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策马登上克威尔山的山顶,然后下马走向我的坟墓。我走进去打开棺材,空的,很好。我本来已经有点拿不准了。开棺之前,我竟然觉得有可能看见自己的尸体躺在里面。真要出了这种事的话,就能证明我误打误撞闯入了一个错误的影子世界,尽管各种迹象和我的直觉都证明,这是不可能的。
我离开坟墓,溺爱地搓了搓星辰的鼻子。阳光普照大地,微风中略有些寒意。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跑到海边,坐在海滩上摆弄我的烟斗,抽会儿烟。
我们谈过了。当时,黛拉坐在棕色沙发上,面带笑容,腿优雅地蜷缩在身体下面,又讲述了一遍本尼迪克特与魔女琳特蕾生下她的故事,还有她在混沌王庭出生、长大的经历,那是一个极端混乱、非欧几何的世界。在那里,时间本身毫无规律可循。
“我们在一起时,你告诉我的全是谎言,”我说,“现在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她微微一笑,端详着自己的手指甲。
“那个时候我必须对你撒谎,”她解释说,“因为我想从你身上得到一些东西。”
“你想得到的是……”
“知识。关于家族、试炼阵、主牌,还有安珀的知识。还有,我想获得你的信任,怀上你的孩子。”
“告诉我真相同样能达到目的。”
“未必。我来自你们的敌方,我想得到这些东西的理由,你会觉得不舒服的。”
“还有你的剑术……你说是本尼迪克特教你的。”
她微微一笑,眼睛里闪耀着黑色的火花。
“我的剑术习自伟大的波莱尔公爵,他是混沌王庭内一位地位尊崇的贵族。”
“……还有你的外貌,”我接着说,“你通过试炼阵时,我看见你的外貌变了好几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为什么会变形?”
“所有出身混沌王庭的人都有变形的能力。”她回答道。
我想起托尔金那天晚上是如何模仿我的样貌的。
本尼迪克特认同地点点头。
“老爹也伪装成加尼隆的样子骗过了我们。”
“奥伯龙也是混沌之子,”黛拉说,“尽管他是一位背叛父亲的叛逆之子,但那股力量依然存在。”
“那我们为什么无法变形?”兰登问。
她耸耸肩。
“你试过吗?也许你能做到。另一方面,也许这种能力在你们这一代消亡了。我不清楚。不过说到我自己,一旦遇到压力,我就会变回某个自己喜爱的特定外貌。在我出生长大的那个地方,这是一种规律。在那里,我更多是以其他的外貌出现。即使离开那里,改变外貌仍是一种条件反射的行为。这就是你那天看到的情况。”
“黛拉,”我问,“为什么你想得到那些东西——关于家族、试炼阵、主牌,以及安珀的知识,还有儿子?”
“好吧。”她叹息一声道,“好吧,我说。现在你已经知道布兰德的计划了吧——毁灭和重建安珀……”
“是的。”
“这个计划需要我们这边的认可与合作。”
“包括谋杀马丁?”兰登冷冷地问。
“不。”她说,“我们并不知道他打算利用谁充当媒介。”
“如果你知道,你会阻止吗?”
“你正在问一个假设的问题,”她说,“你自己去回答好了。我很高兴马丁还活着,我能回答的只有这些。”
“那好。”兰登说,“布兰德怎么了?”
“他通过从托尔金那儿学到的方法,联系到我们的首领们。他很有野心,他还需要得到更多的知识,还有力量。于是,他提出了一项交易。”
“什么样的知识?”
“他只需要一种知识:他不知道如何毁掉试炼阵——”
“这么说,你们应该对他所做的事负责了。”兰登说道。
“如果你一定要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
“我的确这样看。”
她耸了一下肩,侧过头来看着我。
“你还想听下去吗?”
