德王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已是断垣残壁的城门,开始走上穿过荒瘠平原,到气船等候之处的那一长段路。
沙里昂也叹了口气,把他的兜帽拉起,盖到头上,以防那叮咬人的沙子。
“我们也该跟上去了,乔朗。”沙里昂说道。“眼看暴风雨就要来了,我们必须开始走到气船那边去。”令触媒圣徒吃惊的是,乔朗摇了摇头。
“我们不打算跟您一起去,神父。”
“我们来这里只是为了跟你们说声再见。”葛雯德琳加了一句。
“什么?”沙里昂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们。“这可是最后一班船了!你必须坐它离开——”一下子,他们的意思就清楚了。“但是你们不能!”他大叫起来,看了看周围马理隆这一片废墟,又看了看那越来越低、迅速移动的暴风雨云。“你们不能留在这里!”
“我的朋友。”乔朗伸出手去,把沙里昂受伤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我还能去什么其他地方吗?你看看他们的样子,你听听他们的话。”他做了个手势,指向那些被驱赶着走出城门、走向等在那儿的气船的难民们。“他们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无论他们去到哪里,或无论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名字永远都会随着咒骂一起说出来;他们会跟他们的孩子们讲我的故事,我将永远背上恶名,被骂成是使那个预言实现的人。因此,我的生命,还有我所爱之人的生命永远都会处于危险之中。为了我的妻子和我自己,还有我们的孩子,最好还是留在这里,平静安宁地生活。”
“孤独地生活着!”沙里昂绝望地看着乔朗。“在一个死去的世界里!狂风暴雨肆虐的地方!大地都是动摇的,你们在哪里居住呢?所有的城市都成了瓦砾……”
“山上那个圣井要塞还立在那儿,没有受任何损害。”乔朗说道。“我们将在那里安家。”
“那么,我和你们一起留在这里好了!”
“不行,神父。”乔朗再次望向加洛德那高大、笔直的身影,他正一个人走过平原孤寂的路。“现在其他人正需要你。”
“我们不会孤独的,神父。”葛雯德琳把她轻柔的手放在丈夫手上。“亡灵们将承继这个世界,我们将与他们作伴,他们也会与我们作伴。”
沙里昂看到葛雯身后有些不清晰的形状,鬼一样的身影,正睁大着眼睛灼灼发光。洞悉一切的眼睛望着他,他甚至认为他看到了一条飘飞的橘红色丝绸,尽管当他直接地望去的时候,它就消失不见了。
“永别了,神父。”葛雯说着,走上前去亲吻他满是皱纹的脸颊。“等到我们的儿子长大成人时,我们一定把他送去您那儿请您教导他,就像您教导乔朗一样。”她笑得那样甜美,那么灿烂,脸上带着那么多的爱意看着她的丈夫,沙里昂心里几乎感觉不到有任何必要去怜悯她。
“再见了,神父。”乔朗紧紧抓住触媒圣徒那颤抖的手,说道。“您就是我的父亲,是我一生中所知道的、真正的父亲。”
沙里昂用双臂紧紧搂住乔朗,回想起还是婴儿时的他,小小的头曾经趴在他的肩上。“有东西告诉你,我的儿子。我永远也看不见你了,我必须在我们分别前把这告诉你。当我几近死亡的时候,我看到了——我明白了,终于。”他的声音哽咽了,沙哑着嗓子低声说道:“你所做的一切是对的,我的儿子!你要永远记住!永远记住我爱你!我爱你,并且以你为荣——”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乔朗的泪水与沙里昂混和在一起,落到他披在肩膀的黑发上,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这时,暴风在他们周围吹得更加凶猛。有一个卫兵紧张地看了看翻滚的乌云,走向前来尊敬地在触媒圣徒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您该走了。愿艾敏与您同在,神父。”乔朗沉静地说道。
沙里昂含着泪水微笑了。
“祂是,我的儿子。”他说话时,将手放在心口。“祂确实是,与我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