“请讲。”
我瞟了一眼兰登,他只好点头同意。
“布兰德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她说,“却没有得到我们的信任。我们担心,他一旦拥有随心所欲去缔造世界的力量,他就不会停手,不会只满足于统治一个被修改过的安珀。他会企图将他的统治扩展到混沌之地。我们想要的只是一个力量被削弱的安珀,这样混沌王庭就会比现在更强大——变动之后实现新的平衡,将让我们拥有更多的位于两个领域之间的影子世界。很久之前我们就意识到,我们这两个王国永远无法融合在一起。另外,如果其中一个灭亡了,就会毁掉存在于我们之间的所有变量,结果就是一切都停滞下来,或者完全陷入混乱。不过,知道布兰德的意图之后,我们的首领们仍旧和他做了交易。这是多年来出现的最好时机,必须牢牢把握。他们觉得可以和布兰德交易,等到时机成熟时再换掉他。”
“所以你们也计划出卖他?”兰登问。
“除非他能遵守诺言。不过,我们知道他不会的。所以我们也准备好了对抗他的行动。”
“如何准备?”
“我们允许他完成他最终的计划,然后干掉他。他将被一位既来自安珀王室、同时也出身于混沌王庭第一家族的成员所取代,一个在我们中间出生长大、为了这个位置而培养出来的人。梅林的父母双方都与安珀有血缘关系,他的父亲是你,而我的祖先是本尼迪克特——两个最有资格得到王位的继承者。”
“你出身于混沌王庭的王室家族?”
她笑而不语。
我站起来大步走开,凝视着壁炉里的灰烬。
“我不喜欢这种事,我居然被卷进了一个精心算计好的繁殖计划。”过了一会儿,我才说道,“不过,就算情况真的如此,我也相信你所讲的一切都是事实——只是暂时相信——可你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告诉我们?”
“因为,”她解释说,“我担心我的国家的统治者们会为了实现目标而走得太远,就和布兰德一样。或许他们会走得更远。我刚才说过,关键在于平衡,但似乎很少有人能欣赏平衡的精妙。我在临近安珀的影子里行走过,也亲身走过安珀的土地。我了解混沌边缘上的影子世界。我曾经遇到过很多人,也见识过很多事。然后,就在我遇到马丁并与他聊天之后,我开始觉得,别人灌输给我的为了改善未来而进行的那些变化并不那么简单。我的长辈们觉得,只要按照他们喜欢的模式改变安珀就行了,其实不然。相反,如果那样的话,安珀将沦落为混沌王庭的一个延伸部分,大多数的影子世界都会发生巨变,加入混沌。安珀将变成一座独岛。托尔金创造出了安珀,我的许多长辈们至今还为此愤愤不平,他们一直试图恢复过去的形势,那时候到处都是完全的混沌,一切都诞生于混沌。我却觉得现在的局面是最好的,我希望保留它。我的心愿就是:在所有冲突中,任何一方都不会获胜。”
我转过头,正好看见本尼迪克特不满地摇着头。
“这么说,你哪一边都不支持。”他加强语气说。
“我更愿意认为我是两边都支持。”
“马丁,这事你也和她掺和在一起吗?”我问。
他点点头。
兰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就你们两个?想同时对抗安珀和混沌王庭?你们怎么有希望成功呢?你们打算如何继续这套实现平衡的把戏?”
“我们并不是孤军作战,”她反驳说,“再说,这个计划也不是我们制订的。”
她把手伸进衣袋,掏出来时,有什么东西在她手心里闪闪发光。她把那东西转到光线下,那手里拿着的居然是我们父王的图章戒指。
“你从哪儿弄来的?”兰登问。
“还能从哪里?”
本尼迪克特朝她走过去,伸出手。她把戒指给他。他仔细地察看着。
“这是他的戒指。”他承认说,“戒指后面有个小标记,我过去看见过。戒指怎么在你手里?”
“首先,在我转达他的命令时,它能说服你们相信我。”她解释说。
“你怎么认识他的?”我突然问。
“我在过去的某个时候遇见了他,那时他正身陷困境。”她告诉我们说,“可以说,是我帮助他摆脱了困境。这件事就发生在我遇到马丁之后,内心倾向于更加同情安珀的时候。另外,你们父王是一位很有魅力和说服力的男人。我想我不能袖手旁观,看着他继续被我的亲戚们囚禁。”
“你知道他最初是怎么被俘的吗?”
她摇头。
“我只知道,布兰德影响到他在某个远离安珀的影子世界中的存在,他们这才得以把他抓到混沌王庭。我相信,这件事涉及到寻找一个据说可以修复试炼阵的魔法工具,但实际上这东西并不存在。他现在明白,只有仲裁石才能修复试炼阵。”
“你帮助他逃出来……这个举动影响到你和家人的关系了吗?”
“情况很糟糕,”她说道,“我暂时无家可归了。”
“你想在这里找一个家?”
她又笑了笑。
“这取决于事态如何发展。如果我的族人真的实现了他们的计划,天下一片混沌,我当然只能重返混沌,或者待在某个残留的影子里。”
我抽出一张主牌,瞥了一眼。
“跟我说说梅林。他现在在哪儿?”
“他们控制着他,”她解释说,“我觉得他现在可能是他们的人了。他清楚自己的出身来历,不过,他们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控制着他的教育。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摆脱他们的影响。”
我举起纸牌,凝视着它。
“没用。”她说,“纸牌在这边与那边之间的联络是无效的。”
我回想起我在混沌之地边界时,主牌之间的联系是多么地困难。不过我还是试了一下。纸牌在我手中变得冰凉,我伸出意识。一丝最微弱、最飘忽不定的回复传来。我更加努力地尝试着。
“梅林,我是科温,”我说,“你能听到我吗?”
我似乎听到一声回答,听起来好像是:“我不能——”然后就消失了。纸牌失去了冰凉的手感。
“你接触到他了?”她问道。
“我不太肯定。”我说,“不过我觉得接触到了,只有短短一瞬。”
“已经比我想象的好多了,”她说,“可能是当时环境很好,或者你们两人的精神状态非常接近。”
“你刚才炫耀老爹的图章戒指时,提到了他的命令,”兰登接着追问,“到底是什么命令?为什么他要通过你来传达命令?”
“机缘巧合而已。”
“机缘巧合?他今天早晨刚刚离开这里。”
“他必须先完成某一件事情,然后开始准备下一件,可他不知道那件事情会耗费多长时间。不过,我来这里之前刚和他接触过——这种接触实在没能让我对你们为我准备的欢迎仪式,做好充分准备——他现在已经准备好下一阶段的工作了。”
“你在哪里和他通话的?”我追问,“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是他联系我的。”
“然后……”
“他想让本尼迪克特立刻发动攻击。”
杰拉德终于忍不住了,他从坐着倾听谈话的那张大扶手椅里跳了起来。他站起来,拇指插在腰带里,低头俯视着她。
“这样重要的命令,应该由老爹直接下达。”
“确实是他下达的。”她回答道。
他摇头。
“这没道理。为什么他要联系你——我们并没多少理由去信任的一个人——而不是我们中的随便哪一个?”
“我认为他那时无法联系上你们,而他可以联系到我。”
“为什么?”
“他并没有用主牌联系,他没有我的牌。他是利用黑路的回响效应与我联系的。布兰德有一次从科温面前逃走,用的就是类似的办法。”
“这里发生的事情,你可知道不少啊。”
“我当然知道。还有,我在混沌王庭里有熟人,你打败他之后,布兰德就把他自己传送回那里了。我听说了发生的事情。”
“你知道我们父王现在人在哪儿吗?”兰登问。
“不,我不知道。不过我认为他已经前往真正的安珀,去和托尔金商议事情,重新察看初始试炼阵的受损情况了。”
“他到底去做什么了?”
“我不知道。也许去商量他决定马上开始的行动的具体细节。反正他联系了我,命令我按照他之前决定的方式发动攻击。”
“这次谈话发生在什么时候?”
“就在几个小时前——按我的时间计算。不过,我当时在远离这里的影子里,我不知道时间之间的比率差距是多少。我是新手,还不熟悉情况。”
“那么很可能非常近,恐怕就是几分钟前。”杰拉德沉思着说,“为什么他和你说,而不是和我们中的某一个人?如果他真想的话,我不认为他无法接触到我们。”
“也许为了表明他喜欢我。”她说道。
“这一切可能都是真的。”本尼迪克特说,“不过,在没有确认命令之前,我不会出兵。”
“菲奥娜还在初始试炼阵那边吗?”兰登问,“我刚听说她在那边扎营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
我洗出菲奥娜的牌。
“恐怕需要不止一个人的力量,我们才能成功联系到那边。”他建议说。
“没错,你帮我。”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本尼迪克特和杰拉德也走了过来。
“没有核实的必要。”黛拉抗议说。
我没搭理她,集中精力在我红发妹妹的精致画像上。片刻之后,我们接通了联系。
“菲奥娜,”从背景来看,她在试炼阵那里,“老爹在那边吗?”
“在。”她说着,紧张地笑了笑,“他在里面和托尔金聊天。”
“听着,情况很紧急。我不知道你是否认识黛拉,不过她就在这边——”
“我知道她是谁,不过我从来没见过她。”
“噢,她声称给本尼迪克特带来发动进攻的命令,是从老爹那里带来的。她有他的图章戒指为证,可老爹早些时候并没有谈起过。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不知道。”她回答说,“早些时候他和托尔金来这里察看试炼阵,我们只是互相打了个招呼。尽管我有些怀疑,但确实是他们。”
“怀疑?你指的是什么?”
“我想老爹在计划修复试炼阵,他戴着仲裁石。我偷听到他对托尔金说的一些话。如果他尝试修复的话,混沌王庭那边立刻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会阻止他的。他想抢先发动袭击,好牵制住他们的兵力。只是……”
“只是什么?”
“这么做会害死他的,科温。我很清楚。无论最后是成功还是失败,他都会在修复过程中死掉的。”
“我很难相信。”
“不相信国王会为了自己的国家而牺牲生命吗?”
“不相信老爹会那么做。”
“那么,也许他已经变了,或者你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他。不过,我认为他会尽力去修复的。”
“那他为什么要通过别人来传达命令?他明明知道我们不会真正信任那个人。”
“他知道你们会向他核实,一经核实,他希望你们从此以后能够信任她。我是这么猜测的。”
“这么做似乎太兜圈子了。不过,我确实觉得在命令确认之前,我们不该有任何行动。你可以帮我们确认一下吗?”
“我可以试一下。等我和他谈过后,我会立刻回复你们。”
她切断了联系。
我转身看着黛拉,她只能听到我这边的谈话内容。
“你知道老爹现在计划做的事情吗?”我问她。
“是有关黑路的什么事情,”她回答说,“他暗示过很多次。但是具体要做什么,还有怎么做,他并没有细说。”
我转身将扑克牌整理好,放进盒子里。我不喜欢事情突然有转变。整整一天从一开始就不顺利,而且每况愈下,现在才刚刚过了午饭时间。我感慨地摇摇头。我原先和托尔金谈话时,他描述过所有试图修复试炼阵的行动的后果,听起来都挺可怕的。假设老爹真的这么做,结果失败了,他会死在修复过程中吗?那时我们会面对怎样的局面?恐怕还是这样,只不过失去了国王,而且还处于战争前夕——继承权的问题又冒了出来。在我们出兵打仗的途中,这件事情将一直萦绕在我们的脑子里。一旦解决掉眼前的敌人,我们大家又全都开始自己的阴谋计划,重新明争暗斗起来。一定还有别的解决办法。最好老爹能好好活着,稳坐在王位上,而不是让关于继承权的阴谋诡计再次复兴。
“我们还在等什么?”黛拉问,“确认命令吗?”
“是的。”我回答道。
兰登来回踱步,本尼迪克特坐在那里检查胳膊上的绷带,杰拉德靠在壁炉架上,我则站着思考。这时,我突然冒出一个主意来。我立刻把这主意推到一边,但是它又自己跑了回来。我不喜欢这个主意,但没有其他更有效的办法了。我必须快点行动,免得再有机会说服自己采用其他办法。不,我会坚持这个主意的。真该死!
突然,传来一阵联系接通时产生的刺痛感,我耐心等待。片刻之后,我再次看见菲奥娜。她站在一个看起来挺眼熟的地方,我花了好几秒钟时间才认出来:那是托尔金的起居室,就在洞穴后面那道沉重大门的另一端。老爹和托尔金都跟她在一起。老爹已经不再伪装成加尼隆,重新恢复成他过去的样子。我看见他戴着仲裁石。
“科温,”菲奥娜说,“是真的。老爹的确把攻击命令传达给了黛拉,他希望这次谈话可以确认命令。我——”
“菲奥娜,把我带过去。”
“什么?”
“你听到了。快点!”
我伸出右手,她朝前伸出手,我们两个人的手碰在一起。
“科温!”兰登大叫道,“发生什么事了?”
本尼迪克特猛地站起来,杰拉德已经朝我这边跑过来。
“你们很快就能听到消息的。”我说着,向前迈了一步。
我紧抓着她的手,然后放开,微微一笑。
“谢谢,菲儿。你好,老爹。嗨,托尔金。情况怎么样?”
我再次瞥了一眼那道沉重的门,看见它还敞开着。我绕过菲奥娜,朝他们走过去。老爹低着头,眼睛危险地眯缝起来。我知道这种表情代表什么。
“怎么回事,科温?你还在这儿没有离开。”他说道,“我已经证实了那道该死的命令,现在我希望它立刻执行下去。”
“会执行的。”我边说边点头,“我不是来这里争论那件事情的。”
“那你为什么来?”
我又靠近他一点,盘算着我的用词,还有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很高兴他继续坐在那里,没什么行动。
“我们过去曾经并肩作战,”我说,“而且我渐渐喜欢上了你。你知道,我过去从来没有喜欢过谁,也从来没有足够的勇气说出来,不过这次是真的,你知道的。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彼此没有成为好朋友的话,事情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在这个最坦率的时刻,当我坦率说出自己的真实情感时,他的目光似乎也柔和了下来。接着,“不管怎样,”我继续说下去,“我渐渐开始信任那个相貌的你,而不是现在的这个你。如果只是为了这个你,这件事我是不会做的。”
“什么事?”他问。
“就是这个。”
我的手突然往上一扬,抓住仲裁石,猛地把链子从他脖子上拽下来。我脚下一转,冲过整个房间,朝门口那边狂奔过去。砰的一声,我用力把门关上,可我找不到什么办法可以从外面把门闩住,只好拔腿就跑,折回那条穿越洞穴的通道,也就是那晚我跟在托尔金后面走过的那条路。身后传来预期中的怒吼声。
我沿着曲折的通道飞奔,中途只绊倒过一次。威克斯巢穴里的臭味还很重,我跌跌撞撞地跑着,最后转过一个弯,前面就是洞外的天光。
我朝洞穴出口拼命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把仲裁石的链子套在自己脖子上。我感到它垂落在我胸前,我的意识向下触摸到它。在我后面,洞穴里传来阵阵回声。
出来了!
我朝着试炼阵疾奔,感到自己的意识正穿过宝石,将它转变成我的额外感官。除了老爹和托尔金之外,我是唯一一个与仲裁石完全谐调的人。托尔金告诉过我,只要有人在这种谐调状态下通过主试炼阵,并在每一个线条交叉处烧毁被污染的图案,置换成储存在他记忆里的试炼阵的备份图形,同时在这一过程中擦除黑路的存在,那么,试炼阵的修复就有可能生效。我应该比老爹更适合这项工作。黑路的出现也有我的责任,它的最终形态是由我诅咒安珀的力量所赋予的,我想同时抹掉那个诅咒。不管怎么说,老爹可以在战争之后重建家园,他会比我做得更好。就在这一刻,我意识到自己不再渴望得到王位了。尽管我可以轻易得到王位,但是,管理这个国家,沉闷无趣地度过好多个世纪的未来前景,也同时无法避免地摆在了我面前。也许,我应该选择一个能从中解脱出来的简单方法,如果我能在这次修复过程中顺利死掉就好了。艾里克已经死了,我不再痛恨他。过去曾驱使我奋力拼搏的另一个动力——王位——现在看来,我想得到它的原因,只不过因为我曾经以为他也想得到它。我把来自两方面因素的原因都否决了,那最后还剩下什么?我曾经嘲笑过薇亚妮,还对她说过的话感到诧异。但是,她说得对,这是有关责任的问题。但它又不仅仅是责任,还有其他的……
我已经跑到试炼阵边上了,正在飞快地冲向它的起点。我匆匆回头瞟了一眼洞口。老爹、托尔金和菲奥娜——他们都还没有露面。太好了。他们来不及阻止我了。一旦踏上试炼阵,他们做任何事情都无法挽回,只能等在一旁看着。我想到伊阿哥被瞬间分解毁灭的那一刻,马上把那恐怖的回忆丢到一边,努力镇定我的思绪,把心情调整到进行任务前的必需状态。我回想起自己与布兰德在这里的战斗,还有他奇异的消失方式,然后把那些回忆也排除掉,调慢呼吸,做好准备。
平静的感觉笼罩着我。是时候开始了,可我却踌躇片刻,想进一步调整自己的头脑,适应摆在面前的这项伟大任务。我眼睛一花,试炼阵也跟着模糊了一会儿。就是现在!该死!现在!不要准备了!我命令自己马上开始。迈步!
可我还是站着没动,还在凝视并思索着试炼阵,仿佛在做梦一样。在我凝视它的时候,好长时间我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试炼阵,还有它上面的长条黑色污迹,似乎都从我眼前飘移开……
至于它是否会害死我,这个问题现在似乎不再重要了。我的思绪漂移着,思考这东西的美丽……
我听到一个声音。可能是老爹、托尔金,菲奥娜也追上来了。在他们抓住我之前,我必须要做些什么。我必须要走进它,立刻……
我把目光从试炼阵上收回,匆匆地朝洞口那边瞥了一眼。他们已经钻出洞口,冲下斜坡,但只跑到一半距离就停了下来。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停下?
有什么关系?我有足够的时间开始行动。我抬起脚,朝前迈了一步。
可是,我却几乎无法移动。我的脚一寸一寸地朝前缓缓移动,用上了全部的意志力。迈出的这第一步似乎比通过试炼阵本身更加困难,尤其在快要放下脚的时候。不过,试炼阵似乎并没有如此强大的表面阻力,我努力与阻力搏斗,它让我的全身僵滞不动。这简直像是……
这时,我眼前突然浮现出本尼迪克特站在提尔·纳·诺格斯上的试炼阵旁的场景,布兰德正在慢慢接近他,嘴里嘲笑着,仲裁石在他胸前灼热发亮。
在低头察看之前,我就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红色的仲裁石随着我的心跳,脉冲般地闪耀着光辉。他妈的!
是老爹或是托尔金——也许是他们两个人合伙干的——在这一瞬间利用仲裁石完成法术,将我麻痹。我怀疑他们俩都无法单独做到。还有,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们不拼尽全力,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让仲裁石听话投降的。
我继续向前推动我的脚,朝试炼阵的边缘缓慢地滑过去。一旦我成功,我看不出他们还有什么办法……
睡意突然袭来……我感觉自己开始倒下。我可能睡了一阵。仲裁石再次生效了。
我睁开眼睛,只能看见试炼阵的一部分图案。我转动了一下脑袋,看到了一双脚。顺着脚往上看,我看见老爹正拿着仲裁石。
“走开。”他对托尔金和菲奥娜命令道,没有回头看他们。
他们退到旁边,他把仲裁石挂在自己脖子上,然后身体前倾,伸出手。我抓住他的手,他拉我站了起来。
“这是非常愚蠢的决定。”他说道。
“我差点就成功了。”
他点了点头。
“你只会害死你自己,但不会完成任何事情。”他说,“不过,你还是干得不错。快点,我们走走。”
他抓住我的胳膊,我们开始沿着试炼阵的外围散步。
我注视着奇异的天空与大海,它们不分上下界限,包围着我们。我很想知道,如果我能走进试炼阵,将会发生什么情况,那一刻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变了。”他终于开口说道,“或者,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你。”
我耸了耸肩。
“也许两种情况都有。其实,我也正想说这句话呢。能告诉我一些事吗?”
“什么?”
“伪装成加尼隆,对你来说到底有多难?”
他低声笑起来。
“一点也不难。”他回答说,“你可能偶尔瞥见过真正的我的模样。”
“我喜欢他。或者说,喜欢你伪装的他。我想知道真正的加尼隆怎样了?”
“很久以前就死了,科温。你把他从阿瓦隆放逐之后,我就遇见了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他并不是坏人,可我不信任他,这太糟糕了。不过那时候,我从不信任任何我不想信任的人。”
“这是家族传统。”
“我很抱歉必须杀掉他,但他没留给我太多选择。这一切都是好久之前发生的事了,不过我还清楚记得他的样子,所以他肯定给我留下过很深的印象。”
“还有洛琳?”
“那个国家?我想我干得不错,影子操纵得恰到好处。我在洛琳期间,它的力量不断在扩大。只要我们家里的某个人在一个影子里停留太久,就会扩大它的力量——就像你住在阿瓦隆,还有后来待过的其他地方一样。我在那里停留了很久,练习用我的意志改变它的时间流。”
“我不知道那也可以做到。”
“从你最初进入试炼阵开始,你的力量一直在慢慢增强。不过你还是有很多东西要学习。是的,我让洛琳强大了起来,而且还让它变得特别容易受到黑路不断增长的力量的攻击。我特意做出安排,不管你往哪个方向走,洛琳都会出现在你经过的路上。在你逃离安珀之后,所有道路都通往洛琳。”
“为什么?”
“这是我为你设下的陷阱,也是一个考验。在你与来自混沌之地的力量交手时,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还想和你一起待一段时间。”
“考验?你到底想要考验我什么?为什么要和我一起?”
“难道你还猜不出来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观察着你们所有人,我从来没有任命过继位的王储,我故意丢下一个乱七八糟的烂摊子离开。你们的性格全都很像我,我知道,如果我宣布你们中的某一个人成为王储,就等于同时宣判了他或她的死刑。不,我是故意丢下王国不管的,直到最后的非常关头。不过现在,我已经决定了继承者。是你让我下定决心的。”
“还在洛琳的时候,你就和我通过话,你是以自己本来的样貌出现的,那次交谈非常短暂,当时你叫我去夺取王位。如果你在那时就已下定决心,为什么还要继续伪装成别人呢?”
“问题是那时候我并没有下定决心,这只是保证你继续战斗下去的手段。我担心你会太喜欢那个女孩,还有那块土地。当你像英雄一样从黑环里走出来后,你可能会决定定居下来,留在那里不走。我想在你脑中培养出正确的观念,让你继续你的历险之旅。”
我沉默不语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已经围绕着试炼阵走了不短的一段路。
“有些事我必须知道,”我接着说,“在我来这里之前,我和黛拉聊过,她试图向我们澄清她自己的名誉——”
“她是清白无辜的,”他说,“我能证明。”
我摇头不肯承认。
“我一直没有追问某些我想了很久的事。有一个很好的理由可以说明我为什么觉得她不可信任,尽管她有自己的辩护和你的信任作担保。事实上,有两个理由。”
“我知道,科温。不过她并没有为了打入本尼迪克特家而杀了他的侍从。是我杀的,确保她可以在恰当的时机接近你。”
“你?你也参与了她全部的阴谋?为什么?”
“她会成为你的好王后,孩子。我相信混沌王庭的血脉可以带来力量,是时候为家族输入新鲜血液了。你会得到王位,而且它已经有了一位继承者。等到梅林准备好之后,他就会与他的教养者断绝关系。”
我们走到黑色污迹的所在地。我停下脚步,蹲下来研究它。
“这东西会害死你?”我最后忍不住问他。
“我知道它会。”
“你并不是什么高尚的从未杀过人的无辜者,也没有权力操纵我,不过,你还是愿意为了王国而牺牲自己。”
我注视着他。
“我自己的双手也不干净,”我说,“当然,我并不是想对你说三道四。不过就在刚才,当我做好准备要走进试炼阵时,我想我的想法已经改变了很多——关于艾里克,还有王位。你做你要做的事情,我想那是一种责任。现在我也能感到我的责任,是对安珀和王位的责任。事实上还不止如此。此时此刻,我意识到更多责任,还意识到了其他事情,责任感并没有要求我去做的某些事情。我不知道自己的野心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或怎样消失的,可我真的变了。我不再想得到王位了,老爹。我很抱歉这个决定打乱了你的计划,不过我真的不想成为安珀的国王。我很抱歉。”
我转开视线,离开那块污痕。我听见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然后,他说:“我现在要送你回家。回去后,给你的马备好鞍,准备好食物,骑马到安珀城外去——随便什么地方,与这里完全隔离的地方。”
“我的坟墓?”
他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轻笑起来。
“也可以。去那里等着我的命令。我还有些事要做。”
我站起来。他伸出手,右手搭在我肩膀上。仲裁石正在一跳一跳地发光。他凝视着我的双眼。
“没人能随心所欲,得到想要的一切。”他说。
我感应到一阵距离很遥远的影响,与来自主牌的召唤很相似,只不过作用颠倒过来了。我听到有人说话,然后,我周围浮现出我刚才离开的那间房间。本尼迪克特、杰拉德、兰登和黛拉都在那里。我感到老爹松开我的肩膀,然后消失不见。我再次回到大家中间。
“发生什么事了?”兰登问我,“我们看见老爹把你送回来。顺便问一句,他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我回答说,“不过他确认了黛拉告诉我们的东西。是他给了她图章戒指,还有那道命令。”
“为什么?”杰拉德问道。
“他想让我们学着信任她。”我说。
本尼迪克特站起身。
“那我该走了,去做他命令我做的事情。”
“他想让你先发动攻击,然后撤退。”黛拉说,“在那之后,唯一要做的就是牵制住他们的力量。”
“要牵制多久?”
“他说到时候你自然就会清楚。”
本尼迪克特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点头同意。他单手掏出扑克牌盒子,洗牌,找出我给他的去混沌王庭的那张特殊主牌。
“祝你好运。”兰登说。
“祝你好运。”杰拉德跟着说。
我也加上我的祝福,然后看着他消失在我们面前。等到他的彩虹状残留影像消失后,我目光一转,发现黛拉正在默默流泪。我什么都没说。
“我也得到了命令——某种形式的命令,”我说道,“我最好也立刻出发。”
“我要回到海上去。”杰拉德说。
“不。”我正朝门口走去,听见黛拉在阻止他。
我停下来倾听。
“你要留在这里,杰拉德,负责保护安珀的安全。攻击不会从海上来。”
“可我以为是兰登负责本地的防御。”
她摇头否认。
“兰登要加入朱利安在阿尔丁森林的军队。”
“你确定?”兰登忍不住问。
“确定无疑。”
“很好。”他说,“真高兴知道他至少想到了我。抱歉,杰拉德,情况变了。”
杰拉德看起来有些迷惑不解。“但愿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说。
“那么,任务已经分配好了。”我对他说,“再见。”
我离开房间时听到了脚步声,黛拉跟在我身边。
“现在要怎么办?”我问她。
“我想我应该和你一起走,不管你要去哪里。”
“我正打算到楼上取些补给品,然后去马厩。”
“我和你一起去。”
“我要独自骑马出去。”
“那我就不陪你了。我得和你的姐妹们谈谈。”
“她们也包括在计划内,呃?”
“是的。”
我们两人不出声地走了一会儿,然后她打破了沉默:“整件事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冷血无情,科温。”
我们走进放补给品的房间。
“什么计划?”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哦,那个呀。呃,不错。”
“我喜欢你。我心中对你的爱,比起那一天,只会更多,如果你能感觉得到的话。”
我的自尊心立刻条件反射地给出了一个回答,但我控制住没说出来。几个世纪中,一个人多多少少总能学会几件事。没错,她利用了我,但她那时似乎并不是言行完全自由的人。我想,我的不满最多只是老爹想干涉我,让我娶她为妻。但我没有让这份不满破坏我对她的真实感觉,或者说,可能的感觉。
所以,我坦白地告诉她:“我也喜欢你。”我凝视着她,她此刻似乎很需要被人亲吻,于是我吻了她,“我最好现在就出发。”
她甜蜜地笑了,捏了一下我的胳膊,然后跑开了。我决定此时还是不要仔细审视自己的感情,很多东西都被搅在一起了。
我骑上星辰,沿着克威尔山的斜坡上山,一直走到我的墓地前。我坐在墓室外面,抽着烟斗,凝视着天上的浮云。我感到自己度过了非常繁忙的一天,而现在才刚刚下午时分。无数不祥的预感浮现在我脑海中,但是没有哪一个可以让我担心得无法享受一顿丰盛的午饭。